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诱 惑

“对面的人听着,我等在此落草,只求钱财,无意伤人。”大雨中,只听对面有人喊道,“在这种鬼天气出来,彼此都不容易,行个方便,把尔等身上的财物都留下,然后各回各家,如何啊?”

冯全回头看了眼海瑞,征询主意。海瑞沉着脸,冷冷地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掩护莫非和百姓入树林。”冯全打了个手势,差役会意,把莫非和百姓引入树林里去了。

“看来遇上不识抬举的了,弟兄们,上!”对面有人喊道,那伙人便冲了上来。包仔手里的大刀一挥,率先扑了上去。他人高马大,力大无穷,一刀劈将出去,有千钧之力,刀在雨中发出呼的一声厉响,刀锋挟着雨水,朝冲上来的人挥过去。两厢兵器相撞,叮叮叮一阵金铁狂鸣,漆黑的夜里火星四溅,竟有十来人被他逼退。其中一人躲闪不及,身首异处。

冯全见包仔跟他们交上手了,招呼差役一声,也往上冲。论个头和力气,包仔自是要胜冯全一筹,但冯全毕竟也是五大三粗的勇武之辈,且比包仔多了些精细,平时鲜有人是他的敌手。只是县衙人手有限,他能带出来的只有二十几人,现在又有一部分人护送莫非和百姓去山上了,力量更是有限。而对方则有五六十人,很快就被他们团团围住。

海瑞见此情景,暗叹自己小觑了对手。本以为让冯全多带些人来,众目睽睽之下,对方不敢明目张胆地胡作非为,哪曾想官吏发起狠来比之山贼更甚,无所不用其极,今晚这一战只怕凶多吉少了。心念未已,山上传来一声厉号,海瑞心头大震,果然出事了!如果莫非出事,线索就断了,当下也顾不上危不危险,转身就往山上跑。

那厢冯全听得山上的号叫,心下一慌,顿时手忙脚乱,短兵相接时手臂中刀。包仔杀红了眼,怒吼一声,劈倒眼前的两三人,朝冯全这边过来,“冯典史!”

冯全忍着痛道:“我没事,快去保护海知县。”包仔钢牙一咬,杀出重围,往山上跑去。

海瑞跑入林子的时候,百姓正乱作一团,喊叫着到处乱跑。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定睛一看,只见有一人倒在地上,急赶上去,一看之下,心胆俱寒,躺在地上的正是莫非,一支箭正中其心口,嘴里不断地淌着血,看来是活不成了。海瑞忙蹲下扶起他,“坚持住,我带你出去。”

“老……老子活不成……了……”莫非想要喘息,但嘴里的血却倒灌出来,叫他透不过气,含含糊糊地道,“不……过老……老子还是感谢你,你……是诚心要救……救老子性命,老……老子知……道的,辛望远和……姐夫也……也都知道,嘿嘿……辛望远那……那老东西老奸巨猾……你……去……”话未说完,一口气没提上来,便死了。

海瑞抱着他的尸体,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那帮丧心病狂的东西,法网恢恢,我海瑞若不能将你们绳之以法,誓不为人!

没隔多久,冯全带着伤也过来了,那些人的目的在于杀莫非灭口,并不想为难其他人,见事情得逞,皆退去。看到海瑞的样子时,冯全跪倒在地,痛心地道:“下官失职,请海知县责罚!”

海瑞看了他一眼,见他身上带了伤,道:“冯典史,你起来,此事与你无关,是我疏忽了。”

海瑞放下莫非,在冯全起身的时候,忽然向他行了一礼,直把冯全吓了一跳,急忙伸手相扶,“海知县这是做什么?”

海瑞道:“对方权大势大,你在这时候还能跟着我出生入死,海瑞敬你,当受此一礼。”

“唉!”冯全大叹一声,现今这世道,一级衙门,便是一个小朝廷,其一把手不啻土皇帝,他们说什么是什么,不只是一言堂,简直是无法无天。没有人敢与他们斗,更没有人敢声张或是抗议。因为他们有权,权就是理,可以越过律法,为所欲为。淳安今天的局面,就是权力作祟的结果。作为一县之典史,掌管缉捕、治安之事,他见到了太多是非不分、混淆黑白的事情,衙门里的典史及门下的差役简直是他们私人看家护院的打手,想抓谁就抓谁,反正权力在他们手里,罗织或编造罪名不过张张嘴的事情,普通人能奈他们何?于是只有顺从,违心地做着自己不想做的事情。自从海瑞上任后,冯全似乎觉醒了,他要做回一个正常的人,一个正常执法的典史,而非在百姓面前面目可憎,在权力面前摇尾乞怜的狗。

“海知县。”冯全郑重地道,“不是你要谢我,而是我要谢你。你让我做回了一个正常的人,一个敢在老百姓面前抬得起头来的人,跟着你出生入死,我甘心情愿。”

在桐庐和淳安交界处,有一座庄园,唤作柳庄,此处山清水秀,风光旖旎,远离闹市,乃是个修身养性的好所在。

柳庄是毛善农名下的产业,前后五进,占地十余亩,修筑虽说不上豪华,却十分精致。此时,外面风雨飘摇,而柳庄内则是灯火通明,莺歌燕舞,酒香扑鼻。在这样的环境下,外面的风雨声反倒成了种美妙的点缀,平添了几分雅兴。

毛善农坐在主位,在客位上坐的则是浙江巡抚鲁则仕,两人推杯换盏,谈笑风生。距离桌子不远处,有数位歌妓款款而舞,无一不明艳动人。特别是中间那位领舞者,腰如柳枝,翩若彩蝶,粉黛薄施,明眸似水,一颦一笑,风情无限,真是绝世无双的美人。

