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942年5月,皖北地区的日伪军频繁调动,种种迹象表明,日伪正在准备对皖南抗日根据地进行大规模的扫**。那时的形势是,随着日本的不宣而战,偷袭美国珍珠港成功,太平洋战争的爆发了。几乎同时,德国和意大利向美国宣战,美国由支持正义战争国的身份变为参战国。日本内阁被这局部的胜利冲昏头脑,认为主宰世界的日子为时不远了,便加紧步伐在各地组织大规模的扫**,企图由此把战火向南向西烧去。打通中国东南部,占领太平洋东岸,以保证占有太平洋战争的有利地形。

在短短的几个月里,新四军与日伪军激战无数。在严酷的战争环境中,陈池龙暂时没有时间去想个人的事。他依然像过去那样英勇杀敌,无所畏惧。难怪团长马超会对陈池龙作出这样的评价。他说:“完美的苍蝇终归是苍蝇,有缺点的战士永远是战士,陈池龙身上要是没有那些缺点,就是一个再完美不过的战士了。”但没有问题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陈池龙身上的缺点和毛病怎么教育他就是改不了。就像是鼻子已经长在了他的脸上就不会掉下来一样,只要战斗一有空隙,他就会很自然地去想那个皖南姑娘任雯,想她眼下到底在哪里。他已经有几个月没有收到任雯的回信了,他也不知道他寄给她的信她到底有没有收到。陈池龙恨不得自己能变成一只鸟就好了,来去自由,想飞去哪里就飞去哪里。那样,他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找到他的任雯了。可惜他不是一只鸟,他是一名新四军战士,一名共产党员。他的一举一动,连什么话该讲,什么话不该讲都有纪律约束,由不得自己。陈池龙只得把自己对任雯的思念之情变成一个个炽热滚烫的方形文字,然后雪片般向任雯飞去,向任雯倾诉自己对她的思念之情。也不管任雯能不能看到他的信,他觉得只有这样做了,他的心才能稍稍平静下来。

在那段时间里,连陈池龙自己都不知道究竟给任雯写了多少封信。更不知道自己究竟从哪来的那么多的**,如排山倒海一般,简直要把他自己给摧毁了。他一直弄不明白,自己给任雯寄了那么多的信,怎么一封也不见回?难道这些日子来自己寄给任雯的那些信全部打水漂了?否则的话,任雯收到他的信后,不可能不给回呀!

陈池龙终于发现了一个秘密:他寄给任雯的那些信件以及任雯寄给他的所有信件全部让团部的通讯员给截留了!那是他去团里办事,偶然在通讯员那里发现的。他为自己的发现感到无比的震惊和愤怒,气得他一把揪住通讯员的胸口,要通讯员给他一个解释。通讯员被他的举动吓得脸色发青,嗫嚅了半天,最后才说这事不能怪他,是团长马超让他这样做的。陈池龙听了更是火冒三丈,冲着通信员当胸就是一拳,然后转身跑去找团长了。

陈池龙说:“你连一个战士最起码的通信权利都给剥夺了,你太过份了!”

马超说:“陈池龙你别激动,在处理你的问题上,部队当然有欠妥的地方,但那都是出于对党对革命包括对你个人认真负责考虑的。你想想看,如果部队的每个战士都像你一样,每天没完没了地情书来情书去的,那还要不要打仗呐?还能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吗?”陈池龙不服气地说:“可是我并没有因为写了情书而影响打小日本啊,你怎么可以睁着眼睛说瞎话呢?”

马超大小也是一个团长,并且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当着众人的面被陈池龙不敬,心里自然很难堪。他几乎是大发雷霆了。他说:“正因为你没有影响打小日本,组织上才对你一让再让,否则的话,早就把你赶出部队了。你根本就不配当一名新四军战士!”

陈池龙听到这里,牛脾气又上来了。他一跳老高说:“你以为我稀罕是不是?大不了我不干了,回家种我的地去,也不要受你这个鸟气!”

