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申城:梦中任务

梦六(爷爷终于醒来)

又一个晚上,当我再次化作一个点,穿过窗户,飞过夜空;越过海水,钻过洞壁,进到洞里时,我这个点颤抖了(我一激动就会颤抖)。因为,我看见了爷爷。

此时,爷爷正闭着眼读精神。概念女孩不在。我在老人左侧上方停住。

“您好!”我很恭敬地打招呼道。

“你好。”老人闭着眼回答。好像早知道我在他旁边似的,语气平静得就像深夜无风的湖面。

“您在读精神吗?”我有点迫不及待地想得到这几天积累下来的所有疑问的解答。

“是的。”

“如果这些精神是由生者对死者的思念形成的话,”我直接开门见山,把这个还没有完全弄懂的命题当作已知条件,说,“那您和那个女孩在这里读精神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人不紧不慢地回答(没有任何表情):“精神,只是一个载体,就像文字是载体一样。人们通过读文字了解作者的思想,我们通过读精神来了解精神所传达的内容。和你现在在读梦,是同样的道理。”

“嗯?”我惊愕,“就是说,这个梦也在向我传达着什么内容?”

“是的。”

“那它到底想向我传达什么呢?”

“我不是读梦人,你是读梦人,这需要你自己去读。”老人依旧闭着眼回答。

想了一会儿,没想出来,我就接着问:“那您从精神里面,读出了什么?”

“故事。”

“您是说那些光晕般的精神向您传达了故事?”

“是的,”老人回答,“精神之所以出现和存在,是因为生者对死者的思念。所以从这精神里面,可以读出他们生前的故事。”

“那您为什么要读他们的故事呢?不仅仅是好奇吧?”

“存在即理由。”

存在即理由?太形而上了。于是,我把它换成形而下的问题:“那您这样做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呢?”

“年轻人,心里不要存这么多疑问。太阳有太阳存在的理由,月亮有月亮存在的原因。你的存在也自有你存在的目的。但我若问你,你为什么要存在,你该怎样回答?”

我为什么要存在?为了吃饱喝足?为了满足各种欲望?还是为了那些伟大理想?好像都不是。

“年轻人,世界是一个大窟窿,”没等我回答,老人不紧不慢地说,“大窟窿里面,有无数个小窟窿。我们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把这些小窟窿填满。如果你不出现,自然会有别人出现。你不做你现在所做的事情,自然会有人替你来做。世界上不可替代的人基本不存在。但是,如果硬要我说出一个暂时的目的的话,我现在读精神就是为了读出精神里的故事,然后通过这个梦,把故事传达给你。而你读懂这个梦之后,也就开始了你之所以存在的目的之旅。目的达到后,你把达到的目的交给下一个窟窿。这样,一个窟窿连着一个窟窿,一直延续下去,最后组成一个大窟窿。至于这个大窟窿存在的最终目的,只有这个大窟窿自己知道。”老人说完,略一停顿,之后接着说,“也许,连这个大窟窿自己也不知道。可能它所知道的仅仅是它造出了那么个大窟窿,然后用小窟窿把它填满,仅此而已。”

老人说得实在太抽象,我听得糊涂了。何况此时的我,还身在不明所以的梦里。

这时,老人轻轻嘘了口气,收回手。两秒钟后,他向右跨出一小步,把手放在另一颗头骨顶上。他始终闭着眼睛。

“您刚才说,您要从这些精神里读出故事,再通过这个梦把故事传达给我。那这些精神在向您传达什么故事呢?”我问他。

“还在读取中。”老人回答,“一个精神里面包含的,是死者一辈子的故事,不是一两个晚上就能读出来的。”

“哦?”此时,我又想起来另一个问题,“您说,这精神是由生者对死者的思念形成的。那就是说,每个人死去后,只要他不是孤家寡人,头骨上就都会有精神存在,是吗?”

“不是。”老人很干脆地回答,“并非所有的思念都会形成精神。这种思念,必须是非常强烈的大爱大恨。”

“大爱大恨?”我重复一遍。

“是的。大爱大恨是感情的两个极端,只有包含这样强烈的感情的思念,才会形成精神。”

“难道大恨也是思念?”我不明白。

“这里的大恨,并非指生者对死者的恨,”老人继续耐心地解释,“而是摧残死者,或者妨碍生者和死者在一起的那些外在阻隔的大恨。只有怀有对死者的大爱,才会有这样的大恨。”

“明白了,”我说,“但是,既然都成了白骨,说明死者已经死去很长时间。思念他的生者多半也都不在人世了。既然人都不在了,思念肯定也就消失了,那精神为什么还存在呢?”

