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水患官患
一
雨终归还是下了,今年的汛期比往年来得早,连日的蓄势之后,这场风雨来得特别猛烈,风卷云走,暴雨如注,只一会儿工夫,路上就积水横流,混沌的水带着泥泞往低处流,于洼地积成了河,哗哗地淌。一天过后,山上的水便已往县境的河里灌。一旦水量超过河堤的承受能力,就是灾难的开始。
年年都是如此。淳安的百姓皆知灾难即将来临,人心惶惶,各地乡绅或是百姓代表,纷纷冒雨往衙门请愿,动员修堤的告示不是已然发布了吗?应及时行动起来,哪怕是日夜抢修,也要加固河堤,阻止灾难发生。
百姓急,县里的各级官吏更是心急如焚。在这关键的时候,姚顺谦居然不见了!
典史冯全带着衙役,找遍了县里所有的地方,就差掘地三尺,去地下找了,可还是不见姚顺谦的踪影。
“不会出事了吧?”冯全一脸惊恐地看着魏晋,不然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如何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魏晋问道:“去严州府的人回来了没有?”
“回了。”冯全道,“回话说姚老爷没有去过严州。”
魏晋像是听到了生平最为荒唐之事,不可思议地看着冯全,“没去过?”他记得两日之前,他们离别之时,姚顺谦分明支了五万两银子去严州府打点,怎会没去过?
冯全道:“严州府是如此回的话。”
是严州府方面在撒谎吗?不会,堂堂知府,正四品的地方大员,没有理由为了五万两银子让一个人消失。任何一个有官场经验的人都不会如此干……魏晋想不出姚顺谦因何消失,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出事了;眼下大雨已至,灾情如火,等是等不得的,咬了咬牙,道:“乡绅和百姓代表还在衙门里吗?”
“在的。”冯全道,“被我安排在了门房里。”
“走!”魏晋转身奔入雨里,“通知乡亲们,修堤!”
冯全毕竟只是个无品无衔的典史,听了魏晋的话,心下打鼓,边追在后面跑,边道:“这么大的事,就这么决定了?”
“不然如何?”魏晋回头眯着眼喊,“等着淳安再次被淹吗?”
“魏主簿……”冯全抢上两步,拉住了魏晋的袖子,“我本是一介小吏,不该插嘴,可毕竟同僚这么些年,有些话若是不说,憋着难受。”
魏晋停下脚步,他人本就瘦,被雨一淋,衣袍贴身,更见消瘦,用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道:“说吧!”
“去年雨季,赖老爷被革职。今年雨季,姚大人不见了。这……”冯全激动地道,“这是巧合吗?”
魏晋看着眼前这位五大三粗地大汉子,顿时愣住了,是啊,这是巧合吗?如果说姚顺谦的突然消失,与赖文川被革职一样,是权力的力量在作祟,那么他此时强自出头去治水修堤,是否就是在往死路上奔?
魏晋打了个寒战,面对生死,谁都会犹豫,而且前面出事的都是县里的一把手、二把手,他一个小小主簿,即便是前赴后继为此付出了性命,于事何补?
魏晋的脚步一挪,慢慢地走回了衙门里面,在衙门的走廊上留下一长串凌乱而沉重的脚印。冯全看着这一串脚印,无奈地重重叹息一声,也不说话,只默不作声地陪在魏晋身边。
外面的雨兀自哗啦啦下着,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雨打在石板、屋顶、树梢上,汇作一片复杂而庞大的声浪,直往耳朵里钻。然而此时的雨声,在魏晋和冯全两人耳里听来,已非雨声,而是夺命的乐章。
雨天的夜幕拉得特别早,未申交际时,便黑了下来,天地间只剩下白茫茫一片雨帘,模糊了山河,乱了人心。
大雨里,一位彪形大汉撑着把伞,急跑过来,到了堂里,他把伞一扔,扬眉喊道:“出事了!”
“死人了吗,急成这般模样?”来者乃是衙门里的捕头戴孝义,平素就莽莽撞撞的,此时草木皆兵,这一喊着实把魏晋和冯全两人吓了一跳。冯全把环目一瞪,没好气地道:“有屁快放!”
