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之殇

当我体会过什么是刻骨铭心之后,却从未想过遗忘会变得这么容易。

1

阳光透过窗帘之间的缝隙照在了蒋青的脸上,暖暖的,似乎带着一点儿小麦的味道。

蒋青睁开眼,这样一个每天所有人都在重复的动作对他来说却总是带着一点焦虑还有忐忑,蒋青想不起来接下来要做什么,他去了一趟厕所之后,继续躺在**望着天花板发呆,一丝若有若无的味道钻进了他的鼻腔里,蒋青不知道要怎样形容这种气味,像是腐朽的香水味。

蒋青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他把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找了一遍。床底下没有死掉的老鼠,只是有些淡淡的灰尘,蒋青忘记上一次打扫房间是在什么时候了。

衣柜里没有脏衣服藏在里面,其实蒋青不知道今天应该穿什么衣服,好在每一件衣服都标上了日期,今天他应该穿那件格子衬衫。

厨房里没有发霉的剩菜,甚至没有做饭留下的油渍,蒋青应该从来没在家里做过饭。

最后他在阳台上找到了一个大冰柜,他愣了一下,平常人家里只会用到冰箱,为什么他的家里却出现了一台冰柜?蒋青一头雾水,但是他猜那味道的源头应该在这里面。

蒋青没打算打开冰柜,因为那上面贴了一张纸条,写着“别打开”。蒋青忘记了很多事,却偏偏记得自己的笔迹,这是他的字体,是他对自己的劝告,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这时闹钟响了,蒋青不记得昨晚什么时候定好的闹钟,也不知道为什么定闹钟,也许蒋青该上班了吧,可是他不记得自己的工作是什么了。

蒋青走过去把闹钟关掉。可刚把闹钟拿起来,蒋青就发现压在下面的一张名片,他忽然明白了闹钟是在提醒自己这张名片才是关键。蒋青关掉闹钟,从口袋里拿出电话,按照名片上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

很快那边响起了一个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你睡醒了?快过来吧,你要迟到了。”

电话那边的语速太快,蒋青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有太多的问题要问,可是却理不清头绪,好半天才问道:“去哪儿?”

电话那边说:“我的店里啊!”紧接着对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说出了一个地址。

匆忙之中蒋青想找一支笔记下那个地址,但是却连笔放在哪里都不记得了。

电话那边似乎知道他在做什么,淡淡地说了一句:“用脑子记,不过十几分钟而已,你应该不会那么快就忘了。”

放下电话之后,蒋青忽然觉得一切好像并没有他想得那样简单,至少有一个人了解他的一切,而他却对那人一无所知。

蒋青穿上今天要穿的衣服,准备出门,临走时他还特意看了一眼那张名片,然后又放回了闹钟下面。

蒋青记住了那个人的名字,他叫乔波。

2

按照乔波告诉蒋青的地址,他找到了那间小得可怜的杂货店。

蒋青进门四下看了看,一个老板模样的人在柜台里招呼客人,看到蒋青只是冲他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稍等一下,等到乔波把客人打发走之后,他拿出一个塑料袋递给蒋青,说:“你的早点。”

蒋青接过食物,问:“乔波?”

乔波笑着点了点头,说:“每天都自我介绍一遍,我都觉得烦了。”

蒋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接下来的时间,乔波用最快的速度把蒋青的情况跟他介绍了一遍,蒋青吃完早餐,拿出钱包准备把早餐的钱付给乔波。

乔波笑着摆了摆手说:“你早就付过了。”

蒋青只好把钱放回钱包里,突然发现钱包的夹层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他下意识地打开看了看,全都是汇款单。收款人都是一个叫孟梦的人,那应该是一个女人的名字,蒋青问乔波这个人是谁?

乔波耸了耸肩说:“有些事情告诉你也没用,反正到第二天你还是会忘记,就算你不会忘记对你也没什么好处。”

蒋青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他不是一个好奇的人。

临走时乔波叫住了蒋青:“对了,那个人又给你打电话了吗?”

