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广幕县十里桥村位于东平市以南三十公里的糊涂河北岸,自古以来就是塞外鱼米之乡,故而也算富庶。只是这几年东平市在广幕县城搞了个什么“云计算信息中心”,吸引了村里不少人去打工。有点儿学识的年轻人去当技工,上一点儿年纪的就干点儿穿光缆挖人井的粗活,收入倒也说得过去。只是这一来村里的全劳力就少多了,影响不少工作。

此时正值农历四月中旬,天气却已然悄悄热了起来。临近傍晚的时候,村支书丁茂坐在村口自家门前的石头墩上抽烟,他望着踟蹰天幕的夕阳,正琢磨着村里的琐事发呆。蓦然,一辆SUV警车由远及近地从地平线处迤逦驶近,车虽开得不甚飞快,却掀起漫天的灰尘,将远近都朦朦胧胧地遮掩起来。

丁茂觑着眼看到汽车在自己面前停住,走下一个模样周正的年轻后生,穿着湖蓝色的夹克衫,背着黑色的皮挎包,鼻梁上还架着防风用的平光眼镜,显得精明干练。后生径直来到丁茂面前,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盒烟,边给他递烟边说道:“大叔您好,请问村支书家咋走啊?”

“我就是村支书,你有什么事哩?”接过香烟,丁茂心底的敌意多少收敛了一些,只是目光中还带着些不信任。年轻的后生弯下身子,边给他点烟边介绍自己的情况:“我是《东平民警》杂志周末法制版的编辑部主任,我叫李子平,想来咱村了解点儿情况,出个专刊。”

说着,这个叫李子平的后生从口袋里掏出个深蓝色的什么证件在丁茂眼前迅速地晃了晃,然后又郑重其事地塞回了口袋。丁茂虽然没有看清,但凭着经验觉得这人穿得这么讲究,开着这么好的警车,八成是城里的大干部没错,没准儿还是管警察的头儿。于是,刚才还警惕的精神防线一下子就松懈下来,人也自然多了。

“哦,警察主任?来采访?”丁茂憨笑着打量年轻人问。就见对方很恭敬地点了点头,从车上拿出一张《东平民警》周末法制版说道:“我们想策划一期关于咱们东平市各郊县浪子回头的专刊,就是那种改造情况不错的后进村民这几年的思想生活状况,所以需要了解了解情况。”

丁茂这时候才多少明白对方的来意,只是他来的这个时间段可不太凑巧,因为马上要天黑了嘛。他抬头看了眼昏晦的天空西边,指着远处的一处房子道:“那就去村委会谈吧,怎么这个时间来哩?”

李子平道了谢,把车又往路边靠了靠,说自己有点儿事耽搁了。两个人边走边说,听丁茂先把村里的后进村民和他们的情况一一做了介绍,最后就听李子平翻了翻手机里的材料,问赵健是不是他们村的村民。

“赵健?”正给李子平倒水的丁茂听到这个名字有些吃惊,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可不算后进哩,这人挺先进的,又老实,还开了个养殖场。就是交友不仔细,有个后进分子的朋友。”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丁茂看到李子平明显留神了。

“他还有后进分子的朋友?谁啊?”

“谁没有几个狐朋狗友嘛。”丁茂笑道,“赵健一直和苗杰交好,那家伙就不算啥好人。”

丁茂见李子平有兴趣,话匣子一下子就打开了。原来在十里桥村,这苗杰在村里算是后进典型,从小就好偷鸡摸狗。他爹娘离婚早,这孩子跟着酒鬼老爹也没学好,小学毕业就没再继续念书了,开始是在广幕县城打零工,后来干脆去了东平,不知道在干什么,反正隔三岔五地就往家带人,不是不三不四的流氓,就是流里流气的女人,反正都不是什么好鸟儿。他二十一岁那年他爹脑出血去世,这家伙更成了脱缰的野马,干脆找了个有夫之妇在家里过起了日子,直到这女人的汉子提着棒子把他俩赤条条地堵在家里。

“那后来呢?”李子平饶有兴趣地问道。

“打起来了呗。这苗杰不好对付,一个人提着菜刀竟然把对方两人都砍伤了,听说那女人的汉子差点儿没了命。好在村里出面制止,你看我这儿的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说着话,丁茂指着右胳膊肘上的一处刀伤说道,“那天情况凶险啊,我带着赵健和几个年轻后生想拉开他们两拨人,好几次都没拉开,那男的——就是那女人的汉子跟疯了似的,非要扑上去和苗杰拼命,我一个没拦住,他就被苗杰一刀劈脑袋上了……”

“这苗杰练过武吗?”李子平给丁茂点烟的空当儿打断了他的话头,丁茂抽着烟摇了摇头,否定道:“没,就是打架多,下手狠。我接着就报警了,等你们警察来了以后就把他们都带走了。再后来苗杰被判了几年徒刑,前年这不才出狱。”

“他今年多大了?”

