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最后的挣扎

这一日早上,雨歇了,天似乎有放霁的意思,黑沉沉的乌云淡了许多。

连续下了那么长时间的雨,总算有了放晴的迹象,人们的心情也一下子好了许多。

徐渭的心情糟透了,他烦躁地走入总督府,门人向他问好,他似没听见一般,蹙着眉头径往里走。走到上房[1],见胡宗宪尚在用早膳,捧着一碗稀粥,桌上摆了三样咸菜,这是胡宗宪一贯的作风,在生活上不崇尚铺张。徐渭径在胡宗宪旁边坐下,道:“给我也来一碗。”胡宗宪笑笑,吩咐下人盛碗粥。

徐渭捧起碗吸了两口,没好气道:“海瑞被带到杭州了。”

胡宗宪一听,眉头一蹙,“关在何处?”

“暂押在巡抚衙门。”

胡宗宪放下筷子,问道:“先生在为海瑞不平?”

“海瑞不该受这般待遇。”徐渭道,“就算要处理海瑞,也不该是那帮贪得无厌之辈,他们没有那资格。”

胡宗宪拿起筷子又吃粥,直至吃尽碗里的粥后,夹了块腌萝卜放入嘴里,这才把筷子放下,道:“那又怎样呢?这世上若凡事都能以是非而论,黑白分明,那才叫奇怪。是战争就会有牺牲,就算海瑞死了,也是正常的。”

徐渭飞快地把粥喝完,问道:“有件事在下觉得奇怪。”

“何事?”

徐渭道:“现在的局面对高拱明显不利,如何他还是没有动静?”

“的确奇怪。”胡宗宪点头道,“不过还有种可能,高拱可能在酝酿更大的动作,不动则已,动则是雷霆一击。”

徐渭冷冷一笑,“倒是有可能,高拱那人看似暴躁,易置气,其实城府颇深,他不会轻易认输的。如此看来,今天的公审,只怕会上演一场精彩绝伦的好戏。”

胡宗宪惊讶地道:“今天就审吗?”

徐渭道:“巡抚衙门传出来的消息,应该不会有错。”

胡宗宪眉头一拢,抬眼看向徐渭;徐渭只觉得他的目光颇有意味,道:“部堂也嚼出味儿来了?”

胡宗宪道:“这个鲁则仕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如果他已经倒在了石榴裙下,听命于毛善农行事,按说应该是心不甘情不愿才对,怎么如此积极,今天一大早就要公审海瑞?但要说他没屈从,他应该等候高拱方面的消息,两厢配合才有把握打赢这场翻身仗。奇怪的是他偏偏如此急于审判海瑞。端的教人费解。”

“在来的路上,在下也想过这个问题。”徐渭道,“在下以为,昨天晚上,在海瑞被押送至杭州的路上,某些地方可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故。”

“比如?”

“比如袁昆受到某种压力,会出面做证。”徐渭的眼里发着寒光,“再比如毛善农露出了什么马脚。”

胡宗宪大吃一惊,“果若如先生所料,那鄢懋卿岂非也得伏法吗?”

“果若如此,今天将会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徐渭道,“不过这些只是在下的猜测。究竟如何,要等公审开始后才能揭晓。”

鲁则仕在衙门的书房内穿官服,仔仔细细地打理着,虽说这身官服穿上后,人立马变得精神了许多,但依然难掩眼神中的疲惫。

鲁则仕昨晚一夜未曾合眼,今天的状态明显不太好,穿好官服后,趁着距离公审还有些时间,让门下差役泡了壶茶上来提神。

没多久,书吏走进来,道:“抚台,都已准备好了。”

鲁则仕应了一声,问道:“去请胡部堂了吗?”

“去请了。”书吏答道,“但总督府的人答复说,部堂今日另有要务,不来参加公审了。”

“徐渭也不能来吗?”

“是的。”

鲁则仕微微笑了一声,道:“他吃不准今日的公审会发生什么,是故意回避的。”

书吏迟疑地道:“胡部堂要是不来,我们今日应付得了吗?”

