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蒙 冤

海瑞迅速地分析了下目前的局势,卓有才如此紧张,连夜带人来挑衅,目的可能是要救出莫非,可能莫非要交代的,与卓有才有莫大的关系,换句话说,桐溪决堤当晚,上流水库开闸泄洪一事,与卓有才脱不了干系。而莫非乃是袁府台的妻舅,估计卓有才就是仗着这层关系,才有胆来县衙。那么袁昆是否也陷进去了呢?

思忖间,海瑞问道:“莫非招了没有?”

“没有。”戴孝义道,“你刚出来不久,卓通判就到了,魏主簿尚未来得及审呢。”

海瑞又问道:“卓有才阻挠审案了?”

“是的。”戴孝义气愤地扬了扬眉,“卓通判说你有问题,不得再干涉莫非一案,要将莫非带回到严州后再行定夺。”

“奇怪了。”冯全道,“他凭什么带人来逮捕海知县?”

“魏主簿问了,但他没说。”戴孝义道,“只说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海知县在处理沿河土地时,严重违纪。”

“强盗,一帮强盗!”海瑞怒道,“这哪里是什么官场,分明是一帮杀人越货的强盗!戴捕头,你去告知包仔,让他按照我的吩咐做。”

戴孝义听完,大吃一惊,“海知县……”

海瑞断然道:“对付什么样的人,就得用什么样的招。只管去就是了。一切后果,本县自会承担。”戴孝义领命,急步走了出去。

冯全叹了口气,他虽只是一介典史,职位低微,但也多少了解些官场之情状。事实上官场是最没人情味、最凶险,也是最肮脏之所在,这里容不下有情怀、有理想之人,但凡有人跳出来想要整饬官场,都是凶险重重,甚至大多数都不得好死。

海瑞是古往今来难得的有正气且不畏强权的好官,如果能给他足够的权力,不出多久,大明朝的官场定然会是另一番景象,但问题是,他能冲破那重重险阻吗?

冯全作为一县之典史,负责侦察各类案件,一直希望能扶持一位好官,跟着他破案,给这肮脏不堪的社会注入一股清流。为此,在了解了海瑞的为人后,他就暗下决心,要跟着海瑞好好干,哪怕再苦再难,好歹不枉此生了,当下扬眉道:“海知县,下官能为你做些什么?”

“继续追查姚顺谦的下落,以及杀害赖知县的凶手。”海瑞沉声道,“记住了,无论在什么时候,从来都是邪不压正,总有一天,我们会将那些为非作歹之徒,绳之以法。”

冯全闻言,全身的气血顿时上涌,红着脸道:“下官明白了。”

说话间,戴孝义又回来禀报,说包仔已经把莫非劫走,安排到了指定的地方。海瑞闻言,暗松了口气,说道:“一定要保护莫非的安全,告诉魏主簿,争取早日让莫非招供。”海瑞说完,走了出去。走入夜色中时,他那并不宽阔的后背挺了一挺,俨然如铁板一般笔直,脚步很坚定,诚如他所说的那样,从来邪不压正,既如此,又何须胆怯?

衙门里,卓有才正在大呼小叫,指责魏晋说,莫非被劫,县衙署里的人,谁也逃不了责任,若是不能在三天内把莫非交出来,统统等着袁府台治罪吧!

海瑞在衙门外时,就听到了这些话,只冷冷一笑,挤入围观的百姓之中,昂然而行。此时,众百姓发现是海知县,皆吃惊不已,人家既然是冲你来的,何以还要送上门去?几个好心的百姓有意挡着他,劝道:“海知县,那人来者不善,避一避为好。”海瑞朝他们笑了一笑,以示感谢,脚下的步伐依然没停,走到门口时,大声道:“卓通判好大的火气啊!”

卓有才闻声,霍地转过身去,眼里精光一闪,冷笑道:“海知县,你终于现身了!”

“我问心无愧,为何不敢现身?”海瑞一步步往前走,走到卓有才身前时,“敢问卓通判,以何罪名逮捕于我?”

卓有才道:“贪功冒进,在治理沿河一带的事情上,搞一言堂、一刀切,滥用权力,致使大量百姓蒙受巨大损失,那些人已经把你告到严州府去了。本官接到报案,意识到事态严重,这才亲自前来逮捕于你。不过让本官没想到的是,你果然是胆大包天啊,竟敢当着本官的面劫人,想死吗?”