“二十八了。”说到苗杰,丁茂的话里话外是贬多褒乏,听得李子平一个劲儿低头做笔记,直到写得差不多了,他才问丁茂,苗杰这段时间是不是在村里。

“前几天见他回来了两次,这几天就不清楚了。前年出狱以后听说他一直在塞北市给一个老板开车,后来和老板闹了点儿矛盾就不干了。”

“在塞北市开车?”

“对,怎么说东平还是小地方,不像塞北市机会那么多。现在人们都咋说来着,打工不就得去‘塞北上广深’吗?”

“那个赵健现在在家吗?”

“在,他家开养殖场,啥时候都在家,去他那儿方便。”

“那要不然支书带我去和他聊聊?”

“中,现在走呗。”丁茂说着站起身,才出门就被李子平神秘兮兮地拽住了。他们回到李子平的汽车跟前,丁茂就瞅着他从车里取出两条大中华香烟:“支书,你拿上这两条烟。”

“这话咋说的,我不能拿。”

“拿上吧,这是我个人孝敬您的。”李子平不由分说地把烟塞给丁茂,又催着他先把烟放回家,二人这才拐上前往赵健的养殖场的路。此时天色已经暗淡下来,整个天空像是被蒙上一层厚厚的蓝纱,模模糊糊地透着几点稀疏的星光。路两旁的人家里偶尔传出几声公鸡啼叫,继而伴着车鸣犬吠和童叟啼咳声悠然传来,仿佛整个村庄都开始睡意蒙眬了。

赵健是个长得很敦实的青年,看样子不超过三十岁。丁茂领着李子平进屋的时候,他和老婆孩子正在吃饭,见村支书带着陌生人进屋,他一下子就被弄得紧张兮兮,站起来直勾勾地瞅着二人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还是丁茂一句话打破了沉寂:“哎,我说你个傻小子,咋看我来了还犯愣了,猫尿又灌多了?”

“支……支书啊,我还没喝哩。”

“没喝愣啥神儿,我给你介绍介绍。”说着丁茂拉过李子平说道,“这是城里来的警察主任,专门给咱村做专访的,要和你聊聊后进分子的事,到时候杂志上一登,你小子不也上回报纸吗?”

“后进分子,我?”赵健被丁茂问蒙了,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在赵子平及时做了补充:“就是和你聊聊,做个相关资料补充,每个村都有几个人,像你们村的苗杰,还有……还有谁来着?支书?”

“还有好几个哩,马登奎、李计强不都是后进吗?”

“哦,进屋坐吧。”赵健搔着后脑勺把他们让进里屋,沏茶点烟折腾了好一会儿才说到正题。赵健听完李子平的来意,想了好半天,直到一根烟抽得差不多时才说道:“苗杰出狱以后就一直给外地老板开车,后来听说因为工资和老板闹了点儿纠纷,就不干了。好像前几天老板才把剩下的工资补给他。”

“什么单位你知道吗?”

“好像是塞北市的什么物流公司,挺大的单位,老板姓孙。”

李子平听到这里蓦地解颐颔首,说道:“你说这几天老板把工资发给他了?”

“应该是吧,前一阵儿他跟我借一万块钱说急用,三天前他回来时就还给了我,我问过他,他说是老板把工资补给他了。”

“他现在在家吗?”

“应该不在。”赵健说到这儿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看了眼丁茂,直到丁茂告诉他有话就说的时候,他才道,“不过我有他家的钥匙。因为他不常回家,所以我有时候帮他做做卫生啥的。”

李子平没再说什么,只是问支书丁茂,一会儿等赵健吃完饭方便不方便去苗杰家拍几张照片。丁茂想了想,还是决定让赵健给苗杰打个电话。

电话最终没有打通,见李子平照相心切,丁茂遂让他先去照,反正赵健这儿有钥匙。而在前往苗杰家的路上,李子平问起了赵健的生意:“养殖场怎么样?”