鲁则仕出身贫寒,中进士前家境并不好,是吃过甘苦之人,后来虽步入仕途,亦不敢挥金如土,基本保持了出仕前的朴素之风。但若说他为官前后,一点也没改变,未免有失真实。人的心会随着环境改变,这是毋庸讳言的。鲁则仕除了喜欢被人奉承之外,在力所能及时,也会偶尔享受一下,于是有些人便投其所好,给他送些土特产、字画、珍玩,似这般现象在官场实属平常,无伤大雅,他亦会笑而纳之。不过他还有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好女色。在贫寒之时,也不过是想想罢了,可是在有了能力之后,岂还能控制得了?便时常会去一些烟花之所寻花问柳。

今晚之宴,面对着那位领舞的可人,鲁则仕早已心神**漾,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不能自已。据毛善农说,这位姑娘乃是杭州春月楼的花魁,名叫柳月儿,无数达官贵人为之疯狂,不知有多少人求之不得。鲁则仕心想也是,如此佳人,哪个男人不心动?但他同时心里也十分清楚,这世上的人都是势利的,特别是像毛善农这样的商人,如果不是有所求,怎会花大价钱把春月楼的花魁请到他面前来?他让你面对的**越大,所求的必也不是寻常事。鲁则仕到底未被鬼迷了心窍,问道:“毛先生今晚邀我至此,所为何事?”

毛善农哈哈一笑,“没事就不能请抚台赏光了吗?”

鲁则仕又问了一句,“果然没事?”

毛善农看着他心痒难耐的样子,笑了笑,“抚台大人只管放心,毛某只是想抚台了,所以才请你过来。”

鲁则仕的戒备心放下了,又把注意力放在了柳月儿身上,“不瞒毛先生,我也有听说过柳月儿的芳名,只是缘悭一面,一直不能如愿。今日得见,果然是花容月貌,不负盛名。”

毛善农道:“只要抚台喜欢,柳月儿从此以后就是抚台的女人了。”

鲁则仕愕然,随后笑道:“毛先生是在跟我说笑吗?”本朝官员的俸禄并不多,他已娶了门侧室,要是再纳个妾,且所纳的还是杭州城赫赫有名的花魁,那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漫说娶不起,似这般羞花闭月的女人,养也是养不起的。

毛善农肯定地向他摇摇头,表示此事千真万确;鲁则仕摇手道:“还是算了,此事我可不敢想。”

“人都送到你面前了,抚台忍心将如此一位如花似玉的娇人推出门去?”毛善农举杯朝鲁则仕敬了一杯,情知他是囊中羞涩,却故意笑道,“抚台莫非是怕夫人不同意吗?”

鲁则仕笑而不语。毛善农道:“无妨,柳月儿就住在此地,而且一应开销,我自会安排,没人会知道。”

鲁则仕愣了一下,“住在此地?”心想此地是你的庄园,金屋藏娇的是你,与我何干?

毛善农善于察言观色,早看透了他的心思,说道:“这处庄园也是抚台的,今后你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鲁则仕吃了一惊,警惕心再次提了起来。毛善农朝柳月儿招了招手,曲声立止,柳月儿巧笑嫣然,袅袅婷婷地走过来,人未至,鼻端早已是暗香浮动。鲁则仕看着她,只觉浑身发热,身体竟如少年般涌动起来。只听毛善农道:“月儿姑娘,给抚台大人敬杯酒。”

柳月儿如水般的眼睛往鲁则仕身上一瞟,伸出纤纤玉手倒了杯酒,柔声道:“月儿敬抚台大人。”

鲁则仕咽了口唾沫,端的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美人当前,鲁则仕委实难以把持,仰首便把酒喝了。毛善农哈哈一笑,起身离开,同时将其余歌妓带了出去。鲁则仕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而且也清楚今晚过后,可能会遇到什么事,但不知为何,此刻竟如着了魔一般,无法控制自己。

当官为何啊,除了实现生平之抱负外,无非是要让自己过得好一些。如今他已是一省之父母官,正是所谓的春风得意之时,人生得意须尽欢,地方上的商人给他献一位美人,能出多大的事?他如此安慰着自己,抑或以此来说服自己,将美人揽入怀中。

次日一早,未见毛善农,问庄园里的下人时方才知道他早已回杭州去了;鲁则仕大大地松了口气,看来他真的只是想孝敬一下而已,是自己过于小心了,当下辞别柳月儿,让她在柳庄好生住着,赶去了淳安。

从事业上而言,当下淳安才是他表现的地方,把那一方治理好了,日后皇上定然会嘉奖,有利于仕途。至于柳庄,那就把它当作心灵上的一座港湾吧。有了如此一座停靠之所,此后再无所求也。

到淳安时,雨势小了。走到前衙时,听说海瑞回来了,鲁则仕愣了一下,心想他回来的倒是挺快!转念一想,估计是出事了,反腐进行到今天,已触及了某些人的底线,估计有人不想让他好过。

鲁则仕并非严党,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是基本保持了读书人的尊严,十年寒窗,堂堂正正地金榜题名,更没做贿赂舞弊等事,今天的地位是他自己挣回来的,为何要依附某个派系,卑躬屈膝地去奉迎他人?颇有些君子和而不同的意味,不去拉帮结派,也不会去得罪人家。从内心上来说,他是有些佩服海瑞的,因此,想要去后衙见见海瑞,不想未至后衙,便远远听到吵闹之声,心下讶异,拉了个差役过来问是出了何事。

那差役说道:“昨天海知县的母亲和夫人来了,正吵着呢。”

鲁则仕更觉奇怪,“家眷来了是好事啊,何以吵闹?”