“劫人?”海瑞故作惊讶,“谁劫走了谁?”

卓有才见他装糊涂,气得脸色铁青,厉声道:“你的家奴包仔劫走了正在堂上审问的莫非。你知道这是何行为吗?倘若查实此事是你指使的,不光是你这知县做到头了,只怕还得在牢里待上几年。”

海瑞脸色一变,吃惊地道:“那个混账小子,端的害我不浅啊!卓通判有所不知,他是个浑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浑然不顾后果。此举也是下官万万没有想到的。”

卓有才见他继续装傻,情知问不出什么来,沉声道:“既然如此,你就等着被革职罢官吧,带走!”

海瑞没有反驳,更没挣扎,由着他人将他带出去。魏晋本是呆呆地站在那里,见海瑞被往外带时,不知哪儿来的勇气,赶了上去,朝卓有才道:“通判大人,淳安县的各项工作刚刚开展,这时候把海知县带走,县里就乱了。”

卓有才喝道:“该停的工作先停下来,等候袁府台消息就是了。”

魏晋知道自己人微言轻,说得再多也无济于事,便朝海瑞看了一眼,心想县尊啊,你当初要是肯听我一言,也不致让人抓到把柄。

海瑞知道魏晋是可信任之人,说道:“魏主簿,不要担心,淳安乱不了,做你该做的事便是了。”

“是,谨遵县尊之令。”魏晋躬身送走了海瑞,心里却传来一阵凉意。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以海瑞的行事风格,即便是没有落人以柄,只怕也有人不想让他待在淳安。

海瑞被带走不久后,戴孝义和冯全便进来了,把海瑞交代的事情跟魏晋复述了一遍。魏晋闻罢,眼睛一亮,道:“事不宜迟,今晚继续审问莫非,务使他交代。”

今晚真的很忙,似乎各方人物一下子都动了起来。魏晋刚要让冯全、戴孝义带路,去审莫非,门下便有人禀报说严州同知辛望远到了。

魏晋闻言,着实有些吃惊。辛望远是什么样的人物,他再清楚不过了。由于县主簿分管户籍、赋税,与府里的同知、通判常有接触,为此,无论是卓有才还是辛望远他都非常熟悉。辛望远与卓有才不同,他不贪,但有野心,城府颇深,一般情况下不轻易向人吐露心迹,平时也是沉着一张脸,讳莫如深。然一旦有上司莅临则是另一副嘴脸,极尽谄媚之能事。不过这样的官员很多,司空见惯了。让魏晋奇怪的是,辛望远也在今晚来了淳安,究竟是何意思?他隐隐感觉到会有大事发生,便走出衙门去迎接,拱手行了礼,说道:“辛同知深夜来淳安,可有要务?”

辛望远的脸色与平时一样,拉得很长,斜着眼看了下淳安的几位官吏,道:“本官听说你们的县尊让人给带走了,故过来瞧瞧。”

魏晋叹息道:“同知说得没错,县尊刚刚让卓通判带走了,说是滥用权力,致使百姓利益蒙受了巨大损失,要带去府里调查。”

辛望远负着手大摇大摆地走到衙门里面,往正首的法案位置上一坐,朝魏晋道:“淳安近几年来端的是不太平,前任的知县、县丞尚不知去向,新上任的却又被带去询问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魏晋知道海瑞现在非常危险,唯一能救他脱险的便是莫非的口供,心里急得要命。可是他又不知道辛望远到淳安究竟干什么来了,只好旁敲侧击地道:“辛同知说的是啊,县尊一走,县里刚刚开展的工作便不好推进了,下官等正为此着急呢。”

辛望远看了他一眼,问道:“你们想救海瑞出来吗?”

魏晋闻言,眼睛一亮,“辛同知有何良策?”

辛望远却反问了他一句,“你果然想救海瑞?”言下之意是说,海瑞一走,你就是县里的一把手了,能够暂时署理一切事务,主掌大权,你还想救他出来?

