第五章

1

警察追上来的时候,邹二虎和哥哥邹大熊正把车停在京塞高速入口处的路边分钱。邹大熊当时拿了两个尼龙袋子,兄弟俩你一摞我一摞地把崭新的钞票往自己袋子里装。按照哥哥的意思,分了钱就分家,该干啥干啥。

“给苗哥留点儿钱不?”邹二虎问。

“留屁……分……分吧。”邹大熊不耐烦地说。

“咋说线索也是人家提供的,又给咱出主意,最后还送炸弹,做人得讲得良心呀。”想起苗杰,邹二虎就佩服得不得了。邹大熊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弟弟:“废……废啥话……让你拿你……就拿。我跟你说……老二,分了钱……钱……你就滚,别老……把苗哥……苗……哥挂……嘴边。你……你以为……你……还在号……里给他当……当……狗呢?没出……息……息的东西。”

“哥,你说哪儿去了,苗哥在里面可照顾我了。他是大哥,谁也不敢欺负我。这次要不是人家苗哥,咱俩哪能弄到这些钱咧?一辈子我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啊。你就说刚才吧,人家苗哥最后还好心打来电话,提醒咱们装好炸弹,要不然被警察追上不麻烦了?”说到这里邹二虎见大哥往自己袋子里多装了一叠钱,连忙伸手阻止。

“放屁……没……他……他,我就……挣不上钱……了?我告……你,他是咋……回事,他……杀人……人了,你……知道……不?”

“啥?”邹二虎听哥哥这么说,脸都吓绿了。邹大熊得意地哼了一声,说道:“亏……你和他……一个号蹲了……好几……年,连这……事都……不知道。我告……你……你……你,我外面的……兄弟早和我……说了,他跟……一个大……老板开车,人家……大老……板和朋友……每……每星期都……打麻将,好……几十万……一圈。他……他……和我兄弟六子认识,有一次……喝酒,吹牛说……要把大老板干……干了就能拿够……这辈子花的……钱,还说……地界啥的……他都知道……门儿清。”

“真的?”

“可……不真……的。后来……大老板就死了,你……说能是……谁干的?”

“六子干的?”邹二虎问得特别认真。

“你他妈……脖子……上长的……是啥呀?”邹大熊从袋里掏出烟,边抽边说,“能是六子?就是……你苗哥没跑。”

“那他咋不跑,还有闲心给咱出主意?”

“这……就是……了……呗,我告……你他……为……啥,为了把……警察的吸引力吸引到……咱们头上,耗尽警力。这样……警察就没心……思抓他了呗。你没……看过《征服》……啊,他这都是……和刘华强……学的。”

“刘华强是谁?”

“说了你……也不知道。”

“你知道他给咱下套还故意上这个当?”

“谁……和钱有仇啊,快……拿上你的这份走吧。”

“我去哪儿啊,你也不捎我一截?”邹二虎提起尼龙袋子,刚打开车门又像见了鬼一般关上了,“哥,你看那个车咋那么像警车呢?”

“哪个……车?”邹大熊探出头看了眼,脸色突然变得煞白,“警察……来了,二子快……快……”

“啊,往哪儿跑啊?”邹二虎慢了两步,才出来就被赶上来的警察按在地戴上了手铐,他杀猪般地号叫起来:“慢点儿,慢点儿,钱都给你们还不成啊!”

“苗杰呢?”一个警察用膝盖顶着邹二虎问。

“我真不知道。”

“苗杰到底在哪儿?”一个胖警察冲上来,恶狠狠地抓起邹二虎的头发说道,他面目狰狞,脸上黑一块紫一块的,身上也都是烟熏火燎的痕迹,好像刚从燃烧的煤堆里爬出来一般:“快说!”

“我真不知道。”邹二虎都快哭出来了,“都是他给我们打电话,谁知道他在哪儿,不信你问俺哥。”

胖警察闻言松开手,让人带着邹二虎上了车:“我问你,土炸弹是谁做的?”

