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少壮派

超算中心再次传送来3U破译信息:

人类以亿万之众,却极其愚昧地拜倒在一个凡身肉胎的脚下,心甘情愿地把个人的一切希望和身家性命都交付给他,这一奇特行为深刻说明了,人类是多么心智不健全的一种生物。

程司令员对这种打打谈谈的战争形态早已经习以为常了,他倒也不担心,先派些人去聊天应付着,然后接下来该怎么打还怎么打,现在双方都在翻箱倒柜地找狠家伙。谈判人员倒是派去好几波了,争议焦点依旧僵持在那儿。明眼儿人都看得明白,两边都没有罢手的意思。

大战将近,可问题还是要一个个去解决,这东西急不来。

上午,陆参谋长接到电话,是程司令员告诉他,前方部队有人来汇报情况,要他一起去听听。

陆参谋长出了办公室,老远就看见程司令员在走廊里等他。

“觉都睡回来了吗?”

程司令员看上去满面春风。

“睡不着。”陆参谋长笑了笑。

“这可不行,现在不睡,过几天可就没得睡了。”

“有件事一直想不明白。”

“那正好,边走边聊吧。”

程司令员向前头指了指。

“你觉得,咱们把‘三零三’留在这儿,能不能瞒住对方?”

“当然瞒不住。”程司令员笑道,“不但瞒不住,他们会把自己的网络王牌也一样拉上来跟咱们斗,那时候可有好戏看喽。”

“我也这么想。”陆参谋长点点头,“那我们后方防御空虚时,他们怎么不乘机发动攻击,让我们首尾不能兼顾?哪怕只做局部牵制也好。”

“这个嘛,是不太正常。”程司令员沉吟道,“咱们来分析一下,这里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们没动,毕竟他们也不想跟咱们网络摊牌,采取了战略忍耐。另外一种是他们动了,但是因为某种原因没动成,让咱们侥幸得逞。”

“会是什么原因?”

“这我哪知道,这是你们‘科技委’自己的事。”

“让你帮忙想问题,结果节外生枝,越搅和越乱!”陆参谋长摆摆手。

“那我就不瞎搅和了。”程司令员哈哈一笑,“这个问题先放一放,咱们先去见个人。”

“什么人这么有面子,百忙之中能劳您的大驾?”

“去了就知道了。”

“不去。”陆参谋长停住脚,“要去你去,我要忙的事还有很多。”

“好嘛,跟你卖个关子都不行。”程司令员一把扯住他,低声说,“是那支装甲旅的事。”

“装甲旅有什么事,不就是那个赵一航干的吗?”

“我看事情没那么简单。”程司令员左右看了看,又说,“这个赵一航确实有勇有谋,可凡事总有个度,此人能掐会算到了极点,难道你就不觉得这里面有蹊跷?”

“有什么蹊跷,这就是偶然中的必然。”

“不对,你仔细想想,这里面名堂大了。”程司令员正色道,“我琢磨着,这里面的门道要真讲出来很可怕,那个赵一航,说不好是事先知道敌方的部署。”

“这怎么可能?”陆参谋长笑了,“我看,是你想多了。”

“只有这种可能,否则,你就是把天说下来都说不过去。”程司令员把烟斗叼在嘴里,瞄了他一会儿,又说,“要么他自己是高人,要么是他背后站着高人。”

“既然如此,干吗不让那位‘高人’指挥作战?”陆参谋长笑道。

“嗯,先不忙。”程司令员点上烟斗,吸了一口,说,“现在,咱们要去会会的,说不定就是这位高人。”

“哦?”陆参谋长吓了一跳,“那这个面子,是得给足!”

程司令员看他一眼,笑道:“此人你以前见过。”

“在哪儿见过?”

“你还记得那个上官奋强吗?”

“哪个上官奋强?”

“就是以前在你楼下办公的那个瘦高个参谋。”

“哪个参谋?”

“喏,就是你说他一笑起来,让你浑身不自在的那个。”

“哦……”陆参谋长想起来了。

上官奋强,脸上永远笑容可掬,一看便知是出身良好城府极深的官宦子弟。此人晋升得很快,是第三梯队的重点培养干部。此人虽然谦卑世故,但另一方面,他也有纯粹执着的地方。每办成一件大事,他就会从眉眼和嘴角之处,流露出内心的欢悦,让人想起婴儿的纯真无邪。

“想起来啦?”