“百姓都跪在衙门外请愿!”戴孝义手指着外面如注的大雨,“人越来越多,这……这么下去是要出事的。”
“什么?”魏晋吃惊地看着外面的雨,急得跺了跺脚,“真是要了命了,去看看!”说话间,就往外走。冯全朝戴孝义使了个眼色。戴孝义急忙拾起刚才被他扔在地上的伞,赶上去给魏晋遮雨。魏晋一把推开雨伞,“老百姓还在雨中跪着,给我打什么伞。如此大的雨,哪个有本事不湿身?”
戴孝义没来由地被一通好骂,索性把那伞扔了,冒雨而行。冯全愣了一下,是啊,这么大的雨,哪个有本事不湿身呢?也跟着钻入雨中。
及至衙署门前,看到白茫茫的雨里跪了黑压压一地的百姓,魏晋的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了一下,倏地一阵战栗,铁青色的脸上滴着雨水,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唯有那双眼睛,抖动着,慢慢地亦溢出水来。
还有什么比眼前的场景更加令人震撼,还有什么比下跪更为卑微,可是还有什么比生存更为重要?为了活下去,为了昔年的噩梦不在今年重演,他们放弃尊严,集体请愿,希望官府念苍生疾苦,播种耕耘不易,保他们的良田及作物不失。
面对此情此景,还有什么理由退却,莫非你的一己之安危贵得过全县百姓的生计吗?
“乡亲们!”魏晋霍地破口大喊,泪水也随着这一声喊潸然而下,“都起来,去修堤!”
众百姓一声高呼,纷纷起身。魏晋回头朝冯全、戴孝义吩咐道:“从今晚起,县里各级官吏均不得告假,直到修固河堤,洪水过去为止!”
“青天大老爷啊……”一位年长的老者,在大雨里眯着眼喊了一声,而后在县衙门的安排下带着众人连夜前去修堤。
也就是在这时候,一个角落处出现了一条人影,孤独而落寞,全身都被雨打湿了,头发和衣物在雨水的冲击下皆往下垂,像极了一条落水的孤魂。
是的,孤魂。飘来**去,无处着落。在看着当前这一幕时,他忍不住皱了皱眉,脸上越发的落寞了。
从赖文川处回来后,徐渭本想于次日便去找姚顺谦,那本田册太重要了,他如今的心情好比当初鄢懋卿要去见韦德正探探底一样,恨不得马上就去把姚顺谦拉到面前来,问他那本田册到底涉及哪一级人物。
赖文川自然是不肯说的,徐渭亦理解他的担忧。那田册虽然是赖文川亲手所造,可它是有别于县衙现存之田册的,乃是揭开诡田案,甚至能让韦光正伏法的重要证据。如今那证据放在了别人手里,他岂能轻易信口开河?
原以为赖文川不说亦无大碍,反正姚顺谦就在身边,一问便知。次日,他将与赖文川见面的情形,向鄢懋卿报告了后,便差人去寻姚顺谦。哪承想差役回来说,姚顺谦已然出门,据衙门的人说是去了严州府。
徐渭心里虽急,但也只好等姚顺谦回来,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姚顺谦居然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此消息传来,饶是徐渭老谋深算,亦难遏制住惊恐之意,脸色煞白。他刚刚得知田册一事,拥有田册之人便消失了,是谁让他消失的?哪个有此胆子,有此能量,可以让朝廷官员随时失踪?是严州府,韦德正,还是……
徐渭的身子倏地惊了一下,他记得姚顺谦曾秘密去见过胡部堂的公子胡桂奇,他们之间一定达成了某种协议,会不会……
徐渭不敢再往下想,抬头往外面望了一眼,大雨如注,灾难真的要来了!
“先生……”鄢懋卿亦感到了不安,风雨已至,再不动手什么都晚了,“如果再束手束脚,一旦淳安再出现洪灾,皇上怪罪下来,谁也吃罪不起。我先去把韦德正控制起来再说。”
按照徐渭原来的设想,凭借鄢懋卿这柄利剑,可在淳安所向披靡,现在看来有点想当然耳,万一这一剑挥出去,劈到了自个儿的脚,如何收场?