“苗哥给的,听他说是网上买的配方现做的。”

胖警察点了点头,脸上表情不阴不阳:“幸亏做得不专业,要不然非要了我的命不可。我告你邹二虎,我真死了,你们兄弟的罪可就大了。”

邹二虎这才明白这胖警察原来是被炸成这样的,不安地问道:“那你没事吧?那玻璃瓶子炸开了也威力不小呢。”

“有屁的威力,净冒烟了,还他妈提前在屋子里爆炸,弄得到处是烟。”胖警察说到这儿忽然一把揪住邹二虎的衣领,“你以为人质和警察都没事,你就没事了?我告诉你,绑票最少判十年。”

“咋没事还判那么多年?我把钱退给你们得了呗。”邹二虎忧心忡忡地问。

“想少判几年就老实点儿,和我们合作。”

“中,你说吧,咋合作?”邹二虎回答得倒是干脆利落,丝毫没有犹豫。

“苗杰在哪儿?”

“我真不知道,他都是给我俩打电话。不过……”

“不过什么?”

“最后一次他给我们拿炸弹和污水井图纸的时候,说了一句好像要去香港啥的。”

“去香港?”

“好像是,估计是偷渡,得游过去。”

“游过去?从哪儿游啊?”

“从咱们塞北市游啊,走水路一直游就到了。”邹二虎刚说到这儿,就见车上的几个警察都笑了起来,就不敢再往下说了。好在那个胖警察没笑,还饶有兴趣地鼓励他:“继续说,没事。”

“然后到香港再去台湾,到时候路就好走了。从香港到台湾都是山路,带好干粮多走几天也就到了。”

“这是苗杰说的?”

“我哥说的。苗哥就说过一阵儿去香港,我们俩分析他游过去的面儿大。”胖警察点了点头,没再问他。邹二虎琢磨着这是不是就算交代了,一会儿到局里给当官的一说,没准儿能宽大个三年五年的。就是不知道这些钱能给自己剩多少,反正别都没收就行,想着想着他竟坐在车里睡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邹二虎隐约听到手机响,接着那个胖警察推醒了他:“别睡了,醒醒。”

“到家啦?”

胖警察冷哼一声,笑道:“我说你还真心宽,一点儿也不为自己的事着急啊?”

邹二虎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往外看了看,发现已经到了公安局大门口,正在停车的样子:“我哥呢?他咋没一块儿来啊?俺啥事都是听他的,他不在就听苗哥的,说起来这也算从犯吧?”正说着,两个警察打开车门,拉着他胳膊把他拽了下来。

“走吧,你不是想立功吗?有个事和你商量。”胖警察边走边说。

“啥事啊?”

“你看看这个。”胖警察把套着塑料袋的一部手机扔了过来,邹二虎拿起来才发现是自己的手机,上面有一条刚来的短信:“二虎,十一点到‘簋街小吃城’门口等我,帮我办点儿事。苗杰。”

“啥意思啊?”

“发短信的人是苗杰不?”

“我不知道啊,他每次用的电话都不一样。”

“这是个网络电话发的信息,没办法追查。不过你可以戴罪立功,一会儿十一点儿去见他一面,把他引出来就行。”胖警察说着拿出盒烟,还破例给邹二虎点了一支。

邹二虎狠狠地抽了两口烟,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我哥呢?”

“你老管他干什么,这是你的事,没他你还活不下去了?”胖警察不耐烦地说。

“哪能呢,就是想……警官你贵姓?”

邹二虎把胖警察问得一愣,胖警察回答:“我姓郭。”

“行,我答应你,不过完事之后郭警官得给我和我哥都按立功处理。”

“这不可能。”

“那你们再找别人吧。”

郭警官见邹二虎说得信誓旦旦,乐了:“看不出你还真有点儿意思,这样吧,我们可以给你按立功处理,你哥的事我和上面求求情,尽量到时候让你们兄弟少判几年。”

“中,那咋办?”

“你先进来。”说着话他们已经到了分局二楼办公室外面,邹二虎跟着郭警官进去的时候,已经有不少警察在那儿等着他们了,正中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老警察,看样子是头儿。

“赵队长,这就是邹二虎。”郭警官介绍道。

被叫作赵队长的老警察点了点头,拧着眉打量着邹二虎,好一会儿才压低声音问道:“你愿意合作?”