魏晋岂有听不明白的道理,便认真地道:“在同知大人面前,下官不敢欺瞒,权力自然是个好东西,谁不想执掌实权,大干一番呢?可它在不同的人手里,效果也全然不同。海知县是个干吏,他做事雷厉风行,无论是手段还是谋略,下官皆望尘莫及。以淳安眼下之局面,唯海知县方能驾驭。”

辛望远听得出此乃真心话,不过此话正好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严州府的局面又何尝不是如此呢?那袁昆碌碌无为,占着茅坑不拉屎,倘若他能取而代之,那么严州就是另一番景象了。思忖间,辛望远的脸上出现了一抹难得的笑意,说道:“既如此,本官便给你们指一条明路。”

冯全没想到他真有办法,插嘴道:“请同知大人明示。”

辛望远道:“本官问你们,韦德正明明已经招供,说他与卓有才合谋侵吞良田,为何不抓他?”

魏晋道:“不瞒辛同知,韦德正只供出了征田文书是卓通判下发的。大人也了解办事之程序,征田文书虽是卓通判下发的,但是此文书获批却要得到袁府台首肯。由于此事牵涉袁府台,而且涉案之金额也并不大,所以海知县想拿到更多的证据后,再行动手。”

“结果人家先动手了。”辛望远冷冷一笑,“不过这样也好,今晚卓有才之举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他急于动手,只能说明心里有鬼。莫非不是还在你们手里吗,连夜把莫非和韦德正押送去严州。”

魏晋惊道:“不知同知此言何意?”

辛望远站起来,走到魏晋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事到如今,本官也不瞒你,都察院的鄢宪台此刻正在本官府上,这件事连袁府台都不知道,目的就是要暗中调查严州官场,把那些目无王法、坑害百姓的贪官一网打尽。本官今晚来淳安,就是鄢宪台指示的。”

魏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鄢懋卿到严州去了,而且依葫芦画样学海瑞暗访。从上面传出来的风声说,鄢懋卿是严嵩培植的,与海瑞可能不是一路人,但是从目前的局面来看,他们的目的无疑是一致的。而且鄢懋卿在淳安时,魏晋也能从他的言行举止中看得出来,此人是有心反贪,有了他在上面主持,那么此事就好办多了。

“听凭辛同知吩咐。”魏晋喜道,“下官这就去提人。”

“慢着!”辛望远道,“此事要做得隐秘些,莫让卓有才听到了风声。”

魏晋迭声应是,带着冯全、戴孝义等人去了。辛望远看着他们走出衙门,一直绷着的脸松了下来,鄢宪台这一招高明啊,稳坐帷幄,于不动声色间掌控着全局,今晚之后,无论是淳安还是严州的官场,都要变了。

海瑞被押抵严州后,没有提审,连夜就入了牢,这意味着卓有才确实掌握了控诉海瑞的证据,更加意味着此番他逃不过一场官司,甚至还存在被撤职的可能。这是他进入官场以来遭遇的首次挫折。此等遭遇,对一个锐意进取、一心一意想要做出一番功绩,踏踏实实要为老百姓做些实事的人而言,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然而他心里也明白,做任何一件事,打击和挫折是必然的。正是因了这些打击和挫折。才更加证明官场的腐败,亟须整治。邪不压正,只要朝廷是真心要反腐,那么他目前的困境就只是暂时的。

正自思来想去,牢门外人影一闪;听得声音,海瑞抬头一看,居然是典史冯全,不由惊讶道:“冯典史,你如何到了严州?”

原来莫非和韦德正在冯全的押送下,被秘密送进了同知府。冯全得空儿,便连夜来探监,顺便将此消息告知海瑞。海瑞听闻,粗粝的脸上不禁露出一抹笑意,原来鄢懋卿就在严州,如果纯粹从本案出发,这无疑是件好事,他会毫不手软,严惩卓有才等一干人。但是,从他个人的角度来看,则未必是福了。

要知道鄢懋卿是奉了严嵩的命令而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以严嵩的利益为出发点,在严打卓有才的同时,他会轻易地饶过他海瑞吗?这便是政治场上诡谲莫测之处。党派间的明争暗斗,时时干扰着大明朝的整体走向。而他海瑞在这场政治游戏中,不过是一枚过河的卒子,生死难料。但他还是高兴,他为官,不是要依附哪股政治势力飞黄腾达,只是简单地想要一展抱负罢了,即便是遭了殃,领了罪,甚至革了职,只要能在官场中注入一股正义的风气,那他就没白走此一遭。

“很好。”海瑞道,“记住,接下来无论我遭到怎样的待遇,都不要管,更不要害怕。一如既往地追查杀害赖知县的杀手,并且找到姚顺谦,明白了吗?”