陈池龙窝着满肚子火回到了住处,可一看到那一大摞任雯的来信,他的气就消了。在任雯面前,团长扣压信件给他带来的所有不愉快已经变得一点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终于盼来了任雯的来信。他一封一封读着任雯写给自己的信,每读一封,陈池龙都被任雯诚挚的真情以及对他深深的牵挂感动着。他数着任雯给他的来信,发现几乎每隔两三天,雯就给他写一封,最后一封信是半个月前写的。可以看出,任雯因一直不见陈池龙的音信而变得极端的焦虑和不安。她在信里这样写道:

大陈,我的傻大个!你到底在哪里呢?我都给你写了那么多的信,怎么连一封也不见你回呢?真担心你出了什么事情。听从前线回来的人说,这些日子你们仗打得很苦,很艰难。一听到这样的消息,我就手脚冰凉,紧张得不行。你知道吗?子弹是不长眼睛的,我真担心你有个万一,那是我连想都不敢去想的。有时,我会相当恶毒地想,要是从前线抬下来的伤员里有你就好了,那样我们就可以见面了。可是这个念头一闪过,我就又怕为自己的恶毒念头诅咒了。你看,我怎么会是一个那么坏那么可怕的女人呢!

大陈,我的傻大个!记得我们分手前你曾经问过我对女子贞操这个问题的看法。当时,我是怎么回答你来着?对了,我对你说,我很在意女子的贞操。确实,我现在还是这么讲,这么认为的,就像我非常在意自己的眼睛一样。一个女子保护自己的贞操应该像保护自己的眼睛一样,容不得一点沙子跑进去。它甚至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我知道你也是非常在意的,否则,你就不可能用那样的语气问我。我已经看出来了,你的第一次婚姻一定是不幸福的。我并不想去了解你们不幸福的具体原因,但凭我的直觉,一定与这个问题有关。这一点,我向你保证,任何时候,我都会为你守住这份童贞的。我永远是属于你的!等到了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的那一天,我将把自己完美无缺的献给你。大陈,我的傻大个!你可千不万不能出事,你能答应我吗?你得向我保证,你要好好保护自己,你能保证做到吗?……

陈池龙几乎是一口气读完任雯写给他的信的,读完,他马上给她写了一封回信。他在信里这样写道:

任雯,我的最爱!傻丫头!你让我找得好苦好苦。现在,我终于读到你的来信了。你知道吗,几个月来,你寄给我的所有信件,包括我寄给你的信全部被我那个混蛋团长给截留了。他做得实在太过份了,他怎么可以随随便便把我们的信件给扣下来呢?怎么可以把我们最起码的通信自由都给剥夺了呢?我真恨不得一枪把他给崩了!好了,现在终于读到你的来信了,这比什么都重要。

任雯,你在信里提到的关于女人贞操的事,确实让你说对了,我就是这么一个非常在乎女人操守的男人。我第一次婚姻的失败,就是因为她在跟我成亲之前,她就已经失身他人了。虽然我也清楚那不是她的错,是别人强加给她的。但问题是当她的贞操受到侵犯和威胁时,她没能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去悍卫并守住自己的贞操,使自己贞操的尊严不受践踏。古代那些贞妇烈女不都是那样做了吗,她却没能做到。这也是我永远无法容忍和原谅她的真正原因。

也许,你会不理解我为什么会如此看重女人的贞操,并且已经到了一种近乎病态的地步。这一点,确实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稀里糊涂的,但我就是在乎它!几千年的封建传统教我必须对它耿耿于怀。我敢保证,几乎所有的男人都跟我一样地在乎它,只不过表达的方式不同,或者不像我表现得这样强烈罢了。我就不信有哪个男人心甘情愿找一个已经失身的女人做老婆,就像他愿意吃别人啃过的苹果和吃过的剩菜一样,除非他不是一个正常的人。