“还好。”

“没买辆车?”

“买了两辆,货车我经常开。小车前一阵儿借给苗杰了。”

“哦,他没车啊?”

“没有,借车的时候他说那个老板又给他找了点儿活,临了会把钱全给他。我当时还劝他别又让人骗了工资,这几年骗子多。”

苗杰的家位于十里桥村偏僻的东南角,离赵健的鸡舍不远。他们到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只能远远看到一个模糊的院落和坐北朝南的四间平房。院里稀稀疏疏地堆了些柴火,地倒扫得干干净净。

开门的时候他们遇到了一点儿小麻烦,好像苗杰家的门锁因为长时间不用而生锈了一般,虽然费了点儿劲,好在最终还是打开了门。不过在赵健看来这门前几天还不是这样:“咋和上次我家门被撬过的时候一样?”

屋子里很干净,甚至显得有些落寞。除了最基本的生活必需品以及简单的桌、椅、床外,空无一物,甚至连电视机都是老款CRT阴极显像管式21英寸的康佳电视,给人的第一感觉仿佛是穿越回了十五年前,无论是家具、家电,还是顶棚的报纸都是那个时代的典型产物。

丁茂见李子平在屋子里转了几圈,随便拍了几张照片后,就要离开的样子,不过好像屋里也的确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可拍。不过当他们转到厨房的时候,垃圾桶里几张被撕碎的复印件材料引起了李子平的注意。当他拿出这些东西在桌子上拼好的时候,丁茂看到那好像是几个人的简历一类的东西,还有模模糊糊的黑白照片,照片下面都用碳素笔潦草地写着名字:孙玓霖、赵津书、林罗和马宇姚。

照完相,李子平默默地把这些东西放回垃圾桶,又返回客厅看了看,最后他们在三屉桌的抽屉里找到了另外一份装在牛皮纸纸袋里的完整材料和照片,这次照片里的人是个挺漂亮的中年女人林秀玫。

2

周六中午,塞北市海港区北环港商业街天垣广场写字楼二楼的“小天鹅火锅”里,成小华和李伟正吃午饭。自从三天前李伟从东平市回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成小华慢慢地将桌上的蔬菜、菌菇和宽粉分别倒进锅里,然后低头用小勺搅动着自己碗里的调料,秀眉微蹙,缄口不言。对面的李伟见她情绪低落,嗫嚅良久,才鼓足勇气问道:“小华今天怎么没精打采?”

成小华抬起头,悠悠地叹口气道:“没什么,才上岗不太适应,有点儿累。”

李伟给她夹了一筷子凉拌金针菇,说道:“那更得注意身体,我这段时间帮伟刚查孙咛她父亲那个案子,有点儿小忙。”

“嗯,我知道。”成小华淡淡地回了一句,似乎没有追问下去的打算,这倒让李伟有些意外,琢磨了片刻才道:“案子快有眉目了,等这事完了咱俩去看看房子,你要是忙,我就先选上几个小区,你再给定一下。”

成小华从李伟的话中好像听到了些许紧张,遂抬起头说道:“再忙也得抽出时间去看房子啊,我这个人事多,所以你得做好思想准备。”说完莞尔一笑,“不是说好了我负责装修吗,房子要是看不上眼,我可不掏钱。”

“那成,只要你愿意看,我就愿意陪。”见成小华露出笑容,李伟悬着的心多少踏实一些,就听成小华又道:“我其实是有点儿担心你的安全,以前你当警察的时候就那么拼命,结果好几次差点儿出事。”

李伟不禁动容,目光中闪烁着温情,拉过成小华的手紧紧握住,说道:“知道你担心,所以才和你说明白呢。再说这事只是调查,没什么危险性,况且凶手的线索已经大致明了,我估计再有一个星期也应该完事了。”

“这么快,不是你张冠李戴了吧?”