鲁则仕脸色一沉,道:“应付不了,也得应付。要相信再大的官职也大不过《大明律》,须受律法管制。时辰差不多了,走吧。”鲁则仕起身,临出门前,又在仪表镜前整理了下衣冠,转身大步走出门去。

从后衙走出来,即将进入正堂前的门上,挂有一道楹联,这道楹联鲁则仕闭着眼睛也能说出来。但今天看到它时,似乎又有特殊的意义一般,不由自主地在楹联面前驻足默念:得一官不荣,失一官不辱,勿说一官勿用,地方全靠一官;吃百姓之饭,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

是啊,无论你在什么地位,拥有多大的权力,归根结底你也是芸芸众生之一员,是从百姓而来。漫说是普通官员,本朝太祖皇帝在坐江山之前,不也是一介贫苦百姓吗?人之贵,勿忘本也。想他鲁则仕在中进士之前,家境贫寒,甚至连普通的百姓亦不如,如何做了官便忘了自己是谁了呢?

想到此处,鲁则仕的身子不由得微微战栗起来,回想起前几日的事情,可谓是惊心动魄,好在他虽犯了错,但没继续错下去。今日公审之后,他将向朝廷请罪,无论怎样判罚,只要能还他一个清白之身,日后能过清白的日子,此生无悔了。

巡抚衙门的公堂要比县衙门大很多,鲁则仕从侧门出来,抬头时首先看到的是正首屏风上,那幅巨大的《海水朝日图》,清如海水,明似朝日,全图以青色为底,红色为辅,意为在澄澈清明之天下,使魑魅魍魉无所遁形,是为“青天”。

在《海水朝日图》的上面,悬有一匾,“明镜高悬”四个金色大字熠熠生辉,此所谓的“明镜”,与通常所说的镜古鉴今又有不同,公堂上面的“镜”有警戒之意,举头三尺有神明,明镜高悬之下,莫自欺,亦莫欺人,诚如公堂院内那块戒石上所刻的“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那样,人在做、天在看,在这个代表朝廷行使律法的公堂内,切莫行龌龊之举。

两班差役已站好,他们手持法棍笔直地站在左右两侧,目不斜视,神情肃穆,把公堂内严肃之氛围衬托了起来。鲁则仕自任官以来,开过很多堂,审过很多案,今天却觉得极为不同。他犯过错,但他回头了,依然代表大明律法去惩治那些贪赃枉法之徒,何其之幸啊。

鲁则仕暗吸了口气,举步踏上一个台阶,转身坐在中间上首的法案面前,右手一按桌上的惊堂木,目视了眼桌上整齐排列着的“执、法、严、明”四只签筒,喝一声:“升堂!”两班差役齐喝声:“威……武……”法棍敲着地板,笃笃之声犹若雨点,越来越密,公堂内的威严之气也随之上升。

鲁则仕抓起惊堂木,啪地落在法案上,喝一声:“带人犯海瑞!”

“带人犯海瑞……”底下的差役一路传话下去,须臾,海瑞被押解上来。

喝完粥后,胡宗宪命人将饭碗撤下,泡了壶茶上来,说道:“今天杭州会有大事情发生,我与先生反倒是闲了,不如泡壶茶细品。”

“喝酒吧。”徐渭皱皱眉道,“茶淡而无味儿,无甚可喝。”

胡宗宪笑了笑道:“先生是文雅之人,岂能不喝茶呢?还是喝茶吧。”

“文雅在于心,不在于形。”徐渭辩道,“装模作样品茶谈文者多得是,莫非那些皆是文雅之人?喝酒。”

胡宗宪坚持道:“嗜酒伤身,先生还是克制些,莫年轻轻便把身子喝垮了,上茶!”

徐渭见他坚持,只得无奈地摇摇头,“不知为何,在下有一种错觉,身在官场便如走在独木桥上,脚下是万丈深渊,深不见底,害怕会掉下去,不敢往下看,可越是如此,心里越慌。既已走上了这样的绝路,何惧喝酒把身体喝垮了呢?”

“先生的意思是,早晚有一天会掉下去?”

“在这条路上走的人,不能永远指望侥幸。”徐渭道,“在下并不是在指责部堂做错了,只是现在朝中斗争激烈,难免不受波及。”

“罢了,随遇而安吧。”胡宗宪回头又吩咐下人道,“给徐先生烫壶酒来!”

须臾,酒端了上来,徐渭刚喝完一杯,便有人进来禀报:“在巡抚衙门打听到,今日凌晨时分,严州知府袁昆、同知辛望远俱已到杭州。”

徐渭看了眼胡宗宪,问那人道:“鄢懋卿今在何处?”