蒋青愣了一下,问道:“什么人?”随即他又笑了笑,“算了,爱谁谁吧。”

对乔波来说,他们可能认识好久了。但是对蒋青来说乔波不过是一个刚刚结识的新朋友,不过就在这短短的片刻,他对这个人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信任。

乔波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说:“那个人你一定要知道,他想要你的命!”

3

告别了乔波,蒋青向单位走去,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他觉得整个人都变得充实起来。

蒋青是一名公交车司机,每天的工作就是把乘客载到他们的目的地,车队离乔波的店不远,蒋青微笑着和那些应该是同事的人打招呼。乔波告诉他,如果有人跟他说话而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时候,只要微笑就好。

按照乔波告诉的车牌号,蒋青找到了自己的车,坐在驾驶室里,本来他还有些忐忑的心情终于放松了,上一秒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忘记了怎么开车,可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所有的步骤都已经条件反射地熟络于心。整条线路有多少家饭店、多少家医院甚至多少根路灯他都知道。蒋青现在相信他是一名公交司机。

车上的乘客来来往往,其实每个人都有味道。那些背着书包戴着耳机的学生是青涩的味道;那些睡眼惺忪的上班族是奔波的味道;那些坐在座椅上闭目假寐,对身边站着的老人假装没看见的男男女女们是尖酸伪善的味道……

至于乔波,他身上的味道很复杂,就像卸下了所有的伪装一样,那种味道似乎是诚恳。

这个城市的道路纵横交错,可只有面前的一条固定的路线才是蒋青的全部,他在每一个站台间走走停停。和每一个乘客微笑致意,接受他们或冷漠或鄙夷的表情。

忽然蒋青口袋里的电话开始振动,他犹豫了一下,开车的时候打电话是很危险的,蒋青通过后视镜里看了看车厢里的乘客,没有人留意他,他自我安慰地笑了笑,每个人的压力都很大,谁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浪费太多的精力呢?

蒋青小心地接起了电话,轻声地问了一下:“你好,哪位?”

“你想起来你做过什么了吗?”电话那边的声音是经过处理之后的,蒋青没有听出是男是女,不过那种冷冰冰的语气让他不寒而栗。

蒋青有些诧异地问:“不好意思,你是不是打错电话了?”

“你还是不肯承认是吗?”电话那边依旧不依不饶。

蒋青骂道:“你有病吧?”其实他才是病人,虽然他忘记了自己得了什么病。

电话那头叹了一口气:“如果你能像个男人一样承认你做过的一切,或许我还可以给你一个自首的机会,现在你的生命还剩下七天。”说完那边就挂掉了电话。

蒋青继续开车,可这个电话让他的心无法平静,蒋青总觉得这并不是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他仔细回想着自己到底做过什么,可是破碎的记忆没办法在脑子里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画面,他的记忆被定格今天早上睁开眼的时候。

蒋青开着车从一所大学前驶过,忽然他似乎是被电到了一样,脑海里出现一块碎片,就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没有办法把所有的线索串在一起。一时出神,他把车开过了站台,几个急着下车的乘客对他大声抱怨,蒋青连忙道歉。

晚上收了车,蒋青走到了乔波的店里,说了今天发生的事,乔波对那通电话很感兴趣,问他电话里都说了什么?

蒋青说:“那个人说我还能活七天。”

乔波“哦”了一声,拿出电话看了看日历,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出现在了乔波的脸上,蒋青似乎嗅到了乔波身上那种深邃的味道。

蒋青有些紧张地问:“七天之后是什么日子?”

乔波平静地说:“对大部分人来说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

蒋青感觉到了乔波的弦外之音:“那对我来说呢?”

乔波笑了:“对你来说是你发工资的日子。”

蒋青似乎是被嘲弄了,不过他一点都不生气。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问:“那对你来说呢?”