李伟嘿嘿一哂,语气中带了点儿不屑:“让你说得和真事一样,我李伟做了这么多年警察什么时候张冠李戴过?我告诉你,前几天我一趟东平就把这小子的底儿摸透了。”

“哪个小子啊?”成小华显然听得有些糊涂。

李伟这才想起来之前他们根本就没探讨过案情,忙道歉,又从头讲起:“孙咛不是怀疑她父亲孙玓霖不是自杀吗,就让我帮她查查。其实在这个事情上,不仅是我,连郭子郭伟刚,甚至是重案组那边都认为孙玓霖自杀的可能性不大,所以我们都本着一个思路进行了摸排。”

他说到这儿,从锅里夹了一筷子木耳,边吃边说:“只是在对嫌疑人的选择上我们有点儿分歧,他们重案组方面选了一个人,我又定了一个,所以干脆都收了。”

“你和我说没事吧?”成小华疑虑地问。

“没事,我现在又不是警察,不用守纪律,再说你又会不往外说,怕什么,我和重案组的王队关系好着呢。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证据不足。我觉得有嫌疑的那人叫苗杰,之前做过孙玓霖的司机。我回来以后又找过一次林秀玫,她回忆说苗杰在他们公司工作的时间很短,最多三个月。但这个人她印象很深。一是这个人平时不苟言笑,很少说话;二是苗杰素来好勇斗狠,稍有不慎就和人挥拳头干仗,下手还挺黑。所以,他在公司里人缘也不怎么样。”

成小华知李伟有意在心上人面前炫耀,亦以成全,只点了点头以资鼓励却不插言。就见李伟唾液横飞,兀自在兴头上:“但就这样一个主儿,孙玓霖却委以重任,将全公司最好的车交给了他。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苗杰却突然辞职,只干了三个月就离开了君林公司。但据他和他的死党所说是因为他和孙玓霖闹矛盾,孙玓霖没给他发工资。”

“那后来呢?”

“这不前一阵他找死党借车说老板把钱补给了他。据我的调查,从他离职到这次出现借车,苗杰整整九个月没有工作,生活却一直无忧,并很少回家。这次出事之后,我不仅在孙玓霖被害的现场找到了苗杰出没的证据,甚至连之前几天都拍到了他在跟踪林秀玫和孙玓霖。”

“真是他?”

“现在的问题是拿不到口供。”

“他不承认?”

“嗯。”李伟肯定地回答,又低下头吃东西,然后说道,“我回来的第二天重案组就找过他了,但这家伙显然有所准备,矢口否认自己所做的一切。据他说案发当天的中午他接到孙玓霖的电话,让他去‘巴蜀传奇’饭店雅2房间结账,他等了一会儿没见人,孙玓霖却又来电话让他到1003室红韵公司找他。于是他就上楼到1003室见到了孙玓霖,并从他手里拿到了之前拖欠的工资。”

“那跟踪的事呢?”成小华果然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很准确地就抓住了案件的重点。

李伟点了点头,说道:“问得好,这个问题就是他最大的嫌疑之处,因为他自己解释不清。”

“他怎么说?”

“他说那是凑巧碰到的,至于他戴口罩,是因为那几天感冒。”

“这么凑巧?”

“谁说不是呢。因为没有证据,重案组就把人放了,谁知道之后重新勘查现场的时候就在屋里发现了苗杰的大量指纹,所以这次要是没问题,应该就可以从他嘴里问出点儿什么了!”说到这里,李伟拿起杯子喝了口水,俨然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成小华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这事和自己实在没什么关系,也难提起兴趣找出更多的线索,便干脆沉默下来,也就这一眨眼的工夫,李伟的手机响了。他懒洋洋地拿起电话,刚喂了一声,眼睛就立时瞪圆了,脸色也变得有些晦暗:“好,我马上就到。”

放下手机,李伟显然失去了刚才的眉飞色舞,像是一个被深秋的夜霜打蔫儿的茄子,蔫儿巴巴的。成小华见他瞬间反差竟这么大,自然又好奇又担心,虽然天生内敛的性格阻止了她的询问,可眼神却又暴露了一切。

李伟知道成小华关心自己,故不待两个唉声打完已经和盘托出。原来电话是郭伟刚打的,他此时和孙咛在医院里,原因是一个小时前林秀玫出车祸了,危在旦夕。

“那你还愣着干什么,去医院啊!”成小华催促道。

李伟抬头看了她一眼,神色间有些困惑:“你说这事怎么这么巧?我刚在苗杰家查出点儿线索,林秀玫就被车撞了,我还为这事提醒过他们呢……算了,先去医院吧,就得委屈你了,饭还没吃完我就得走。”

“没事,我开车送你吧,省得你打车。”成小华说着站起身招呼服务员埋单,然后干脆利落地带着李伟往外走,直到坐车时李伟还有些神不守舍:“看来我对苗杰的了解还是不够多啊!”