那人道:“尚不明去向。对了,那边的公审已经开始了。”

徐渭挥挥手示意他下去,转首朝胡宗宪道:“看来我们所料不差,昨晚一定发生了很多事。”

“看来暴风雨将至。”胡宗宪不无忧虑道,“如果袁昆、辛望远等人出面做证,鄢懋卿只怕逃不过这一关。”

海瑞被带上堂后,依例跪下。鲁则仕看着这位与自己一样,同样是从底层走过来的,面色黑瘦的官员,内心下意识地与他站到了同一立场上,问道:“海瑞,有人举报你利用职权,胁迫淳安罪商单春芳之妾,可有此事?”

“回抚台话,无此事。”海瑞的回答很简洁,但颇为有力。他抬头看向鲁则仕,说道:“当晚有人送了封密函过来,上书‘洪福酒楼包厢见’等字,抚台这段时间也去过淳安,当知反腐正处于关键时刻,下官以为是谁要秘密举报,这才依约去了洪福酒楼。此事有密函及淳安衙署门房差役为证。”

“便是这封密函吗?”鲁则仕从证物中拿起一封书信问。

海瑞瞥了一眼,道:“正是。”

鲁则仕又传当晚接收密函的县衙差役,问他是否有此事。那差役道:“确有此事,这密函是小人亲手递交给海知县的。”

鲁则仕眉头微微一皱,这里有个说不通的地方,既然是有人存心要加害海瑞,何以会留下书信,叫人抓着把柄?海瑞似乎看穿了他的疑惑,说道:“他们故意留下字迹,许是想污蔑下官伙同衙门内差役做假证,请抚台明察。”

被他这么一提醒,鲁则仕暗觉有理,当下又让提刑按察使司的公差进入堂内。他们正是当晚逮捕海瑞的那几人。鲁则仕问道:“是谁给你们的消息,又是谁下的逮捕令?”

其中一人道:“乃是街头的一个流浪汉,说是有人托他捎话,我们接到举报后就去了淳安。”

鲁则仕闻言,大为震惊,沉声道:“也就是说,没有人给你们下逮捕令,抓捕海瑞纯粹是尔等擅做主张?”

那人说道:“提刑按察使司乃都察院设在浙江的监察机构,有监察地方官员之职,接到这样的举报,我等执行逮捕,乃职责所在。”

“原来你们执行逮捕不需要经过长官批准的!”鲁则仕霍地拍了下惊堂木,“当晚提刑按察使司的按察使何在?你们把他当摆设了吗?本官再问你一次,逮捕海瑞有无逮捕令,按察使是否知情?”

那些差役慌了。他们慌是因为按照预先的设定,没有这个环节,只需要他们出面证明逮捕海瑞时,他正在进行权色交易就可以了,没想到鲁则仕没有按套路来。那人支吾着道:“我家臬台不知情。但是臬台大人不知情,并不代表我们抓错了人。我等闯入洪福酒楼时,海瑞正搂着那女人,给我们抓了个正着,请抚台明察。”

鲁则仕的脸色若铁一般冰冷,转目问海瑞道:“海知县,本官问你,你接到密函时是什么时辰?”

海瑞道:“约戌时三刻。”

鲁则仕又问道:“你被逮捕时又是什么时辰?”

海瑞道:“亥初。”

鲁则仕冷笑一声,朝提刑按察使司的那些差役道:“从海瑞收到密函到被你们逮捕,前后不出一个时辰,而从杭州到淳安就算骑快马赶去,至少也需要两个时辰,尔等是如何从杭州赶到淳安去抓人的?就算你们是提前行动了,又是哪个有未卜先知之能事,让你们提前赶去了淳安?说!”

那人越发慌张,为了自圆其说,只得撒了个谎,“我等当时正好在淳安办差。”

“巧了!”面对这般漏洞百出的供词,鲁则仕的怒火顿时被激了起来,“尔等不说,并不代表无从查起。给尔等机会不要,那就等着获罪吧。来人,传提刑按察使司王臬台!”

那些人闻言,顿时脸色大变,他们每一次执行任务都是有记录的,既然正好在淳安办差,那么就该有案可查;按察使一到,如果查不到他们去淳安办差的记录,就可以证明他们在撒谎,“抚台大人……”

“晚了!”鲁则仕高声道,“不是本官没给你们机会……”

“抚台大人……”那些差役忽然一起跪下。当中一人道:“是都察院鄢宪台的命令,浙江提刑按察使司直属都察院管辖,他的命令我等不得不遵。”

鲁则仕暗暗地吸了口气,他知道鄢懋卿是什么身份,领正三品的衔,他虽是从二品,比之鄢懋卿大一级,但是要判罚这样一位朝廷大员,他却没有权力。最为关键的是,鄢懋卿的后台是百官之首的严嵩,而他却没有背景。在官场做事,没有背景是极为危险的,一旦把这层窗户纸捅破,那就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他担得起吗?更加可悲的是,他弄出如此大的动静,却不知道是在为谁做事。

为谁呢?鲁则仕的目光从那些差役身上移开,落向了海瑞,他又在为谁做事?鲁则仕看着海瑞的眼睛,看着他脸上每一处细节变化,似乎慢慢地嚼出味儿来了,或许海瑞并非是在为哪个办事,以他这副铮铮铁骨,只怕哪个也驾驭不了他,他是有信仰的,是在为民请命!

