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申城:谷姐之痛

下午五点半,跟踪杨菲到蓝天小区106号楼之后,我也收工,准备回去迎接谷姐,给她好好过个生日。

我在路边的克莉丝汀挑了一个蛋糕。到家后,把凌乱的屋子简单收拾一下。空出小书桌,蛋糕放上面,插上蜡烛,然后摆上家里仅有的两只高脚玻璃杯。就在我犹豫着要不要把啤酒斟上时,门铃响了。

打开门,只见一位笑盈盈的漂亮女子立在门外——白色花边无袖连衣裙,领口开在刚好可以看见全部锁骨的位置;肩上两根细细的透明文胸肩带隐约可见;长发向后扎着,露出两个可爱的小耳朵;两个圆圆的耳垂上各挂着一个直径一厘米左右的银白色耳环;脚下一双灰色高跟露趾凉鞋;右手提一瓶红酒。

谷姐平时一直披着头发,几乎没见过她露出耳朵。说实话,露耳朵时的谷姐比不露耳朵时似乎要漂亮不少。

“真漂亮,”我边接过谷姐手中的红酒边说,“第一次见你这么打扮。”

“今天心情好,稍微弄了一下。”谷姐走到屋子中间转了一圈说,“没想到,本小姐只要稍微弄弄,也不算太寒碜吧?”

我看着谷姐,叹息道:“真应该给你搭上一个顶级乐队,然后再配上一位英俊男士,再有一个高雅的舞池,这才合适。”

“想不到你的嘴还挺贫的,”谷姐站住,瞟了我一眼,“以前倒伪装得挺好。”

“不是伪装,只是以前没机会。见你这样打扮,这是头一遭。”

“谢谢。”谷姐走到桌边,指着桌上的蛋糕笑笑问,“这是给我的?”

我点头。

“那还不快点上!”谷姐高兴得像个小孩似的,一屁股坐在桌子旁边的床沿上,笑着催促道。这是我第一次见谷姐这么开心的样子。

点完蜡烛后,我关掉灯:“先许个愿吧。”

“嗯。”

谷姐站起来。闭上眼睛,十指交叉,握在胸前。

闪闪的烛光前,一身白色连衣裙的谷姐一脸的虔诚。如果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天使的话,我想,那么,我心中的天使就是谷姐现在的这个样子。

“可以吹了吗?”十几秒钟后,谷姐睁开眼。

“吹吧,一口气吹完,不能换气的。”

谷姐深吸一口气,低下头。这时,从她连衣裙的领口,我看见了她里面的白色文胸。我马上把目光从那里移开,脸上一阵灼热。

谷姐一口气吹完了所有的蜡烛,开灯。

灯亮的瞬间,只见她转过身,抹了一下眼睛。我装作没看见,开始用塑料刀切蛋糕。我一边切蛋糕,一边开玩笑说:“谷姐,过了这个生日,是不是该考虑一下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两秒钟后,见她没有回应,我抬头,刚好看见一滴亮晶晶的泪珠正从她的下巴尖上掉下来。

“怎么了?”我忙递给她纸巾,“刚才跟你开玩笑的。不要担心,现在上海的姑娘不到三十都不考虑嫁人的。”

“少贫!”谷姐接过纸巾,使劲瞪了我一眼。

还好没事。我把红酒拎上桌子:“这个,现在喝吗?”

“如果你想留着以后一个人享用的话,我也没意见。”谷姐说着坐在椅子上,拿起叉子叉住一小块蛋糕送进嘴里。

我用剪子拔出红酒的软木瓶塞,发出嘣的一声,就像一粒珍珠掉在了一根特有历史的琴弦上。

我把两只高脚玻璃杯斟到三分之二的位置。酒的颜色血亮血亮。我递给谷姐一杯,之后,在谷姐的对面坐下,举起手中的酒杯,说:“谷姐,祝你生日快乐。希望你在新的一年里天天开心、事事顺心,所有的梦想都会成真!”

说完,我轻轻呷了一小口。不错,清醇爽口,至少有十年以上历史。

“谢谢。”说着,谷姐的眼泪又毫无预兆地流了出来。她也没去管它,抬手,举杯,一饮而尽。

这酒杯虽然不大,但也够令我惊讶的了。

喝完,她这才用左手背抹了一下眼角,然后看着我说:“盯着我干吗?我都喝完了,你呢?”