“有那么点印象吧。”陆参谋长笑笑,“咱们在一个楼里办公的时候,他那时大概是怕惊到您吧,每次经过你门口,都蹑手蹑脚踮着脚尖走路,仿佛就像是在跳芭蕾似的。”

“嗯,这孩子的确挺懂事,是一个谦虚谨慎、戒骄戒躁的年轻人。”

“是不错。可这么一个讨人喜欢的人,怎么打仗?”

“典型的经验主义。”程司令员笑道,“你这人就这点不好,爱憎分明非黑即白。”

“经验嘛,根本谈不上。”陆参谋长笑道,“这类干部我见多了,可我怎么看,这都跟‘高人’挨不上边。我看他那点聪明劲儿,根本没用在打仗上。”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程司令员一摆手,“人嘛,哪有十全十美的,咱们得用发展的眼光选拔干部。就说这个上官奋强吧,作为军事主官可能是差了点火候,可此人知人善用,他在用兵点将方面还是很有一套的。”

“人事上的事,我不了解。”

“那不就是了。”程司令员笑道,“我问你,你觉得上官奋强和赵一航相比,哪个更有统兵挂帅的潜质?”

“要说军事理论,上官奋强洋洋洒洒,坐谈立论无人能及。可要论带兵打仗,冲在一线的赵一航,倒是个真英雄。”

程司令员笑着摆了摆手。

“要这么说,这回你是真看走眼了。”他脸上收了笑,正色道,“那我告诉你,上官奋强同志,正是命令部队直捣敌补给基地的军事主官!”

陆参谋长张着嘴,冷不防突然呛了口凉气。

程司令员走着走着忽然不见了人影,回头一瞧,只见陆参谋长脚下差点绊个跟头,眼镜从他鼻梁上滑下来,“啪嗒”一声跌在地上。

总算到地方了。

程司令员和陆参谋长阔步走进会议室,上官奋强礼毕后,用唱花旦的一串小碎步抢身迎上来,两手忙不迭地做或搀或扶的姿态,服侍完程司令员稳当落座后,他才屁股蹭着沙发的边,有惊无险地坐下,然后弓起身子,脸上洋溢着幸福。

谈话内容陆参谋长没有太多记忆,留给他印象最深的是,上官奋强一直费劲巴拉地弓着身子坐在那儿,不停幸福地笑,殷勤地点头,还掏出个本子很认真地记着什么。

直到谈话结束,他都没有和上官奋强做眼神交流的机会。程司令员随便聊了一会儿,便很快结束了谈话,然后又拉上陆参谋长去别处开会了。

上官奋强殷勤送他们出去,然后一转身,很有成就感地合上笔记本。

杨华这两天一直忙得团团转,又是分析战报,又是查探敌方动向。

在这次战役中,地面部队打得很惨,人员、装备报上来的损失令人触目惊心。在接下来的战斗中,“首战用我,用我必胜”牛气冲天的航空兵是指望不上了,地面部队还得继续唱独角戏。现在,留给总结经验教训的时间真不多了。

这场窝囊仗打下来,部队上下都给急红了眼,发了狠地想知道“不明攻击”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吃了亏不要紧,可总得明白是怎么被人暗算的。机场已被宪兵严密封锁起来,“三零三”部队的人一直都在那架幸存的歼16顶上爬上爬下,检测分析得没完没了,并且严禁闲杂人等靠近。“战情处”的人一时插不上手,只好先把精力全都放在琢磨装甲部队上。

此次战役,我方部队除投入了“96D”和“99G”等现役主战装备外,还把尚处于部队试用阶段的“百式坦克”也投入了实战检验。各路大军乏善可陈,唯有装备“最新型坦克”的装甲部队,才是让大伙解气又痛快的话题。

要说这“百式坦克”,还真值得多讲两句。单从这型新概念坦克的纸面参数来看,就足以用“变态”这类词汇来形容它。

“百式坦克”是世界首款入役,采用双人编制,具备完整C4I能力的四代半坦克。它由车长兼任炮长,与驾驶员在前舱并列。

这种高度自动化的战车采用无人炮塔,大幅缩小了被弹面积。炮塔右侧是个亮点,它以全新升级的“欺骗/干扰”激光系统,取代九九式上面的“致盲/压制”系统(这东西总归有点不太仗义的嫌疑)。这么一改,相当于将坦克投影到前方五十米处,既能欺骗敌方的激光测距仪,并使之编码失效,还可以干扰采用激光半主动制导/激光驾束制导的反坦克导弹。