是的,信仰,人只有拥有了信仰,才具备一身正气,只有拥有了正气,才敢于向强权挑战。吃百姓之饭,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鲁则仕明白了,从百姓中来,便要往百姓中去,此乃为官之根本,怕他什么强权,惧他有无后台,吾心无愧,何所恐惧。

鲁则仕再次把目光落向那些差役。此刻,他的眼中炯炯有神,充满了信念,“你的意思是说,去淳安逮捕海瑞是鄢宪台提前给你们下的命令?”

“是。”

“也就是说,这是一个早就设好的局?”

“是。”那些差役知道瞒不下去了,只得低头承认。

“大胆!”鲁则仕勃然怒道,“鄢宪台是何许人物,他岂会做这等龌龊勾当,好端端的去为难海知县?若不把个中缘由交代清楚,本官再判你们个污蔑朝廷大员之罪!”

那些差役闻言,面无人色。海瑞看在眼里,喜在心头,这个鲁则仕果然厉害,他不莽撞,不激进,即便已经知道鄢懋卿有问题,知道这些当差的并不知晓真实情况,依然假装愤怒,欲从那些差役口中得到更加有力的证据,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与之比较起来,他海瑞倒像个无知的莽夫,行事只凭一时意气,易冲动,这才招人陷害。

“大人明察,鄢宪台究竟为何这么做,我等确实不知。”

“确实不知吗?”鲁则仕抬手抽出“法筒”里的红头签,愤怒地往地上一扔,“法棍伺候!”

两班衙役齐喝一声,将那十余个人按倒在地,法棍齐刷刷往那些人的屁股上招呼,啪啪之声不绝于耳。

公堂门外观审的百姓见此情形,又惊又喜,惊的是眼前之场面,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从来都是官官相护,他们一级又一级地串联着,如同一张牢不可破的网,普通人但凡敢去动摇、触碰,都不会有好下场,没想到今天巡抚衙门居然会对局内人下手;喜的是终于有人敢去捅破那张网了,此刻公堂上的巡抚大人,如孤胆英雄,手持执法之剑,不惧生死,勇往直前,为百姓发声,实在大快人心。

只听鲁则仕大声喝道:“没有逮捕令,未经上级指示,便敢去逮捕朝廷命官。更荒唐的是,居然连按察使那里都没去知会一声,就敢去淳安抓人。当本官是傻子吗?打,狠狠地打。若不招认,打死勿论!”

“抚台……”海瑞忍不住开口,本想提醒他,如此执法,恐有逼供之嫌,不想鲁则仕打断了他,道:“你起来吧,一边看着,莫出声。”又命令给海瑞松绑。

海瑞看着鲁则仕的脸,看到了他脸上的杀气,不觉暗暗心惊,不知道他为何要如此做。

其实鲁则仕是动了杀念了,今天此举对他而言,是背水一战,若胜则罢了,若输了,性命不保。

徐渭喝着酒,时不时地望望外面的天,忽笑道:“部堂你看,天快要晴了。”胡宗宪沉默着,没说话。徐渭又道:“天完全放晴后,那些原本隐藏在暗中的,只怕就逃不掉了。”

胡宗宪嘴角一撇,哼了一声,不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我现在有些佩服鲁则仕了。”

徐渭点头道:“一个原本好色之人,居然顶住了杭州春月楼花魁的**,的确不简单。审到现在,鄢懋卿被捕几乎是没有悬念了。不过在下还是好奇,是谁给了他这么大的胆子?”

胡宗宪转首问道:“如果说是信念,先生信吗?”