“慢慢来吧,我相信你没问题的。”成小华带着鼓励的笑容安慰李伟,一路上两个人倒也安静,一个专心开车,一个专心发呆,直到成小华提醒他到了医院的时候,李伟才有些恍然大悟的样子。

市人民医院的第一急诊中心就在医院正门,待李伟和成小华来到抢救室门外的时候,郭伟刚带着孙咛和两个交通队的同志已经等候多时了,见李伟他们过来,郭伟刚三步并做两步地迎了上去:“李哥,你来了。”

“人怎么样了?”

“还在抢救,撞得挺严重的,司机弃车逃逸,正在通缉中,遗憾的是附近没有目击证人和摄像头。另外,这人好像是专门守在林秀玫他们公司门口等她出来一样,直接开车撞了过去,然后弃车逃跑,车是一辆昨晚被盗的老款别克车。”

李伟点了点头,好像又回到了恍惚状态。郭伟刚看他没反应,有些习以为常地转过身和成小华打招呼,接着又带着她过去安慰已经哭得不成样子的孙咛。

良久之后,李伟终于说话了,语气杀气腾腾,又急又快:“我不是提醒过你们注意林秀玫的安全吗,怎么这么大意?”

郭伟刚这时正低声地和两个交警交流情况,看他急赤白脸的样子也有些委屈:“我已经和重案组那边打过招呼了,再说咱们不是也没直接证据吗?”

“废话,等有直接证据,人早死了。”

在两个人正争执时,一个肤色苍白的小护士急匆匆地从抢救室跑了出来,郭伟刚连忙上去拉护士的袖子:“怎么样了,护士?”

小护士没理他,只斜睨了一眼外边,解释了两句:“大出血,已经休克了,正在抢救。”说着她就跑了出去,不知是取什么东西或找什么人去了。

这时重案组的两个青年干警闻讯赶了过来,可还没来得及站稳,就被李伟连珠炮般的喝问吓了一跳:“王队、孔队呢?他们怎么没来?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这种情况也能发生!就应该派人保护知道吗?”

两个青年警察显然没料到这里有人会向他们突然开炮,一时被问得有些手足无措,不过很快在确认对方不是家属、领导抑或特殊人物的时候立时也火了:“你是谁啊?我们怎么办案,有我们的流程,你是干什么的?你以为我们愿意看到这种结果?我们难道不难过?别以为你像什么领导干部一样可以在这儿发号施令,我告诉你,影响了案情,你要负责的。”

郭伟刚一见这种情况连忙过来劝架,正乱着时,一个大夫走了出来:“你们谁是家属?她人不行了,刚才抢救之前说了几句话……”

李伟听到这儿猛地一抬头,甩过两个警察一把冲上去,他扯住大夫发疯似的喝问道:“她说什么了,快说!快说!”

3

自从父亲孙玓霖去世以后,孙咛的生活就变得一团糟。开始是慰藉继母的同时要把家里的事情安排妥当,以使她能有精力让公司不至于因为失去负责人而导致运转不畅。后来孙咛发现自己也像被卷入深水漩涡中的小舟般不能自拔,因为此时她已经坠入了父亲留下的那团谜一般的线索中,而且理不出任何头绪。于是她希望郭伟刚和李伟能帮助自己弄明白她的父亲,其实这也是孙咛找回自我的另外一个过程。

从很小的时候孙咛就知道孙玓霖和林秀玫不是她的亲生父母,只是这丝毫不能改变他们对对方的爱。自青春期开始,孙咛就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可能是联系养父母的唯一纽带,她相信那个年龄的女孩儿凭着那特殊且灵敏的嗅觉完全可以捕捉到父母在一起的丁点儿线索。

可惜,她什么都没发现过,甚至是他们一丝一毫的亲热证据也没发现过。至此孙咛才知道父母的爱是多么无私。这种并非建立在血缘关系上的亲情,有时候会显得尤其光辉伟大,在这方面,她的父亲孙玓霖显然更胜一筹。另外,孙咛对第一个养母白丽君却只有模模糊糊的一个印象,那个陌生严厉且冷酷的形象曾深深地在她脑海中驻足了很久很久。

