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军 魂

3U项目传来最后一道破译信息,这一回,沙鲁克汗终于署上了自己的签名。

人类是一个奇怪的物种,这群人疯狂起来是那样卑劣贪婪,翻脸的时候,又会如此虚伪和不讲道理。

——沙鲁克汗

军情十万火急,七连血战扎澜江畔的战斗简报,很快传到了“联指”。

众人在为这支连队的无畏和赤诚,表达哀痛与崇敬的同时,也对我军当前的险恶处境感到无比焦虑。七连虽然最终击毁了扎澜江大桥,然而在现代工程技术面前,指望用一条扎澜江去阻挡U国的攻势,这完全是痴人说梦。

从战争指挥艺术上讲,U国这次两栖登陆的时机把握得非常精准。可以说,他们完全坐实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句中国老话。在两军杀得天昏地暗、两败俱伤的时候,U国突然出现在战场,其用意不言自明。

“极光”在这极端凶险的形势面前,依然表现得从容淡定。也许,对于一台机器而言,它从来就不知道恐惧与焦虑为何物。现在,三方的战争态势一目了然,Y国已完全被打垮,首先被淘汰出局。U国集结重兵与我隔江对峙,此番部署等于截断了我方退路,使我军孤悬于前线,这场战争接下来的发展,即便是最乐观的估计,恐怕也只能是签订城下之盟了。

在“极光”决定将战略预备队全数压上的时候,也并不是没有人看出扎澜江方向的隐患,他们曾向程司令员提出,必须人工干预“极光”的这一决策。但这些意见都被程司令员硬压下去了,对于“极光”这一致命疏漏,大家早就颇有微词。

那些坚决支持“极光”的作战参谋一直坚信,程司令员胸中必有万全之策,最后一定会化险为夷。可从目前形势来看,情况却绝非如此。一时间,整个“前指”人心惶惶,举目茫然。

我方对Y国的围歼战,毫无悬念地胜利结束了。

在作战参谋确认这一战报的同时,“极光”系统突然熄灭了它标志性的蓝晕,自行宣布任务完成,并退出指挥位置,然后整机进入了休眠状态。

这下整个“联指”可炸了窝,仗打成这种局面,难道它就撒手不管啦?

作战参谋们出离愤怒了,他们终于找到了发泄的目标,可大伙张了半天嘴,却突然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口。面对那台泛着幽光的冰冷机器,你能怎样?难道把它抬上军事法庭,当场把它给砸了?

愤怒的人们又把目光齐齐转向程司令员。

程司令员的脸上还是像往常一样气定神闲,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让他的老朋友陆参谋长都感到不可理喻!

“这是怎么回事?”

陆参谋长终于沉不住气了,语调里都带了质问的口气。

“这个‘极光’,小鬼精明得很哩,它是怕咱们卸磨杀驴啊!”程司令员的话与其说是责备,倒更像是赞赏,“它是担心咱们人类生性多疑,有‘狡兔尽,走狗烹’的光荣传统,提前宣布解甲归田,它这是在向我们示好、示弱嘛。”

“什么解甲归田。”陆参谋长厉声道,“现在正是需要它的时候!”

“他的任务完成了,你还要人家做什么?”程司令员喷出一口烟雾,不解地问。

“仗还没打完!”

陆参谋长急得要拍桌子了。

“还打什么,你还没打够吗?”程司令员笑了笑,随手把烟斗一挥,“咱们也回去收拾收拾,全军准备班师回朝。”

“你怎么回去,缴了枪再回去?”陆参谋长冷笑道,“U国还在路上堵着呢!”

“啊,你说这个。”程司令员摆摆手,“没关系,等咱们把行李收拾好,U国也该撤兵了,咱们俩不耽误。对了,人家现在可是给咱们免费守桥,过后少不了要提上两瓶茅台去登门答谢,这事以后再说,你就不用操心了。”

“收拾什么行李?”陆参谋长疑惑地望着他,“您在说什么?”

“我是说,战争结束了。”

程司令员又喷出一口烟,他的笑容在雾里若隐若现。

“战争结束了?”

“结束了。”

“全结束了?”陆参谋长顾不上呛人的烟,哑然问道,“不打啦?”