那差役道:“我也不知究竟,听着像是婆媳间有矛盾。海知县乃至孝之人,帮着母亲说话,结果海夫人便不满意了。”

鲁则仕恍然,端的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想这海瑞也算是铮铮铁骨的男儿,办事雷厉风行,为人刚正不阿,却也有家愁。清官难断家务事,当下不敢去打扰,转身走了。

原来,海瑞父亲早故,乃是母亲一手带大。一位妇道人家,独自撑起一个家,养儿育女,把孩儿培育成才,劳苦自不必说。海瑞敬重母亲,家里的事无论大小,唯母命是从,娶了媳妇依然如此,即便是媳妇再怎么有理,与老人家顶嘴置气,便是错的。其第一任夫人许氏,嫁到海家,只生了两个女儿,未曾诞下一子,海家三代单传,海瑞在家也是独子,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倘若海家的香火在他这里断了,那就是大大的不孝,故在母亲的授意下,毅然休了许氏。此后便娶了藩氏为妻,也就是现在的夫人。

那藩氏长得十分可人,也肯吃苦,就是心直口快,脾气不太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藏不住话。这本也不是什么缺点,心直口快的直爽人,至少没有坏心思,若摸透了她的脾气,也好相处。

海瑞倒觉得藩氏没有什么不好,甚至偶尔撒撒娇也颇为可爱,然母亲却认为这姑娘口没遮拦,有时还敢拿她开玩笑,搞得她极为不快。在从老家来淳安的路上,藩氏贪玩,耽误了路程,母亲就一直黑着脸。到淳安时,没见着海瑞,一打听才知道出了事,被关在杭州府的监狱里,老人家又慌又怕,忍不住数落了藩氏几句,说是为人妻者,该时时为夫着想,你却倒好,贪图游乐。现在他出事了,可如何是好?

藩氏本也难受,可一听母亲之言,忍不住也来了脾气,道:“他出事是我的过错吗?”

母亲谢氏是个十分古板之人,怒道:“你夫君出事,如何没有你的责任?你若是能早来几天,规劝规劝他,说不定就能躲过这一劫。”

婆媳俩正斗嘴,海瑞刚巧到了,他心里清楚藩氏没错,但母亲是长辈,长辈之言,无论对错,皆应听之。子曰“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孝敬长辈乃天经地义之事。孟子也曾说“不得乎亲,不可以为人,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倘若不能顺着长辈,何以为人子?海瑞自小由母亲一手带大,学习儒家文化,以孔孟之言为行为准则,见母亲生气,黑着脸就把藩氏批评了一顿。

藩氏是眼里容不下沙子之人,心直口快,胸无城府,不把事情摘清了,寝食难安,冲着海瑞嚷道:“顶撞阿姆是我的不是,我可以向她赔罪,但你必须把话说清楚了,你被关进去到底是不是我的错?”

“你先向阿姆认错。”海瑞边说边向藩氏使眼色。藩氏并非真的不通情理,而且海瑞在杭州关了几天,她也心疼,见海瑞给她台阶,顺势就下了,转身向谢氏赔不是。

谢氏依然黑着脸,没有吱声,海瑞忙走上去让母亲坐下,然后蹲在她面前笑道:“阿姆莫恼,你看儿子,还是好好的,又黑又壮,没少一两肉。”

谢氏见他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心也就软了,怜惜地摸了摸他的头,问道:“是哪个把你关进去的?”

“一场误会。”海瑞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笑道,“后来皇上下旨,把儿子放了,而且还加授儿子为监察御史。”

藩氏在一旁插嘴道:“监察御史是什么官,比知县大吗?”

“监察御史的官不大,但权力很大。”海瑞道,“代皇帝巡狩,监督天下各道官吏。”

藩氏听着像是升官了,一高兴,方才的气也就消了,娇笑道:“那敢情好,今后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谢氏虽是一介老妇,可她是读过书见过世面的,知道官场之凶险,更了解儿子的禀性,因说道:“我儿正直,宁折不屈,但阿姆须劝诫你一句,唯有保护好自己,方能为民请命,为国效力。”

“儿子明白,阿姆先到里屋歇息吧。”海瑞把谢氏扶进卧室里去,安顿好后,方才出来,拉了藩氏的手走入厢房。

藩氏比海瑞小十余岁,还是个姑娘的性子,多日未见夫君,进了屋关上门后就往海瑞的怀里钻。海瑞的性子随母,正经古板,但他很喜欢藩氏的活泼,有了她后,家里虽然闹了,但似乎也有了活力。

“让你受委屈了。”海瑞抱着她轻声道。

“你知道啊,你知道啊!”藩氏用手敲着他的胸口,嗔怨道,“你知道还怪我。”

“老人家须多让着她些。”海瑞道,“将来要是你的儿媳,天天与你对着干,你高兴?”

藩氏扑哧一笑,她是看得开的人,心里其实早没气了,“你究竟得罪了谁,要把你关起来?”

海瑞不想与她谈官场上的事,免得她担心,只说这些天衙门里事多,让她多照顾着些母亲。

鲁则仕从衙门里出来,想去沿河一带看看,昨夜又下了场大雨,不知正在加固的堤坝会不会出事,刚到街上,便看到几名衙役穿着蓑衣赶着一辆牛车过来,车上装了具棺材,便上去问拉棺材何用。衙役道:“海知县在回来的路上遇袭,莫非死了。”

鲁则仕闻言,心头一沉,意识到要出事了。莫非是主要证人,海瑞把他从杭州提出来,目的就是想从他身上打开突破口。毫无疑问,杀他只是权宜之计,因为莫非的背景并不简单,他是严州知府袁昆的妻舅,而袁昆的性子虽说不怎么爱管闲事,坚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那一套,可他惧内,一旦袁夫人纠缠起来,袁昆架不住枕边风,极有可能插手此事,届时某些人可就又有麻烦了。

想到此处,鲁则仕的眼前不由浮现出了昨晚的事,毛善农送庄园又送美人,莫非目的在此?果真是这样的话,只能说明他无意中也卷入了这个旋涡,接下来该如何选择?