望着杯里血亮的红酒,我有些心疼——红酒可不是这样的喝法。迟疑了一下后,我也一口喝完。

“谷姐以前好像从不过生日的,”喝完后,我边倒上酒,边道出我昨晚的疑问,“怎么这次突然来了兴致?”

“长大了,高兴,不可以?”谷姐看着我,又端起我刚斟满的酒杯,一饮而尽。

“这样喝对身体不好。”我有些担心地说。我知道,一饮而尽绝非是因为高兴。

“今天过生日,心情好,就喜欢这样喝,”她双手握住空酒杯,手肘支在桌子上,直直地瞅着我,“如果还把我当朋友的话,你也这样喝。”

看着谷姐直直的眼神,两秒钟后,我同样把满满一杯的红酒一口送进胃里。我清楚,这时候,只有配合,任何关心都毫无意义。

“谷姐,”喝完,我打了一个大大的酒嗝儿,一股红酒味直冲鼻孔,“有什么心事吧?”

“没有,”谷姐右手转着手中的空酒杯,左手撑住下巴,看着桌上缺了一个小口的蛋糕,说,“只是高兴,纯粹的高兴,没有任何杂质的彻底的高兴。我又长大了一岁,离往事又远了一年。怎么,你不替我高兴?”

说完,她冲我轻轻一笑。很明显,这一笑,也绝不是高兴的笑。那看不见的千种悲伤和万种无奈,都一股脑儿挤在这轻轻的一笑里面。

罢了,难得有人相陪,那就痛快地喝一回。我把剩下的红酒全倒出来,刚好斟满两个酒杯。

“上一次喝酒,好像是几个世纪以前的事了。”谷姐再次端起斟好的酒杯,凑近我,口齿有些含糊起来,“酒,可真不是个好东西。悲伤时,本想借酒忘却,可越喝,以前的伤心事越是历历在目。高兴时,本想借酒助兴,可喝到最后,高兴的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甚至连为什么喝酒都忘了。但不管悲伤也好,高兴也罢,酒醒过后,还是与酒醉前别无两样。可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一个劲地往肚里灌呢?祎氘,快告诉我!”

谷姐看着我,眼睛里有急于寻得答案的迫切。我不知如何回答,又不想让她失望。

思索了十秒钟后,我也举起酒杯。

我试着给她回复说:“回忆悲伤的往事是痛苦的。但哪怕再痛苦,谁也不愿意真的把它扔到一边。因为,归根结底,人这东西恐怕都是以记忆为燃料而活着的吧。”

“嗯,祎氘,”谷姐边用左手指摩挲着左耳垂,边点下头说,“你脑子真够好使的哦。现在,我相信你以前真的有那些忽闪忽闪的东西了。如果那时没有放弃,现在的你,肯定也能写出漂亮的小说。不过,现在也还可以努力啊。就凭你刚才给我的回答,我相信你。”

“可惜,”对此,我深感遗憾地长长呼出一口气,“以前那些忽闪忽闪的东西早已销声匿迹,再也找不回来了。”

“你不是说过,它们偶尔也会冒出来的吗?你就冒出来一个,抓住一个,冒出来两个,抓住一双。”谷姐边说边撒开左手在空中比画起来。

“可那都是不连贯的,况且,”我看着手中酒杯内壁上沾着的小水泡说,“就像这些小水泡一样,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离开杯壁浮出酒面,抓也抓不住的。有时,甚至它们已经在我面前炸开了,我也还没有意识到。而且就算有幸抓住了,现在的我,也没有把这些泡泡连为一体的素材。”说着,我转过身,望了一圈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住所,“现在的我,什么都没有。”

谷姐看着我,似乎真的相信我在至今为止的人生里,没有波澜起伏值得作为小说素材的内容。她颇含同情地建议道:“去年一年,在P部,你不是接了很多案子吗?”

“那些,只适合投稿给《知音》吧。”

“《知音》怎么了,”谷姐一脸不服气,“巴尔扎克在成名前,不是也写过好多这样的东西。”

“那都是他不得已才写的,所以他后来一直很后悔啊。”

“没有经历……”谷姐摸了一下额头,说,“也可以虚构的嘛。”

“没有经历,我是无论如何也虚构不出来的。”

“唉,也真是可惜啊。”谷姐说着把酒杯举到我面前,“为了纪念你那些消失了的忽闪忽闪的宝贝,干杯!”