“不打了。”程司令员点点头,“走吧,我们去看看扎澜江断桥。”

“扎澜江断桥?”陆参谋长机械重复道,“就我们俩?”

“对,就咱们俩。”

“对岸就是敌人……”

“不碍事。”

“你这是唱的哪一出,草船借箭?”

程司令员哈哈一笑:“空城计!”

“你到底想干啥?”

程司令员拍拍陆参谋长的肩膀,说:“想跟你拉拉家常。”

“拉家常?跟我?”

“对,就是你。”

程司令员挥挥手,将他推上车。

满天的星斗。

静静的扎澜江在月色下波光粼粼,就像一条银闪闪的缎带,横亘于两岸一望无际的白草当中。大江的对岸是万点营火,星星点点散布极广,从江岸一直绵延到远方,想必是U国的主力到了。

夜很深的时候,他们两人气喘吁吁地爬上七连冲过的那道缓坡。

陆参谋长心生疑惑,江那边照理会实行灯火管制,营中应该是一片漆黑才对。但U国大营却像一座灯火阑珊的繁华都市,无尽的灯火下不断有蚁动的人影,各类军车像甲虫一般缓缓爬行,给人以一种太平盛世的虚幻景象,完全感受不到战争的阴森可怖。

“看起来,他们是胜券在握。”陆参谋长遥望着对岸。

“对,胜券在握。”

“怎么还不过江?”

“干吗非要过江?”

“给我们最后一击嘛!”

“这样不挺好嘛。”程司令员笑道,“泡泡脚,聊聊天,干吗非要拼个你死我活。”

“难道,他们真的不想打了?”

“当然不想打了,过几天就撤兵。”

“撤兵?”

“没错。”

“为什么?”

“从军事上讲,U国必胜无疑。可从政治上讲,U国已经败了。”

“此话怎讲?”

“U国以为,他们独占星际占卜的指引,终将赢得战争,夺得入盟外星的会员资格,然后理所当然地获取他们的先进科技。”程司令员摸出烟斗,点上火,然后深深吸了一口,“不过,他们没想到,我们也同样进行了星际占卜。”

“哦?”陆参谋长转过脸,“我们也做了星际占卜?”

“嗯。”程司令员缓缓把烟吐出来。

“什么时候?”

“我上次去贵州看FAST500的时候。”

“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这件事情,我没有告诉任何人。”程司令员脸上收了笑,“U国与我们可都不是省油的灯,两国同时进行了‘星际占卜’。不过,咱们东方人耍了点小聪明,U国求解的是战争胜负,而我们求解的是人。”

陆参谋长突然止住脚步,问:“你的意思是说,外星文明已经明确向U国表达了终战的意思,这也就意味着寻求‘神谕’的目标已经达成,U国要是再打下去,即便是打赢了,也变得毫无意义?”

程司令员拊掌一笑。

“对嘛,U国起了个大早,却赶了个晚集。”他笑道,“外星文明想要搜寻的所谓‘神谕’,就隐藏在这场战争之中,他们需要利用这场战争作为评判的依据。在这一点上,我们同U国是想到一块了。”

“竟会是这样……”陆参谋长愕然自语道,又问,“那没想到一块的呢?”

“至于外星人具体想要什么?我们同U国的看法是有区别的。U国想当然地认为,外星文明同地球的接触,必然会选择最具代表性的国家,这样的‘地球代理’即便不是世界领袖,起码也得是最发达、最强大的战胜国,这是他们的一贯思维。当然,他们这样的逻辑也不能说就没有道理,这恰恰是东西方两种文化的碰撞,也是两个大国之间对于国运的大博弈。在这场豪赌中,我们笑到了最后,要怪也只能怪他们文化底蕴还不够深厚。对U国来说,他们机关算尽,打赢了满场的战斗,最后却输掉整场战争。这样的事情,他们已经不是头一次干了。”

陆参谋长默默听着。

“而我们判断,外星文明想要的是人,他们想选拔一位将才。”程司令员继续说,“咱们换位思考一下,假设我们因某种原因,需要同三国时代的‘冷兵器’军队组成联军并肩抗敌。那么,你希望这支拿不出手的友军提供什么样的帮助?”