随着孙玓霖去世时间的推移,孙咛觉得自己对他的感情非但没有淡去多少,思念之情反而更加强烈,只是他突然离世带来的负面影响却日渐消弭。

周六这天午饭后,孙咛小睡了一会儿,醒来后,她觉得自己应该把之前的材料和同学们用邮件发过来的学习笔记整理一下,毕竟下周就要回去上课了。于是她坐到书桌前收回凌乱的思绪,尽量把精力投入故纸堆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尖叫的音乐声把孙咛从书海中拖回现实。电话是郭伟刚打来的,他告诉她,他刚接到交警部门的通知,说林秀玫刚才在公司门口出车祸了。孙咛听到这里脸色巨变,心想继母早上出门的时候还说晚上她们出去吃饭,怎么这就出了事?她简单地在卫生间梳洗了一下,妆都没来得及化,就跑了出去。而郭伟刚已经在小区门口等她了。

医院里人声鼎沸,两个送林秀玫来医院的交警和她父亲公司的几个同事正帮着忙里忙外。他们看到孙咛和郭伟刚来了,就一下子都围了过去,好像整个家庭甚至整个公司的重担都突然间砸到了孙咛身上一样。好在副总裁何绍杰算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很快就稳住了形势,在得到孙咛的口头承诺后,他最近一段时间将全权负责公司的一切事务。而郭伟刚则做了现场的临时主管,很沉着地和医院方面沟通相关抢救事宜,顺便安慰已经吓得有些木然的孙咛。

这一切孙咛都看在眼里,脑袋中却空空的,不知所以,直到李伟带着成小华来的时候,这才把孙咛的注意力转移到成小华的身上。

说实话,成小华一点儿都不像是结过婚的样子。这是孙咛第一次见她时的正常反应,只是那天时间仓促,所以她并没有仔细打量对方,如今略一细看就能发现,无论从哪个角度讲,成小华都是一等一的美女:身材高挑匀称、皮肤白皙水嫩、五官秀美端庄,绝对是个让所有男人垂涎的尤物,完全是才出校门的二八佳人模样。

就这样一个女人,她前夫怎么非要和她离婚呢?孙咛想不明白,她也懒得去想,只是隐隐听人说那个叫刘厉的警察辞职以后迷恋上了赌博,恐怕他对女人已经没有了兴趣。

正胡思乱想时,一个中年男大夫从急救室里走了出来,一边摘口罩,一边用低沉的声音告诉孙咛他们:“你们谁是家属?她人不行了,刚才抢救之前说了几句话……”他的话好像还没说完就被李伟打断了,可后面的事情孙咛却记不清了,她听到大夫说继母不行的时候已然感觉到天旋地转。

成小华扶住了她,这时候李伟、郭伟刚和重案组的警察已经将大夫团团围住,孙咛则依旧沉浸在自我营造的那巨大的痛苦屏障中不能自拔,似乎一切事情都与她无关了。其实孙咛心里清楚,她这悲伤并非全部来自对继母的情感,更多的则是对自己命运的哀叹和对父亲另外一种形式的追思。

接着她只知道成小华带着她离开了急诊大楼,随后就上了成小华的汽车,孙咛在那儿疲惫地倒下时,她感觉浑身的力气好像都用光了。

她没怎么哭,却感觉到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

一个月前,她还是个有着温暖家庭的幸福女孩儿。养父虽然并非她的亲生父亲,待她却比待亲生的女儿还要好。她家境殷实,长相美丽,是学校里让人着实羡慕的一个女孩儿。可才短短几天,她就接连失去了仅有的两个可以依靠的亲人。

养父继母都没有什么值得依靠的亲戚,她以后该怎么办?

成小华一直在她身边默默地陪伴着她,这个聪明的女孩儿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没有用,所以一直在用行动干着力所能及的事情。

当天幕变成藏蓝色时,李伟出来了。他的脸色很不好,显然也是被林秀玫的突然离世影响了心情。李伟告诉孙咛,郭伟刚正处理她继母的事情,让她多休息一会儿。

“我想问问你,听说过苗杰这人没有?”李伟抽着烟,铁青着脸问孙咛。

孙咛重重地叹了口气,默默地点了点头。

“在哪儿?”李伟追问道。

“我以前没听说过这个人。就是前天和我妈聊天的时候,才听她说我爸的死可能和苗杰有关。”孙咛轻轻地说道。

“她是怎么知道的?”