任雯,我的最爱!难道我的要求过分吗?苛刻吗?真的非常感谢你,只有你才理解我,并决心至死也要为我守住你的那份纯洁无暇的贞操。你越是这样,就越是让我感动得不行。我真恨不得自己能变成一只鸟,现在就飞到你的身边去。再也不离开你了……

月底,部队组织大反攻,陈池龙第一个报名参加了一个由二十几名战士组成的敢死队。他想,或许只有在战场上拼个你死我活,缺胳膊断腿了,他才有可能很快和任雯见面。

尽管陈池龙天天盼着哪个不长眼的子弹能把自己打趴在战场上,那样他就可以被人抬下来,送回后方医院,那样他就可以见到任雯了。但他偏偏就是福大命大,那些子弹好像有意在跟他开玩笑似的,连他身上的皮也不愿意擦一下。这可气坏了陈池龙。在那些日子里,他的脾气变得特别暴躁。他几乎就像是一只好斗的公鸡,见谁都想跟他吵架,一吵架就要把对方打得头破血流。一回,因为几句话听不顺耳,他差点没把一个战士的一只耳朵给咬下来。为这事他被部队关了三天的禁闭,并且要他写检讨。这时陈池龙正窝着一肚子的火,哪里还肯写什么检讨,抓过纸笔一挥: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要把他另一只耳朵也给咬下来!团长马超看着交上来的检讨笑笑,也拿他没办法。

在被关禁闭后没几天,陈池龙又碰到一件让他伤心透顶痛苦不堪的事。他收到了九红从家乡辗转寄来的一封信,信里告诉他说他的母亲李氏因病驾鹤西归了。她已经为李氏办了后事,把她跟陈池龙的父亲葬在一起。陈池龙简直被这个消息给击垮了。从未掉过泪的他为母亲的西去整整哭了一个晚上。陈池龙是个大孝子,他根本就无法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打击。他知道,在他和九红两个人婚姻的问题上,他永远对不起她老人家。本来,在他休掉九红时,他曾打算日后能找个机会向她老人家赔个不是。现在可好,她这一走,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了。

陈池龙忽然发现他非常的想起家来,想家乡闽中那熟悉的山峦河流,田畴农舍和一草一木。离开家乡闽中转眼已经5年了,一切却好像是眼前才刚刚发生的事,又好像是发生在很久远以前的事,让他浮想联翩,感慨万千。

他又想起了九红,那个让他心里无法接受的女人。现在母亲死了,他倒是希望她能够重新嫁人,嫁个好人家。不知为什么,一想起九红,他心里就莫名其妙有一股气要涌上来。他相信,就是到了他要死的那一天,他也不会原谅她。

他在给九红的信里这样写道:

母亲已经不在了,你可以找个好人家嫁了。你别指望我会回心转意。在对待女人的那个问题上,我就是一个顽固不化,不思悔改的人,谁也不可以改变我。再说,我已经有人了。她的纯洁和忠诚几乎可以用我的鲜血和生命去换取、去爱……

信寄出去了,陈池龙仍觉得心里空****的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陈池龙并不知道,任雯就是在这时候出事了。

有一天,部队里的人都在谈论后方医院有一名女护士身陷鬼子魔掌,以命相拼,守住清白的事。陈池龙起初还以为大家在说的事跟他一点也不相干。但听着听着,却觉出不对劲来了。他忙问在谈论这事的战士道:“那位女护士可是姓任?皖南人?”被问的战士想不到陈池龙会那样认真,吞吞吐吐的,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一味地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又点头。他这一摇一点,可不得了,陈池龙认定那个战士在跟自己耍滑头,一步跨上去把那个战士的脖子一拧,就差没把脖子给拧断了。陈池龙凶巴巴地说,再不老老实实给我说清楚,我就让你的脑袋换个地方!