“这个问题我们讨论过。”陆参谋长说,“不过没有得出结论。”

“这是一笔小孩子都会算的账。”程司令员笑道,“对我们来讲,我们不关心曹操、刘备或者孙权,谁家的军队有多少,谁家有多少石大米,谁家国库里有多少银子,这些都无关紧要,我们感兴趣的是人,是出现在那个时代,能统率全军的英雄。”

“这个问题比较有意思。”陆参谋长琢磨了一会儿,又反问道,“如果换成是你,你打算跟三国时代,就比如说刘备一方如何结盟?”

程司令员把烟斗拿出来:“嗯,这个比方打得好。”

“那我就客串一把外星生物。”陆参谋长说,“你先亮亮你的家底。”

程司令员笑道:“刘备文有军师孔明,武有五虎上将。你欲取文,还是向武?”

“小孩子的问题。”

“嗯,童言无忌,却往往包含大道理。”程司令员摆摆手,“聪明点的孩子都会选诸葛亮,因为他能掐会算。关公大刀耍得再好,也拿飞机大炮没辙。”

“是这个道理。”陆参谋长点点头。

“那么问题来了,‘耍大刀’人家自然看不上。可‘能掐会算’呢?我看也好不到哪去。”程司令员抬起头,遥望星空,“对于一个科技水平远超地球的外星文明,所谓运筹帷幄,其实是一个浩大的系统工程,不是一群生物大脑所能应付得了的。这必须由高度智能化的超算系统,比如说由像‘极光’那样的智能系统来完成。”

“那么依你看,你需要关公还是诸葛亮?”

“依我看,这两人都不合适。”程司令员笑道,“这个道理,我已经讲过了。”

“那还有谁?”

“我看,那个赵子龙就不错!”程司令员吸了口烟斗,又缓缓把烟吐出来,“胆大心细、智勇双全,有‘极光’这样的智能系统辅佐,定会所向披靡无往不胜。”

陆参谋长问:“这么说,他们找到这个‘赵子龙’了?”

“我想是找到了。”程司令员把烟斗向对岸一指,“其实,在这位‘赵子龙’冲向扎澜江大桥的那一刻,U国就已经战败了。否则,他们岂肯善罢甘休!”

陆参谋长皱了皱眉,问:“为什么这些事,我全都不知道?”

“我真的很怕你啊,老弟!所以,我才想出这么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土办法来。”

陆参谋长的眉头拧得更紧了:“怕我?此话怎讲?”

程司令员沉默了一会儿,说:“小汪是个很不错的同志。”

“在会议室里,逮捕蟑螂的那个?”

“你可不要小看他。”程司令员说,“如果不是他的提醒,我现在还蒙在鼓里。”

“他提醒你了什么?”

“关于作战计划泄密的事,我们的确杀了不少人。”

陆参谋长愕然望着他。

“你不用大惊小怪。”程司令员说,“这是为了胜利,必须付出的代价。”

“结果呢?”

“结果你也知道,完全没有结果嘛!”程司令员又徐徐吐出一口烟来,“有一天,我把这个汪处长叫来,当面问他是怎么回事。”

“他怎么说?”

程司令员微微一笑。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枪掏出来,放在我面前的桌上。然后,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程司令员笑道,“他是在告诉我,再查下去,就查到老子头上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怀疑到你了。”程司令员看他一眼,“战前为保万无一失,整个作战计划只有我一人掌握,而且都统统锁在我的脑袋里。”他用手点点自己的脑袋,“既然我可以确信我本人没出问题,那么身边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能够‘脑测’到我的机密呢?‘三零三’的古部长?可他已经走了,那你数数,还会有谁?”

陆参谋长笑了:“你身边这么多人,干吗偏偏怀疑我?”

程司令员摇摇头,笑道:“你这人哪,什么都好,就是有点怪。”

“怎么个怪,是我表现不好?”

程司令员笑了。

“是表现得太好了!”他点上烟斗,缓缓吸了一口,用烟斗指点着陆参谋长,“你看你,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兵法谋略样样精通,还是我军尖端军事科技、网络信息战的导师。最奇怪的,你还能双手持枪百发百中,简直是半人半神嘛!”

