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开车回家的路上,罗卫想着高媛的话。她说他凌晨出去,要到下一个半夜才会回来,真是说对了。内心的歉疚替代了这一天所发生事情给他带来的紧张和疲惫。他需要放松。如果不是刻意休息,他潜意识里会继续思考自杀的女人、莫名的银行单据和玉佩。但这可能是耽误时间,没有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哪能想出一些眉目来?

高媛看上去很疲惫,眼睛周围有了黑眼圈,五官也蒙了一层听天由命的阴影。这让罗卫很伤心。他希望自己能给她带来快乐。但是,他心里只有案件,调笑是段子手的事情。进卫生间时,他突击看了几眼手机,记下几个笑话。但高媛没给他机会。

“今天调查怎么样?”高媛倒显得很兴奋,仰起脸问。

罗卫哑了一瞬,接着热烈地说:“她交给我一枚玉佩。你猜上面刻着什么字?‘龙呈祥’,应该是定情信物之类,还有另一半‘凤呈祥’不知在谁手里。还有一幅很小的鸳鸯戏水图片,图片里含着一个‘李’字。”

“是吗?”高媛缓缓地啜了一口饮料。“这倒很稀奇。交玉佩给你的是个女孩,应该持有对方的玉佩‘龙呈祥’,而且姓李。”

“嗯,还有更好的事呢。玉佩的背面刻着‘金钰’两字,一定是出品厂名。”

“哇哦,你送我的玉佩都不是这家店出的。”

“那时,它不是没在汉洲开分店嘛。”

“开玩笑。”

“但玉佩的主人失踪了。昨晚那女孩似乎是帮失踪女孩报案的。我们正在集中查她们失踪或出走背后的原因。”

高媛削了一个苹果,切成两半,递了一半给罗卫。“找到他们的家,走访走访,没准儿事情就解决了。不过,还有一个更好的办法,有点儿馊,但强于挖地三尺。”

“什么主意?”

“上网搜。人肉搜索知道吗?祖宗三代都能搜出来。”

“她们大都是家庭妇女,看手机都怕耗流量呢。”罗卫说,“职业病。”

高媛耸耸肩。“别嘲笑我,上网比走访容易得多。”

“哈哈,算你赢。”

高媛知道丈夫并不服气。他反感网络信息的鱼龙混杂,只相信传统侦查手段的实在和精确。她没有再跟他争下去。“看看我给儿子买了些什么东西。”

罗卫拿起看了看,不知所以,但还是很认真地说:“给女儿用也可以。”

“呸!”高媛假装不高兴。

“好吧,好吧,再说说那枚玉佩……”罗卫平和地说,“‘金钰’业务很多,账簿厚得吓人。不过,他们的工作很精细。”

“工作不精细,这家店哪能延续百年呢?”

他们结婚时本来准备到“金钰”买首饰。名店手工,质量保证,那里出来的首饰不仅保值,越是收藏,越有价值。可是,那段时间恰恰发案频繁,他们没有时间到北上广或者香港去,何况对于警察来说,上班时间又不准佩戴首饰,仅为收藏,请假去购买,有些矫情。

罗卫说:“过于精细,反而让我有些担心。那么多的账册,找一枚什么时候卖出去都不知道的玉佩,怎么查呢?这时,我心里想起了亲爱的夫人,猜猜想起你有多么好的效果,说出来你一定不会相信。”

“难道我的哪件首饰对你有启发性?”高媛充满希望地猜测。

“不是。我想到上网去找。录入‘龙呈祥’,还有它的照片。一比对,在网上找到了。定制人叫李楚轩,汉洲人,原住址已经拆迁,街道不复存在。我还找到论坛晒的图片,晒图人叫李娟,晒图的目的有二:一是咨询价格,想卖掉;二是寻找相配的‘凤呈祥’,希望持有‘凤呈祥’的人主动跟她联系。这个信息跟李花花的供述对上了,那块玉佩还真是李娟的。只是论坛没有跟帖,‘凤呈祥’玉佩没有露面。不过,仅凭一枚玉佩,足不出户,就查出这么多信息,网络真是强大。”

高媛说:“看到网络的作用了吧!”

“但网络的毒害仍不容忽视。”罗卫说,“绝对不在女儿的房间装电脑,这是既定方针。成年之前,上网的监督是重中之重。”

高媛说:“我倒是但愿我们的儿子永远不接触电脑。但是,随着科技的发展,我们怎么能控制自己的孩子呢。它可能已经成为生活的需要。”

“希望科技能阻止成瘾。”罗卫说。

“你真是一个严苛的爸爸。我只祝愿他快乐健康就行。”高媛一边收拾茶几上的果皮,一边岔开话题,“下一步准备怎么办?”

“你的意思是,我如此积极地调查这起案子,说不定无论找到多少证据,都无法让这起案子成立?”

“仅凭你说的事实,我是这么感觉的。”

罗卫不知道怎么回答。“肖可语比我更积极。”

“你不是在告诉我,是她在推动你这么做的吧?”高媛说,“她的敬业和忠诚没得说,出了名的‘霸得蛮’,但工作方法值得推敲。”

“各有各的方法,可以理解。”

高媛点了点头,没有表示异议。

清新流畅、欢快明丽的旋律响起来。罗卫看了一眼高媛。高媛哼了一声,说:“你的。”

罗卫叹息着站起身,说:“整晚谈论着工作,看来工作来了。”

手机还在响,是在罗卫的手提包里。

他拿到提包,摸出手机,瞥了一眼屏幕,判断不出区号。乍一看,是个外省电话。他经常接到同事或领导打来的电话,但都是群内码,陌生号码基本都是诈骗电话。但罗卫还是摁下接听键盘。

“你好,我是罗卫。”

电话里传出干扰音。过了一会儿,传出弱弱的两字:“救命!”

