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肖可语在派出所门口等着罗卫。

罗卫转出树荫,一道手电直射过来,晃得他睁不开眼睛。肖可语柔婉地叫了他一声,他才觉察打手电的是肖可语。现在的罗卫疲惫不堪,肚子很饿,心情很糟。

他向肖可语摆了摆手,没有靠拢去,转身走向自己的汽车。肖可语却没有放过他,迅速将他拉进她的汽车。车里空调开得很低,罗卫乍一进去,冻得一哆嗦。肖可语拿出一块面包、一瓶酸奶,还有一瓶水。罗卫毫不客气地接过来,也不问肖可语吃过没有,撕开包装就往嘴里塞,丝丝甜味让他精神一振。

“我刚吃过了,这些都是给你的。”

肖可语大概一直在车里听音乐。一名对音乐很执着的当红歌手的歌声从音箱里传出来。罗卫平时没有时间听歌,但不得不说这歌手不仅唱功了得,嗓音还超级好听,那歌词好像唱进了他的心坎里。不过,罗卫一上车,肖可语就关了CD。

罗卫撕了一块面包嚼着,问:“等很久了?”他明白自己待了多久,但等待比办事难熬,何况是肖可语这种美女,他必须客气一句。

肖可语微微笑看着他,容光焕发,好像刚刚睡足了美容觉,化妆出来似的。她仍然穿着接待他时的套装,可看上去像精力充沛的模特,不像是派出所的教导员。她只是刚从一场走秀下来,准备着走下一场秀。

肖可语答道:“你问了多久话,我就等了多久。”接着说,“只是中途去了一趟昼夜营业的超市,等待比办事总要轻松。”

罗卫说:“那可未必。”

“问得怎么样?这个花花可是硬骨头。”这话可不像肖可语说的。她在梅阳分局号称“女警传奇”,没有难得住她的事情。

罗卫吃完一个面包,又撕开第二个,灌了一大口酸奶。事情不像想象的顺利:肖可语半夜打电话,让他过来讯问一个暗娼,然后一个人傻傻地等着,恐怕不仅是暗娼点名要见他,而是因为她自己啃不下来。罗卫想明白了肖可语的动机,却怎么也理不清刚才讯问的头绪,他被这两个女人搞糊涂了。

罗卫忍不住说:“肖教导,谢谢你的早餐。可我不得不说这大半夜只是做了无用功,并不能帮上你什么忙,不知你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肖可语笑起来,柔和的下巴舒展开来,在嘴角形成深深的两个酒窝。她的笑真好看,罗卫想起怀孕的妻子,她们都应该多笑笑。

“我有个预感,不知道可不可以跟你说说。”

罗卫没耐心听,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在派出所工作多年,对社区民警需要做好的‘五知率’,履行得比较好,群众有事都喜欢跟我说……”

“肖教导,我也在派出所工作多年,派出所民警需要做什么就不用向我普及了。”

“哦……”

“接着说。”

肖可语又笑起来,眼睛滴溜溜地转,发射出光芒。“好吧,直接说。我感觉我们身边正发生着重大诈骗案件,有人出走,有人自杀,有人抑郁绝望……”

罗卫皱着眉头,继续喝着酸奶。“什么叫感觉?自杀跟诈骗案有关吗?出走?抑郁?这一切难道都是因为某一事件引起的?”

“可能就是如此。她们都是些家庭妇女,因投资失败,有的亏掉了抚养儿女的钱,有的亏掉了整个家产,所以出现种种情绪失控的状态。”

罗卫反驳道:“投资有风险,入市需谨慎。这是每一个投资项目都提醒的话,谁叫她们不谨慎,贪图快钱呢!”

“你说得没错,这些人素质不高,却又贪图小利,而且容易轻信甜言蜜语。但正是这样才可怜。你说,一个家庭妇女,把家里积攒一辈子的钱,把丈夫在外面呕心沥血挣的钱,或者把变卖家产的钱,全都亏掉了,她们受得了吗?当然,你可以说她们咎由自取。但谁能说,她们不是受骗上当才入市的呢?只要有这种可能,我们为什么不帮帮她们呢?”