“去叫胡桂奇来。”徐渭摇了摇手,似乎是直接在给都察院的副都御史下命令,“在下要先见见他。”
鄢懋卿倒也不在意,这位大才子连胡宗宪都未曾放在眼里,更何况是他这个外人呢?随即似猜到了什么,“他……”
徐渭又摇了摇手,慎重地道:“在见过胡公子之前,什么都不要说。”
鄢懋卿望了眼漆黑的夜里如注的大雨,叫了底下的人进来,吩咐去请胡桂奇。
二
魏晋吩咐完毕,送走众百姓后,正要走入衙署里去,眼睛的余光看到那条人影时,周身大震,探着头定睛又打量了下,叫道:“老爷!”
姚顺谦的突然出现,让魏晋又惊又喜,惊的是这两天他到底去了哪里,何以回来时竟是如此一番落寞的样子?喜的是在他决定修堤的时候,姚顺谦出现了,无论前途若何,有两个人一起担着,总比他一人要好得多。
魏晋吩咐差役拿了身干衣袍来,让姚顺谦换上,又给他端来碗热水,轻声道:“老爷,喝口水。”
姚顺谦慢慢地转过头,看了他一眼,这才接过水,慢慢饮下。魏晋看得出来,那一眼的眼神奇怪无比,甚至不像是原来的那位姚老爷了,没有生气,没有光彩,就像是丢了魂的……僵尸!
魏晋也是浑身湿透了,被他这一眼看得打了个冷战,“老爷,这两天你去了哪里?下官到处找你不见,今晚实在是坐不住了,这才自作主张,发动百姓去修堤。”
“修堤……”姚顺谦喃喃地念了一遍,陡然一声阴恻恻的冷笑。
魏晋被他笑得头皮发麻,同时也为自己的处境感到担忧,“老……爷,你……到底怎么了?”
“修堤一事,由你全权负责吧。”姚顺谦说出一句话后,整个人就像虚脱了一样,挥挥手,“去吧,忙你的去,不可让百姓失望。”
听到这话,魏晋越发不安。其实彼此心里都明白,如果真把今年的洪水挡住了,不仅仅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更是一桩值得夸耀的政绩,若运气好的话,连升几级甚至平步青云也未可知。此乃为官者的梦想,姚顺谦何以要放弃?再看他那副没了魂的样子,显然是受到了什么威胁,抑或遭遇了权力的阻力,教他丧失了斗志和信心。果真如此的话,他此时的退出,实际上是在保全自己,让另一个人去背这口黑锅。
“是……”一边是对百姓的承诺,一边是官场上的陷阱,以及不可预知的危险,魏晋的心又一次翻江倒海般地涌动起来。
轰轰两声,漆黑的天空中掠过两道闪电,像是裂了两道狭窄的口子,如注的雨水倾泻而下。魏晋看了眼天空,心中有种末日将临的恐惧感。姚顺谦到底经历了什么?他让他去负责修堤,又意味着什么?魏晋觉得,他既然答应了百姓修堤,那么这件事便必须去做,但是,在眼下这种诡谲多变的环境下,要想把事情办好,且保证自身安全,那就得去找座靠山,不然的话,随时都有可能丧命,还谈什么保淳安一境平安?
走出衙门的时候,魏晋的眼前浮现出鄢懋卿那张油光满面的脸来,从政治立场上来说,他不应去找这位从京师而来的都察院副都御史,何况他是下来查韦氏案的,淳安的安危与之并无直接关系。可是从淳安的局势来看,治水和治贪还分得开吗?
捕头戴孝义从大雨中跑过来,魏晋看了眼他的脸色,隐隐猜到了何事,心头一懔,问道:“何事?”
戴孝义是从修堤现场赶过来的,身上沾满了泥污,“魏主簿,今晚修堤的人已全部到位,物资也陆续拉过去了,但是雨实在太大,流水湍急,堤坝怕是扛不住。”
魏晋自然知道,前两年每年的洪灾,都是从决堤开始的,保不住堤坝,修堤治水便无从谈起,当下沉声道:“再组织人手,保不住堤坝,提头来见!”