“请问你是谁?在哪里?”

“救……命……”

罗卫看了一眼高媛,示意她递纸笔过来。高媛急忙从抽屉里拿出纸笔摊在罗卫面前。

“我是刑警,请告诉我你的名字,现在在哪里,遇到什么事。我立刻来救你。”

“我……我,不知道,我找不到……”

“在哪个地方?告诉我。”

高媛疑惑地看着他。她听出里面传出女人的声音。

接着,电话断了。罗卫回拨过去,但不能接通。

他放下手机,急躁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困惑不解。高媛看着他,拿着纸笔不知所措。

“会不会是那个李花花?”高媛问。

罗卫说:“应该不是,听起来像是另一个人。”

仿佛刚睡下,手机又响了。罗卫想都没想就坐起身,打开台灯,一边往床头柜抓录音机,一边拿起手机准备接听。

身边的高媛听到电话一响,也紧张了。她也一直在等着这个电话,始终睡不踏实。她拿起笔和笔记本,准备着随时为罗卫记录重要线索。她瞥了一眼钟,才深夜两点。

罗卫谨慎地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显示的还是看不出区号的号码。他对着高媛点点头,然后点开手机的录音功能和免提模式,同时打开录音机。

“我是刑警罗卫。”

电话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也没有挂断。然后,好像演绎恐怖片似的,传来一阵似咳似喘的呼吸声,缓了好久,终于有了微弱的人声:“哦……”

罗卫瞥了高媛一眼,将电话放在两人之间,耳朵靠近电话,手机里的声音却突然变大。

呻吟声、喘息声、皮肉撞击发出的暧昧声,还有低沉痛苦的呜咽。

高媛红着脸,扭过头去。罗卫呆住了。他们都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却又难以判断到底是自愿还是被侵犯。高媛也知道,作为警察,种种录音、录像都需要接触,特别是刑警,不能因隐私或污秽而难堪,也不能因不堪入目或不堪入耳而回避。

只是仅凭手机里的声音,他们无法确定是录制好的,还是现场直播。高媛想从中辨别其他杂音,却把肉体的声音听得越发清晰,胃里不禁一阵翻腾。

“啊……”一声尖利的痛呼。

紧接着,传来铁器的撞击声。坚硬的金属与金属的撞击,有可能是手铐与床头铁管的碰撞,是有人在拼命挣扎、反抗。然后,钝钝的一声“嗵”,明显是匕首戳进了桌面,刀把儿似乎还在桌上摇摇晃晃地弹动。

罗卫意识到这个电话比预想的要糟糕得多。

他放下笔记本,迅速在上面写道:“追踪它!”

高媛抓起自己的手机,跳下床,走向客厅。

“你很清楚我需要什么!”手机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啊……嗯……不!”

“只是要你愉快地给她们打电话而已。愉快,知道吗?就像这样……嗯,这样!跟朋友们说,帮她们赚钱,你不是已经赚钱了吗?钱,谁不喜欢呢?不用工作,只要投入一些资金,钱就哗哗而来,我保证你过得比以前好。”

高媛躲在客厅里给技侦支队打电话。“我是高媛,对对对,请求技侦支援。”

高媛说得很快,像拉风箱似的。

罗卫的手机里又传出一声尖叫。接着是长长的、痛苦的哀号。罗卫皱着眉头,仿佛那可怜的哀痛来自自己的亲人,来自自己的切肤之感。

声音更加清晰:“啊……”

“准备好了吗?”

“我做不了……”

“嗵!”再次发出匕首戳进木桌的声音,接着是撕心裂肺的尖叫。

“我不想伤害你。但会不会伤害她,我就不知道了。”男人说,“你想听到她的尖叫吗?”

“不,不……求求你。”

“亲爱的,求人不如求己,知道吗?这世道一切都得靠自己!你做好了,你的亲人、你的朋友不都好了吗!你做好了,我高兴,老板也高兴,你得到的钱也多了,何乐而不为呢!否则,大家难堪,妹妹……”

女孩急促地说:“求求你,别伤害她!”

“那好,做吗?”

“求求你,放过我吧,求你……”

女孩还在哭泣,时不时地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男人则开始放声大笑,一次又一次地威胁女孩做事,还夹杂着肉体的撞击声、金属的碰撞声。

罗卫烦躁起来。高媛站在一边,神情恍惚,好像身临其境地看到一个软弱的女孩在苦苦哀求,一个疯狂的男人在磨刀霍霍。

又传来痛苦的一声“啊”。

高媛悄悄地躲出去。“对,有结果了吗?对,是打到我丈夫罗卫手机上的,梅阳分局刑侦大队副队长罗卫……”

“爽吗?”手机里的声音。

“啊啊啊啊……”

不知那男人又做了什么,手机里再次传出恐怖的尖叫。

接下来的声音,更加不堪入耳。

……

罗卫拿着手机来到客厅。高媛痴痴地靠在墙上,电话还挂在耳边,屏幕黑着,追踪还是没有结果。

罗卫摇了摇高媛,满眼忧虑。“算了,别追踪了。”

“挂了?”高媛心怦怦直跳,“结束了?”

“不,一切才刚开始。”对于罗卫来说,这件事比从警以来遇到的任何一件报警更令人感觉不安。他遇到了一件相当危险的事情,同时有了一个相当危险的想法,他要立刻投入工作,立刻全面调查电话里透露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