谷姐这样说,我很感动。是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是应该为它们小小地纪念一下,为它们干一杯了。

我正准备抬头一饮而尽,谷姐又突然叫住我:“等会儿!同时,也祝你能早日拥有一段曲折离奇的人生经历,干杯!”

“谢谢。”说完,我一口喝干杯里的红酒,一滴不剩。

谷姐也同样一饮而尽。她似乎有点醉得撑不住了,把杯口朝下,拿在手里,用杯底撑住额头,说:“其实,祎氘,我们每个人的身上都背负着一个十字架。只不过有的轻,有的重。有的圆滑不硌人,有的棱角粗糙,摩擦皮肤,时不时还会刺进肉里。”

“那谷姐身上的十字架属于哪一类?”我用右手大拇指关节压住右侧太阳穴问。那里面开始有些隐隐作痛。

“深入骨髓!”说完,她放下杯子,双手撑住桌沿,很吃力地站起来,目光游离不定地看着我说,“卫生间,可以用用?”

“当然可以。”这个屋子里,我最中意的就是这个卫生间。

谷姐踉踉跄跄地转过身,身体就像漂在浅海的海草一样摇摇晃晃。我赶紧站起来,绕过桌子扶住她。

把她扶到卫生间门口后,我问:“没事吧?”

“没事,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待会儿还要你扶我回去。”

帮她关上门之后,我用力揉了揉太阳穴。刚才喝得太急,酒劲开始上来了。

我把身子斜靠在卫生间门上。刚才谷姐说,她身上背负的十字架已经深入骨髓,难道她正背负着什么痛苦?可从她的日常表现里——尤其是参加工作以后,她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也比在学校里容易交往多了——没看出她是一个正背负着什么痛苦的人啊,还是那深入骨髓的痛苦。

由于紧靠在卫生间门上,谷姐也可能有些晕了,没有注意,门内有很清晰的小便声传出来,全灌进我的耳朵。我连忙把身体挪开,脸立刻又热起来。

谷姐出来后,我把她扶到**。

“把灯关了,好刺眼,”谷姐直直地仰面躺在**,紧闭着眼睛说,“开床头灯好了。”

我打开床头灯,关掉天花板上的日光灯。顿时,整个屋子一下子暗下来。

“不要紧吧?”我弯下腰问。

谷姐睁开眼,看着我,眼泪在眼睛里打转。两秒钟后,她突然紧紧抓住我的手腕,轻声说:“祎氘,抱一下我,好吗?”

“谷姐……”我一时不知所措。

“快抱着我,好吗?”说着,她的眼泪快要流了出来。那神情,就像一个在央求妈妈抱抱的小孩子。

望着谷姐泪光闪闪的眼睛,我无法拒绝,也不想拒绝。我慢慢弯下腰去……

谷姐轻轻搂住我的脖子,脸颊靠在我的肩窝里,在我耳根重重地呼吸。

闻着谷姐身上淡淡的清香,第一次与异性肌肤相亲的我,心不禁怦怦地猛跳起来。

十几秒钟后,谷姐终于松开胳膊,泪光闪闪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湿湿的嘴唇嚅动着。

可能是酒精的作用,也可能是本能的欲望,我再也无法控制住内心的躁动,把嘴唇轻轻压在谷姐滚烫、柔软的嘴上,十分温柔而又非常坚定地吮吸着。她的嘴唇上还留有红酒甜甜的酸酸的味道。

谷姐则顺势紧紧搂住我,撩起我的T恤,双手在我的后背上下不停地摸索,好像想从那里找回曾经丢失了的珍贵的东西。

我浑身的每个细胞都在膨胀,大腿根部更是腾起一股火燎般热辣辣的痛。谷姐微微张开嘴,把舌头慢慢探了出来。我回应着她,轻轻把她柔韧的舌尖吸进自己嘴里。我们的舌头打着转,缠在一起,凭着彼此的气味和热情相互追逐、相互贪求。

我不想**,我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个。然而我无法阻止,那里是一处不听大脑使唤的地方。它好像在独自思考与大脑所思所想完全不同的什么。越是不想那样,它越是反其道而行之。结果,它不仅硬硬地**,还一阵接一阵地膨胀,胀得好像马上就要炸裂。