“愿意,俺和俺哥都愿意给政府少找麻烦。”

“少找麻烦,少找麻烦就不应该干那伤天害理的事。”赵队长义正词严地说道。

邹二虎叹了口气,回道:“都是听苗哥说的,他说这事好干,钱又来得快,还说他能帮我们,有路子啥的。”

“行了,我知道了。你今天晚上帮我们把苗杰抓住就是大功一件。”

“那行,我指定帮你们呗。”

“好,那你听郭警官安排。”

赵队长说完示意郭警官带邹二虎下去做准备。于是邹二虎再次被带出办公室,在一间空审讯室里一个人等了好久,才有两个警察过来押着他下了楼,这时下面两辆汽车上已经坐满了警察。

“你的工作就是把苗杰引出来,我们做了部署,只要抓住他,你就立功了,明白不?”见他来了,坐在副驾驶位置的郭警官再一次嘱咐道。

“好,我一定把他抓住。”邹二虎说得斩钉截铁。

郭警官点了点头,让邹二虎上车。接着他们从分局出发,前往港口的“簋街小吃城”等苗杰,一路上邹二虎都忐忑不安,一会儿想到苗杰在监狱里对自己的好,一会儿又想他鼓动自己和哥哥绑架没安好心,心里七上八下的,竟有些不知所措。

时间就像能变身的橡皮糖,平时干活儿诸如抢钱、绑架的时候,邹二虎觉得过得好慢,可这会儿一个多小时的工夫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这不,他边琢磨还边打个盹儿,再睁眼时已经到了十一点。

“你和你哥的未来可都看你的了。”郭警官拍了拍他的肩头说。

“知道。”邹二虎忐忑不安地走下车,看车停得离“簋街小吃城”还有一段距离,便步行来到小吃城门口,果然见到苗杰和平时一样穿着灰夹克、牛仔裤,背对着他坐在路边的花坛边上玩儿手机。

“苗哥?”邹二虎来到苗杰身后,小心地说道。只见苗杰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背对着他,递过一张打印的纸条,上面写着:到海澜大厦1208室帮我取塞北前往香港的船票一张,我在这儿等你。

“拿着东西回来。”耳朵里的微型对讲机里传来郭警官的声音。

“回来?”邹二虎心里一紧,看样子苗杰这是要跑啊,要是这时候放了他,自己和哥哥不就不能算立功了吗?不如抓住的好。想到这儿,邹杰接过纸条,往警察方面看了一眼,最终决定先抓住苗杰再说。于是他突然一跃而起,将苗杰紧紧抱住。

“郭警官,我抓住他了!”就在他说出话的时候,周围埋伏的警察像孙行者变出的猴子般突然闪现,将苗杰紧紧包围。

这下没问题了!邹二虎歪着头向苗杰看去时,赫然发现自己怀里紧抱着的人竟然是“簋街小吃城”的看门老头儿,自己以前见过的。只是他今天穿了苗杰的衣服,没有说话而已。

这……这是怎么回事?邹二虎瞬间感觉有些天旋地转。

2

邹二虎被抓走的时候,苗杰坐在“簋街小吃城”门口“港九茶肆”的二楼餐厅里目睹了全部过程。彼时他桌上放了几个小小的笼屉,里面装着肠粉、糯米鸡和虾饺,以及一瓶他特意让服务员拿上桌的“老白汾”白酒。

眼瞅着邹二虎和警车都消失于氤氲着淡淡霾雾的茫茫夜色中,苗杰才不慌不忙地拿出手机拨通了老乡八喜的电话:“八喜,我的问题解决了,你过来吧。”

“我就在这里嘛,只不过要确认一下你的麻烦是不是都解决掉了嘛。”电话里八喜有意学着一口带着浓厚广东味的普通话,很谨慎地说道,“我马上就上楼了。”

放下手机,苗杰嘬了一口白酒,不紧不慢地望着一个精干的青年男人从楼梯走上来,走到他对面坐下:“威胁解除了?”

“我都录下来了,你看吧。”苗杰把手机丢给八喜,招呼服务员上一瓶啤酒,“我让他们把车推过来,你想吃什么自己拿。”

八喜很快就看完了只有三分多钟的视频,然后把手机还给苗杰,挑了几样自己爱吃的小菜,边倒酒边说道:“熊大、熊二的名气都不小,尤其是熊大在道上很有声望,你这次怕是惹上麻烦了吧?”