冯全走入一间幽暗的屋子,拉过把椅子坐下,瞟了眼对面的人,寒声道:“说说吧。”

这里是县监狱的审问室,周围墙壁上挂满了各类刑具,中间生了一盆火,夏天本就闷热,再在里面生上一盆火,鲜有人能熬得住。

此刻,坐在冯全对面的那人,估计已在此坐了不少时辰,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了,脸上挂满了豆大的汗珠,由于双手被反绑在椅背上,无法拭汗,汗珠淌下来痒了时,只能抖动几下脸皮。由于出汗太多,又没水补充,他脸色发白,耷拉着脑袋,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但他的眼睛依然很有神,冲着冯全冷冷一笑,“说什么?”

“叫什么名字?”

“齐承飞。”

“有人看到你,伙同另外三人,逼死了赖知县夫妇。”冯全语气十分生硬,尽管手臂上裹着伤,但丝毫不损他的威严,“杀害前任知县,而且还是两条命,够你死上两回的了。”

齐承飞从鼻孔里哼出一声,脸上的汗珠扑簌簌往下掉,“进了这里,形同进了鬼门关,不死也得被你们抬着出去。给我个痛快,也好。”

冯全拍案厉喝道:“对付你这种专做暗事的鬼,只能用鬼门关的那一套。不说的话,你还得继续熬着。”

“是吗?”齐承飞又是一声冷哼,“别给自己戴高帽子了,凡是进了这里,人也会变成鬼,清清白白地进来,就没人能清清白白地出去,不然你们这些大老爷的面子往哪儿搁呢?告诉你,我是清白的,根本就不认识什么赖知县,更别说杀他了。”

“放肆!”冯全知道他并非完全是在胡扯,很多衙门的差役跟盗匪相差无几,公报私仇、捏造罪名、滥用私刑之类的事情,确实存在。但他现在完全有底气说,他是一名堂堂正正的公差,是在除暴安良、为民请命。冯全没再与他斗嘴,朝外面喊道:“把人带进来。”

门外有人应了一声,带了位农夫模样的人入内,冯全朝他道:“把你当日所看到的事情说一遍。”

那农夫道:“那天我在山上砍柴,忽听到有妇人的叫喊声,便跑到高处去看,然后看到有个大汉拿木头打一位妇人,一边打一边骂。另一头又有两个壮汉抓着名中年男人,我仔细一看,那中年男人正是赖知县。”

冯全道:“你如何肯定那中年男人就是赖知县?”

那农夫急道:“赖知县在任期间,勤政爱民,凡事亲历亲为,常与百姓见面,淳安百姓都认得他。”

冯全拿起桌上的三张速画像,又问道:“这三张画像乃是根据你的描述所画,可有错?”

那农夫瞟了眼齐承飞,肯定地道:“没错。”

冯全请那农夫退下,然后朝齐承飞道:“我们就是凭着这画像抓的你。你们这些人常常闹事,在衙门里是挂了号的,你的另外两名兄弟,相信很快也会到这儿来,你们一个也休想跑得掉。另外再跟你说件事,仵作检查尸体的结果,与那位目击者所见的情形相符。招了吧,是谁指使你这么干的?”

“还有更加有力些的证据吗?”齐承飞不屑地一笑,“就凭一个农夫所编的故事,然后再套用仵作所验的结果,就想定我的罪?你们这些当差的,做事可否认真细致一些,多动动脑子,捏造出让人根本无法反驳的证据来再审不好吗?想不出来?要不我教教你,比如拉个人冒充我兄弟,说他背叛了,指证我,又比如去街上拉个人,说是我身边的跟班,他把我卖了等,都比你现在这些所谓的证据要可靠得多。”

“抵死不招,逞英雄,讲义气是吧?”冯全也不恼,“你讲义气,可人家未必也对你讲义气,你想逞英雄,可你知道你在人家眼里是什么吗?是棋盘上一枚过河的卒子,没有回头路,有去无回,一步走错,万劫不复。”

“哈哈哈!”齐承飞显然已很虚弱了,但他依然像是听到了件非常可笑之事,强提精神笑了起来,“那你知道你是什么吗?一条狗,一条给你的主子看家护院的狗,他让你往东,你断然不敢往西边走。”

冯全拍案而起,怒目圆睁,也许有些当差的正如他所说的那样,但他冯全断然不是,他有一腔热血、一身正气,现在跟着海瑞干,他找回了尊严和自信,他得做一个让老百姓尊重、敬爱的好官。

冯全怒视了他一会儿,强忍下了那口气,“你想充好汉,要把罪名都担下来,好,我不逼你。”冯全说完后走出门去。到门边时,有名衙役走过来,说道:“冯典史,棺材拉来了。”

冯全点点头,示意他下去,回过头看了眼齐承飞,又道:“知道莫非吗?”

齐承飞道:“是袁府台那个不学无术的小舅子吗?”