谷姐紧锁住眉头,两颊微红,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腰部微微向上翘起。

我知道,由于某种原因,她需要我,我也需要她。

亲吻着谷姐的锁骨,我把她压在身下,手完全不由我控制,扯下连衣裙背后的拉链……

我和谷姐相拥着,静静地躺在**,就像两艘入港的小船一样平静。我们刚才做了什么?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可是,事情就是这样在我们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发生了,而且如此水到渠成,没有感觉到任何唐突。就像熟透了的苹果自己从枝头上掉下来一样自然而然。

谷姐把头枕在我右肩上,长发滑进我脖子里,一股淡淡的香味。

“搂着我。”谷姐有些哽咽地轻轻说。

我右手绕过她的后颈,把她轻轻搂在怀里,就像搂着一件易碎的玻璃工艺品那样小心翼翼。她的**紧贴在我的侧腹,我们已经完完全全地融合在一起。两个滚烫的身体没有任何阻隔地融为一体。

突然,谷姐的肩膀微微颤抖起来。她在无声地抽泣。接着,暖暖的泪水滑过我的胸膛,流进我们的肌肤之间,把我们的肌肤紧紧粘在一起。

“谷姐,”我的头还有些隐隐作痛,“刚才……对不起。”

“对不起”是真心话,不是占了便宜又卖乖。十分钟之前,我从没想过我们会发生这样的事。我想,可能由于我刚才的冲动已经深深伤害了谷姐,她才哭得这般伤心。毕竟,我们不是恋人。

“不关你的事。”谷姐轻轻缩了一下鼻子,然后右手放在我左肩上,平静下来说,“我不是处女,你没有嫌弃?”

我不知怎么回答,不明白她这样问的意思。

“不用怕,我不是要你负责。”说完,她又啜泣起来,右手紧紧抓住我的肩膀。

“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那样想。”我回答,老实地回答。

“我们不是恋人,”谷姐微微哽咽着,“今天的事,与爱无关。今天的事,也不会改变我们以后的关系。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是好同事好拍档。如果你觉得伤心,我说声对不起。”

这样的话,按常理,应该由我来说才对吧?可谷姐这样说,我确实感到了一丝伤心。但又一时无法确定这伤心的具体来由。是因为我们刚才做了这样的事情,她却说与爱无关(可我们之间确实一直都是与爱无关的好搭档好同事),还是因为我心目中纯洁的谷姐不是处女(这可是我的“**”)。不知道,现在的我还不具备深入思考的能力。

“问你个问题,能老实回答吗?”谷姐把右手缩回去,放在我胸口上说。

“嗯。”我点头。虽然知道这样做谷姐看不见,但我还是点了下头。

“我那里……是不是很松?”

她这一问,我惊讶不小。可她的语气却很平静,就像在鞋店里试穿新鞋时问我“你看我这双鞋合不合脚”一样平静。

“不知道,以前没做过这样的事,不知道松的概念。”我再次老实回答。

如果在小说或在电视里看到或者听到这样的对话,我可能会笑出声来。可自己身临其境时,却没有了任何要笑的意思,反而是一阵无法说出口的酸楚。我不知道谷姐以前到底遭受了什么痛苦,才能如此平静地问出如此不平静的问题。

“突然想对你说说我小时候的事了,想听吗?”谷姐轻声问。

“嗯。”第一次与女孩子肌肤相亲,第一次与女孩子**裸地相拥在一起,然后,听她给我讲起她的过去,以及她的第一次。

“我的出生本就是一个错误。当时,我已经有了一个哥哥。父母本也不打算再要孩子的,可由于父亲的不小心和母亲的粗心,我侥幸来到了这个人世。当时,父亲是一所中学的领导,母亲是邮局的正式职工,由于违反国家政策,两个人都被撤职。是我的到来,给家里带来了霉运。所以,我一出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不受欢迎的人。

“听奶奶说的,在我还不满一岁的一个冬日,我在摇篮里哭个不停,怎么哄也没有用。妈妈就不耐烦地说,这孩子是不是有病。后来幸亏奶奶细心,把我从残疾的边缘救了回来。原来妈妈怕我冷,把一个装满开水的盐水瓶放在摇篮里给我暖身子。可粗心的妈妈却没有想到,我当时那么小,怎么受得了那么高的温度啊。

“当奶奶把我从摇篮里抱出来时,我右大腿上的骨头都被烫得露了出来。送到医院时,连年过半百见多识广的主治医生都流泪了,说天底下竟有如此粗心大意的父母。如果再晚一点发现,烫坏了骨头,我可能就成残疾人了。”