那个战士的所有消息其实也是从别的战士那里得到的,到底那个以命相拼的女护士姓啥名啥他也不知道。陈池龙再逼他,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陈池龙急得没办法,只得去问别的战士,问来问去,大家仍然不能给他一个确切的答案。

陈池龙有一个不祥的预感,他想任雯一定出事了。

任雯是在和另外两名担架队员护送一名身负重伤的新四军战士,去后方医院的路上,遭遇上两个鬼子兵的。在鬼子占领区内,碰到这种情况是一件很平常的事,那些骄横傲慢的日本兵,自恃中国人拿他们没办法,经常三五成群出去,或打家劫舍,或糟塌妇女。根本就不把中国人放在眼里。遇上鬼子后,任雯他们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完了!因为当时的情形是,除了任雯和另外一名担架队队员身上有一枚手榴弹外,他们就再也没有任何一样武器了。但毫无战斗经验的任雯在那种时候却表现出一个女性少有的冷静和沉着,她迅速拔下那名男担架队员腰间的手榴弹,然后对他们说:“你们赶快撤吧,我来对付他们。”两名男队员当然放心不下让一个女同志去对付那两个鬼子,说:“要死咱们一块死吧,我们跟鬼子拼了!”任雯哪里肯依,她几乎是在下命令了,她说:“你们为什么还不走?!赶紧走!”说着,自己已经朝着相反的一个方向跑去,她想要把鬼子引开。

鬼子一眼看出任雯是个女的,也就顾不得去理抬担架的两名男队员了,一边喊花姑娘,一边追任雯去了。

两个鬼子不可能想到任雯身上会有武器。当他们快要追上任雯的那一刻,任雯突然一个急转身给他们掷去一枚手榴弹,只是掷得太急,连弦都忘了拉就给掷出去了,两个鬼子虚惊了一场。当他们发现掉在他们面前的不过是一块不会响的铁疙瘩时,一下子明白过来,眼前的花姑娘原来连手榴弹都不会用,兴奋得“哇!哇!”大叫直向任雯扑过去。这时,任雯想要投第二枚也是最后一枚手榴弹已经来不及了。然而后果她非常清楚,要么手中的拉环一拉,与鬼子同归于尽;要么让鬼子逮了,任其**。任雯不可能选择后者,她已经答应过陈池龙,就是死,她也要为他守住清白的。

两个男担架员很快便听到轰隆一声巨响。他们非常后悔刚才怎么会让一个那么柔弱的女子去为他们冲锋陷阵。他们顺着爆炸声的方向找到任雯时,年轻的新四军女战士已经和两个鬼子一起倒在了血泊中。

任雯并没有死,她的这条命是捡回来的。她的身上留下了十几处的伤口。当她被送到后方医院时,医生已经测不到她的血压了,她最终还是奇迹般的活了下来。

关于女护士的事在部队传来传去传了将近有一个月的时间,这一个月来陈池龙天天都在为这事揪心着,却找不到人证实。

陈池龙最后证实那名女护士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任雯时,他表现出相当的冲动。整整有半天,他说不出一句话来。终于,他转身就往团部里跑。跑到团部,他把自己听到的事说了一遍,他告诉团长,如果团里不让他去看任雯,他们很快将会看到一个已经变成疯子的陈池龙。

就像陈池龙每回闹着要去找任雯一样,团里当然不会把它太当一回事,只当是陈池龙又在犯和上回一样的毛病。马超甚至骂着陈池龙说:“简直乱弹琴!”陈池龙激动地说:“你把话说清楚,我哪里乱弹琴了?任雯都伤成那样了,我去看一看她难道还不行吗?”马超说:“我就问你一句话,你跟她是什么关系?”陈池龙说:“未婚妻呀!”马超说:“谁承认她是你的未婚妻?部队同意你们的事吗?”陈池龙急得跳了起来,他说:“说来说去你们就是要管我的事。我们之间的事只要我们自己同意就行,为什么老是要你们同意不同意?告诉你,你们同意让我走,我走。不同意我走,我也走!我走定了!”

陈池龙最终还是没走成。因为几乎同时,他收到了任雯的一封信。自从上回为信件被部队扣压的事在团里大闹一场后,团部就不再扣压他和任雯的信件了,这次小小的胜利使得陈池龙极为自豪,他对人说,这还算讲点民主,要不然我就到师部告他奶奶去!