戴孝义高大的身子一震,知县没了还有县丞,县丞没了还有主簿,只要淳安父母官的血性还在,再大的阻力、再难治的洪水亦不足为惧。
“属下明白了!”戴孝义低喝一声,领了军令状,转身跑出去,只一会儿工夫,雨和黑夜便将其吞没。
魏晋回头朝站在门口的衙役喊道:“备车!”尽管已然晚了,但他还是决定连夜去找鄢懋卿,哪怕给鄢懋卿大骂一通,也管不得了,洪峰已至,他等得起吗?
胡桂奇早已听说鄢懋卿到了淳安,但一来他们并无交集,二来这位衙内也没有将鄢懋卿放在眼里,因此只当不知。原以为他们不会有会晤的机会,让他意外的是,鄢懋卿居然会选择在这样的一个雨夜,把他请到驿站来。这让他震惊的同时,亦甚为恼怒,你虽任职于都察院,有巡察百官之职,可你也别忘了你是谁,所传唤的又是哪一个!
走入驿站时,胡桂奇正要发火,目光一转,见到徐渭时,脸上禁不住微微一变。他知道自己的父亲与这位书生的关系,他们是上下级,但更是知己,此人使起酒疯来,连父亲都得让他三分。在见到这张讳莫如深的脸时,胡桂奇的火气不敢再发出来,“先生何时到的淳安?”
“公子又是何时到的呢?”徐渭却未与他客气,只冷冷一笑,反问了一句。
“有几天了。”胡桂奇道,“奉父亲之令,回了趟老家,正要去向父亲复命,路过淳安时乏了,歇了几天脚。”
“那真是巧了。”鄢懋卿哈哈笑道,“我也是这几天到的,想来与公子差不多时候进入淳安。”
“幸会!”胡桂奇表面上与鄢懋卿揖手为礼,心下却在暗自打鼓,一个是都察院的副都御史,一个是父亲麾下幕僚,此二者同时出现在淳安,为的是什么?
待众人入座,底下人奉上香茗后,徐渭直奔主题,说道:“公子可知淳安的情况?”
胡桂奇是武将出身,脑子转动远比不上徐渭快,愣了一下,问道:“什么情况?”
“灾情。”
胡桂奇闻言,越发奇怪,淳安的灾情与他何干?但徐渭的问话,他又不敢不回,因答道:“略知一二。由于淳安特殊的地理位置,年年治水,年年遭灾,水患之害,从未彻底得到根治。”
“这就很明显了。”徐渭解下腰际的葫芦,喝了口酒,沉声道,“造成淳安灾情的绝非水患。”
胡桂奇好奇地问道:“那么是什么?”
“官患。”
胡桂奇暗自一怔,随即想到前两天他曾在洪福酒楼见过本地县丞姚顺谦,又达成了从治水款中提取五万两银子,换姚顺谦知县一职的口头协议……莫非此事让他知道了?思忖间,讪笑道:“先生深夜叫我过来,总不会是要跟我谈淳安的官场吧?”
“听到这雨声了吗?”徐渭目光一抬,望向外面,脸上散发着一种文人特有的忧郁。是时,虽说廊下有灯光照耀,可外面的景物兀自模糊,仿佛是一片水的世界。“去年的水灾,撤了一位知县。今年水灾未至,县丞却失踪了。去年之祸,如法炮制,再次来袭,莫非还不足以使人震惊吗?公子,鄢宪台奉圣上旨意,突降淳安,目的是彻查淳安官患。如你知道些什么,万望说将出来,以便宪台查案。”
说到此处,胡桂奇再傻也听出来了。他虽对徐渭敬畏三分,但他毕竟是堂堂浙直总督的公子,朝廷钦封的正五品锦衣卫千户,被一位无品无级的书生,带着怀疑的语气问话,无名火起,因不想撕破了脸,隐忍着怒意,愠色道:“先生的意思是,我搅乱了淳安的官场,而且那个县丞之失踪,亦与我有关?”