乔波愣了一下,看了看蒋青。他似乎变得更深邃了,蒋青有些后悔问这个问题了,好像自己触摸到了什么禁忌一样。

好一会儿乔波才幽幽地说:“那是一年前我和你第一次见面的日子。”

4

蒋青被什么声音吵醒了,窗外的月光肆无忌惮地照在他的房间里,用不怀好意的惨白把这黑暗的空间照得影影绰绰。

蒋青仔细感受着黑暗中可能发出的声音,那声音似乎知道把他吵醒了,周围突然变得十分寂静。不过他还在等,他有一种预感,那东西一直在等他放下戒备,它还有阴谋,这是一场关于耐心的博弈。

渐渐地,蒋青的眼皮越来越沉,他困得不行了,就在蒋青要认输的时候,那个声音又出现了,他一下就精神了。蒋青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它是无意的,没想过会弄醒他,而这一次它是故意的。

蒋青有些恼羞成怒,大喊一声:“谁?”

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声在蒋青的耳边出现,声音不大。他却觉得有些刺耳,一个影子出现在了离蒋青不近不远的地方,那应该是一个女人的轮廓。

蒋青吓了一跳,问道:“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他问得有点心虚,他不记得睡觉之前是不是把门锁好了。

又是一声幽幽的叹息,那个女人说:“是我啊。”

这个声音蒋青好像听过,却想不起属于谁,不过他知道这个女人一定在他的记忆里有过停留。

蒋青问:“你到底是谁?”

女人哀怨地一笑:“你居然不记得我?”声音一如既往地空灵缥缈,可他却听出了一丝怨恨。

蒋青苦笑着解释:“很多人我都不记得了。”

“呵呵……”女人冷笑着转身,向黑暗中走去。

蒋青忙追出去,问:“你要去哪?”

就是这样方寸大小的空间,蒋青和那个女人之间似乎刻意保持着距离。

“我就在这啊,从来没离开。”女人背对着蒋青说。

女人走到阳台上的冰柜前,冰柜的盖子已经打开了,她的一只腿已经伸了进去,然后是另一只腿,再然后身子一点点地缩了进去。

女人整个身子都快进去了,蒋青大声问:“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藏在我家的冰柜里。”

女人淡淡地说:“我不在你家的冰柜里,也不在你的记忆力,你猜我在哪?”

这个问题蒋青不能往深了想,想得越多越害怕。

在这个过程中,蒋青始终都没看清那个女人的脸,可是他又清晰地感觉到女人的嘴动了动,说了一句让蒋青头皮发麻的话。

那个女人终于隐匿在冰柜里,盖子合上的时候发出了沉闷的一声,蒋青一下就醒了。

良久,蒋青才想起来自己是谁,自己在哪儿。

闹钟响了,蒋青关掉闹钟的时候发现那下面压着一张名片,他按照名片上的电话号码打了一个电话,那张名片的主人叫乔波。

蒋青在衣柜里找到今天要穿的衣服,然后出门去找乔波。

出门前蒋青隐约感觉好像忘了点儿什么,不过没关系,他记得的本来就不多。

蒋青忘记了昨晚做了一场噩梦,忘记了梦里的女人,忘记了那个女人最后要跟他说的话,忘记了她张了张嘴,说得好像是……

她叫孟梦。

5

按照乔波给他的地址,蒋青找到了他的小店,蒋青进去的时候,乔波正坐在柜台里喝着茶发呆,见到他之后眼睛里才流露出了一些兴奋的光。

蒋青一边吃着乔波买来的早餐一边听着他对自己的嘱咐。

临走时乔波叫住蒋青,他拍了拍脑门,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在相册里找出一张照片让他看,说:“差点儿忘记了,这个人你要记得。”

看着那张明显是偷拍的照片,蒋青有些诧异,问:“这个人是谁?”