“是他。”冯全道,“他死了。也是替那些人办事,结果人家嫌他知道得太多,派了一帮杀手,乔装成山贼把他杀了。我这手上的伤就是为了救他才挂的彩,结果还是没把他救下来。跟你说这事,是想告诉你两个不争的事实:一是在人家眼里,你其实什么都不是。他们操控着一切,包括人的生死,如果他们想要让你在今晚死,你断然活不过五更。二是即便你不招,我们也能查出证据。今天我们把莫非的尸体运回严州。你说严府台看到他小舅子的尸体后,会有何反应?”

齐承飞依旧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脑袋,但他似乎把冯全的这些话听进去了,眼神不再凌厉,黯淡了许多,沉吟片晌,抬头道:“查清楚了又能怎样,凭你,凭那位七品知县,你觉得能动得了人家吗?”

冯全提高了音量,道:“律法如山,只要证据确凿,谁也逃不过制裁。”

“律法?《大明律》吗?”齐承飞嘿嘿怪笑一声,“冯典史,你是第一天当差吗,怎的还如此天真?大明朝已经有许多年不讲法了,讲权,谁的权力大,谁就代表法。”

“好。”冯全蓦然涨红了脸,“那我就做给你看看。如果有一天你看到了我们是在依法办事,在为老百姓办事,想开了,要与我坦白,我依然欢迎。”

齐承飞看着冯全走出去,眼里的光芒越来越淡,直至如一潭死水。冯全有句话说得没错,他在人家眼里,其实就是一枚过河的卒子,生死不计。但他也不相信官府,特别是一个县级的衙门,那是最低一级的衙门机构,那些县太爷在百姓面前威风凛凛,可一旦见到官衔高于他们的人时,便瞬间变成了一条摇尾乞怜的狗,就凭那些七品芝麻官,能斗得过州府甚至省府里的大员吗?他不敢相信,那是不可能的。

“莫非死了?”听到毛善农的话后,鄢懋卿大大地松了口气,如此一来,海瑞就查不出他做假证让卓有才顶罪之事。只要此事能搪塞过去,任凭那海瑞在下面怎么折腾都无所谓了。“太好了,毛先生,这件事做得漂亮。”

徐渭瞟了他一眼,不冷不热地道:“宪台也莫要高兴得太早了,海瑞是什么性格到今天你还看不出来吗?他还会继续查。”

毛善农道:“下面就看袁昆会不会插手了。”

徐渭道:“你觉得他会不会插手呢?”

“他会不会插手都无妨。”毛善农笑了笑,看上去十分轻松,“我会让鲁抚台去给他些压力。袁昆性子软弱,他会乖乖听话的。”

胡宗宪一直没有说话,直到听得毛善农这句话时,脸上闪过一抹讶异之色,“毛先生好厉害啊,竟能让鲁抚台为你所用。”其语气分明有些许不快,省府衙门乃是一省最高的权力机构,你区区一介商贾罢了,竟搞得巡抚衙门似你家开的一样,口气未免也太大了吧?

毛善农是机灵人,听出了胡宗宪的不快,忙掏出一封信,起身恭恭敬敬地交到胡宗宪手里,道:“部堂,这是阁老送来的。”

胡宗宪吃惊地看了他一眼,拆开信阅览,笑道:“既然是阁老的意思,本部堂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不过毛先生,本部堂还是要劝你一句,你是商人,过分介入官场,未必是好事。”

毛善农躬身道:“多谢部堂提点,毛某谨记。”

“你们都下去吧,本部堂还有别的事要处理。”胡宗宪摇摇手,鄢懋卿、毛善农走后,转首朝徐渭,“先生,你怎么看此事?”

徐渭向来稳重而有谋略,笑谈间逢凶化吉,再大的事到了他面前,往往都能迎刃而解,然此刻的神情却很凝重,只见他蹙着眉头道:“部堂,你应该抽身而退了。这场反腐本是高拱和严嵩之间唱给皇上看的戏,但事情发展到现在,已然假戏真做,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地步。你跟他们不一样,不该与那些没有人性的人一道同流合污。”

胡宗宪道:“先生的意思是,海瑞斗得过他们,而且如果我不适时退出,可能会引火烧身?”

“在下以为,这场生死战,从表面上看来,海瑞处于劣势,无论是权力还是势力,海瑞都无法跟他们斗。”徐渭道,“可高拱也不是傻子,他既然把海瑞安排到了反腐一线,就不可能没有留后手。”

胡宗宪眉头一动,“何以见得?”

徐渭道:“高拱明显是想斗垮严嵩,而严嵩也迅速有了回应,差了鄢懋卿下来,再加上有部堂你在浙江,现在鲁则仕也卷了进来,这些都是朝廷三品以上的大员,无论哪个说一句话,都能令地方官员胆战心惊,去斗区区一个七品知县,即便他是高拱亲自选定的人,也是绰绰有余,这个局面高拱会看不到吗?”

“先生觉得他会留怎样的后手?”

“这个在下就看不透了。”徐渭摇头道,“不过一定会是一把杀手锏,不然的话,严嵩频频出招,高拱不可能还稳坐钓鱼台。”

胡宗宪闻言,深以为然,叹息道:“先生所言极是,官场是残酷的,其实这场较量无论谁输谁赢,我都应及时退出来。但问题是,站在水边,如何才能不沾水呢?”

“君子和而不同,部堂该学学鲁则仕。”

胡宗宪闻言,不由失笑道:“他都已经下水了,我何以还要学他?”