“她好像也是听人说的,而且我爸爸他们打牌的钱也被苗杰拿走了。”

“打牌的钱?”

“对,我妈说他们打牌的时候有时候都好几万好几万的输,可当时案发现场才有几百块钱,你们说这钱不是被苗杰拿走了,还能有谁?我听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可能是想向警察反映这个情况。”

“她说了吗?重案组知道不知道钱的事?”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孙咛说着又哭了起来,成小华连忙过来安慰她,示意李伟不要再问了。

李伟刚要悻悻地离开,又把头转了过来:“孙咛,我再说最后一句。之前你说你觉得你父亲死得不明白的时候,我还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但如今我越来越觉得这里面的确有事,而且事还不小。所以你放心,既然答应了你和郭子,我一定帮你弄明白。”

孙咛哽咽着点了点头,望着李伟离开,倏然之间巨大的悲怆将她紧紧包围,一种无法承受之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再也顾不得此刻的形象,泪水夺眶而出,竟然号啕大哭起来——仿佛哭声可以遗忘一切,可以将所有的伤痛如泪水般弃之而去。

“你继母让我们照顾好你。”不知什么时候,郭伟刚站到了孙咛面前,他边接过成小华手中的湿巾纸小心地为她擦拭脸上的泪水,边说道,“大夫说你继母抢救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让他们找到我的女儿’,不过鉴于当时她说话声音很低又不连贯,我和重案组的同志一致认为应该是‘让他们照顾我的女儿’,自然说的是照顾好你。”

孙咛点了点头,心想母亲让他们照顾好自己自是无可厚非,并未多说,就听郭伟刚的声音继续回**在耳边:“现在最大的嫌疑人依旧是苗杰,之前你说你继母也开始注意到他了,所以我让李伟去查查钱的事,如果确定了就报给重案组,让他们下通缉令。”

她抬起头,仍感觉一点儿力气都没有,更不想再听所谓的案情:“这里的事情你帮我看着办吧,我想回去躺会儿。”

“行,让小华送你回去吧。”郭伟刚说完,和成小华打声招呼后就转身离开了,于是成小华把孙咛安排到副驾驶位坐好。还没开车时,李伟又不放心地跑来,几番聒噪之后,他终于妥协,望着成小华带着孙咛离开。

“你知道吗?我以前看我爸爸吃那些抗抑郁的药物很费解,心想他有什么事情想不开能到吃药的地步?如今也轮到我了,现在我特别能体会他的心情。”孙咛半躺在座位上,低声对成小华说道。

“叔叔有抑郁症?”

“嗯。以前我知道他经常去找大夫时就追着他问。他开始不想告诉我,后来瞒不住了,他才说生意上的事情比较麻烦,感觉承受不了的时候就让医生开点儿药吃。”说着孙咛低声叹了口气,继续道,“其实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和我妈妈的生活着想,而且主要还是我。可能他是希望我过得好点儿吧,不得不纵容林罗他们胡闹,公司的好多事情可能也都得靠他们帮忙才行。你知道吗,在学校里,人家都说我是白富美,其实这‘富’占了很大的比例,他们都以为我爸爸是大老板呢。谁知道他竟是这个样子。”

“安宁医院的心理科和精神科都不错,我有朋友还去过呢。”可能是想到了什么心事,成小华淡淡地回了一句。

孙咛没有理会成小华的心思,自顾自地继续说着:“我爸小时候其实也挺可怜的,据说我爷爷很早就去世了,是被别人打死的。有一次他借了盘电影录像带,那是一部很早的片子,名字我都忘了。只记得我半夜起来见爸爸哭得泪流满面。电影里一个小孩儿站在好多墓碑前问一个大人这些人是英雄吗,大人说不是。孩子又问他们是不是烈士,大人还说不是。于是孩子很奇怪问他们到底是什么,大人说是历史。这时候爸爸突然把我抱起来说:‘你爷爷就是历史,一部沉重的历史。’”

孙咛似乎不愿再回忆下去,说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而成小华显然没有理解她话中的意思,只淡淡地安慰了她几句,甚至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像一切慰藉忽然都变得苍白无力起来,好在电话不失时机地响了起来。

听过电话,成小华平静地告诉孙咛,重案组那边让她们过去一下,说有重大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