“你摸摸。”谷姐说着抓住我的手放在右大腿的外侧——一个婴儿手掌大小的硬邦邦的瘤子。

“后来一有什么不开心和委屈,我就摸摸这个瘤子,心想,我天生就是一个上天派来人世间接受痛苦锻炼的坯子,这都是我应得的。这样想着,心里就平衡多了。因此,对以后那些接踵而来的痛苦和伤心,我也就都不问原因不找理由地一股脑儿全盘接受了。

“三岁那年,父亲被查出有白血病。父亲住院后,母亲每天奔波于医院和家之间,无暇顾及我和哥哥。哥哥比我大两岁,母亲一不在家,他就打我。现在回想起来,已记不起什么原因,只记得他随手拿起什么就打。有时是母亲的杂志,有时是鸡毛掸子。有时没有东西,就直接抓住我的头往墙上撞。

“我那时还是一个三岁的小女孩啊。所以每次见妈妈回家,我就委屈地大哭起来。但母亲却把我撂在一边不闻不问,不耐烦了还从厨房跑出来指着我吼道:‘哭哭哭,是不是想把你爸给哭死啊!’

“半年后,爸真的走了。家里失去了主心骨,就像庙里没有了菩萨一样,不像个家了。母亲照常上班,上班后我又成为哥练拳脚的对象。母亲下班后不是坐在沙发上发呆,就是躺在**睡觉,有时饭也懒得去做。见妈妈一回家,我就坐在她旁边大哭,哭得喘不过气来。她也不多看我一眼,有时还恶狠狠地指着我说:‘你个孽种,就知道哭哭哭,你爸就是被你给哭死的!’

“天底下有这样骂自己孩子的吗?即使自己再伤心,孩子再不听话,也没有这样骂自己子女的吧?

“爸爸去世时,我和哥哥都在他身边。爸爸是握着我和哥哥的手去世的。奇怪的是,我却没有哭。不知道是因为当时年龄小,不懂得死亡是怎么回事,还是因为父亲长久不在身边,感情已淡化了。反正我没有哭。

“关于父亲去世时我没有哭这件事,我一直很内疚。后来妈妈骂我是孽种,也可能与这个有关。

“爸爸去世后,妈妈要上班,一个人照顾不过来两个孩子,就把我送到了小姨家。小姨和姨父都是国家干部,家里比较宽裕,而且他们只有一个小男孩,比我小一岁,正想再收养个孩子给他做伴。

“被接走时,我趴在姨父汽车里,使劲拍打车窗玻璃,哭着喊着要妈妈。妈妈虽然嫌我麻烦,但心里还是舍不得我走的。我看见她一边流泪一边朝我挥手。

“被送到小姨家里后,开始两天,我哭得天昏地暗。幸亏姨父待我特别好,特别疼我,晚上还哄我睡觉。两天之后,我就不哭了,并很高兴地融入了新的家庭,和弟弟也相处得很好。三个月以后,我已开始习惯叫姨父他们爸爸妈妈。同时我也有了新名字,这个名字一直陪我到现在。

“我在姨父家住了两年,那是我童年最开心、最快乐的两年。尤其是姨父对我的疼爱,使我感觉就像生在蜜罐里一样。可是,我可能生来就与幸福无缘,即使偶尔有幸抓住了,它也会瞬间离我远去。两年后,姨父因涉嫌贪污,被判入狱,还罚了款。这下,我的新家,又一下子不成其为家了。小姨也开始对我有怨言,含沙射影地说我是个小克星。当时我已经五岁多了,大人的话,还是能多少听懂些。

“由于姨父坐牢,还被罚款,我也到了上小学的年龄,小姨负担不过来。于是,两年的幸福生活就此结束。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从亲妈妈家里被送走时的场景,可两年后被接回去时的情景,却一点印象也没有。那段时间,就像在记忆里被唰地洗掉了一样,怎么也记不起来。

“可能是由于母女两年没有在一起,再加上妈妈还沉浸在中年丧偶的痛苦中,所以她很少跟我说话。也就是说,我们不像一对母女。哥哥虽然不再像以前那样打我,但我们也不像亲兄妹,放学后各回各的房间,谁也不理谁。幸好我脑袋不笨,学习成绩顶呱呱。每天放学后我就回自己的小房间里温习功课。我一直记着姨父被抓走前一天晚上对我说的话。