任雯在信里写道:

大陈,我的傻大个!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去鬼门关转了一圈又回来了。我就像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不过现在一切都好了。我还是我,你的最爱,你的傻丫头!我天天告诫你要多长个心眼,要好好保护自己,别让子弹碰了你的身子,却想不到我已经先躺下了。也许,你怎么也想不出我是怎么倒下的。但不管怎么说,我可以非常骄傲地对你说,在那生死存亡的关键一刻,我为你守住了自己的童贞。我没有做出对不起你的事……

别为我担心,也别像疯子一样到处找我了。战争年代,部队天天在跑来跑去,没有个固定的地方,哪能那么容易就找到我呢?再说,部队总有部队的纪律,作为一名新四军战士,怎么可以不遵守纪律不服从指挥呢?你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爱犯牛脾气,只要牛脾气一上来,谁也拿你没办法。你得好好改改你的牛脾气了。其实,部队领导也都是为了你好,他们对你都没有什么恶意。只要你客观地平心静气地去理解他们,你的心里才会平衡,才不会觉得他们处处在为难你,跟你过不去。就以我个人来说,作为一个地主的女儿,大家并没有因此歧视我,看不起我,我深深体会到部队大家庭的温暖和人情味。我想我这辈子是再也不愿意离开部队了。做人要做部队的人,嫁人也要嫁部队的人。无论等多久,今生今世我就是要等你。还是那句老话,你得答应我,好好保护自己。到了我们见面的那一天,我要一个好好的你站在我的面前,否则,我会跟你没完没了的。大陈,我的傻大个!让我们一起来为那一天的早日到来祈祷吧!

1945年8月14日深夜,在延安清凉山的窑洞里,白天的暑热刚刚消退。新华社的报务员正在紧张地工作着,监听着从天空传来的外国通讯社的无线电讯号。很快,苏联塔斯社和几个西方通讯社的电讯内容被接收,告知说日本天皇已经被迫接受美、苏、英、中四国同盟的菠茨坦公告,将颁发诏书,并于15日中午向日本全国广播,宣布停战争,无条件投降。译电员马上译出电稿,报告社长博古同志,并立即转报党中央、毛主席和八路军延安总部。

8月15日清晨8时,新华社很快地编发了一条急电,并向各解放区作了广播。当天的延安《解放日报》也在头版重要位置刊登了几条来源不同而内容相同的消息。

当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的消息传到陈池龙的耳朵里时,陈池龙兴奋得几乎要发疯了。他把平时积攒的钱全部拿去买了一大坛子酒和几挂鞭炮,发疯般放鞭炮,发疯般喝酒。他笑呀,哭呀,闹呀,完全像一个疯子的作态。由于日本鬼子投降了,部队里人人心里都充满了喜悦,谁也不会去计较陈池龙的做法是不是太过份了,反正大家都在乐着。

只是和大多数的中国人一样,陈池龙并没有盼来他们所盼望的和平,抗日战争的胜利只是战争短暂的平息。人们还要经受长期的浴血和苦难。美国为了在中国建立一座屏障,来保卫自己以及保卫他们自己认为是属于自己利益的东西。从8月16日起集中了中国与印度境内所有的美国军用与民用飞机充实军队,帮助国民党蒋介石抢占宁、沪、平、津,一场激烈而持久的中国共产党与国民党的内战,于是不可避免地拉开了帷幕。