乔波说:“你的徒弟,至于他的名字你没记住,所以我也不知道。”

“啊?我什么时候有徒弟了。”蒋青不解地问。

乔波意味深长地笑着说:“你两天前交了辞职报告,这是车队找来接你班的人,你要用最快的时间教会他熟悉公交线路。”

蒋青苦笑了一下,现在的他只能听之任之。

按照乔波告诉蒋青的车牌号码,他找到了自己工作的那辆车,一个很清秀的年轻人早早地坐在车里等着他,这个大男孩应该就是蒋青的徒弟。

一路上这个大男孩就安静地站在蒋青的身旁默默地熟悉着每一条街道和每一个站点的名字。他们偶尔交谈,把蒋青能记住的要点都告诉给他,他的表情很认真,脸上总是挂着谦逊的微笑,蒋青甚至闻到这个男人身上温和的味道。

公交车在其中一个站点停靠的时候,突然他问:“师父,您结婚了吗?”

蒋青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这么突兀的问题,蒋青倒是很想回答,可是他不记得自己是不是结婚了?作为像蒋青这个年纪的男人,没有女朋友好像很难为情,有机会他要问问乔波。

蒋青对他笑了笑,没说什么,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便不再问什么了。

路过那所大学的时候,他的视线一直注视着那所大学,直到公交车把大学远远甩在了身后,他依旧不舍得收回目光。

蒋青问:“你刚刚毕业吧?”

他愣了一下,急忙说:“嗯,上个月刚刚毕业。”

蒋青说:“刚才的那个学校吗?”

他笑着点了点头,蒋青不想再问什么了,蒋青的心里忽然有一种怪怪的感觉,这个男孩的笑容总让他觉得哪里不对劲儿,男孩嘴角上扬的弧度太标准,眉眼中的笑意恰到好处,似乎没有什么不妥,但就是这种毫无瑕疵的笑,让蒋青的心里涌起了阵阵寒意。

蒋青问他:“你有女朋友吗?”其实蒋青根本不想知道他有没有女朋友,这不过是为了打破尴尬的气氛而随意找到的话题。

男孩眼中的笑意又浓了一些,他说:“本来是有的,我们打算一毕业就结婚,可是因为一些没能避免的原因,我们分开了,这个世界的变化永远比计划快。”

“你怎么想起做一名公交车司机了?年轻人有大把的机会,何必把自己圈在一条固定的线路上呢?”蒋青无意地闲聊,但是他发现这个人的家境应该不错,男孩脚下的那双鞋足够他一个月的工资了。

“我喜欢人多的地方,我特别害怕一个人待着,见过的人越多,我就越觉得有安全感。”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依旧笑眯眯地,让人如沐春风。

蒋青的心里莫名地抖了一下。

早上的时候,不知道乔波有心还是无意地对蒋青说:“我特别羡慕你的职业。”

蒋青苦笑着说:“我特别羡慕你的记忆。”

乔波哈哈笑了一会儿说:“见过的人越多你就会越懂得人性,你仔细观察那些陌生人,只有在没人留心的时候,他们脸上的表情才是心里的表情。”

蒋青敢保证乔波现在的表情绝对不是心里的表情,蒋青甚至能想象到他笑的时候,心里已经杀气腾腾了。

6

蒋青喜欢在深夜开最后一班车,喧闹了一天的城市在这一刻光鲜殆尽,他喜欢看到城市一天的浮华之后在他面前苟延残喘的模样。

空旷的车厢里少了平日里的喧闹,雨水打在窗户上的声音也无法掩盖发动机低沉的燥响,被路灯偶尔照亮一下,才会又显出那么一丁点的生机。

透过后视镜,一个穿着黑色雨衣的男人坐在最后一排似乎在打着盹,蒋青喜欢为每一个乘客编造他们的身份,也许他只是睡过站了的粗心乘客,也许他是把样子隐藏在黑暗中的杀手,也许他是个阴谋家……在这样的天气里,有人陪着自己,总是一件值得安慰的事儿。

下一站的站台就在不远的前面,在朦胧的雨幕中出现了一个人的轮廓,个子不高,像个女孩。

蒋青把车停在女孩的面前,车门缓缓打开。

女孩打着伞,刚好挡住了她的脸,蒋青看不到她的表情,女孩没有上车意思,蒋青也没有把门关上,他们就这样隔着雨幕对峙着。他们都没有说一句话,结果是蒋青先败下阵来,他关上门,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一样向下一站驶去。