苗杰嘿嘿一笑,和八喜碰了碰杯:“虱子多了不咬人,我一个孤魂野鬼怕谁?不这样做怎么能把警察甩了?”说完,他从口袋中摸出一张银行卡放到桌上,“这是你要的钱,密码是我手机号的后六位。”

八喜接过银行卡没多说什么,连着几口喝干了杯中的啤酒,又倒满了一杯,一仰脖喝掉后才道:“你的事情我不问,也不用知道。我的路子你也不要怀疑,一会儿我确认完以后把司机的电话用微信发给你,你和他联系。”

“他能走?”

“能,他很可靠啦,你上车以后什么都不用说,也什么都不要问。他会直接带你从二连浩特出境去外蒙,到时候那边联系人安排你再去莫斯科。”说完这些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要太多现金,够用就可以了。等在莫斯科安顿下来去取钱就好了,你不是有双币卡吗?”

“好,明白了。”

“那我先走了。”八喜和苗杰打过招呼,头也没回地径直下了楼。苗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默默地陷入了沉思之中,直到一刻钟后微信上有八喜发来的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

难道就真的这样离开吗?

苗杰闭上眼睛,短暂地陷入了沉思之中。他记得自己刚出狱的时候,其实有一阵很想做个正常人的,没有工作那段时间,他每天都窝在家里看电视,直到孙玓霖从人才中心找到他的资料,一个电话打破了他短暂的平静生活。在此之前,苗杰总认为不隐瞒自己的入狱经历是个极不明智的选择,似乎没有老板愿意要一个劳改犯。

见面那天,苗杰特意穿得干净一些,还剃了头,以便让自己显得精神点儿。苗杰记得孙玓霖看上去很显老,虽然他穿着得体,精神矍铄,可青黑的眼眶与黯淡的神色还是暴露了他内心深处的虚弱与疲惫。简短的对话之后,孙玓霖给苗杰开出了税后一万元月薪的待遇,条件是随叫随到,不多说不多问。

之后几个月是苗杰一生中最富庶的日子,他跟着孙玓霖出入于高档酒店、茶楼,和塞北市最有名望的绅士名媛吃饭喝茶。如果有时间,孙玓霖就会去东站找亲戚聊天,苗杰则在楼下等。当然,还有孙玓霖每个星期都在嘉诚大厦和赵津书、林罗、马宇姚三个人的例行打牌。

牌局不用苗杰伺候,甚至他们打牌都是在半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所以苗杰只要在车里等孙玓霖下来就行。从表面上看,这几个人与孙玓霖似乎很要好,甚至每当生意上有什么问题的时候,孙玓霖总打电话给林罗,只是他们神情间的那种距离与陌生感,让苗杰感觉这四个人的关系远远不是表面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

孙玓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不太喜欢说话,但做事很有分寸和手腕,思虑之周密让苗杰甚至有些不寒而栗。记得自己刚上班的第三天,林罗就肆无忌惮地在君林公司孙玓霖的办公室里拍桌子。虽然当时苗杰并不在场,但这却不能改变他悄悄从王秘书那儿得到消息的事实。

“这家伙的工资太高了。”虽然不一定是原话复述,但王秘书学林罗说话时仍然让苗杰感觉到惟妙惟肖,那一刻这种声色俱厉险些吓了苗杰一跳,一直到此刻他才相信王秘书所言不虚:老板好像有什么把柄被林罗攥着。

她接着故意绷起脸,尽量用低哑的嗓音学孙玓霖一贯的表情和声音:“除了我和孙咛,公司也需要一个可靠的人。新人虽然有新人的好处,但好多事他们做不了,我必须自己跑。”

“还能累死你吗?”王秘书说听得出林罗的极度不满,但却没有继续反对下去。后来他们不欢而散,倒也再没听林罗说起过自己什么。只不过每星期日送孙玓霖去打牌的时候,他总能看到那双阴鸷的双眼。

“小苗,我对你怎么样?”有一天,他送孙玓霖回家的时候,孙玓霖突然在路上提出这么一个问题。苗杰其实不太擅长表达自己的感情,不过他的回答仍然让老板感到满意。孙玓霖点了根烟,抽了很久才问他愿意不愿意帮自己做两件事。

“第一,过几天我给你打电话,你帮我跟踪一下我媳妇,千万不要让她发现。只要看看她干什么、去了什么地方就可以了,回来告诉我。”孙玓霖说这些话的时候,苗杰注意到他一直没有看自己。对于这个任务,苗杰倒不觉得有多难,动机也简单明了:夫妻之间出现了信任危机。