“他说,我是一个不幸的孩子,这些都是不能改变的事实,现在唯一能改变自己命运,使自己以后不被他人欺负,不依靠他人好好活下去的办法,就是努力学习。如果学习不好,那我的将来就完了。他说,我现在也许还不能很好地理解他的意思,但不管将来发生什么,都要把他的叮嘱牢牢记在心里,并且坚持十六年。十六年之后,我可以不再听他的话。但这之前的十六年,他希望我能切切实实地按他说的去做。姨夫还说,他养我这两年,没有什么别的要求,只有一个,希望我不要让他失望。

“因为姨父很疼我,我一直特别黏着他,也只听他一个人的话。所以,虽然当时还不清楚学习好到底对我有什么好处,但我还是按照他说的去做了。后来,不管与家里人产生多大矛盾,我也一直都没有放弃学习。后来,才考进CICA。

“回到亲妈妈身边半年后,不幸又接踵而来,妈妈所在的公司突然一夜之间宣告破产。为了维持生计,妈妈开了个小古董店。因为有个舅舅是做古董生意的,所以不担心货源和卖不出去的问题。卖不出去可以退回给舅舅。由于古董店生意不是很好,后来妈妈又在古董店旁边开了个小水果店。每天放学后,我去古董店看店,哥哥去水果店帮忙。我那时的家庭作业基本上是在古董店里一边看店一边完成的。那天在茶馆楼上监视杨菲在店里一边看店一边看书,我就想起了我小时候看店的情景。所以,当有人进到她店里,你问我当时她说了一句什么话时,我才不假思索就回答你了。因为那时,我就是那么说的。

“但不管我的学习成绩如何好,也没有改变和家里人的关系。妈妈似乎一点也不关心我的学习。即使考试得了双百,她也没有一句表扬的话。有什么小痛小痒,她也多半不理不睬。每次发热,都是烧到开始说胡话了,她才带我去医院。从来没有过过生日,从来没有去过公园、动物园。那时,我的梦想是长大后当明星,每次跟妈妈说起,她都会挖苦我说,‘就你能当明星?’我想报名参加业余舞蹈班和声乐班,她也总是以没钱为由拒绝。反正是除了我的基本温饱之外,其他方面的要求,她一概不支持。所以,我当时很恨她,也经常跟她顶嘴。

“现在想想,有时候也是我太任性。人到中年失去伴侣,那是人生中最痛苦的事情之一,妈妈当时肯定伤心至极。我当时小,不懂得妈妈心中的痛苦,也就不知道怎样去体谅。但妈妈当时也不能因为自己的痛苦,就这样对待自己子女吧。她也应该想到我还小,不懂事啊。有好几次和妈妈闹别扭之后,我提着书包说要离家出走,妈妈竟像没事一样,眼睁睁看着我摔门而出。幸亏小区看门的大爷很尽责,每次都是他把我拦住送回家。

“但不管家里发生什么,我一直没有忘记姨父的叮嘱。每次闹着要离家出走时,我都是流着眼泪先把作业做完后才走的。现在想起来,我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甚至有些好笑。

“高二那年,有艺校来我们学校招生。我跟妈妈说我想报名。妈妈当时就怒了,还说我能当明星,天都能塌下来。听妈妈这样说,我真的伤心极了。天底下哪有这样挖苦自己孩子的啊。我第一次不上晚自习,逃课去了网吧。

“记得那天,正好是我十六岁生日。在网吧,打开电脑后,我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呆呆地盯着屏幕。当时,坐在我旁边的,刚好是我哥的一个朋友,以前去过我们家几次,见过面。他是另一所高中的小混混儿。他问我怎么也跑出来上网了。我含着泪说我今天过生日,高兴。然后他就邀我去饭馆吃饭,说是为我庆祝生日。我一气之下竟答应了。若在平时,我是肯定不会去的。

“那天,我喝了很多酒,后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等到醒来时,我已躺在旅馆的**,只感觉下身一阵一阵像火烧一样地痛。坐起来一看,床单上留下好大一摊血。身旁那个浑蛋还在呼呼大睡。可我竟一点也没感觉到伤心,在浴室把下身洗干净后,就提着书包回到家里。当时已是凌晨三点。妈妈到我房间问了一句干吗去了。我说上网。她也没再多问一句。

“我在浴室里用香皂把全身仔细擦了一遍,恨不得把皮扯下来狠狠用刷子再刷一遍。回到**后,我才感到钻心的痛,不仅是身体的痛,更有心理的痛。我把自己埋在被窝里,咬着枕头,眼睛像没了阀门的水龙头一样,泪水一直不停地往外涌。我也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眼泪,最后把整个枕头都湿透了。我恨我死去的爸爸,我恨我的妈妈,我恨那个浑蛋,我恨我自己,我恨整个世界!