徐渭抚着青须,郑重地道:“鲁则仕这个人,很会做人,他有虚荣心,但从不轻易表现出来,他也有上进心,所以这么多年来,他兢兢业业,一丝不苟,但凡有机会,就会身先士卒,博得上面的好感。此番去淳安指挥堤坝修缮便是一例。这就是他没有党派背景,却能走到今天的原因所在。可惜的是,他有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好色。所谓色字头上一把刀,倘若有一日鲁则仕真倒了,那就一定是倒在女人身上。”

“明白了。”胡宗宪道,“先生一番话着实是醍醐灌顶,令我茅塞顿开。”

海瑞早就听说鲁则仕亲自在督促河堤修缮,而且县里又有魏晋在具体负责,他索性也不去过问了,辞别母亲和藩氏就去了严州。

藩氏想到又要留下来独自面对婆婆,心里就发怵,那张老脸一天到晚阴沉沉的,全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知道她何时高兴,何时生气,于是提议让海瑞带她一起去。

“胡闹!”谢氏立即喝断藩氏的请求,“他是去办案的,你跟着去不但不能帮上忙,还容易搅事。”

“谁说我不能帮上忙呢?”藩氏嘟着嘴道,“你不是说我照顾夫君照顾得少了吗?我是想趁此机会,好好照顾照顾他。”

“不准去!”谢氏语气生硬地道,“女人照顾男人在家便可,哪有办公差时跟着去照顾的道理?”

“听阿姆的话,待在家里,我两三天就回来了。”海瑞见母亲生气,连忙劝藩氏,“你要是实在闷得慌,便去街市走走。”

藩氏见海瑞又向着谢氏,心里十分不愉快,使小性子跺跺脚往里去了。谢氏摇头叹息,“我儿啊,人心叵测,官场上那些人的心思更是难以揣摩,凡事小心些,莫逞能、莫使性子。”

海瑞称是,拜别母亲,出了衙门。冯全在门口已等候多时了,见海瑞出来,连忙上去道:“禀海知县,已准备妥当。”

“走吧。”海瑞喊了一声,一行十来人,拉着棺材径往严州而行。

淳安连年受灾,不光百姓穷,衙门也穷得紧,只有一辆破旧的马车,拉棺材的牛车还是从百姓处借来的,平时衙门里办案,连匹马都没有,冯全有事出行,只得跑路。海瑞让冯全坐到马车上来。冯全正好有事向他禀报,也不客气,跳上车,说道:“海知县,齐承飞没招,不过我看他的样子,倒不是不想招,而是对我们还不太信任。”

海瑞笑笑,道:“这也难怪,自古以来,等级森严,官大一级压死人,而且多数衙门不作为,也是司空见惯的事了,没做出些实事出来,谁敢轻易相信我们?等着他,他很快就会相信的。”

看海瑞的脸上发着光,冯全也仿佛看到了希望,他是都察院指定并委派下来的人,如今又挂了监察御史的衔,这个案子一定很快就会有突破的。然而官场里的水太深,且现在又是上下级官员在斗法,有些事不得不防。冯全微作沉吟,又道:“不知是不是下官太敏感了,有两件事下官觉得甚是奇怪,举报齐承飞的那人,明明当天就看到了他们逼死赖知县夫妇,何以隔了这么多天才来举报?”

海瑞转过头去看向冯全,问道:“会不会是刚开始时觉得害怕,后来想通了,才鼓起勇气报案?”

“有此可能。”冯全道,“但还有一个可能,那人是没想过要来报案的,因为他也不相信官府,但是后来受到了某人的提点或是威胁,无奈之下报了案。”

海瑞似乎不太认同他的观点,问道:“何以见得?”

冯全道:“下官在典史这个位置上干了多年,各色各样的人见多了,是否撒了谎,心里有没有藏事,下官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而且报案那人是个务农为生的农夫,平时与人打交道少,为人实诚,他心里藏没藏事,下官只要看一眼他的眼神就能知道。”

冯全用他的职业经验分析人的心理,让海瑞不得不信,“你是觉得有人在暗中帮我们?”

冯道为人精细,说道:“下官以为,可能有人在暗中相助。”

听完冯全的分析,海瑞也开始怀疑起来,从眼下的形势来看,高拱的确不可能无动于衷,要知道他不过是一名七品知县,想要对付那么多高官,凶险可想而知,高拱既然派了他来淳安,一定也是想打赢这场反腐战的,所以他派人相助,是完全有可能的。只是那人是谁呢?思忖间,他的脑海里掠过无数张面孔,把从严州到淳安的各级官员都过滤了一遍,也没想出哪个是他的战友。

“还有一件事呢?”海瑞一时想不出来是谁,索性就不去想了,问起冯全另一件可疑之事。

冯全道:“谢太夫人和藩夫人到淳安时,你还没回来,是下官接待的她们。谢太夫人问下官的第一句话是,是你的哪位同僚又送银子又安排马车,让她们过来的,要好生感谢他一下。当时下官以为是你安排人去接她们过来的,后来才知你也是一头雾水,那么此事就蹊跷了。”

海瑞道:“会不会是同一个人在帮我?”

冯全笑了一声,道:“海知县,恕下官直言,此举不是在帮你,而是心怀不轨。”

海瑞一下子就明白了他所指何意,藩氏与他母亲婆媳关系不好,家里吵吵闹闹自然就在所难免,家事不宁,不只会影响公事,更有可能影响前途,如果这时候后衙真出些什么事,他还能去严州办案吗?想到此处,海瑞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不过海知县也不要过于忧虑。”冯全道,“出门前,下官安排了戴孝义在衙门看守,戴捕头乃是个忠勇之人,海知县大可放心。”

当日傍晚时分,一行人到了袁府,袁夫人听闻消息,哭喊着跑出来,扶棺悲恸欲绝。袁昆怎么劝也劝不住,实在没办法,只得命人把她抬进去,并立即让人布置灵堂。

海瑞等人在客厅里坐着,与袁昆说话。袁夫人从灵堂里出来,径往客厅跑,甫入厅内,便红着眼朝海瑞尖声道:“海知县,是你害死了我弟弟,此事你必须给我个交代。”

海瑞吃惊地道:“夫人此话从何说起啊?”