“不信。”徐渭摇了摇头道,“昨晚他应该还见了什么厉害的人物。”

“高拱这一招厉害。”胡宗宪道,“不动声色,居然把一干人都一网打尽了。”

说话间,只见有人进来禀报道:“刚刚得到消息,毛善农不见了。”

“你说什么?”胡宗宪吃惊地站了起来,如果说鄢懋卿被捕可能尚威胁不到他,那么毛善农一旦出事,他就脱不了干系了。这些年来,毛善农通过各种途径,给了胡宗宪不少好处,尽管那些银子大部分都用在军事支出上面了,可贪了毕竟是贪了,特别是在这当口,一旦涉贪,他就不可能置身事外。

“不但毛善农不见了,连姚顺谦的遗孀姚李氏也不知去向。”

徐渭徐徐地站起来,他现在也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了。毛善农虽只一介商户,可他与胡宗宪和严嵩都有来往,如果他出了事,严嵩难辞其咎,严嵩一倒,胡宗宪还能独善其身吗?在这一瞬间,徐渭只觉一股寒气迎面而来。

“走!”胡宗宪说了一句,径往外走。徐渭知道他要去哪里,急忙跟将出去。

“大人别打了!”其中一名差役大喊道,“鄢宪台只叫我等抓人,其他的我等一概不知啊!”

鲁则仕抬起手,示意停止杖刑,问道:“鄢宪台当时是如何对尔等说的?”

“鄢宪台说,海知县可能存在以权谋私的权色交易;要我等即刻去淳安布控,伺机抓捕。”

“让他们签字画押。”鲁则仕看着他们一个个签字画押后,又道,“请鄢懋卿上堂。”

鄢懋卿走上来的时候,尽管强装镇定,不让自己表现出心虚恐慌之状,但内心依然是紧张的。要知道他此番下浙江,乃是奉圣旨而来,相当于钦差,如果没有证据,鲁则仕是不敢如此大张旗鼓地公审的,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目前并不知晓,但这正是让人不踏实的地方。好在他为官多年,又是在都察院任职的,对眼前的这些见得多了,尚未到乱了方寸的地步。

走入堂内,鄢懋卿瞟了眼地上那些被打得浑身发抖的差役,许是被堂上这紧张的气氛影响的缘故,那张肥胖的脸不自觉地抖动了一下,然后脸皮一扯,强笑了一下,以掩饰内心的紧张,说道:“鲁抚台的杀威棍端的厉害,居然连自家人都打。”

“鄢宪台,得罪了。”鲁则仕象征性地说了句客套话,随即进入正题,“据这些在提刑按察使司衙门当差的人交代,当日是你命令他们去抓海瑞的,可是?”

“没错。”鄢懋卿答道,“我得到消息,海瑞可能存在利用职务之便,胁迫犯人女眷的行为,这才让他们去淳安布控,伺机抓人。”

鄢懋卿的言辞与差役完全一致,鲁则仕猜到他们提前准备过,因也不急,说道:“如果海瑞真的存在以权谋私的权色交易,鄢宪台抓人也算是合情合理,但是有件事令本官颇为费解,宪台方才说,海瑞可能存在不法行为,换句话说,当时还没有拿到确凿的证据,为何会这么着急差人去捉拿,甚至连向提刑按察使司的王臬台通报一声的时间都没有?”

鄢懋卿微微一笑,道:“这个确实是我疏忽了。”

“如果是鄢宪台疏忽了,那么这个疏忽可不小啊。”鲁则仕冷冷地道,“鄢宪台莫非忘了提刑按察使司受本官管制,捉拿朝廷命官是需要经本官批准的。”

“鲁抚台责怪的是。”鄢懋卿道,“下不为例。”

“刚才本官已经查实,是有人给海知县设了个局,也就是说他利用职务之便,胁迫犯人女眷一事,实属子虚乌有。”鲁则仕问道,“敢问鄢宪台,你的消息从何而来?”

鄢懋卿看了眼旁边的海瑞,惊讶地道:“原来海知县是受人陷害啊,这个我着实不知。”他知道鲁则仕没有被毛善农收服,原先安排的计划已彻底被打乱,于是便不再揪着海瑞不放。

鲁则仕哼了一声,又道:“在海知县被抓当晚,恰好毛善农就来威胁本官,说是要把海知县的罪名落实了,你说奇不奇怪?”

此话一落,海瑞的脸皮禁不住一动,这些人为了置我于死地,居然连巡抚大人都敢威胁,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好在鲁抚台顶住了压力,不然今日就是我的死期了。鄢懋卿听到这话,饶是他心理素质再好,脸色也不由得变了,这个该死的商人,当初本就是为了保他才做的假证,今天又没把鲁则仕控制住,如果今日兜不住,事情败露,他这一生就得栽在那奸商的手里了。想到这些,他在心里恨毛善农恨得要命。

鄢懋卿咳了一声,缓解脸上的不自然,“鲁抚台是在怀疑我吗?”