“第二天早上,我没有吃早饭直接去了学校。路上,我把用黑色塑料袋包着的沾有血迹的裤子扔进了垃圾桶。渐渐地,我也就坦然接受这个伤害了。

“可老天好像并不满意我的态度。不久后,我感觉小腹不对劲,偷偷跑去医院检查——宫颈发炎。用了一些药,一个月后再去检查——宫颈糜烂。吃药已没用,需要手术。我把以前的课本都当作废纸卖掉,把以前存的零花钱都拿出来,还是不够。这事又不能对妈妈说。后来不得已,我就在路边的小诊所里做了手术。手术不彻底,高三时又做了一次。但还是没有多大效果,只得忍着。

“考上CICA后,每个月有了津贴。一年后,我才用存够的钱去了一趟大医院,这才彻底治愈。我前后做了三次手术,每次手术时,那些冰凉的器械都要进到最里面。医生说,我那里已被撑得很松。不过她又安慰我说,我还年轻,平时多注意锻炼下身,可能还会慢慢恢复。

“当时,听医生这么说,从没有过的伤心一下子涌遍我全身。那是真正的伤心,真的,以前从没有那么伤心过。以前的伤心里面包含有痛苦,包含有憎恨,可这次,是不包含任何别的因素的纯粹的伤心。以前的我曾想,小时候没有得到家庭的温暖,长大后我要找一个疼我爱我的丈夫,把以前失去的幸福全都补偿回来。可当时听医生那样说,我想,也许再也不会有男人喜欢我了。

“关于性,我懂得很少,但从公交车后背上或发传单的人强塞给我的小册子上,我知道了**松弛这个词。上面说很多男人对这个很在乎。当然,现在我知道,那都是商家的夸大宣传。但那时,这让我更加自卑。

“所以,后来在特训区学习的那一年,每次体能训练时,我都特别卖力。但到底有没有效果,我不知道。

“这种伤心,一直到来了上海之后,才得到消除。在P部工作的那一年,见多了案子里男女之间那些煞费苦心的钩心斗角,我渐渐醒悟:我为什么非要把自己的幸福放在别人身上?为什么非要从别人那里寻得幸福?如果家庭和男人都不能给我幸福,我为什么不自己给自己幸福呢?后来,从那些被丈夫抛弃的可怜女人身上,我还意识到:一个失去了自我的女人,永远也得不到稳固的幸福。

“从此,我不再因这事而继续伤心。刚才问你,并不是想从你那里证实什么,只是随便问问。对此,我已无所谓了。”

没想到,原来,谷姐一直以来都在默默承受着这么多伤心的往事,没有人理解,没有人分担,没有人倾诉。对一个女孩子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大的不幸?

我对谷姐所遭遇到的这一切深感同情。但同时,我对她的尊重也更进了一层。在那样的环境下,在遭受那么多痛苦打击的情况下,她还能这么出色,这绝非一般女孩子能做到的。

“谷姐,”听完她痛苦的回忆后,我轻声说,“你的身体,让我很快乐!”

“是吗,不是安慰我?”谷姐把手掌覆在我胸口问。

“不是安慰,真的,我是第一次觉得做一个男人可以如此幸福。”

谷姐没有回应。关于这个问题,我不想再逗留。即便谷姐再不在乎,这也毕竟不是一个让人乐于触及的话题。于是我问道:“你姨父现在怎么样了?”