记得那天说完这些话以后,孙玓霖又点了根烟,沉吟许久才说第二件事比较难办,不过他仍然相信苗杰可以办好。说这话的时候孙玓霖扭过头,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紧紧盯着苗杰,好像他随时能从车里消失一样。从这充满沉重信任的双眸中,苗杰感觉到了即将交予自己的事情的沉重。

“我和林罗他们仨人的关系,估计你也知道一点儿,不过这里面有好多事儿说不清楚,所以就不细和你解释了。下星期日我们照例得去嘉诚大厦打牌,到中午十一点的时候你去楼下,那下边有个饭馆叫‘巴蜀传奇’,你提前把雅2房间订下来,然后在那儿等我。”

“咱们去那儿吃饭?”苗杰感觉孙玓霖的语气明显和平时不一样,语速很慢。孙玓霖摇了摇头,声音更低了:“到时候我们在雅2旁边的房间吃饭,咱们不要见面。你记住听我的暗号,提前把这个药放到茶壶里,到时候我只要喊一声‘服务员来壶茶水’的时候,你就把这壶药茶给我送过去。”

苗杰一愣,眼瞅着孙玓霖将一个用白塑料袋装的白色药粉包扔了过来。他不知道孙玓霖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所以没敢接,也没说话。好在孙玓霖很快就做出了解释:“这包东西是慢性安眠药,我会安排在我们吃饭结束时再喝,所以到时候我们上楼以后才能睡着。届时我会提前留门给你,你记得把桌上的钱都装走,然后躲几天,等风头过了我再找你拿。”说完这些,他好像卸掉包袱一样松了口气,用充满挑衅的目光打量着苗杰,好像是问他敢不敢。

“行,没问题。”苗杰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他那时候一万个相信孙玓霖不会害自己。当然,如果放现在,如果知道是这样的后果,他肯定不干。那时候孙玓霖很高兴,下车的时候从包里取了两万块钱给他:“这钱你拿上,先说好,牌桌上的钱无论有多少,你都要如实给我,只有这两万是你的。”

苗杰收钱的时候都没想一想,如果事情真这么简单的话,孙玓霖会找自己?另外,出现意外怎么办?还是他考虑得太简单。他记得临下车之时孙玓霖问他要走了自己家的家门钥匙。

“我有个同学在广幕县武装部,过几天我也许去看他,到时我就住你家,你不是光棍儿吗,家里也没人。”孙玓霖那不怀好意的笑分明是在告诉苗杰,自己带着某个女人住宾馆不方便。

看时间差不多了,苗杰结账下楼的同时顺便给八喜安排的司机打了个电话,双方约好半个小时以后在塞蒙高速公路南入口相见。于是苗杰在楼下的吧台取了自己之前寄存的旅行包,然后又从门口的ATM机上取了点儿钱,打车前往塞蒙高速南入口。

后面的事情远远超出了苗杰的预料,甚至让他感到有些迷茫。他记得出事那天是五月十九日,天气难得的晴朗无云,没有雾霾。按照事先的约定,在“巴蜀传奇”,苗杰成功地把一壶下了药的茶送到隔壁孙玓霖的手中。在这个过程中,除了孙玓霖,剩下的三人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并不是服务生。

十分钟以后,苗杰收到了孙玓霖让他出发的短信。他上楼的时候,心情其实还是蛮不错的,只是进了1003房间的时候,他才隐约感觉气氛有些压抑,当时里屋套间的办公室桌子上整整齐齐地摆满了百元大钞,粗点之下也有几十万之巨。

他们每个星期都会下这么大的赌注?带着疑问,苗杰把钱装在事先准备好的口袋里,临出门的时候又看了眼昏迷不醒的四人,丝毫没有感觉到任何异样。

第二天早上,孙玓霖并没有像平时那样要求苗杰接他去上班。去公司之后,苗杰从林秀玫的口中得知昨天孙玓霖杀了林罗等人之后自杀了。

自杀?苗杰不相信孙玓霖会自杀,在他看来老板根本没有自杀的理由。他猜测是他们之间的约定出了岔子,很可能是被人知晓后利用了。可如果真是这样,这个要一心杀死孙玓霖的人会是谁呢?他能不能放过自己?另外那七十四万块钱怎么办?短暂的混乱之后,苗杰想到警方很快就会把矛头对准自己。