“抓捕海知县一事,漏洞百出,本官不得不怀疑啊。”鲁则仕问道,“敢问鄢宪台,你与杭州首富毛善农是何关系?”

“没有关系,只是有过数面之缘罢了。”

“那就奇怪了。”鲁则仕浓浓的眉毛一蹙,“既然与他没有丝毫瓜葛,何以保他呢?”

鄢懋卿再也没法镇定,说话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大了起来,“鲁抚台,这种事可不能乱说啊!”

看到鄢懋卿的情绪产生了变化,鲁则仕的内心不由得一松,只要你乱了,我便有机会了,当下微微一笑,道:“本官胆子再大,也不敢污蔑都察院副都御史啊。无妨,请鄢宪台先看看这个。”说着从法案上拿起一叠纸,示意堂上当差的拿去予鄢懋卿。

鄢懋卿展开一看,大惊失色。那是卓有才的供词,他在上面交代,说他只是一枚棋子,真正的幕后主使是杭州首富毛善农。由于毛善农来头大、背景深,鄢懋卿让他把兼并土地、故意泄洪趁机发灾难财、逼死赖文川等罪皆揽下来,以此来换取家人后半生的平安。

“鲁抚台信吗?他这是被逼急了乱咬人!”鄢懋卿的语气开始发抖,“我与那毛善农无亲无故,何以要冒着丢官的风险去保他?”

“本官也不信。”鲁则仕好整以暇地道,“要知道鄢宪台是从京师下来反贪的,怎么会去包庇一个商人?不着急,咱们再请严州的袁府台、辛同知上堂,看他们如何说。”

鄢懋卿闻言,只觉脑袋里嗡嗡直响,这是怎么了?毛善农被查、卓有才反水,连袁昆、辛望远都出来做证,这究竟是怎么了?如何这条线突然间就全线崩溃了呢?

旁边的海瑞静静地看着,莫看他的脸平静如水,实则内心是波涛汹涌的,他查出了韦德正、房子金、单春芳等人的问题,再往上查,即将查到卓有才身上时,便受到了重重阻碍,使得此案再无进展。今天,鄢懋卿、毛善农、卓有才一干人先后被查出问题来,固然让他吃惊,但是,更加让他无法理解的是,谁在帮他,是谁把这条线上的一干贪赃枉法之辈如数揪了出来?是鲁则仕吗?难道他是高拱的人?

袁昆和辛望远一前一后从堂外走来,这便是辛望远的过人之处,无论在什么场合,无论他心底是否看得起袁昆,在正式的场合,他都能分得清上下之别,落后于袁昆一步,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袁昆的脸色很平静,一如往常的像位世外高人,不慌不忙,不急不躁,那神情仿如他不是来出堂做证的,而是来弘法的。看着袁昆的脸,鄢懋卿越发不可理解,以此人的性子,只要天没塌下来,就不会离开他那“桃花源”,如何今日也破例出面了?

“袁府台。”待他二人站定,鲁则仕生硬如铁的声音再次响起,“当日让卓有才揽罪做假证时,除了尔等二位和鄢宪台外,还有谁在场?”

袁昆道:“禀抚台,还有徐渭和下官已故的妻舅莫非。”

海瑞心里一沉,难不成胡宗宪也卷进去了?若真是如此,浙江官场从上到下,鲜有干净之人,今天公审,只怕会掀起惊天骇浪。

鲁则仕知道胡宗宪是什么身份,为免牵涉太广,自乱阵脚,未就此追问下去,问道:“当时你们为何要做假证包庇毛善农?”

辛望远道:“禀抚台,毛善农在浙江手眼通天,和各级衙门都有来往,鄢宪台的意思是,莫牵涉太广,这次的反腐到卓有才为止,就此结案。本来是可以结案了的,但朝廷下旨要求继续查,后来海知县又把莫非从牢里提了出来。有人恐莫非说漏了嘴,沿途截杀。这才又惹出后面的事端来。”

“有人?”鲁则仕浓眉一沉,“是谁?”

辛望远答道:“杀莫非灭口的正是毛善农。但毛善农的罪恶远不止此。”

鲁则仕的脸色冰冷得若罩了层寒霜,道:“还有什么?”