袁夫人是个厉害的主儿,说起话来气都不用喘一口,人家说一句话,她能连着说三句,朝海瑞嚷嚷道:“此案本已结了,我弟弟至多关上一段时间便能出来。你可倒好,硬是把他从杭州牢里提出来,要带回淳安复审,你把自个儿当什么了?神断啊?结果什么也没审出来,倒把我弟弟的命审没了,此事你不负责哪个负责?”

海瑞不善与人争辩,遇上袁夫人连珠炮似的责问,不知怎生回答。冯全起身道:“袁夫人,为了保护莫非,我们差点丧了性命,在下身上的伤便是当晚为保护莫非所致。如果你非要从海知县身上讨要个公道,也行,但是,在下要奉劝夫人一句,是有人想要让莫非死,这里面究竟牵涉了什么事,相信夫人一定也心知肚明。再如此纠缠下去的话,死的就不只是莫非了,连袁府台也得遭殃。”

袁夫人嘴上功夫虽然厉害,但毕竟是妇道人家,胆小,被冯全一唬,顿时就没了脾气。袁昆知道莫非是因何而死,可是他依然秉持一贯的态度,不想蹚这趟浑水,揣着明白装糊涂,笑道:“冯典史莫要虚言恫吓,莫非做了许多不该做的事,这才惨遭杀身之祸,怎会连带上本府一起遭殃呢?”

海瑞揖手道:“府台莫怪,冯典史的话虽然言过其实,但道理没有错。”

袁昆继续装糊涂,“愿闻其详。”

海瑞道:“前几日朝廷的公函到了杭州,肯定了当前的反腐成果,但不应止于此,要求顺藤摸瓜,继续再查下去,所以有些人就感到了不安,这就是莫非惨死的原因。如果袁府台不管的话,还有人会死。下官此行,一则是护送莫非灵柩,好让他入土为安;二则是想恳请府台出手,彻查本案,并且揪出元凶,以使亡灵安息,百姓平安。”

袁夫人一听,是这个理儿,便朝袁昆道:“海知县的话在理,这次你绝对不能坐视不管,一定要把那些人揪出来,绳之以法,以安我弟弟之亡灵。”

“夫人啊,别闹了。”袁昆惧内,不敢朝她发脾气,“容我好生想想。”

“想想?有什么好想的啊?”袁夫人依然不依不饶,“我知道你老实,不想惹事,可人家拉屎都拉到你头上来了,有什么可想的,还想让人家继续蹲在你头上?”

海瑞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接下来袁昆会不会出手,就看袁夫人有多厉害了,没必要看着人家夫妻吵架,于是告辞出来。袁昆尴尬地朝海瑞和冯全笑了笑,此时让夫人缠上,决计抽不出身,于是便让门下人送二人出去。

柳庄内灯火通明,不时地飘出丝竹声来。

抚琴的是柳月儿,她不愧是杭州最有名的歌妓,琴声快慢有致,如珠落银盘,清脆优雅。毛善农边喝着酒,边听着这美妙的琴音,悠闲至极,鲁则仕却有些心不在焉。毛善农瞟了他一眼,笑道:“抚台有心事?”

鲁则仕知道毛善农早晚会有事找他。今天海瑞运送莫非的尸首去了严州。那袁昆虽说如方外之人一般,不喜欢好管闲事,但他断难熬得过他夫人,出面做证不过是迟早的事。毛善农定然害怕袁昆插手,把事情给抖漏出来,所以今天这酒肯定不是那么好喝的。然毛善农没有道破,他自然不会主动问询,能躲一时是一时,因笑道:“我能有什么心事,来喝酒。”

毛善农喝了一杯酒,从袖口里掏出几张纸,道:“毛某给抚台吃颗定心丸。”

鲁则仕瞟了一眼,“这是什么?”

“地契。”毛善农道,“从今往后,这柳庄便是抚台名下的产业了,而柳庄之内藏着位柳大美人,大妙大妙,连毛某都有些羡慕抚台了!”

鲁则仕在地契上瞟了一眼,心里发虚不敢收,“毛先生,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有何事,照实说来便是。”

毛善农哈哈一笑,顾左右而言他,拍着鲁则仕马屁,“从这件小事上足以看出抚台是位清官好官,绝不无缘无故收受他人之礼。若是我浙江的官员,都如抚台这般,朝廷还反什么腐呢?罢了罢了,如果抚台硬是要让毛某说件事出来,方才安心的话,那么毛某便求抚台一件小事。”

果然来了!鲁则仕心头突突直跳,表面上却是一副淡然之表情,浅酌了口酒,道:“说吧。”

毛善农道:“抚台只消让严州的袁昆安分一些便可。”

鲁则仕暗暗冷笑,看来他想得没错,果是为此。故意泄洪,让下流的淳安遭灾,这等流氓至极的事也只有像毛善农这般的人才能想得出来,现在这个罪名虽然暂时让卓有才顶了,但朝廷还要求继续查。莫非死了之后,袁昆就成了当前最大的隐患,就好比是在他毛府里埋了一包火药,若处置不当,随时都有可能炸开。

毛善农见他没说话,又道:“此事需要抚台亲自去严州走一趟,跟袁昆说几句话。那袁昆胆子本来就小,抚台大人的话,他不会不听的。”说话间把那份地契往鲁则仕的面前推了推,“怎么样,相信此事对抚台来说,不难吧?”