首先得拖延一下时间,然后再跑路,如果有时间弄明白孙玓霖留下的谜团就更好了。苗杰一步步地按照自己既定的计划做着安排,虽然时间很紧,他却依然在孙玓霖那看似纷杂无序的线索中找出了蛛丝马迹。虽然得到的信息很少,可这足以让他感到震撼!苗杰相信就凭这一点,自己就能一辈子衣食无忧了。

他看到远处一辆大货车闪了三下大灯,那是事先安排好的信号。

苗杰打开了手电,也闪了三下,然后往外站了站,以便司机能看到自己。就在汽车缓慢驶来的瞬间,苗杰看到大车突然加快了速度,风驰电掣般向自己撞来。他想跑已然来不及了,一刹那,苗杰似乎明白了什么:妈的,果然被那丫头耍了……

3

白丽君办公室与隔壁秘书室的通信线路是单向共享的,所以她只要愿意,坐在屋里就能掌握宛言的工作状态。之前白丽君从未使用过这条线路,一是她日程安排得很紧,在办公室的时间并不多;二是宛言完全值得信赖,她没必要引出什么纠纷来给自己找麻烦。

不过今天,白丽君却非常想听听宛言和李伟的谈话内容。无论李伟的来访是关于前夫孙玓霖,还是林秀玫女儿的事,她都与之有着不能割舍的联系。于是,白丽君微微靠在椅背上,轻轻按下通信器的按钮。

“这么说你现在已经结婚了?”这是李伟的声音。

“是啊,一年多了。我先生是我来百谊公司后认识的,他也是我们公司合作单位的一个部门经理,搞IT的。”宛言做介绍的时候传来哗哗的水声,应该是她在给李伟倒茶,“李哥,你和海虹姐还有联系吗?”

“你说刘海虹啊,早没有了,你们有联系?”李伟关切地问道。

白丽君之前隐约听宛言提起过,她说这个叫刘海虹的女孩儿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如今看来也是和李伟认识的人。

“有啊,她现在在一个全球性的慈善组织工作,经常在全世界飞来飞去,最近一年都在上海呢。好像有个男朋友是国家安全局的。”

“也是个警察。”李伟喃喃说道,声音中貌似带着些许幽怨。就听宛言也叹了口气,才道:“海虹姐真是个女强人。”

“要说女强人,我看你们白总才是呢。”李伟爽朗地笑道。

宛言可能通过什么肢体语言表示了认同,待了一小会儿才说:“倒也是,我们白总真是女强人,对工作特别认真,你看她到现在还是单身。我们都说她是塞北市的‘董明珠’,要是没她,估计百谊公司早就不存在了。”

“现在百谊的效益也不太好吧?”

“嗯,其实还是缺钱。效益好的时候银行追着你贷款,不想贷都不行;现在我们稍微差点儿,他们又不想给贷了,你说企业没贷款怎么活?就为融资,白总天天愁得饭都快吃不下了。”

“我听说你们公司有人说白总是个工作机器,有这回事吗?”

宛言沉默了一阵儿,良久听她小声地说道:“一直就有,我看是那些懒人或被白总教训过的人才这么说呢。不过白总的工作精神还真值得敬仰,听说她之前和老公离婚就是因为工作态度。白总就像处女座似的,有强迫症,什么事都要求尽善尽美,特别特别认真。”

“我还头一次听说两口子因为工作态度离婚的。”李伟说了这么一句又问,“你们白总对钱上面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就是大方不大方的意思吧。”

“还行吧。”说这话的时候宛言似乎有些犹豫,“老总毕竟要掌控全局,况且现在企业的情况不是特别好……”

“我知道了,她平时就没有什么爱好?”

“除了工作以外,她好像没什么爱好,最多就是开车出去兜兜风。”

“白总还喜欢开车?”