“在下没说此事与公子有关。”徐渭是当世无匹的大才子,咬文嚼字的功夫比胡桂奇不知高多少倍,只徐徐地道,“只是恰好听说公子前几日与姚顺谦在洪福酒楼见过一面,这才将公子请了来,了解一些情况。”
此话说得不卑不亢,胡桂奇心下虽恼,但是那火却无处发泄,生硬地道:“是的,前几日确曾见过他一面。”
徐渭道:“公子为何见他?”
“为何?”胡桂奇奇怪地看着徐渭,“徐先生是糊涂了吗?还是你跟在我父亲身边这些年,没人拍过你的马屁?如今这些地方上的官员,政绩不甚突出,迎来送往之事却是娴熟得紧啊。姚顺谦在他的管辖地面上接待于我,区区小事值得先生这般关注吗?”
徐渭眉头一动,也不管胡桂奇是否着恼,又紧叮了一句,“仅此而已吗?”
胡桂奇沉声道:“仅此而已。”
一旁的鄢懋卿听着他们的对话,看着胡桂奇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只觉惊心动魄,心想这徐文长果然不是一般的文人,要知道那胡衙内飞扬跋扈惯了,把他惹恼了什么事干不出来?也就徐文长敢与他针锋相对。
“抓人吧。”徐渭转过头看向鄢懋卿,眼神里已蕴含了一抹淡淡的杀气,有了此番谈话,姚顺谦的失踪跟胡桂奇无论有没有关系,他都已仁至义尽,“我们要在那位神秘的知县到任之前,将主动权掌握在手里。”
“抓谁?”胡桂奇惊了一惊,禁不住问道。
“韦德正。”鄢懋卿看了他一眼,喊了人进来,吩咐道:“逮捕韦德正,送县牢房候审。”
魏晋走入驿站的时候,恰好看到差役冒雨出去,心头一怔,鄢懋卿今晚有什么行动吗?走到里屋时,见到鄢懋卿、徐渭、胡桂奇等大员俱在,暗地里不免吃惊,这等阵容,所为何事?
鄢懋卿见到魏晋时,颇觉意外,如此大雨,且又是在如此诡谲的夜晚,他即便没在抗洪现场,亦应在衙署统筹全局,以防不测,如何到这里来了?再看魏晋的脸色,那张清瘦的略带着几分书生气的脸上,透着股浓得化不开的凝重,就好像现在的夜色,沉重如铁。
鄢懋卿隐隐猜出了他此行的来意,与徐渭交换了个眼色,说道:“魏主簿,深夜到此,何事啊?”
魏晋怔怔地站了会儿,突地跪倒于地,伏首道:“请宪台及各位大人为我淳安百姓做主!”
魏晋的举动大出鄢懋卿意料之外,讶然道:“出了什么事?”
魏晋道:“汛期已至,淳安正在面临洪水的威胁,下官业已派出县署所有力量,发动百姓修堤筑坝,命令他们堤在人在,堤毁人亡,誓要抵挡住今年的洪水,不可再使百姓受灾。然下官决心虽大,却是实在难抵巨大的压力,万望宪台及各位大人出面,主持大局,淳安百姓定不忘宪台及各位大人恩德!”
徐渭走将上去,亲手扶了他起身,语重心长地道:“魏主簿,读书人的膝下虽无黄金,却有气节,遇到了何等阻力只管说便是,无须落跪。”
魏晋称谢,道:“姚顺谦失踪两日后,今晚回来了,但是……”
“他回来了!”徐渭握着魏晋的手不由抖了一下,“你继续说。”
魏晋道:“他回来后,犹如失了七魂六魄,沉默寡言,只说修堤之事由下官全权负责,不可辜负百姓期望。”
啪啦啦一声大响,雨夜里响起一声霹雳,惊电在暴雨中一闪而没,徐渭似乎惊了一惊,回过头去,望向鄢懋卿。此时,鄢懋卿发现他的脸色已变得灰白,“先生……”鄢懋卿突然也意识到了什么,话音戛然而止。
是什么让姚顺谦失魂落魄,又是什么让他心灰意冷,把修堤之重任交给了魏晋?是权力吗?