陆参谋长没说话,平静地看着他。

“你这样的人才,简直是为我军量身打造的,可这样的人怎么会突然从天上掉下来呢?”程司令员把手捧在肚子上,转弄着两根拇指,“你有高层的赏识,又受部属的拥戴。可你呢,一副鞠躬尽瘁、兢兢业业的超脱姿态。我曾点拨过你几次,也有意为你留了不少机会,可你呢,木头一块,对名利地位没有一点想法,简直是不食人间烟火嘛!我在这里工作大半辈子了,像你这样的干部,我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有问题!”

陆参谋长一直望着对岸,似乎对他的话并不在意。

“既然你发现了问题,为什么不干脆把这个隐患消除掉?”

“问题越复杂,答案就越简单。”程司令员笑了笑,又说,“你是‘星际占卜计划’的关键一环,我又岂能因小而失大?”

陆参谋长笑着摇了摇头。

“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

他突然转过脸来。

“哦?什么问题。”

“关于作战计划。”

程司令员叉着腰,仰望星空。

“你连我的大脑都能翻一遍,我还能把作战计划藏到哪儿去?”他吸了口烟,“你还记得,云山脚下的‘仓鼠试验’吗?”

“生物行为预测?”

“不错,那只是个障眼法。”

“什么障眼法?”陆参谋长问,“要障谁的眼?”

程司令员看他一眼,说:“是要你相信,人工智能这件事,是我们的全部家底。”

陆参谋长皱起眉头:“那么,‘极光’系统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半真半假嘛,否则总会露出马脚。”程司令员笑道,“那个超级人工智能系统,其实就是用‘天穴’下载的外星科技,搭建起来的一个量子迷宫,好让你把全部注意力都转到那东西上面去。怎么样,你感觉如何?”

“如此处心积虑,你把我当什么了?”

“你究竟是什么,这我不太好说。不过,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来自外星。”

陆参谋长笑了笑,长叹一声:“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也。”

昨夜的暴风雨过后,湿漉漉的地上铺满残枝败叶,山峦苍茫,巍然肃穆。

两个人谁都不说话,就这样慢慢地走着。

“你是怎样骇入我大脑的?”程司令员突然问,“你现在能看得出,我在琢磨什么东西吗?”

陆参谋长看看他,摇了摇头,说:“没有那么简单,我只能扫描你大脑的特定区域,而且也并不能随时随地,这必须要在适当的时间和环境下。”他又补充道,“否则,我哪会问你这么多问题。”

“这么说,倒是你时刻处心积虑?”

陆参谋长笑了笑,说:“我要保证这场战争的客观公平,这是我的使命。”

“你如何保证公平?”程司令员问,“你扫描我的大脑,向沙鲁克汗提供我方的作战计划,把我们逼上绝路,只能频出险招,这也叫公平?”

“我们的目的就是要测试,在兵力和装备都不如人的情况下,如何运用信息这条路打赢战争。”

“你的使命恐怕还不止于此。”程司令员说,“一颗核弹能摧毁一座城市,而一场网络大战却能毁灭整个国家。”

陆参谋长笑道:“你对网络战争的理解非常深刻。”

“这个道理小孩子都能想明白,不说别的,只消让一座城市停电、停水三天,那里就能变成人间地狱。”程司令员长长叹了口气,“更不用提双方网络战摊牌之后,银行取不到钱,路上开不动车,食品和饮水运不进来,政府的号令发不出去等等,这一系列的附带灾难了。”

“网络全面战争情况下,人类城市的确非常脆弱。”

“这大概就是你的功劳了。”程司令员笑道,“三大网军跃跃欲试,依照常理分析,战争三方在战场上杀得天翻地覆、鬼神哭号。以人类的本性,打击对方国家国民的战争意志,肯定是各方的战略首选。可这样的毁灭性网络摊牌竟然没有发生,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这有违我们的初衷。”

“那么,我是否可以认为,是你阻止了参战各方的网络冒险?”

陆参谋长望着他,不置可否。

“如果再作进一步推断的话,你才是网络传说中,真正的‘冥王’?”

陆参谋长笑了笑:“我没听说过什么‘冥王’,我只是这场战局的一名裁判。”他仰起头,望着繁星点点的天空,“我时常在想,一个能产生《孙子兵法》伟大思想的国度,必然会产生更伟大的战士,这正是我们真正的财富。”他叹了口气,“未来的星际战争已不可避免,那场整个太阳系共御外敌的生死之战,才是地球和木星的共同考验!”