“他现在很好。在我大二那年,他就出来了,现在在外地做生意。他毕竟是一个头脑好使的人,生意做得有声有色。他这么聪明、这么善良的人,怎么也会犯罪呢?我当时很想不明白。等后来他的生意稳定后,我曾问过他。他回答我说,有些事情,即使自己不愿意做,有时也会自己找上来。就像开车一样,即使车技再好,也守交通规则,你不撞到别人,有时候别人会撞你,避都避不开的。

“我这辈子,最感激的人就是我姨父。我觉得他才是我的亲爸爸。我想,就是到我将来死去的那一刻,也会这么说。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到我大学毕业,那十六年,我没有浪费。姨父是对的,就我身处的环境,读书是我唯一的出路。如果学习不好,考不上大学,现在的我,可能正站在某台机器前流水作业,一辈子就那样走到尽头。当然,并不是说学习不好就不能干出一番事业。但是就我而言,我没有资本,没有后台,没有任何社会关系,也没有傲人的外貌,如果学习还不好,真就同他所说的一样,一切都将无从谈起。现在的事实也证明了他的话。”

说完姨父,谷姐沉默下来。

“那你现在和你妈妈的关系还和以前一样?”一会儿后,我打破沉默问。

“CICA四年,我只在最后一年回去过。”谷姐慢慢地说,“当时,三年多没有见面,感觉妈妈一下子老了许多,对我也像变了个人似的,很热情,可以说‘相敬如宾’。这反倒使我感觉有些不自在。来上海工作后,我一有空闲就回去。每次回去,妈妈都会给我做一桌子好吃的,然后一边以愧疚的眼神看着我吃饭,一边抹眼泪。这时,我似乎感觉我已经理解妈妈了,也不再恨她了。我曾邀妈妈来上海住一段日子,她每次都以我刚参加工作,不想打扰我为由推辞。这次我要邀她来看世博会,她也不来,说是人太多太挤了,不习惯。妈妈对我的态度一下子发生这么大变化,难道仅仅是因为我现在已经独立,不再依赖她不再需要她?祎氘,作为局外人,你怎么看?”

“嗯……”我望着床侧桌子上竖立着的空红酒瓶,想了一会儿后,说,“也可能是因为你妈妈现在没有了负担,没有了生活压力,可以静下心来的缘故吧。”

“也许吧……不管怎样,现在这样,不管对妈妈,还是对我,都是再好不过的了。”说完,谷姐轻轻呼出一口气。她的整个身体都沉了下来,紧紧贴在我身侧。

这天晚上,我睡得很沉,竟然没有做梦。

早上醒来时,只有我一个人在**。谷姐不知什么时候已离去,只在旁边枕头上留下一个凹进去的小窝。闭上眼,轻轻吸口气,我似乎还能嗅到谷姐留下的淡淡的体香。

我朝天躺在**,望着天花板,正准备仔细回忆昨晚我人生里的第一次。以前,我一直憧憬着,我的第一次一定是经过精心策划、细心准备的,是极浪漫的。可到如今,事实却是,一没准备二没策划三也不浪漫,一不留神,就没有了。感觉就像被谁顺手牵羊带走了似的。

就在我感叹这永远无法挽回的童男之身时,让我大吃一惊的是,就在床正上方的白色天花板上,竟突然之间多出一块很大的像烟熏出来的痕迹一样的阴影。而且这个阴影形状很像一个**的女人,与真人一样大小。

就在我惊讶不已时,床头的手机叮咚一声响。谷姐发来短信:

祎氘,昨晚发生那样的事,是我没有想到的。可能是当时喝多了酒的缘故,希望没有伤害到你。如果有,请你原谅。同时也希望昨晚的事没有改变我们之间的关系。还有我以前的事,除了你,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也请你替我保密。希望你理解。

看完短信,望了一眼头顶那块**一样的阴影,我坐了起来。只见桌上那个只缺了一小口的蛋糕还原封未动地摆在那里。它浑身涂着雪白的奶油,正中间立着几根鲜红的蜡烛,简直像一幅凝重的油画。嗯,就叫:清晨,一块失去一小口的孤独的蛋糕。

我回复谷姐:

嗯,我会理解的。

我用的是将来时。因为,现在的我还不能很好地理解。我想,那绝不是因为“喝多了酒”。何况,谷姐也不是那样没有自制力的人。但是,到如今,不能理解的也只能慢慢去理解了。

直到两年后——当时谷姐已调去北京工作——在谷姐二十八岁生日那天,我发去短信问她。我说:“那一次为什么愿意与我发生关系?”

她回答说,那之前,她一直想把她第一次遭到性侵犯的记忆删除掉,不想带着那份痛苦的记忆与未来的老公结合。所以,她希望用与我的回忆来掩盖她对第一次的记忆。

我问她为何选择我。她给出的答案差点让我笑出了眼泪——

“干净!”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