辛望远道:“他还逼死了赖文川和姚顺谦。”

鲁则仕闻言,用右手重重地拍了下桌子,他的手劲儿很大,一掌拍下去,在这静阒、肃穆的环境下听来,端的是震耳欲聋,“堂堂朝廷命官,天子门生,居然让一个商人逼迫至死。更加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知情的官员要么听之任之,要么视若无睹,纵容他杀人掠财,坑害百姓。我们还是官员吗,配吗?”

鄢懋卿只觉一阵阵心慌,吃惊地看着辛望远,那眼神似乎在说,当初你我合力办案,无论是为公还是为私,尚算是合作融洽,何以转眼在背后插我一刀?辛望远的性格颇是沉稳,他看出了鄢懋卿眼中的怒意和疑惑,索性就正视着他,说道:“鄢宪台是不是在想,下官如何会知道杀莫非的是毛善农是吗?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下官就与鄢宪台实说了吧,下官当初与宪台合作,其实是为了取证。”

鄢懋卿浑身一震,原来他一早就在别人的掌握之中,不由得问道:“你究竟是谁?”

辛望远嘴角一扯,似笑非笑地道:“楔钉。”

鄢懋卿不解,“什么?”

“所谓楔钉,便是插在敌我之间的钉子。”辛望远目光一转,朝海瑞道:“海知县,你一直以为,这次反腐风波,乃是你与赖知县联合举报之结果,其实不然。因为仅凭赖知县提供的那些证据,远不足以使朝廷重视。即便是要反贪,也不会有如今这般动静。真正的原因是我掌握了浙江官场的诸多内幕。”

海瑞明白了,怪不得此番朝廷反腐的力度会如此之大;鄢懋卿也明白了,怪不得这条线会被连根拔起,原来高拱在严州安排了一枚楔钉,这一点只怕连严嵩也想不到吧?看着辛望远那张沉着、坚毅、带着棱角的脸,鄢懋卿彻底慌了,此人伪装得实在太好了,表现出一副想要将袁昆取而代之的模样,让他彻彻底底对他产生了信任,乃至跟他合作,一起经办卓有才案,其实他早已入了对方的局,在这个局里他没有隐私、没有秘密,一举一动皆在人家的掌握之中,像个小丑一样在表演,偏偏还以为一切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想到这儿,他被激怒了,亦失去了理智,大吼道:“这些都只是一面之词,有证据吗,证据何在?”

鲁则仕拍了下惊堂木,喝道:“带证人!”

喝声甫落,只见淳安典史冯全带着齐承飞走上堂来,及至堂内,向鲁则仕行了礼,然后一脚踢在齐承飞的腿肚子上;齐承飞身子一晃,跪倒于地。

鲁则仕大声道:“堂下何人?”

齐承飞本是个亡命之徒,被抓了后本已做好赴死的准备。官场有多黑暗,他心中明白,他不过是一枚卒子,在绝对的权力控制之下,横竖都是一死,倒不如死得英雄些,好歹能让毛善农保全他的家人。可是,当他听到莫非死了时,内心便开始动摇了,那些人是没有人性的,即便你为了他们死,也不会博得一丝一毫的同情。昨晚,当他了解了事情全盘的经过后,心里最后一根防线亦崩塌了,求生的欲望油然而生,或许这世间真的还有正义存在,既然巡抚衙门插手了,那就博一把吧。

“草民齐承飞,在毛善农手下做事。”齐承飞道,“毛善农养了一批好手,效仿军队编制,以卫所为单位,共计十二卫,以十二生肖命名,被民间称之为‘十二催命兽’,草民是卯字卫的百户。”

鲁则仕冷冷一笑,果然是土皇帝!然而土皇帝并不可怕,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要还有律法在,势力再强大的土皇帝也不敢胡作非为。可怕的是,官员与其同流合污,于是衙门变成了私人的衙门,律法变成了一纸空文,生杀予夺,尽掌其手,这才造成了淳安年年治水,年年受灾,诸多衙门里的官员成了他私家护院,想骂就骂想杀就杀的恶劣局面,“淳安前任知县赖文川是你杀的?”

齐承飞低头承认,“乃是毛善农指使草民所杀。”

“他究竟是什么身份?”审到此处,这个结果不仅让堂外听审的百姓瞠目结舌,连鲁则仕都觉得惊心动魄,扫了在场之人一眼,怒吼道,“他是大明朝的皇帝吗,有处决官员之权?”

海瑞的胸口急剧地起伏着,他料到了这起反贪案可能会牵出一桩巨大的官场黑幕来,但是眼前的结果,依然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忍不住说了一句:“毛善农的背后只怕有更大的靠山吧?”