“对啊,别看白总是女的,但她特别喜欢汽车,什么车都开得挺好。”说到这里宛言沉默了几秒钟,又道,“估计电话会议也应该结束了,我给你去看看。”

她说完没多久,走廊里就传出了轻轻的脚步声,接着有人轻声敲了敲门。白丽君说了声请进,就见宛言袅袅闪进,柔声道:“董事长,有个叫李伟的人说是郭警官的朋友,有事找您。”

“让他进来吧。”白丽君颔首应允却不起身,不多时就见李伟橐橐而入,随之刮入一阵凉风。白丽君抬头望去,看见李伟今天穿了身灰白色的休闲运动装,腋下夹了个仿牛皮的大笔记本,显然是刚剃过胡须的样子,下巴青愣青愣的。

“白总,打扰了。”李伟走进来和白丽君握了握手,随后便在侧首沙发上坐下,笑道,“老郭和您说了没有,说我想过来和您聊聊。”

白丽君停下手中正在签字的笔,望着宛言端了茶放到李伟身边的茶几上,又看她闪身离去,才说:“他昨天倒是给我打过电话了,我很奇怪,既然李……先生早已不在警队工作,那为何对孙玓霖的案子这么上心?又哪里来的动力呢?”她故意在“李先生”之间略微停顿,念出的“先生”两个字既突兀又陌生,像刀子一样向李伟划去。

谁知面对白丽君无声的挑衅,李伟竟无声无息地接受了,连面孔上的笑容都没有减少。见白丽君说完,他客气地点了点头说:“也难怪白总疑心,很多人都有这个想法,只不过碍于情面不好意思当面质询我罢了。其实这事得分里外两面看。从里说,是我个人想证明个人价值,挣点儿零钱攒老婆本儿;从外讲嘛,也是孙咛希望加快案件进程,用我的经验帮她和重案组做点儿力所能及的事。”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孙咛对你们警方的不信任?”白丽君得理不饶人,语气咄咄逼人,仿佛是用行动告诉李伟,她一点儿都不欢迎他一样。可李伟仍然淡淡地笑着,丝毫没有因此而有丁点儿懊恼:“也不能这么说,一来我不能代表警方,二来也没有谁规定我们不能这么做,哪怕是慰藉己心也好嘛。只是希望白总能行个方便,帮帮忙。”

白丽君冷哼一声,笑道:“没问题,李先生也不容易。冲着郭警官的面子我也会帮,只不过能起多大作用我还真说不好。”

“没事,随便聊聊。”说着话李伟摊开笔记本,用笔在上面戳戳点点,“那我问了,白总。首先想和您聊聊您前夫孙玓霖的事,比如你们离婚的缘由,如果方便的话再说说孙咛怎么样?”

“我们离婚其实没什么可多谈的,就是感情不和。君林物流按理说是我们一起合作的企业,可最终却把我扫地出门,你说这是什么事?有他孙玓霖这样做事的没有,他就是个傀儡,一个窝囊废……”

看不出事情过了这么多年,提起君林公司的事,白丽君还有如此大的火气,声音虽然不高,语气却着实锋刃犀利。

有三五分钟,李伟都没说话,只是平静地等着略显激动的白丽君恢复状态。白丽君也很快意识到了自己失态,很惭愧地笑着:“不好意思,我提起这事气就不打一处来。”

“这就是你们离婚的主要原因?”

“算是吧,其实我们的婚姻根本就是个错误。不怕你笑话,李先生,我和孙玓霖客气得不像一家子。结婚七八年,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有谁想放个屁都得去卫生间悄悄解决,你觉得这日子能过好吗?”

李伟可能觉得这话不好回答,所以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就听白丽君继续说了下去。

“他在西宁遇到过一次交通意外,住了近两年医院后就患了抑郁症,性情大变,而且他还没有生育能力……”说到这儿她没有再继续下去,不知感到了自己委身下嫁的痛苦,还是这么多年的辛苦,竟一阵哽咽。

李伟则吃惊地抬起头,从桌上拿了张纸巾递给白丽君:“孙玓霖有抑郁症?”

“应该有吧,反正我见他经常吃‘百忧解’。有个心理医生和他关系不错,是咱们塞北市第二十九医院的,叫郑什么来着,挺有名的。”她边说边等着李伟将这些记在笔记本上,接着又道,“你刚才说到孙咛,她是我们领养的,孙玓霖他很喜欢女儿。其实当时我们的感情不太好,经常吵架,我觉得那时并不是最适合领养小孩儿的时候。只不过孙玓霖太喜欢女孩儿了,我就默认了,一切都是他操办的。”

李伟停笔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自言自语:“也许选择婚姻有些草率。”

“是啊,当时如果不是……”白丽君叹了口气,不想再说下去了,可她蓦地一抬头竟发现李伟神色有异,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她眉头一皱,就知道这里面有事:“你想说什么,李先生?”