“你是个牧师,肖可语。”

“不,我牢记着‘为人民服务’的宗旨。”

罗卫盯着肖可语。

肖可语说:“你没有我的感受。”

“再给我一瓶水。”罗卫说完,伸手从侧面的杂物盒里拿起一瓶水。他并不是口渴,而是他两手不能闲着。

罗卫说:“立案靠的是证据,不是感觉。好吧,社区服务确实是关怀、关心失意、失败人群,但刑警不能,我们各司其职吧!如果你想让我帮你,拿出证据来。”

“我正在收集,但是还不足以形成证据链。”

罗卫看了肖可语一眼。“是没有,还是未形成证据链,这是两个概念。如果有,请拿出来,一起分析。你说的一群家庭妇女,有名有姓、能找到住址、叫过来问话的有多少?如果能够收集一些问话材料,有同一指向,肯定会有发现。”

肖可语撇了撇嘴,说:“有一群人,有同一指控,对象明朗,那还用你说?面对现实吧,她们是受害者,伤心欲绝,却羞愧难当。如果不是有人偷偷透露情况,别说警察询问,就是她们的丈夫逼问,她们都不会说。你一定懂得她们的心情。”

罗卫从肖可语的语气里听出了她的不满。女性的心态,确实有其独特之处。她们犯了错,可以自怨自艾,却听不得旁人的嘲弄和指责。犯错,可能是受骗,或者受人引诱,哑巴吃黄连,有苦自己吞。罗卫觉得,如果肖可语要帮助她们,可以从派出所的角度,他这刑侦大队案件压头,哪里顾得过来。

罗卫盯着肖可语,脑子在快速思考。他并没有责怪肖可语的意思,也不是不想帮她。“你们十二点多钟抓住李花花,却在两点多钟才打电话给我,这段时间你们在干什么?”

肖可语没有隐瞒的意思,只是对罗卫自嘲地笑笑。“你想得到。”

“我很笨的,书上说怀孕女人的丈夫会跟老婆一起变笨。”

肖可语鄙夷地偏了偏头,掩饰内心的想法。“得了吧,我不过先问了问。”

“呵呵……”

“如果上点儿手段,这位姑娘也许会漏点儿口风。不过,她一进场,就提到你,说只愿意跟你说话,否则就自残,你说可不可恼?”

“你难道不觉得她本质还是好的吗?”

“你怎么认识她的?”肖可语揶揄地笑着问,“老乡?朋友的女儿?还是受害人、当事人?”

罗卫很不耐烦,说:“你真莫名其妙,可语。凭一小包‘蓝精灵’,就逮捕一个在娱乐场所混的女孩,还半夜三更叫醒一个刚刚进入梦乡的同事。听起来,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重要案情要查证,与其这样为难一个逛夜店的女孩,不如直接把她送收容所。”

肖可语没有反驳罗卫,而是紧盯着窗外。她不笑了,脸上的表情严肃得吓人。

“怪我没有向你汇报清楚。”她直截了当地说,“半个月前,有人塞了一卷单据在办公室门缝里,没留什么纸条,只有四五张银行流水单,用一个简单的信封装着。”

“银行流水单?”罗卫想起刘群塞在砖墙里的东西。

“是的。工行的、建行的、交通银行的,真名实姓,都是妇女的名字。我核查了一下,你猜一猜发现了什么?”

“单据都是伪造的?”

“单据货真价实。”肖可语的语气变得沉重,“钱都是转入某个网络交易平台,但这个交易平台却查不到踪影。据知情人透露,这一个投资平台,可以出入账,但只要你一将资金出入账都搞清楚,那个平台就会自动注销。我怀疑这是一种诈骗行为,但所长不同意。”

罗卫不禁笑了。他认为所长不同意肖可语的意见是对的,注销的账户怎么还能在网络上查询到呢?

肖可语接着说:“一周前,我在汽车里发现一个信封,里面还是四五张银行流水单据。这次核查出问题了,其中有张单据上的名字叫吴美凤,三十五岁,居住在本辖区,前不久自杀身亡了,她丈夫恼恨她败光家产,悄无声息地下了葬。”

“等等……其他单据上的人呢?”

“都查过。上次的三个和这次的其他两人,除一人没找到外,联系上了四人,都在外面打工或者随丈夫跑生意。问起投资的事吞吞吐吐,含糊其辞,不愿多说。”

“有些不妙,但你也没查出什么问题啊!”

“我也是这么感觉的,所以说服不了所长,也就不敢往分局报……”

“有了六个人的投资单据,应该可以初查。”罗卫说。

“可是,单据算不上案件证据。从专业的角度看,几张单据,涉及六个人,只有一人自杀,四人不肯透露情况,也可以说她们若无其事。派出所每天的事情千头万绪,根本顾不上这些莫须有的调查。”

罗卫“嗯”了一声。他想说刑侦队何尝不是如此。可是,他们就是干这个的,有案必查,有疑必清,是法律赋予他们的职责。

“两次递送单据,”罗卫沉思道,“说明有人想把这事儿捅破,想引起警察的注意,这是事情的关键。”