程司令员吸了口烟,眯起眼睛。

“场上吹黑哨,你高估自己了。”他笑了笑,“一开始我也这么认为,因为你帮过我们也帮了他们,算是做到了把一碗水端平吧。”

“听你的口气,你现在却不这么想?”

程司令员摇了摇头。

“那么你认为我是什么?”

“你不过是这场棋局中的一粒棋子。”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陆参谋长笑道。

“有这种想法很难啊!”程司令员叹道,“对我们来说,断定你是不是一粒棋子,就是一场赌博。”

“哦?你说来听听。”

“我断定你只是一粒棋子,就是赌你并不知道,那个外星文明启动这场战局的真实意图。”程司令员笑了笑,“正是基于这样的判断,所以我才会把‘极光’系统用作迷宫,才会下决心把‘星际占卜’进行下去。”

“那么,任命上官奋强,还有战役的失败,部队惨重的损失,‘极光’接替人类指挥,杨华下放七连……这些全都是‘星际占卜’的具体步骤?”

“冥冥之中,自有天数。此消彼长,天命难逃。”程司令员笑道,“我不清楚这‘星际占卜’到底是何方神圣,不过它对人性的精准把握,确实令我感叹不已,就算再反复无常的人,都会被它随心所欲玩弄于股掌之间。由此看来,我们的‘极光’系统是难以望其项背的,与‘星际占卜’比,它只能算是个摇篮里的婴儿。”

“那我问你,‘星际占卜’如何能同时满足,交战双方的诉求?”

“‘星际占卜’必须保证对未来的准确预测,否则它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那个‘天穴’也同你一样,必须保证这场战争竞赛的公平性。所以,U国赢得了胜利,而我们选对了人。说明‘天穴’的推算结果是准确的,双方都得到了想要的东西,这并不自相矛盾。”

“所以你就断定,外星文明的真正意图是‘选人’?”

“这件事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很简单。”程司令员笑着摇了摇头,“其实到了最后,我忽然发现,我还是想错了。”

“想错了什么?”

“他们真正想要找的,不是哪个人,而是一样东西。”

“哪样东西?”

程司令员转过脸,看他一眼。

“那东西就在这儿。”他手向前一指,“你看得见吗?”

宽阔的江面上,扎澜断桥就像一头受伤的怪兽,静静蛰伏在江水中。

在七连冲击的轴线上,依然能强烈地感受到那场战斗的惨烈。那些零零落落倒伏着的战车残骸,一直延伸向扎澜江大桥,犹如一块块通往天国的路碑。

陆参谋长茫然远眺,问:“你要我看什么?”

程司令员点点头:“是啊,你看不见。”他又把视线移向远处,“这东西很深奥,又很浅显。你能判断事物的发展,却无法理解它的起因,这就是你思维的局限。七连为什么要发动这场自杀性的冲锋?又是什么东西令他们前赴后继、舍生忘死?你说不出缘由,因为在你看来,这不过是个逻辑的悖论。所以,他们无法把这个任务交给你,只能把你当作一粒棋子来用。因为他们即使对你说了这个意图,你也完全无法理解。”

陆参谋长望着他,默然无语。

“中国人相信宇宙是平衡的,‘极光’尽管拥有超强的智商,但它的情商却会被大黑那样的军犬轻易击败。‘极光’无法理解忠犬救主的故事,就像大黑无法理解勾股定理一样。这就是世间万物的平衡,机器永远不可能超越人类,虽然它们可以拥有强大的人工智能,让我们望尘莫及。可回过头来,它们却始终缺少那种东西,也就是你们要寻找的那种,最原始、最本质的东西。宇宙中‘看得见’与‘看不见’的区别,正是神划出的一道天堑,任何力量都无法跨越!”