蒋青的脑子里一直在想着那个古怪的女孩,虽然他没有看到她的样子,但是蒋青觉得他一定见过这个人,而且女孩的裙子,还有那把伞都让他有一种很难形容的熟悉感。她一定是蒋青记忆中的碎片,只是不知道她的出现是不是也有什么其他意义。想到这,蒋青疯狂地想把车开回去,开到刚才的那一站,她一定也在等自己。

可是蒋青错了,她确实在等着他,不过不是刚刚过去的那一站,而是下一站,就在即将驶入的下一个站台的时候,蒋青远远地就看到了一个女孩的影子。

蒋青的大脑有片刻的空白,然后就是一阵强烈的恐惧感,他握着方向盘的手都开始抖了,蒋青忽然想起了车里还有一个乘客呢,于是他心安了不少,不知道那个乘客有没有看到刚才的一切,后视镜里那个人依旧缩在后排的座位上,应该是睡着了。

蒋青安慰自己说这是个巧合,一定有另一个穿着花纹差不多的裙子、举着一把样子差不多的伞的女孩恰好在这一站等着末班车回家,不然这个女孩怎么能同时出现在两个车站呢?

蒋青把车停在这个女孩的面前,门缓缓地打开,她的脸被雨伞挡住,看不清她的表情,她也没有要上车的意思。

蒋青顾不得把门关上,一脚把油门踩到了底,他想去下一站看看。

在下一个站台上,那个女孩依旧静默地站在雨中,她刻意地用伞挡住了脸,蒋青却感觉到了雨伞后面阴冷的表情,这一晚他见鬼了。

连续驶过了几个站台,那个女孩却总是先蒋青一步在下一个站台出现,每一次看到她蒋青就越发地肯定这个女孩他一定见过,就连此刻大雨都有一种诡异的似曾相识。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蒋青吓了一跳。

蒋青慌忙地接了起来,不管打电话的人是谁,他现在只想有个人能和他说说话。

“现在,你想起自己做过什么了吗?”电话那边的声音是经过处理的,蒋青听不出打电话的人是男是女,不过那种冷冰冰的语调也让他觉得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你是哪位?我们认识吗?”蒋青按捺住恐惧的心情,强作镇定地问。

“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机会了,我多希望你能想一个男人一样承认你所有的过错。”那边叹了一口气,挂掉了电话。

蒋青努力地想了一下,却回忆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片段。

过去对蒋青来说太遥远了,不过他倒是想起了今天早上的事情。

早上,蒋青被手机的短信声吵醒了,那是他账户里收到汇款的短信,这一天是他发工资的日子。

蒋青穿好衣服,穿过来几条街来到了一家银行里,他轻车熟路地找到了汇款单,填好收款人的姓名,还有账号,那么长的一串数字蒋青居然一口气写了出来。

然后蒋青开始填自己的名字……

笔在汇款单上迟疑了很久,他居然想不起应该写什么,他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就像是在梦中惊醒了一样,好半天蒋青才想起自己是谁,可是他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蒋青呆呆地看着手里的汇款单,他不知道怎么写出那一串数字的,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给这个人汇钱。

收款人的名字他填的是——孟梦。

就在蒋青快崩溃了的时候,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蒋青回过头,一个男人对他微笑着,男人说他叫乔波。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蒋青诧异地问,其实他对这个人有点不信任,毕竟对他来说,他们这是第一次见面。

“过去的一年中,每个月的这一天你都会来这。”乔波耸了耸肩,理所当然地说。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虽然蒋青不想承认,但是比起失忆的痛苦,自己的所作所为更让他害怕。

乔波沉吟了一下:“这和记忆无关,这是习惯,是你的潜意识把你带到这里……”

蒋青的脑子似乎有点反应不过来。

看到他不知所措的样子,乔波笑了笑说:“走吧,今天是你最后一天上班了,把你的事儿做完吧!”他说着就要带蒋青离开这里。

蒋青挥了挥手中的汇款单说:“这……这个怎么办?”