能让一位县丞如此情状的,除了权力还能是什么呢?鄢懋卿的脸色也变了,是韦德正抢先动手了……不,不对,区区一位地方上的财主绝对无此能量,那么会是谁呢?当他把目光也往徐渭身上投过去时,看到徐渭的神色中除了疑惑之外,还有一层浓浓的忧虑。
姚顺谦既然受到了威胁,为何还敢出现,难道对方就不怕姚顺谦把他供出来吗?
“快,去把姚顺谦叫过来,要快!”现在,鄢懋卿终于明白魏晋的压力了,他几乎是吼叫着下了这个命令。
“没这么简单。”如果此事只用抓了韦德正,找来姚顺谦问话,便可真相大白,那就太儿戏了。徐渭的目光从鄢懋卿身上移开,转首朝魏晋道:“修堤可有进展?”
魏晋道:“洪水太猛,水流湍急,堤坝压力很大。下官已吩咐增派人手,务必挡住洪水。”
徐渭道:“你去现场监督着,有何情况,随时来报。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怕,你也有靠山。”
魏晋看了眼徐渭,又看了眼鄢懋卿,泫然欲泣,“有先生此话,下官即便是死在抗洪现场,也是值了!”拱手作揖,扬长而去。
“宪台,斗争开始了。”徐渭朝鄢懋卿看了一眼,转身入座,看着外面的雨夜,“我们也需要准备好接受考验了。”
胡桂奇本来一副天大的事亦与之无关的样子,估计受到此时紧张氛围的影响,忍不住问道:“若是决堤了,会如何?”
“会是一场史无前例的灾难。”鄢懋卿道,“浙江官场一干涉案人员,皆无可幸免。”
三
这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在各方人马都行动起来之时,有一条人影出现在县衙署的门口。
子夜了,大雨依旧未有消停的意思,如此夜晚,漫说人迹,狗都难见一条。衙署里没有人,门却洞开着,敢情是所有人员都去了抗洪一线。
门前的灯笼,在这样的雨夜虽说微若萤光,但依然照到了那人的脸上。在微弱的灯火下,只见那是张黑瘦的脸,皮肤又糙又粝,颌下留着一缕浓密的黑须,干而酱红的嘴唇若隐若现。肩上背了个褡裢,已被雨淋得湿透了。背微微驼起着,这使他本来就不高的身子,又矮了几分,整个人看起来完全是个毫不起眼儿的农夫。唯独那双眼睛,即便是在夜色中,也灼灼有神,亦是因了这眼神,使他那张粗粝的脸有了独特而富有个性的棱角。
他把手里的伞微微向后倾斜着,往雨夜瞅了瞅,迈开步径往前走,布鞋在石板上踏过时,发出轻微的吱吱声响,脚底溅起的水花很快与雨水融作一处,灯光的尽头,黑色很快将他的人影隐没,仿佛这条街上从来没有此人出现过。
然而有些事情终归是遮不住的。他消失在夜色中时,一队人快速地从夜色里而来,出现在了衙署的灯火下。当中有一人骂骂咧咧的,正是韦德正。衙役却是不由分说,将之直接带入了衙门。一阵嘈杂过后,这个世界又只剩下了哗哗的雨声,以及远处传来的轰隆隆的奔雷声。
那人在黑夜里站了会儿,粗粝的脸动了一动,转身又走。
县城的大门与衙署一样是洞开的,不同的是这里不断地有人进出,他们有的推车、有的挑担,运送着筑坝的各种物资,不时传来的吆喝声,划破苍穹,穿透密集的雨声,遥传过来。大雨的夜,因了他们而显出几分紧张,也因了他们而变得有了些温度。
走出城门,是一支运送物资的队伍,来来回回,形成了两条长龙。
那人跟着长龙走,胸前开始起伏。雨夜虽寒,但它是有温度的,这座县城虽然积疴难移,但依然是有活力的,至少在这种大灾大难面前,在县衙的领导下,全县百姓表现出了众志成城共同抗灾的决心,只要百姓对官府还是信任的,那么再难的事也能够克服。
“不好了!”大雨里跑来一人,边跑边迎着雨喊,“桐溪决堤了……桐溪决堤了……”
雨中的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紧跟着便慌乱起来,所有的努力和付出,都是为了保堤坝不垮;只要水不冲垮堤坝,他们再苦再累,亦是欣慰的,可是当决堤的消息传来时,空气里立马传来一种悲怆的无奈的气息,今年的灾难还是不可遏制的发生了!