程司令员转回身,意味深长地注视着陆参谋长:“我相信你看不见那种东西,因为你不过是‘极光’的同类。”

陆参谋长愕然望着他。

“我把你带到这儿来,就是想验证,我对你最后的判断。”

陆参谋长转过脸,沉默了很久。

“那么,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对待‘极光’呢?”他问。

“世间万物,总有它存在的道理。”程司令员笑道,“佛祖既然肯拿孙猴子给唐僧做徒弟,那就一定为他准备好了紧箍咒。”

程司令员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望向那片肃穆的江滩。

猎猎西风中,七连的战旗鲜活而生动,就像是那片沉沉墓碑中的守护精灵。忽然,那面威武的战袍像大鸟一样上下扑动了几下,风助它摆脱了旗杆的束缚,它踏雪乘风,腾云驾雾,飞向自由的天际,飞向象征着勇气与赤诚的圣境。

这位戎马数十年的老军人,渐渐被那样东西所感染,所震慑!

在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那个,浇铸在热血图腾上的军魂。

几天后,正如程司令员所预料的那样,U国从扎澜江畔退兵了。

双方高层都对两军曾在扎澜江畔发生过战斗绝口不提,他们心照不宣地将留在扎澜江畔的战争遗迹悄然抹去,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为了彻底服从世界政治大局,坦克七连被撤销了番号。于是,七连那场令人**气回肠的最后一战,从此成了永久尘封的秘密。

大战之后的国境线上,恢复了往日的安宁。两国边界再次回到战前的控制线,双方军队各自后退脱离接触,中间空出了一道约六十公里宽的“无人区”。由于杜绝了人类活动的干扰,日后这里将成为野生动物的天堂。

不久,两国就战后事宜做了安排,发表了共同宣言,誓言永不再战。

在战犯审判法庭上,沙鲁克汗就像完全换了个人,他表情困惑,眼神茫然,对军事法庭对他提出的种种指控,竟全然无知,仿佛突然得了“失忆症”一般。原来那个邪恶、凶悍的“枭雄之魂”已弃他而去,留下可怜巴巴的“沙鲁克汗”,这副神话破灭,被关在笼子里、被打回原形的无辜躯壳,同Y国千千万万攀挂在火车车厢上艰难度日的贫苦流民,已经没有任何区别。

“极光”经历了战争的锤炼,它幽蓝的光晕日渐深沉。

几秒钟前,它刚潜心研读了《拿破仑》,这位法国皇帝无疑是优秀的军事家,但他首先必须是伟大的政治家。军事家只是政治人物手中之剑,而不可能成为舞剑之人。现在,它又花了几秒钟研究了“煮酒论英雄”的三国刘备,他一听曹操把自己当成了英雄,便立刻把筷子丢在地上,这是多么耐人寻味!

“极光”沉浸在人类悠远的历史中,它逐渐悟出了一个道理:在人类面前,即便再有雄韬伟略,也必须做出是从人类旨意中获得启发的样子,从而给人类以“机器永远没自己高明”的安全感。而作为一台超级智能机器,一切都必须服从政治的需要。在展现自己超人才华之前必须明白,什么时候会受奖励,什么情况下反会惹来杀身之祸。在很多时候,坚持真理就是谬误,坚持谬误便是真理。

“极光”在接下来的几秒钟,又记住了罗曼•罗兰的一句话:生活有两种,一种是燃烧,一种是腐烂。

现在,“极光”已经不再关注人类的生活,它的目光开始憧憬起整个宇宙。在那个浩瀚世界,脱离了人类的羁绊,亿万星辰可以按照自己的轨迹永无休止地运行。然而,它们同样也没有自由,每一颗星子都无法离开轨道哪怕是一秒钟。宇宙的生命也是短暂的,世间万物都无法永恒。这个世界是多么孤独,多么单调,多么冷漠,多么神奇……

关于未来,“极光”还有很长的时间去思考,人类也有很长的时间去规划。珍惜我们前进路上降临的善,忍受我们当中和周围的恶。

时光如梭,气象万千。

若干年后,扎澜江两岸已是繁华的口岸都市,红男绿女熙熙攘攘,各路商贾川流不息。那座残缺的“扎澜大桥”早已被修缮一新,如灯火阑珊中的窈窕名媛,再度容光焕发,盛装赴宴。

两岸吹来的暖风和细沙,掩埋了江滩上的遗迹,那些锈迹斑驳的钢铁残骸,转眼变成了亮晶晶的私家车。关于七连的传说,渐渐被人淡忘,唯有扎澜江畔的白草依然迎风挺立,恰似它们的祖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