“明白。”冯全道,“此乃下官职责所在,定一查到底。”

鄢懋卿连夜提审了莫非和韦德正两人。韦德正已经在海瑞那里招了,自无须在鄢懋卿处抵赖,依然如前所言,将他如何依靠兄长韦光正的关系,勾结卓有才利用征地文书的漏洞,大肆侵吞土地之事复述了一遍。那征地文书在淳安县衙署有存档,鄢懋卿也曾看过,确实是严州府批准的,但上面没有袁昆的签名,只盖了个府里的大印。海瑞当初没去动卓有才的原因也就在这里。如果没有更多的证据,贸然去动卓有才反而会打草惊蛇。直到莫非的出现,才使此案有了转机。鄢懋卿也明白莫非身上藏了很多秘密,这个地痞流氓背靠着一个当知府的姐夫,暗地里定然做下了不少见不得光的事,如果能让他开口,把袁昆挖出来,那么严嵩锦囊里的指示便可以实现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反腐大戏就此结束,届时回了京师该领赏的领赏,该治罪的治罪,皆大欢喜。

鄢懋卿看了眼瘦不拉叽、一脸蜡黄的莫非,问他道:“你是否认为卓有才去了淳安,就可以把你捞出来?”

莫非确实是这么想的,他本来已崩溃,想要招供了,卓有才的出现让他重新有了信心,区区一个知县算得了什么呢?在权力面前,所有的事都不算事。何况现在已经到了严州,这里就是他的天下了,哪个还能把他怎么着呢?他看了眼旁边坐着的辛望远,朝他笑了笑,好像在说,是我姐夫让你来的吧?

鄢懋卿看得出他的心思,又问他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莫非摇摇头,眼里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管你是谁,在严州地面上,哪个不是我姐夫手底下的人?

“我叫鄢懋卿,从京师来的。”鄢懋卿边说边看他的脸色变化,有种猫玩老鼠的意味,“忝为都察院副都御史,监察天下官员,奉严阁老的命令,来浙江整肃官场。”

莫非听他说完,脸色顿时就白了,不可思议地看了看鄢懋卿,又转头看向辛望远,似乎想从他那里求证此事的真伪。辛望远微微一哂,用淡淡的笑容告诉他,此事千真万确。

“现在你知道自己的处境了吗?”鄢懋卿继续威胁他,伸手拿起放在桌面上的几张纸,“这是淳安知县海瑞查到的,关于你装神弄鬼,在桐溪决堤前夕,故意开闸泄洪的证据。难道你不知道在那座水库的下面,是淳安万千的百姓吗?单是这一项罪名,本官便可让你人头落地,甚至诛你满门。不过说实话,本官不想杀你,因为单凭你这么一个地痞,借你个胆也干不出这种胆大妄为之事。说吧,谁让你干的?”

莫非的精神再一次崩溃了,甫出狼窝,又入虎穴,若不据实交代,漫说是他姐夫,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他,“我交代,我交代……若是招了,我能脱得了一死吗?”

“那要看你能否戴罪立功了。”鄢懋卿端起茶杯,悠悠然地喝了口茶,“先说来予本官听听。”

“好好好……”莫非迭声称好,说道,“这……这事是卓有才指使的,是……是他让我干的。就像这一次,让我去淳安找海瑞的茬儿,也是他吩咐的。”

辛望远冷笑道:“大雨当晚,开闸泄洪,乃损人不利己之事。卓有才让你去干这事做甚?”

“辛同知,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嘛!”莫非说道,“开闸泄洪,淹了田,再搞个赈灾和征地文书,他们不但能把良田变成诡田,还能从赈灾款里捞一笔,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啊。”

“不对啊。”鄢懋卿放下杯子,皱着眉头,“姚顺谦失踪,赈灾款也不翼而飞了。你们怎么捞好处,除非那三十万两赈灾款是你们拿的。”

“我没拿。”莫非忙辩道,“不过卓有才拿没拿,我就不清楚了。”

鄢懋卿又端起茶杯,喝了口,道:“此话怎讲?”

莫非道:“鄢宪台你想啊,他卓有才区区一个通判,有这么大的胃口吞得下三十万两银子吗?”

鄢懋卿见他给自己分析的样子,不由得一笑,“看来你还挺机灵,可惜都用在了歪道上。本官给你个机会,你敢吗?”