毛善农打了个响指,琴声戛然而止,柳月儿起身走过来,秋波一转,看了眼桌上的地契,朝鲁则仕撒娇道:“抚台大人,人家现在可是你的人了,总得有个落脚之处。除非你真的不管不顾,忍心看人家吃苦。”

“你看看,你看看,那模样多么娇羞可人!”毛善农指着柳月儿笑道,“什么样的花,便该养在什么样的地方。毛某也是想成全一段情缘而已,希望抚台不要有太多顾虑。”

鲁则仕思量了会儿,兀自觉得心里不安,人的欲望是在不断膨胀的,今日收了这宅子和女人,明日就可以收其他的东西,无止无休,直到你罢官撤职。一旦你成了平民,便没人再来理会,说到底人家看重的不是你的人,而是你的身份。现如今朝廷力主反腐,正在风口上,万一出事了呢?

“容我再想想。”鲁则仕终于开口了。但是毛善农等不得了,再等下去一旦袁昆真听了他那婆娘的话,一切就都晚了,于是朝柳月儿使了个眼色,起身说道:“不管抚台收或不收,这地契毛某先放在这儿,不敢影响抚台休息,毛某先行告退。”

毛善农出去后,柳月儿娇哼了一声,佯装生气,“原以为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在抚台心里是有位置的,但今天才知道,你心里没我!”

鲁则仕看着她那娇嗔的样子,忍不住起身,从身后抱住她,一股香风入鼻,整个人便都软了,说道:“月儿莫恼,那姓毛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须慎重对待。”

“那你就不需要慎重对待我吗?”柳月儿挣扎了两下,想要挣脱他,“只需要你去跟袁昆说几句话而已,不费你的力气,也坏不了你的名节,你偏不为我做。”

“好!”鲁则仕的头埋在她的秀发里,闻着她身上独特的令人迷醉的香味,终于下了决心,想他出身贫寒,且长得也并不出色,漫说是抱得美人归,想都不敢想会有貌美如花的姑娘青睐,现在这柳月儿死心塌地跟着他,为她做些事,让她能安安心心地住在柳庄,又有何妨呢?“我明日一早就去严州。”

柳月儿嫣然一笑,转过身抱住鲁则仕,娇声道:“鲁郎疼我爱惜我,我会记在心里,只愿此生与郎长相厮守,白首不相离。”

喝早茶是胡宗宪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即便以前在军营时,只要没有紧急情况,他都会让手底下的人泡一壶茶。徐渭好酒,不喜饮茶,有一次问胡宗宪,何以早上喝茶?胡宗宪说,喝茶喝的不是味道,而是意境,把茶水端到面前,闻到那茶香时,你便会觉得这一天无论有多么糟糕,依然会苦尽甘来,只要你肯努力做事,前路一定是美好的,这便是茶香给予我的作用。

胡宗宪浅尝了口茶水,说道:“你觉得为父贪吗?”

胡桂奇忙道:“父亲不贪。”

“说实话。”胡宗宪提高了音量。

胡桂奇不知道他如此相问究竟是什么意思,有些慌张,期期艾艾地道:“父……父亲……贪,但……但贪之有道。”

胡宗宪兀自悠闲地喝着茶,又问道:“贪了便是贪了,何谓贪之有道?”

胡桂奇越发糊涂了,心想你究竟想让他人认为你是贪还是不贪?这话自然是不能问出口的,他索性就做出一副诚心讨教的样子,道:“儿子不知,请父亲训示。”

胡宗宪把茶杯放在桌上,说道:“戚继光也贪,何以会受到将士们的爱戴?那些动不动就拔剑而起行侠仗义的江湖中人,无视律法,何以会让百姓敬仰?都是贪赃枉法,为什么他们就不一样?无非两字——信仰。他们的存在,是因为这个国家的律法尚有缺陷,无法满足维持社会正常秩序的需求,所以朝野内外视若无睹,默认了他们的存在。今天这里只有你我父子二人,我不妨与你说实话,我心中憎恨严嵩以及其一干党羽,他们为了权力和私欲,无恶不作,我更加看不起毛善农之辈,他们身上除了铜臭味之外,便什么都没有了,他们没有担当,没有信仰,这样的人留在世上,除了危害国家之外,找不出丝毫的优点,这样的人不除,国家不安。”

“父亲。”胡桂奇犹豫了一下,说道,“如果毛善农获罪,只怕……你也逃不了干系。”

胡宗宪叹息一声,道:“这就是我的矛盾之处。杀莫非固然是其罪有应得,但也掩盖不了我毁灭证据之嫌疑。我一方面认为这些年所做之事,不合法度,即便获罪也是罪有应得,另一方面又觉得,如果我倒了,换一个不知兵法、不懂变通的文官来主持,大明朝的海防会不会也随之垮掉。”

“儿子糊涂了,父亲的行为究竟是对是错?”

“无对也无错。”胡宗宪抬头看向胡桂奇,“如果非要说谁错了,错在制度,若不改革,贪污难尽,百姓难安。但是无论处在怎样的环境之中,你都要牢记一点,洁身自好,离毛善农远一点。自古邪不压正,没有一个贪赃枉法之辈能有好下场。”

胡桂奇惊道:“父亲认为毛善农会获罪?”

“只要朝廷有反腐的决心,毛善农就逃不了。”胡宗宪道,“我们能躲则躲;躲不了的,就面对吧。”

胡桂奇听得心头怦怦直跳,“难不成我们真会毁在海瑞手里?”

胡桂奇看着两鬓业已斑白的父亲,暗暗叹息,或许他已经老了,没了年轻时的意气风发和傲然斗志。不,他奋斗了一生,或许该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