“精神在思念者死去之前就已存在,即使思念者后来死去,也不会消失。而且他们的故事还会在精神里永存。”老人回答。

到目前为止,这几个晚上积累下来的疑问终于全部得到了解答,可我并没有因此感到轻松。因为刚才老人说了,他在读精神,我在读梦。精神向他传达大爱大恨的故事,梦在向我传达某个意旨。

可这个梦到底想要向我传达什么意旨呢?我一无所知。

我还准备再问点什么,一阵清脆的鸟鸣声把我吵醒——闹钟响了。

梦七(我并非有特殊能力)

按部就班地过完一天,晚上九点,我洗漱完毕,四肢叉开躺在**。这样的姿势使我感觉跟大地相距最近。

熄掉床头灯,一闭上眼,我就隐隐约约想起了昨天晚上的那个梦,而且梦境越来越清楚。我很快就沉入了梦里。自从开始做这个梦之后,我入睡速度快得惊人。

当我作为一个点再次穿过申城夜空,来到海底的洞里时,只见老人依旧如昨日一样,站在架子前,闭着眼睛默默地读着精神。这次没有见到概念女孩。

我在离老人左耳二十厘米处停住了,想起了昨晚还没来得及问的问题。

“前天您在睡觉时,”我免去客套,直接问,“那个也在这里读精神的女孩告诉我,你们只存在于我的梦里,真是这样的吗?”

“是的。”老人依旧如之前那样平静地回答。

“那在我没有做这个梦之前,你们存在于哪里?”关于这个问题,概念女孩曾经给过我解释,于是,我紧接着说出我的猜测,“难道你们一直存在?只是像一个密封的盒子一样,没有被开启时,盒子里面的一切都是停止的。后来因为我做了这个梦,盒子被打开,你们就开始读精神。是这样的吗?”

“不是,”老人很爽快地否定了我的推测,“我们现在只存在于你的梦里。你没有做梦时,一切也都停止了。但在你做这个梦之前,我们存在于别人的梦里,在别人的梦里读精神。同样,在你读完你的这个梦,完成这个梦传达给你的任务之后,我们就会离开,去下一个人的……”

“您说这个梦在向我传达任务?”我打断老人。

“是的,一个很重要的任务。”

“什么重要任务?”

“昨天说过,我不是读梦人,你是读梦人,需要你自己去读。”

一个很重要的任务?自从进入DD公司以来,每天接手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现在终于迎来一个很重要的任务(即使在梦里),心情难免激动,同时,也有些许紧张。

我记得,正是在田子坊接到一颗滚烫的人头骨之后,我就开始做这些像电视连续剧一样奇怪的梦了。

我问:“我是在与一颗有些奇怪的头骨接触之后,晚上才做这些梦的,这一切是不是都是因为那颗头骨?”

“是的,是它选择了你。”

看来,那真不是一颗一般的头骨啊。

我问:“那为什么选择我来读这个梦?”

“不是选择了你,”老人回答,“是选择了你所在的这个窟窿,你现在恰好填在这个窟窿里面罢了。”

老人这么说,我深受打击。本以为它选择了我,是因为我是一个在某方面拥有特殊功能的超人。

“那我什么时候能读明白这个梦呢?”我怀着遭受打击过后的失望说,“这个梦又到底想向我传达什么呢?到目前为止,我可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不要急,”老人依旧不紧不慢地回答,“梦和现实是同步的。现实在一分一秒地向前发展,梦也在跟着现实一分一秒地向前推进,这需要时间。只要我们找到那个精神,并把它读出来,你就能读懂这个梦。”

“找到那个精神?您是说您和孙女每晚在这里抚摸头骨,就是为了找到那个精神?”

“是的。”老人回答。

问到这里,我一时想不出还有什么要问的,便沉默下来。

我们都在干着各自的事情——老人在读精神,我在读梦。就这样,我们又各自读了一个晚上。就在我又有一个问题想要问时,一阵悦耳的流水声把我吵醒——闹钟又准时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