最惊艳的,当属“百式坦克”新一代的火控系统,它使战车具备了“打一个、瞄一个、跟一个”的多目标连射能力。在必要时,坦克炮可以与车长周视镜同步随动。在多目标接战的情况下,坦克炮一般采用“三发急速射”模式,将“识别—瞄准—打击”的决策链,由“单链”升级为“环链”。再配合新型自动装弹机,将最高理论射速提升到惊人的十八发/每分。

也就是说“百式坦克”基本是看哪儿打哪儿,战场上挨个点名。

Y国当然也不傻,他们在领教了“百式恐怖”之后,就很快学乖了。Y国的对策是,尽量避免与之正面交战,一发现“百式坦克”集群,就集中各型反坦克火力实施间接打击。

在战术思想上,我军历来有“集中优势兵力,各个歼灭敌人”的传统。部队为加强突击效果,通常会将“百式坦克”这样的新型装备集中编制,组成所谓的“拳头部队”。而这样做,恰恰为敌方的“非接触式集火打击”战法提供了便利。

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顶装甲向来都是坦克的软肋,甭管号称防护有多强悍,都架不住各型“攻顶”武器的过顶重击。

在一个典型战例中,我方两个装备新型坦克的装甲连,在占领攻击阵地后,随即遭敌各型攻顶导弹的集火打击,造成重大伤亡。

不过,真正让“百式坦克”打出威风的,还是赵一航的那支装甲旅。

赵一航的经验是:把新坦克平均分配到各连队。尽管这种“撒胡椒面”做法是装甲部队的忌讳,但它符合战场上简单实用的残酷法则——它可以让那些优秀的炮长在牺牲前,尽可能多开几炮。

发明这种战术实属无奈,这还要从装甲兵对“铁麒麟”的崇拜说起。获得“铁麒麟”称号,一直以来都是历届装甲部队“大比武”的最高荣耀,每个坦克车组都把它当作一生的奋斗目标。在战斗中,令敌闻风丧胆的“铁麒麟”车组,才是部队最拿得出手的有生力量。

不过这些“铁麒麟”都是每支部队的宝贝,他们分布在各个连队。另外,“百式坦克”造价不菲,在有限经费向空军和海军倾斜的大趋势下,陆军根本负担不起新型战车的大面积装备。直到战争开始,全军的“百式坦克”加起来还不够装备三个营。在这种情况下,你只有把坦克化整为零分下去,才能实现“百式坦克”与“铁麒麟”车组的强强组合。

杨华是装甲兵指挥专业出身,他非常钦佩赵一航这种灵活机动的战术头脑。但那个令人抓狂的问题又绕回来了,赵一航究竟是用什么办法,让部队免疫敌方“不明攻击”的呢?如果知道了这个答案,也就明白所谓“不明攻击”到底是什么东西了。

杨华忽然想起自己在军校时的老同学上官奋强,这家伙到部队后就如鱼得水平步青云。他同赵一航两人年龄相仿、起步相近、履历相当,但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你有军事才华,我有政治智慧,两人孰优孰劣?看看他们肩膀上的将星就一目了然——他现在是赵一航的直属上级。

根据前线通报,这场漂亮仗就是在上官奋强的直接指挥下取得的。程司令员已将他从前沿召回,据说还有意提拔他担任战区主攻集团的军事主官。

杨华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下意识地随手在本子上画只大青蛙。突然,身后的门被人“嗵”地一脚给踹开了,把他吓了一跳。来人站在门口,热情招呼他。

“哈哈,干吗呢?”

杨华定睛一看,来人正是自己在军校时的死党——上官奋强。

他做梦也没想到会这么巧,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多年未见,他看上去又瘦了一圈,可还是一脸的春风得意。

杨华喜出望外,他知道上官奋强要来,却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这么巧。

还没等杨华站起身,上官奋强就已经翻到了各式家伙,他为自己沏了壶茶,然后如释重负地往沙发里一躺,还摆出个舒服的姿势。

“怎么样,这些年混得?”上官奋强随口问道。

“咳,瞎混呗。”

面对同窗好友,杨华觉得似有千言万语,却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还是老样子,脑袋里缺根弦儿,干啥都没想法,没目标。”上官奋强笑道。

“我哪能跟你比。”

杨华望着他肩上闪闪的将星,心中感慨万千。

人的自卑分为两种:一种是对神灵的自卑,这类人做事有底线,有敬畏和谦卑之心,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狂妄自大,更不会忘乎所以;另一种是面对他人的自卑,这类人崇拜强者,藐视弱者,因而这种自卑又很容易转变为自大。

前一种自卑者表面上谦和,骨子里却很淡定。因为他明白自己只是个凡人,因而也懂得对别的凡人欣赏和包容,既不会盲目崇拜什么人,也不会轻易鄙视谁。对任何人不迷信也不苛求,不卑也不亢。

上官奋强笑着一摆手。

“我知道,你想说啥。”

“我想说啥了?”杨华问,“你还会相面不成。”

“你又想拿我爹说事。”

“我可没那意思!”