“但凭宪台大人差遣!”莫非本是跪在地上的,一跃而起,兴奋地道,“草民定不负大人期望。”

“你如此有信心?”鄢懋卿好整以暇地道,“如果此案最终指向袁昆,你当如何?”

莫非嘻嘻一笑,道:“不怕宪台笑话,我那姐夫极惧内,我姐姐让他往西,他断然不敢往东。以他的性子漫说三十万两,便是三百两银子也是不敢拿的。”

“好。”鄢懋卿说道,“过两天本官放你出去,把卓有才背后的人给本官找出来。”

“没问题。”莫非答应得很爽快,“草民虽不知他平时跟什么人有来往,但也见过几次他府上有神秘人物进出。要把那些人挖出来,应该不难。不过,宪台大人答应过草民的,也请不要食言啊。”

“放心吧。”鄢懋卿道,“只要你能找出卓有才背后的势力,你的性命就无忧了。”

将莫非、韦德正押下去后,鄢懋卿道:“这两人在严州的消息,不得外传。”

辛望远已明白了鄢懋卿的计谋,他是要借海瑞被捕的机会,放莫非出狱,再通过莫非与卓有才的关系,打探出卓有才背后之人,如此一来,海瑞被打压了,反贪的成绩也出来了,一举两得,当下揖手道:“宪台放心,下官理会得。”

卓有才以为斗倒了海瑞,便可以高枕无忧。他利用职务之便,在淳安搜集海瑞在“退田于民”一案中,搞一刀切损害百姓利益的证据。堂审当天,出庭做证的人居然也有百余之众。这些人中有乡绅,也有普通的百姓,有自愿的,也有被迫而来的。在这些人里面,乡绅自然是“退田于民”一案里的受害者,而那些普通百姓,也确实是兼并土地中的实际受益者,这部分人往往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且跟官府里的人有一定的关系,所以他们并没吃亏,得到了一笔不菲的土地赔偿款。

海瑞实施“退田于民”政策后,那些得到了土地赔偿款的百姓,自然得将银子吐出来。这对于好吃懒做的人来说,无疑不是什么好消息,在官府的威逼利诱之下,便出来做证了。

袁昆不愿亲自出面,他为人温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心中毕竟是有一杆秤的,为官者,不可能做到百分之百的公平,但他们实施的政策,只要有利于绝大部分民众的利益,那么就是正确的。海瑞的行为虽不免急躁了些,但他的所作所为代表了大多数百姓的利益,毫无疑问,他是实实在在为百姓谋福利的好官。站在道义的角度,作为严州的一把手,他应该站出去为海瑞说句公道话,甚至还他个清白。可惜啊,这世道已无公道,就连这场轰轰烈烈的反腐,也不过是一场作秀罢了,那他还站出去做什么?于是索性就交给卓有才去审理。至于结果如何,那就看老天还有无天道吧。

在百余人的控诉下,海瑞为求政绩急功冒进,在实施“退田于民”的政策中搞一言堂、一刀切的罪名成立。卓有才问他是否要陈词反驳时,海瑞只是淡淡一笑,粗粝的脸上冰冷如铁,看了眼卓有才,然后摇了摇头。

摇头并不是他认罪了,只是代表他问心无愧,天道昭昭,是非黑白早晚会有公论,如果有生之年,他看不到还他清白的那一天,那么这个世间也就无可留恋处了,生死且由他去罢了。

“你不辩论,本官就当你认罪了!”卓有才一拍惊堂木,大喝道,“将犯官海瑞带下去,等候朝廷处治。”

海瑞的判决文书送抵杭州总督府时,胡宗宪笑道:“这柄利剑终于受挫了。”

徐渭也是拂须而笑,说道:“卓有才太沉不住气了,控制这场戏的人是皇上,反腐进行到现在,远没到落幕的时候,卓有才的行为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下一个倒霉的就是他了。”

胡宗宪道:“先生说得没错,看来还是鄢懋卿聪明,躲在暗处,伺机而动,现在的局面,对他来说无疑是最好的,那就把这道判决文书原封不动递交京师吧。”

徐渭点头道:“理应如此。想来严阁老看到这个之后,也会十分高兴。”

胡宗宪笑了一下,“你说高拱看了后,会是何表现?”