“没什么,我们换个话题吧。你刚才说孙玓霖不育的事,我想知道得详细一点儿。”

“不,你一定要告诉我你想说什么?”

李伟端起杯子喝了两口水,掏出一盒香烟,在白丽君的允许下拿出一根点燃,吸了几口后才说道:“这事我是听刘芳,就是林罗的妻子说的。好像是当时你有一天夜里和孙玓霖行房之后才答应嫁给他的?”

“没错。”对于李伟的直言不讳,白丽君多少有点儿意外,好在经过无数风浪的她早非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她遂站起身,望着窗外天空飘浮的白云,似乎又回到了几十年前的青葱岁月:“有一次过什么节晚上喝酒,他骗我去他家坐坐,然后就在酒里下了安眠药,我早上醒来就发现他和我躺在一起。”她停顿一下,好奇地问道,“你想说的就是这个?”

“哦,”李伟踌躇片刻,嗫嚅道,“其实当天他家里不只有孙玓霖一个人……”

“你是说?”白丽君猛然回过身,脸色苍白,“难道是……其他人?”

“对,刘芳说,是林罗……之后,林罗才离开的。”

“这个傀儡、白痴!”白丽君恶狠狠地咒骂了几句,说道,“其实我早该想到,像孙玓霖这么窝囊的傀儡……”说到这里,她的眼泪像从天而降的雨水,无穷无尽地落了下来。

屋子里好一阵寂静,只有白丽君低声抽泣的声音和李伟橐橐的脚步声。白丽君哭了一小会儿,忽然止住了悲声,她擦干眼泪再抬起头来时,若不是那微微红肿的眼眶,看上去就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见笑了,你问吧。”

“我还是先告辞,有时间我们再聊吧。”李伟说完转身就要离开,却被白丽君叫住了,她的声音清冷干脆:“我说没事,你问吧。下次我不一定再有多少时间和你坐在这里聊孙玓霖,我也真没什么兴趣。”

白丽君点了点头,端起桌上的纯净水喝了一口:“没错,可以说,没有林罗,就没有君林物流。但我想问你李先生,如果我每个月给你几十万,让你把你妻子或女朋友甚至是你的全部尊严让给另外一个男人,你愿意吗?”

她的疑问声色俱厉,问得李伟哑口无言。

“这……”

“没话了吧?这就是我离婚的理由,我宁可什么都没有,也不想再和孙玓霖以及那帮寄生虫待一天。我可以暂时舍弃一切,但不能舍弃一辈子!”说着说着,白丽君的声音又大了起来。她见李伟已经合上了笔记本,知道他问得也差不多了,才叹口气又坐了下来:“算了,过去的事还这么激动,让你笑话了。另外,孙玓霖不育是天生的,反正他自己是这么说的。嗯,过几天我干女儿过生日,我待会儿要去给她买点儿东西。”

见她下了逐客令,李伟忙起身告辞:“那我就不多打扰了,您还有干女儿啊?”

“有啊,她母亲刚去世,我得负起责。其实林秀玫来我们公司的时候就是未婚妈妈,只不过那个时候她不敢说出来,所以就把女儿放在乡下老家养。我们关系好坏也和孙玓霖无关,我估计他到死也不知道这事……”

“您等等!”李伟忽然制止了白丽君,“您是说林秀玫有个女儿?”

白丽君见李伟惊异的脸色,就知道他八成头一次听说:“对啊,林乐乐在老家,这事你们真不知道?对了,孙咛可能也不清楚。”

正在这时,李伟的电话响了,他接起电话听了一句就懒洋洋地问对方:“怎么了?”接着又听他说道,“你有?”

电话里不知道对方说了句什么,李伟明显提高了警惕性,他向白丽君示意后离开了房间,但白丽君仍能从打开的对讲里隐隐听到他的声音。

“苗杰?”她听得出李伟有些激动。他继而问这个人有没有生命危险,听声音似乎是这个人出了什么事,接着又听他说道:“一定不能让他死掉,我有话要问他。现在最重要的线索都在他身上,可关系着五条人命啊!”然后他又说了句马上过去,就回来向白丽君仓促地辞行,转瞬间便消失在她的视线中,走得甚是匆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