乔波接过汇款单然后随手撕掉了,说道:“你已经没办法给这个人汇钱了,她死了。”

女孩像不散的阴魂一样一次次地出现在下一站,蒋青像受惊了的兔子,只能拼命地把油门踩到底。

蒋青有一个莫名其妙的猜测,那个女孩就是孟梦。他想停下车验证一下自己的想法,可是在这样的诡异雨夜里,蒋青实在没有这个勇气,这不是逞能的时候,原谅他的懦弱。

路过大学那一站的时候,蒋青终于觉得这一切可以终结了,在站台上等待着的不再是那个反复出现的女孩了,而是一个穿着雨衣的男人,让蒋青欣慰的是他在对着公交车招手。

无论如何一个正常人做出的正常事总是会让人心安不少。

“别停车,撞过去!”一个人在蒋青的耳边轻轻地说。

蒋青吓了一跳,连方向盘都差一点松开,这在下雨的时候特别危险,所以作为司机一定要有过硬的心理素质。

“乔波?”蒋青叫出声来,原来一直在后排昏昏欲睡的那个乘客居然是乔波。

“相信我,千万别停车,直接撞过去。”乔波微笑着说,就像蒋青开车去撞那个人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可……这……我……”蒋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按照理智他不应该做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儿,但是乔波却给了他一种不容置疑的信任感。

“没关系的,就像你一年前那样撞过去!”乔波拍了拍蒋青的肩膀,依旧鼓励着他。

“好……好吧!”蒋青把心一横,理智在他心里设下的那道的防线早就形同虚设了,听乔波的话总不会错。

在雨夜里发狂了的公交车像一头愤怒的野兽,咆哮着向那个穿着雨衣的乘客冲了过去。

那个人在愣了一下,当他意识到危险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看着那个人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远远地飞了出去,蒋青和乔波赶紧下车把那个人抬进了车厢里。

那个人从雨衣里露出了一张年轻的脸,他的腰间还别着一支匕首,闪烁着寒冷的杀意。

“这是谁?”蒋青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和汗水问乔波,其实这是个挺没劲的问题,陌生对蒋青来说没什么概念,反正第二天他连乔波都不认识了。

乔波说:“这是你的徒弟。”

“我徒弟?我什么时候有徒弟了?”蒋青诧异地问。

乔波笑了笑,似乎是懒得解释一样,从蒋青的口袋里拿出手机,翻了半天找出一张照片,果然就是这个男人,原来蒋青早就认识这个他刚刚撞飞了的男人。

乔波让蒋青把车开到他的店里,他帮蒋青修理了公交车刚刚撞出来的凹陷。

一路上他们谁都没有去查看一下那个人是不是还活着,蒋青不知道刚刚是不是真的撞死了他,但是蒋青敢肯定那一下一定很疼。

7

和大多数人的青春一样,蒋青早恋过,蒋青比孟梦大了五岁,所以在她还在上学的年纪里蒋青却早早地开始工作,仅仅是为了能够负担她上学以及生活的全部费用。

每个月蒋青都会在第一时间把自己大部分的工资汇给孟梦,如果每顿饭不需要吃得那么饱的话,剩下的钱足够支撑他到下一次发工资的日子了。所以他们的爱情总是很拮据,甚至连看电影的时候都是选择最便宜的场次。那个时候的孟梦很满足,蒋青也天真地认为他们的爱情是任何外力都无法染指的。

可是渐渐地,孟梦对蒋青的态度冷淡了许多,他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而每一次她都令蒋青感到陌生,她开始用高档的化妆品、穿昂贵的衣服,那些已经远远超出了蒋青能负担的范围。

记得那天是蒋青发工资的日子,他迫不及待地把钱汇给了孟梦。可是孟梦打电话来说希望以后蒋青不要再给她汇钱了,以前的钱她统统会还给他的,紧接着蒋青的卡里就打进了一大笔钱。

她没说为什么,可能她觉得她说得已经足够明白了,而蒋青也没有问,他怕得到一个自己接受不了的答案。

那一天蒋青都是浑浑噩噩的,无数次地把车开过了站,就连那场大雨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他都不知道。