这俩人一见面就会斗嘴。

“有跟没有,这都不重要。”上官奋强似有所指,“你毕业后的事,我在别人那儿都听说了,你的问题不在这儿。”

“在哪儿?”

“你还记得临别时,我给你的赠言吗?”

他这么一说,杨华立刻没词儿了。

当年毕业各奔前程的时候,还在流行“留言册”这东西。别人都为好同学、好战友祝福打气,唯独上官奋强给自己留了个意味深长的段子——

旧时马戏班里有个瘪三,品渣人懒。耍刀练不过师兄,顶碗比不上师妹,舞火棍又玩不过狗熊,在大伙眼里他就像个废物。可他只靠一招嘴甜心黑就能哄得领导开心,最后做了班主夺了师妹,当年瞧不起他的那些个师兄师弟,都得对他点头哈腰,连狗熊也要看他的脸色糊口。

小寓言往往蕴含着大道理,这就是上帝常跟人开的玩笑。人总是老得太快,却聪明得太迟。

“要说你当年,毕业刚一年就在‘战区大比武上’夺了武状元!”上官奋强感慨道,“这风头多有劲儿,我就是再有十个爹也拼不过你啊!”

“过去的事了,提它干吗。”

一席话,顿时让杨华回忆起当年的风华正茂,被夸得心里舒服,脸竟然都红了。

“可接下来呢,你没有眼力,又不懂运作,不被人家算计那才叫怪呢!”

“你……怎么知道?”

杨华又被他突然戳到痛处,一下没回过神来。

“还用怎么知道?”上官奋强笑道,“咱们先做个心理游戏,我来帮你分析分析。”他用手一指杨华的本子,“你就看看你画的这只青蛙,没有鼻孔,说明你不闻。嘴巴紧闭,说明你不问。你对那么重要的事情,竟然不闻不问,说明你有多**。有些人你都得罪了自己还不知道。那么多好机会,就让你这么给白白丢了。”

“不提这事了。”杨华心中顿感烦闷,他一摆手,“还是说说你自己吧,这回你可立大功了,听说程司令员有意提拔你呢。”

“咳,那老东西……”上官奋强厌烦地一摆手,忽然意识到自己此番话讲出来太欠考虑,于是干咳一声,低下头掩饰着喝起茶来。

杨华见状赶紧打圆场,岔开话题。

“听说赵一航,也是你发现的将才?”

“什么将才。”上官奋强笑着一摆手,“要不是我指点他,他哪能立那个功。”

“这倒也是,听说就连咱们程司令员,都佩服你会看人。”

杨华心中感慨,到底是两人地位不同了,连拍马屁都是潜移默化,此话说得连他自己都打了个寒战。

“老弟过奖了。”上官奋强似乎还很受用,“其实,你多往周围看看就明白了,凡夫俗子天生就知道为别人打工,聪明点的人就会去自己创业,可要做真英雄,你说说该怎么干?”

“怎么干?”

“要当真英雄,不是看自己有多大本事,而是遍选天下豪杰为我所用。”

“这道理太绕。”

杨华笑了笑。

“行,那我就不跟你兜圈子了。”上官奋强脸上收了笑,正色道,“我这次来,就是想请你这个‘武状元’出山。”

杨华心头一惊,忽然跳出一个念头——天赐良机啊!借这位老同学的威风,说不定自己还有机会向上运动运动。

上官奋强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

“你看,我初来乍到。”他向门外一指,“在这地方,除了你我谁都信不过。”

杨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心中暗想,你在琢磨别人,人家其实也在试探你。

“怎么样?你要是看得起咱,就跟我去大干一场!”

他拍拍杨华的肩膀。

“这还用说,只要你用得上。”

杨华爽快答道。

“好兄弟,要的就是你这句话!”上官奋强又用力拍拍杨华的肩膀,笑道,“明天我要主持一个会,打算让‘前指电战处’的人都开开眼,让他们见识一下‘三零三’的高人,你到时也来听听,顺便也讲讲你的想法。”

“‘三零三’的高人?!”

杨华倒吸一口凉气,这家伙没准儿真能知道别人的心思,他心都要蹦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