“我专门找痕检技术员做过鉴定,信封没有密封,也没有留下指纹等物证。这事儿,我还跟所里一名老人探讨过,他提出两种可能:一是恶作剧,看到别的投资人亏损,幸灾乐祸,拿他们的交易单据开玩笑;二是犯罪嫌疑人煽情,心理变态,炫耀聪明,故意招惹公安部门,吸引公众的吸引力。第二类,国外有很多案例,或许这又是一个典型的效仿者。”

罗卫摇摇头,“这位老人侦探小说看多了。不论是吸引眼球,还是傲慢吹嘘,耍小聪明,那都是愚蠢的杀人放火强奸犯干的,他们犯的案件本身就是重特大案子,不作不死。在钱上打主意的人,不会这么蠢。”

肖可语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有人想把这事儿捅破。这人是谁?受害人,还是分赃不均的同伙?”

“这些投资者之间会不会有一个联络人,是他陪同他们一起出金入金,而他却留了个心眼儿,收集了他们遗弃的单据。这个联络人或者也成了受害者,或者觉得后台老板给钱太少,想烂老板的事儿,揭他的底,所以就把这些单据装进信封,谨慎地交到派出所。既不暴露自己,又满足了自己的报复之心。”肖可语接着分析。

“然后看看没起作用,又送来其他的单据?”罗卫嘲弄地说。

肖可语说:“别不相信,没准儿这人兼具多种身份:受害者、被胁迫者、不满薪酬的员工。”

罗卫皱着眉头,脑子里飞速地梳理着整件事情,但是有很多细节困扰着他,他不知从何处开始厘清。几张单据,只能说明钱的进出,而且金主在合法的程序上自愿操作,没有诱导和强迫的证据。涉及六个人,一人自杀,一人失联,四人外出,甚至没有直接口供材料,连单方面的控诉都没有。只有两个信封,装着诈骗的某个环节,骗子不会寄,难道受害人都害怕直接和警察联络?

想到这里,罗卫把这一切和李花花联系在了一起。这个因“蓝精灵”毒品而被抓的姑娘,提到一个懂投资的男人,却又声称有个同伴被这男人拐走或伤害了,而且坚持只跟罗卫说话。

李花花让罗卫很困惑。第一眼见到,他就有些厌烦。他从心底里讨厌好吃懒做的风尘女。他破过不少案件,但因破案上电视却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虽然记者每次都把他吹得神探似的,可像李花花这样的年轻姑娘,很少看新闻,怎么记得住他呢?

肖可语看着罗卫,“李花花和你说起什么有价值的消息吗?她有没有提到单据上的这些人名?根据她的口供,没准儿能把证据串联起来,达到立案的要求呢。如果能在刑侦大队立案,我自愿抽调过来,全力协助你们。”

“让你失望了。李花花只是编了一个漏洞百出的故事,根本没有说出任何有价值的消息,每句都经不起推敲,我怀疑她的名字都是编的。”

“我搜过她的身,确实没有搜到身份证,她又不肯说真话。”

“那她到底说了些什么?毕竟一起待了一个多小时,总有些收获吧!”

罗卫再次打量着肖可语。那枚玉佩凉凉地贴着他的裤褪,李花花愿意拿出玉佩,说明她愿意配合警方的调查,说不定会有些价值。他决定先回去调查一番再说,暂时对肖可语保密。

“李花花没有提到单据上的名字,”罗卫说的是实话,“她说到一个凶恶的男人,说到同伴失踪,可能是男人挟持伤害了她。那人叫李娟,娟子,你听说过吗?”

肖可语摇摇头,拿出便笺本记下名字。“娟子这个名字太普通,不知如何对上号。不过,不要紧,我已有四个出走女人的名字,我会下社区摸排,没准儿能找到她们的照片,对号入座,再查找原因。”

“你关注这事多久了,肖教?”

“半个多月。”肖可语若有所思地说,“接到第一封信开始调查的。”

“所长不支持你调查吗?”

“他手头的工作很多,我有我的工作。”

罗卫喜欢这份坚持和执着。“你的工作是什么?”

“关心辖区的每一个家庭。”肖可语答道,“尽自己的一份力,让每一个居民睡得安心,生活得开心,不担惊受怕,不受骗上当。”

罗卫知道肖可语说的是心里话,但他没再问下去,只是抬了抬腕。他拉开车门,玉佩又贴在大腿上,凉凉的。

“我上班去了。”

“李花花最后一次看见娟子是在哪里?”

“梅雁东路的‘天天K歌’。”

“光大银行拐角吗?娟子长什么样?”

“不知道。”

“应该如何处理李花花呢?”

“你如果想展开调查,她应该还有些价值,放长线钓大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