末班收车的时候,车厢里已经没有了乘客,路过孟梦的大学,蒋青忽然很想当面问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远远地,蒋青看到了孟梦从一辆他说不出牌子的跑车里下来,在雨幕中他都能感觉到她对着车里的人妩媚地笑着,那是在蒋青记忆力从没见过的陌生。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忘记了应该怎么踩刹车才能让车停下来,他忘记了孟梦发现自己的时候那种冷漠的神情,他忘记了当公交车从她身体碾压过去的时候她惊叫着都喊了些什么……

蒋青把孟梦的尸体放在车厢里,车在马路上疯狂地奔驰,那一刻他想自己脸上应该挂着微笑吧,他唯一的想法就是能够撞上什么东西让自己车毁人亡,那样他就能和孟梦永远在一起了。

路灯成了蒋青的目标。他选择了一根灯柱,然后冲了过去。

在还有几十米就要撞在一起的时候,蒋青退缩了,求生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地踩了刹车,车还没碰到路灯就发生了侧滑,蒋青的头狠狠地撞在了方向盘上。

乔波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现蒋青的,他的店就在发生事故不远的地方,他看到了全部的过程。

他藏好了蒋青的车,藏好了孟梦的尸体,还贴心地带蒋青去了医院。

医生说蒋青的神经被血块压住了,那个地方很敏感,如果一定要手术的话,那么失败的几率远远大于成功的可能,于是蒋青的记忆就越来越差。

当蒋青还能勉强记起密码的时候,他把卡里的钱都给了乔波,蒋青要让他帮我找到那个人,那个跑车里的人。

……

以上的事都是乔波告诉蒋青的,是真是假已经不重要了,反正明天他就会把这一切都忘掉。

蒋青已经换掉了被雨淋湿的衣服,乔波在蒋青家里的客厅等着他。

“那个人……哦,是你的徒弟也是孟梦的男朋友,他的家境很显赫,所以孟梦她……”他似乎在思考怎么说才能顾及蒋青的感受。

蒋青明白,他可能不会原谅孟梦,但是他理解她的做法。

乔波接着说:“和孟梦不一样,他是真的喜欢孟梦,所以他一直在调查孟梦失踪的原因,直到两个月前他才知道了你和孟梦的关系,也知道是你杀了孟梦,他希望你能够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内疚,所以他无数次给你打电话希望你能去自首,他不知道你已经失忆了,当你一再表示出无辜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了耐性,他要用自己的方法给孟梦报仇,先是通过关系进入到车队里接近你,然后雇了几个身材和孟梦差不多的女孩在孟梦忌日的这一天出现在你会经过的每一个车站,他想吓吓你,等时机到了他会亲自杀了你。”

蒋青麻木地听完了乔波的话,他已经一点感觉也没有了,这对蒋青来说好像是别人的故事。

蒋青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那孟梦的尸体在哪?该不会……”他指了指阳台上的那个大冰柜。

乔波笑着摆了摆手:“孟梦的尸体和你徒弟的一样,都被我烧了,我怎么可能把一具尸体藏在你家里呢?”

“那……那个冰柜……”蒋青诧异地问。

乔波带着他来到了阳台,说:“你总要给过去留一点寄托啊,那里面没有尸体,只有你的记忆。”说着他打开了冰柜的门,里面除了升腾的冷气之外什么都没有。

蒋青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好了,我走了,我的工作完成了,你早点休息吧。”说着乔波微笑着跟蒋青道别,其实他们都知道以后他们可能不会再见面了。

临走时乔波拿走了压在闹钟下面的名片。留下了张纸条,只有三个字:去自首。

每一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关上灯之后,借着窗外的月光蒋青望着天花板,他舍不得合眼,舍不得那即将逝去的记忆,可他的眼皮越来越沉……

算了,蒋青不在乎明天醒来之后自己会是谁,也不在乎自己究竟是不是真的还有明天。

就这样吧,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