徐渭道:“他应该不会好受。”

海瑞的判决文书抵达京师后,高拱的确不太好受,虽说逮捕了韦光正,将了严嵩一军,可说到底韦光正是在都察院任职的,对严嵩并没形成实际威胁,现在海瑞又出了问题,这场戏还怎么继续唱下去?

徐阶也是十分着急,万一严嵩坚持要罢海瑞的官,那可如何是好?

张居正看了他二人一眼,说道:“二位大人莫忧,静观其变就可以了。”

高拱是急性子,听了此言,冷笑道:“叔大啊,你说得倒是轻松,到了这时候,还如何让人静得下来?”

张居正微哂道:“历朝历代以来,反腐都是最难推进之事。阻力越大,只能说明问题越严重。海瑞的表现是有目共睹的,连皇上都知道他是一柄利剑,现在他却把自己查了进去,这说明什么?当今皇上圣明,如此简单的问题,他一定看得透。”

“是啊。”徐阶拊掌道,“叔大说得没错,海瑞在严州被查,只能说明严州的问题相当严重,这一点皇上一定也能看得出来。只要能让海瑞继续查下去,该胆战心惊的就是严嵩了。”

高拱沉着眉头想了一下,说道:“照这么看来,我等须想办法给海瑞些特权了。”

徐阶一愣,“在他去淳安上任前,你没有许他特权吗?”

高拱摇了摇头。徐阶倒吸了口凉气,也许天下人都会以为,海瑞如此大胆,背后一定还有一重特殊的身份,没想到他竟然真的只是七品知县而已!以区区七品之衔,让他去撬动淳安甚至浙江官场,无疑是把一只羊放在群狼环伺之中,真的是异想天开啊!而敢去做这种事的,普天之下除海瑞外,只怕也再无他人了。徐阶叹息一声,怨怪高拱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如此安排,与羊入虎口何异?”

“海瑞是羊吗?”高拱似笑非笑地看着徐阶,“他是柄好剑,但好剑也需要磨砺。当初我看重的是他身上的正气和不畏强权的冲劲儿,但那股劲儿需要约束,不然会很麻烦。所以让他受些挫折,看清楚官场之险恶,没什么不好。”

徐阶苦笑,“给你当差,端的是不易。这个时候去申请特权,皇上会准允吗?”

张居正道:“只要皇上明白严州的问题,应会答应。”

高拱瞟了眼张居正,张居正也看了他一眼,大家都心知肚明,这场戏尚未过半,把海瑞放出来,并给他特权,戏的**才会来临,皇上应该也很想看到这样的场面。

此刻,严嵩的心情大好,这一招鄢懋卿处理得太妙了,简直是神来之笔,接下来只要挖出卓有才背后的人,这场表演就可以圆满落幕了,届时最大的赢家必然是他严嵩。为此,他特意备下一桌酒菜,破天荒地喝起酒来。

严世蕃在一旁作陪,问道:“要不要进宫,去皇上面前参高拱一本?”

“多此一举。”严嵩摇摇头道,“这场戏就是海瑞挑起来的,你以为皇上会制裁他,让这场戏终止?只要我们能控制好局面,让他在卓有才背后的势力那里终止,我们就能高枕无忧了。”

严世蕃一想也是,道:“要不要儿子先去查查站在卓有才背后的是什么人,有备无患?”

严嵩想了想,说道:“还是让鄢懋卿去查吧,他会有分寸的。倒是应该去跟胡宗宪提前通个气,一旦查出卓有才背后的势力,让他不遗余力地配合,严厉打击,要从上到下把气势和反腐的决心打出来。”

严世蕃笑了一声,“儿子明白了。”看来这种事情,还是父亲老练。

朝廷的回执文书下来了,即日押赴海瑞至京,听候都察院核实发落。

卓文才看到回执文书后高兴得不得了,终于把那个不知死活的海瑞打发了。人在官场,你想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想要清清白白,留芳名于后世,只怕是太理想化了,那不是在做官,是在作死。在这个世上,所谓的清官,也只是表面上看起来是清官,一点泥水都不沾的,几乎没有。

卓文才很快下发文书要求淳安方面释放莫非,然后去了袁昆府上。像是位凯旋的将军,大摇大摆地往袁府客厅上一坐,说道:“袁府台,这回你可得好好谢我,要不是我出面,你那小舅子只怕得在牢里待上几年。”