陈池龙所在的部队很快被整合、改编,随后转战山东战场。从与日本鬼子交战转入与国民党反动派交战,血与火的战云重新笼罩在中国的天空。

陈池龙本以为日本鬼子投降则意味着他就要见到任雯,从此永远不再分开了。没想事与愿违,满心的希望瞬间成了泡影。在过去长达三年的时间内,随着抗日战争环境的日益残酷,陈池龙几乎与任雯失去了任何的联系,就连信件也中断了。不过,他已不再像过去那样浮燥,动不动就要离队到处去找任雯了。他听信了任雯的那句话,等到彻底消灭日本鬼子的那一天,也就是他们见面和团聚的时刻。他别无选择,唯一的选择就是赶紧消灭日本鬼子,打死一个少一个,直至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他一下子变得很守纪律,有仗打他连命都敢搭上,没仗打也不再给部队领导添麻烦。要嘛写信,要嘛看些书。信写了没地方寄他就一封一封攒起来,然后装在军用背包里,仗打到哪里,那些信件跟着就背到哪里。战友们笑他是个情痴,他也不计较,笑一笑事情也就过去了。部队领导看他比过去有长进,根据他的表现,又官复原职,让他当了副营长。陈池龙并不在乎什么营长不营长,却也不反对,领导高兴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吧,那是领导的事,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心里倒是觉得有点好笑。想着,这个官像是在腰带上系着,保不准哪一天说掉就又掉了。

那时候陈池龙把什么都看得一点也不重要,唯一重要的依旧是任雯。只要有一天他能够和任雯走在一起,所有的荣辱功过升升降降沉沉浮浮实在不算什么。陈池龙已经看出来了,部队转战山东战场,已经意味着这仗要没完没了地打下去了。照这种打法,他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任雯呢?

要是以往,陈池龙还不至于觉得这事有什么难办,大不了一走了之离开部队去找任雯就是了。问题是现在他已经没有了任雯的任何消息。尽管他到处打听,任雯所在的部队究竟去了哪里,他一概不知。也就是说,他就是想找任雯也没有地方去找。处在这种情况下,他只能眼巴巴地跟着部队走。心情却变得极糟,觉得自己有一肚子的苦水想找个地方倒倒,有一肚子的怨气想找个地方发泄。整天一张脸铁青铁青的,阴沉沉的。他公开对身边的那些战士说,你们可别烦我,惹恼了我,你们就自认倒霉吧!

大家自然都不敢跟他说话,远远地躲着他。这样陈池龙可省事了不少。没有人烦他,一个人傻傻呆着,半天不说一句话,胡子留好长了也不刮,眼窝塌陷不修边幅,像个深山里的野人似的。陈池龙自个心里明白,长此下去,他必然要死定了。要是这样,还不如战死在战场上,也比这样忧郁而死来得痛快、壮烈!他心里犯糊涂了:难道任雯所在的部队会像蒸汽一样转眼间给蒸发掉了,从此不留一点痕迹?

陈池龙当然无从得知,他在苦苦地等着任雯的消息,其实任雯一直就没有远离过他。当陈池龙的部队转战皖北的时候,任雯的部队也从皖南紧随而去,在皖北的一个大后方安营扎寨下来。现在陈池龙他们挥师山东,前脚刚走,任雯她们后脚也跟着就去了。只是战争环境那样恶劣,加上通信联络跟不上,消息闭塞得很,即使离得很近,也无从知道对方的消息。陈池龙找不到任雯也就在所难免了。

三年的解放战争打得很激烈、很残酷,陈池龙东打西打,大大小小参加了数不清的战役。他虽然自始至终满肚子的牢骚和情绪,但是一打起仗来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生龙活虎的。把什么都给忘得一干二净,整个头脑里就只有战斗和敌人,好像他和任雯的离散都是眼前的敌人给造成的。

只要战斗一有空隙,陈池龙就会托人设法打听任雯的消息,每回打听除了给自己徒添烦恼外,最后往往没有一点收获。其实,也容不得他有更多的时间去找任雯,战斗一场接一场的打。且打一场换一个地方,换来换去,到最后连陈池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去哪里了。后来,陈池龙索性也不去想任雯了,横下心来打仗。他想,总不至于打一辈子吧,等打完了仗的那一天,任雯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他也要找到她。

1948年9月,济南战役结束后,粟裕致电中央军委,建议进行淮海战役。11月4日华野发出“淮海战役攻击命令”,11月6日,粟裕下令,华东野战军各纵队发起歼灭黄百韬兵团的作战行动。淮海战役正式拉开序幕,陈池龙的部队迅疾开往淮海战场。此时的陈池龙已经升任四师十二团团长,马超任四师师长。