“快去桐溪!”人群中的那人突然大喊了一声,他把手里的伞扔了,抢过一辆推车,“把它堵起来,快走啊!”
那人推着车,疯了一样冒雨奔跑。其余人见状,如梦初醒,跟着赶上去。两条长龙再次涌动起来,像血液一样,又有了生气。
桐溪是新安江的一条支流,一面倚山,一面枕着沃野,本是青山沃土间一条美丽的溪流,因了上流新安江水量激增,使得这条原本平静的桐溪浊浪滚滚,咆哮着往下流冲,浪涛不绝,冲击着堤坝。
白茫茫的大雨中,一段堤坝就像豆腐一样,倏地陷了下去,一道水流冲向缺口,往下面的田里灌。
那人指挥着百姓,往那缺口处填沙袋。然而随着缺口的增大,水流越来越急,沙包扔下去后,就被冲得不知所踪。
轰的一声大响,大段的堤坝轰然崩塌,洪水**,冲向田地,许多人不及躲避,被水冲了下去……
那人见状,黑色的脸顿时煞白,雨水抽打这张脸的同时,大滴大滴的泪水亦泛涌而出,淳安的黎民啊,因了官府的不作为,甚至是在某种势力的推波助澜下,一场大灾不可避免地发生了。祸因个人私欲而起,然百姓何辜,要一次又一次地遭受这惨绝人寰的灾难!
那人扑通跪在地上,向着苍天哀号。
后半夜了,驿站内依旧灯火通明。
胡桂奇显然很困了,按照这公子哥儿往日的脾气,只怕早躺**去了,可今晚却强打着精神坐在厅里,似乎也预感到了,今晚要有大事发生。
一支五六人组成的衙役队,卷着风雨扑入驿站里来,他们的步伐中隐隐地透着股不安。
衣服上的雨水往下滴着,那五六人的脸上均透出一股恐慌。只见前面的那名衙役拱手道:“禀宪台,姚顺谦不见了!”
砰的一声,鄢懋卿忍不住拍案而起,“又不见了!”数日之内,一个县丞两次消失,到底是谁在背后左右着姚顺谦的行踪?
韦德正已然被逮捕,看来他们所逮到的仅仅只是此案中的一名无关紧要的人物,真正的幕后控局者,远还没有浮出水面!
徐渭虽依旧坐在椅子上,但他的脸色显然也不再淡定,怔忡了会儿,问道:“魏主簿那边可有消息?”
衙役答道:“我等在回来的路上,听说新安江的一条支流已经决堤,具体情况不得而知。”
“来了。”徐渭喃喃地说了一句,转首面向鄢懋卿。
鄢懋卿尚未回过神来,“什么来了?”
“这是巧合吗?”徐渭一字一字地道,“三天之内,姚顺谦两次失踪,也就是在这三天之内,洪水冲垮了堤坝。淳安的堤坝只能挡得了三天的雨水冲击吗?”
鄢懋卿大吃一惊,连脸色都变了,照着徐渭的话说,难不成决堤是人为的?未及鄢懋卿回过味来,徐渭倏地喝道:“还愣着做甚,想让赖文川也跟着失踪吗?”
鄢懋卿被喝得惊了一下,虽心里不太舒服,但依然执行了命令。因为这是极有可能的,在任的县丞可以失踪,前任的知县就更加能够让他消失了。
一队差役扑入大雨中,一道霹雳又在空中炸开,天像是要塌了似的,雨倾泻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