此刻,鄢懋卿的内心也是极为复杂。他十分看不起毛善农之辈,甚至到了痛恨的地步,当初保他,为他做假证,乃是因了怕牵出严嵩来。尽管鄢懋卿并不知道他与严嵩究竟是什么关系,但是今天他依然不敢说,如果让他重新选择一次,会放弃毛善农。人活于世,良心是良心,人情是人情,让他一瞬间在两者做出一个绝对的抉择,他做不到。

鲁则仕当然知道在毛善农的后面有更大的靠山,可是这个靠山实在太大了,大到足可以让大明朝的政治格局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如果真查到一国之首辅身上去,会发生什么,皇上又会做何处置?

这一刻,鲁则仕虽然愤怒,但他还是犹豫了。因为他还猜不透朝廷的真正意图。

鲁则仕不仅是名干吏,行事颇有主见,且对时势一清二楚,他知道这场反腐真正的源头是高拱甫掌都察院,欲树立威信,并且联合了徐阶,想要趁机扳倒严嵩。而当今皇上对严嵩的行为早有不满,高拱的折子递上去后,正中其下怀。皇上是想要借高拱之手,敲山震虎,震慑严嵩。严嵩作为当朝首辅,对官场和时局的洞见比任何人都要透彻,他当然知道皇上和高拱要做什么,既然规避不了,那就面对,索性配合反腐,派鄢懋卿下去,以反贪的姿态,暗中控制局势,只要不伤及根本,怎么查都可以,于是一场以反腐为名义的政治秀就这样上演了。事情发展到今天,关键还是要看皇上的态度,他是不是真的想惩治严嵩。

可惜的是,皇上的心思非远在浙江的鲁则仕所能揣度。现在所有的证据均已掌握,毛善农及姚顺谦之妻姚李氏均在押候审,还有从京师下来的锦衣卫千户鱼效庭,已经查明了毛善农的具体家产和部分贿赂官员名目,毛善农是严嵩的干儿子一事业已明了,一旦把这些人带上堂来,剑指严嵩,将震动整个大明朝的官场。现在,鲁则仕好比是捏着闸门的开关,只要一按,闸门内的水便**,再没有挽回的余地。

此时,有差役走入堂内,朝书吏低语了几句,书吏闻言,脸上微微一变,走到鲁则仕旁边,凑上去传话。鲁则仕听了后,脸色倒是没什么变化,说道:“暂休堂审,将一干涉案人等先行带下去。”言语间,起身从法案上走出来,朝海瑞道:“海知县请随我来。”

坐在后衙客厅里的是胡宗宪和徐渭两人,他们是从后门进来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鲁则仕、海瑞上前参见时,胡宗宪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抬目看了眼鲁则仕,道:“毛善农是否已抓捕了?”

鲁则仕答道:“在押。”

胡宗宪又问道:“知道他是谁吗?”

“知道。”鲁则仕道,“他认了严内阁做干爹。”

“坐吧。”胡宗宪抬手指了指椅子。鲁则仕知道,毛善农牵涉的不仅是严嵩,可能还会涉及胡宗宪,从目前得到的贿赂官员名单中,虽没有看到胡宗宪的名字,但深挖下去,也许就能挖得出来。看胡宗宪这副样子,显然是商量来了,眼下此案不知如何推进,倒正好遂了鲁则仕的意,当下依言入座。

胡宗宪道:“在毛善农身上可有查到严阁老受贿的证据?”

“没有。”鲁则仕目光一抬,道,“但发现了严侍郎的名字。”

胡宗宪道:“你是如何打算的?”

“下官正在犹豫。”

“不用犹豫了。”胡宗宪断然道,“皇上对严阁老还是信任的,至少从现在的情况来看,朝廷还离不开他。你就算一查到底,把严世蕃办了,也撼动不了严阁老,倒反而会把你自己办进去,得不偿失。”

鲁则仕情知胡宗宪说的可能是实情,因为浙江少了一个巡抚,对他来说一点好处也没有,便问道:“部堂的意思是?”

胡宗宪沉着脸,透着股杀气,道:“那些杀人掠财之事,本就是毛善农一人所为,就定了他的罪,上报朝廷后,斩。”

这可能是最好的结果了,让一个商人把所有的事都担了,祸不及严嵩,朝廷的颜面也保住了,而鲁则仕个人也不用担什么风险,两全其美。鲁则仕刚想答应下来,旁边的海瑞霍然站了起来,坚决地冷冷地说:“不行!”

[1]又称四堂,是总督及家眷的生活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