袁昆心想,你这是在救我小舅子吗?是救你自己罢了。但表面上袁昆没驳他的面子,笑道:“是啊,此番辛苦你了,拙荆为了感谢你,特意备下家宴,犒劳卓通判。”

卓有才哈哈笑道:“夫人客气了,那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须臾,袁夫人出来请卓有才去用膳,卓有才觉得有恩于他们,因此不客气,随着袁昆夫人去了内室。酒过三巡,莫非也到了。袁夫人见弟弟果然无恙,更是感激卓有才,让莫非去给他敬酒。

莫非在姐夫处捞不到实际好处,所以平时与卓有才走得较近,两人沆瀣一气,做了不少见不得人的勾当。那时候他觉得很痛快,可以以权压人,不劳而获,每天带着手底下的人出去遛一圈回来,就有银子了,而且老百姓还不敢对他说什么,实在是逍遥快活至极。可人在不同的环境下,心境亦会有变化,特别是像莫非这等地痞,没什么信仰和理想,觉得鄢懋卿给他分派的任务很刺激也很有趣,把卓有才拉下水后,世界依然还是原来的世界,不会有太大的变化,而他的命运则发生了改变,将来洗白释放之后,只要姐夫这棵大树不倒,该怎样还是怎样,所以此刻面对卓有才时,他的内心竟然产生了种莫名其妙的快感,卓有才啊卓有才,以前你总是压老子一头,这回老子要亲手送你上路了。

听得姐姐催促着让他敬酒,莫非端起杯子笑道:“教卓通判费心了,你的大恩大德,日后我定当涌泉相报!”莫非喝了一杯酒后,兴奋地跟卓有才聊闲话。卓有才则依然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官样,说着场面话。这让莫非更加兴奋,很快老子就不需要再看到你这副虚头巴脑的样子了。

几家欢喜几家愁,海瑞被押解出城的时候,心中有种壮志未酬身先死的悲壮感,想他日子虽过得清苦,可从来没有忘记责任和使命,半生与诗书为伴,深受先贤之教诲,一朝为官,便矢志要秉承先贤之志,造福一方。可是当今天下啊,虽说依旧提倡尊文崇儒,人人崇尚读书,而当真正学而优则仕的时候,人的心就变了,一切以权和钱至上,把儒家思想抛置脑后,浑然变了一个人,导致社会乌烟瘴气,混浊不堪。那些真正想为老百姓做事的好官,个个遭受打击,正义不得伸张,理想不得酬报,究竟是谁之过也?

天空又飘起了雨,不,这段日子以来绵绵的细雨几乎没有断过,大雨会否再次来袭,河水会否再次决堤?淳安的各项工作才刚刚开展,如果因此而中断,当灾难降临时,谁来负此责任?那些本该为民请命者,眼里只有利益,谁会去顾虑老百姓的死活?

囚车摇摇晃晃地在雨中前行,雨水打湿了海瑞的脸,亦凉透了他的心,这风起云涌的世间啊,何时方能拨云见日,让百姓真正过上安宁的日子?

路旁陡地传来一声大喝,包仔从草丛里冲出来,身上同样湿漉漉的,想来已经在此等了很久,他提着柄大刀,天神一般站在前方,一脸的愤怒。押送的差役纷纷拔出兵器,喝道:“让开,劫囚车是死罪,若不让道,格杀勿论!”

“把我家主人放了,若不放了他,休怪老子手里的刀不认人!”包仔是海瑞从海南老家带出来的,为人单纯正直,在他的世界里黑白是非,犹若泾渭分明,他的主人一心为民,廉洁奉公,不该受到这样的待遇,所以他要争,哪怕为此付出生命,也要争,争一口气,争一个公道。

海瑞看着一身怒意的包仔,深沉地叹息一声,争什么呢,在权力至高无上的时代,哪个能争得过权力?

“包仔,回去。”海瑞道,“去县衙署等着,我会回来的。”

包仔一愣,“你真会回来吗?”

“会的。”海瑞肯定地点了点头。他虽然心寒,但信念未灭,相信这世界还是有公道的。人活于世,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心死,一如赖文川,他是对这世界彻底绝望了,所以才会在他人的胁迫下,从容赴死。可他不,无论面对多大的困难,他依然怀揣着希望,无论遭遇怎样的磨难,依然坚持初心,只要还有机会卷土重来,他还是会那样去做,义无反顾,绝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