1949年1月10日,淮海战役以杜聿明的被活捉而宣告国民党的彻底失败。至此,国民党军队的精锐主力已被解放军歼灭殆尽,残存的部队不足150万人。

淮海战役结束后,陈池龙所在的部队开拔进到徐州以北进行一段时间的休整。那时,上面虽然还没明说下一步的行动计划,但是实际上大家都心中有数。谁都知道,部队稍作休整后将跨过长江,打到福建广东去,解放全中国。

说是休整,实际上是组织学习,学习毛泽东的《将革命斗争进行到底》、《反杜林论》,让大家统一思想。一碰到学习,陈池龙的脑袋瓜又大了起来,一肚子的牢骚。

这回,他是真急了,他对中国当时的革命战争形势和政治形势还估计不准。心想如果南边的战争一打又是三年五年十年八年自己该怎么办呢?那他不是到老到死也见不到任雯了吗?反过来,只要找到任雯,这战争就是再打它十年二十年,打到什么地方他都不怕。

陈池龙觉得,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死心塌地跟着部队过长江,打到福建去;第二条路便是悄悄离开部队去找任雯。这两条路对陈池龙来说都十分重要,第一条路他是早晚得回福建去的,他要跟王世吾清算那笔宿怨情仇;第二条路也同样重要,他必须要找到任雯,只要一天不找到任雯,他就无法让自己安宁下来。

陈池龙终于选择了走第二条路。在他看来,收拾王世吾不过是迟早的事。

那时,许多部队的团级干部都已配上了座骑,陈池龙的座骑是一匹枣红色的蒙古马。在一个天上已经露出星星的傍晚,他跨上他的座骑,直奔太平而去。他想,不管任雯现在去了那里,她的父亲任裕昌应该是清楚的。

部队里有人猜测,陈池龙这一走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不过事实却证明那些人的猜测错了。几天后,陈池龙一身疲惫地回到了部队。由于他离队前没跟任何人打招呼,现在看他一脸沮丧的样子,就知道他到底干什么去了。

陈池龙这次回来除了写书面检讨外,还受到了党内严重警告处分。本来部队准备撤去他的团长职务,但最终还是没有拿掉。其原因,一是考虑到陈池龙这次出走并没有给部队带来太大的后遗症;二是毕竟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对待像陈池龙这种缺点和优点都很明显的人,只能做长期的艰苦细致的思想工作,去慢慢转化他、改造他。况且,马上面临渡江南下,部队领导确实也没有时间去处理这类事情。

部队领导的宽容并没有使陈池龙从心里感激他们,他的心情仍然处在极度的焦虑不安和失望之中。太平之行,他并没有找到任雯,甚至连任雯的一点点消息也没有打听到。他本来以为任裕昌可以为他提供一些情况,尽管几年前任裕昌把他骂得狗血喷头,但如今已经几年过去了,鬼子也已经被赶出了中国,他想,任裕昌一定不会拒绝他的。

使陈池龙想不到的是,他去的时候,任裕昌早在两年前就已经死了。原因是任裕昌积极替新四军向各乡的地主征粮,一个地主怀恨在心,对他打了黑枪。据任雯的邻居们讲,任裕昌死的时候任雯也没有回来。任裕昌家里除了任雯外,就再也没有什么人了,后来,是任雯的几个近房亲戚草草将任裕昌葬了的。因此,当陈池龙向他们问起任雯的去向时,他们几乎是一问三不知。离开太平的时候,陈池龙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

几天后,部队浩浩****向南开去。渡江作战开始了,陈池龙只得又把寻找任雯的事放在了一边。心里想,战争的袋口如果是在往南方收的话,所有的参战部队必然一起杀向南方。那么,任雯的部队当然没有任何理由不往南走了。

陈池龙把自己和任雯见面的希望寄托在了福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