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上午八点三十分,梅阳分局刑侦大队异常忙碌。

罗卫在机房里找到丁杨,却见他桌旁的打印机里吐出一份文稿,衔头是省公安厅。

“丁杨,发生什么事了?”

“省公安厅已全面接手案件,来函要求调取全部案卷,胡队打电话召回所有刑警按照省厅要求重新编队,我也要回市局去,参加大专案组。”

丁杨的语气十分激动,罗卫一听,就知道这反映了今早整个大楼的气氛。知道局势无法扭转,他不再打听,便在丁杨面前坐下来,问他昨晚发现了什么。

“嗯,”丁杨说,“只是找到了达一路的照片。”说着,屏幕上出现了一名头戴旅游帽的男子神采奕奕的肖像。

“这就是达一路?”他说道,“那么,达摩跟他完全不是一个人,达摩为什么极力护着他呢?几乎是在充当替身。”

“他们就是幕前幕后的关系。像达摩这样的人,达一路掌握在手里的恐怕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有多个,分布在全国各地为他卖命。”

他眼睛紧盯在屏幕上。“你怎么知道?你还发现一些什么情况?比如全国各地是指哪些地方,有没有明确消息?”

“昨晚就得到这张面孔,别的什么都没有,达一路控制的人分布在哪些地方,正在搜索中。真正的贡献是你,差点儿抓住了那个达摩。省厅领导就是因为达摩的行动轨迹及他的枪支来源引起重视,决定亲自介入办案的。”

“哦,丁杨,昨天对不起。”罗卫说,但瞬即他又转换了话题。“我昨晚不该去医院。”

丁杨微微笑望着罗卫,懂得他的心思,却也不接那个话题。“你昨晚不去医院,那现在就该躺在医院里。”丁杨怜恤地说。转而看着显示屏上那个身材瘦小、面部棱角分明的形象。“看起来很英俊呢!这种人应该有不少女朋友的。”

“我也想知道。”罗卫无趣地说。他突然感觉很无力,案件的侦办再也由不得他控制了,他只是指挥棒下的一个小兵。“省厅应该已经颁发通缉令了吧。像这种宅男,可能得有更深入的办法。这个办法何不由我们来想呢。如果再次分组,我要求你跟我一起。”

“嗯,这个可以争取。”丁杨点点头。

以前屡屡埋怨上级不重视这个案件,上级重视起案件来,却又担心自己人微言轻。

罗卫起身想要离开。丁杨叫住他:“不等我的搜索结果了吗?”

“我倒想待在这里,但早晚会有人找我……”没等他说完,兜里传来一阵低沉的嘟嘟声。罗卫一把掏出手机,看也没看来电显示,便喊道:“胡队?”

“呵,看来你的心另有所系。罗卫,听着,我是高媛,看在你亲自来支队请教的份儿上,打个电话告诉你一声。我也抽进你们专案组了,不是你拒绝得了的,哈哈……”

她还不知道昨晚罗卫遇险的事,话说得轻松而得意。

“的确。”罗卫回答道。

“嗨,昨晚怎么样?怎么惊动了省厅?”

“追捕中的那个杀手摔死了,缴获了他的枪。”

高媛依然娇笑了一声,丝毫没有感觉到危险和压力:“要不要跟我一组?上级决定将网警跟刑警混编,侦捕一体分赴各地,你有什么打算?”

“跟你在一起当然最好。但不知上级会不会有回避规定。”

这话没错,但在高媛听来,却很刺耳,很生气。她不知道罗卫的疲惫和担心,更不明白罗卫的用心。她没有说话,直到她发现罗卫也有了同样的感受。刚开始,隔阂好像并不是最大的问题,但是现在好像有点儿令人害怕了。

罗卫开口道:“晚上值班没什么事吧?”语气刻板,无话找话,并不像平时的罗卫。

“你知道,和平时一样。你呢,很惊险吗?”

“有点儿。我们追捕他到了一栋大楼里,沿着消防通道一直往上跑。那种老式的消防井,你见过吗?他想在那里杀丁杨,结果自己摔进了消防井里。”

高媛温柔地问:“丁杨和你都没事吧?”

“没事,丁杨就在这儿呢?”

丁杨拿过罗卫的手机,他的话让他们两人都吃了一惊。“媛姐,罗队只想着保护我,让特警和我躲进了楼道里,他一个人跟达摩搏斗,结果两个人差点儿一起摔进消防井。后来,罗队虽然攀住护栏,翻上了台阶,但他伤得很厉害,晕了过去。当即送进了医院,但他又不愿在医院待,清早就跑了出来。这都怪我判断不准,我以为达摩就是黑客,想以身引诱他,但他不是,他只是一个杀手,是幕后组织者聘用的杀手之一。据我在网上调查,那个达摩也是诈骗的受害者,我们本可以挽救他的,虽然他杀人,但他是被蒙骗的。我真恨自己,真的,案件结束后,你处分我吧。不受处分,我会……惩罚自己。”

高媛沉吟了一会儿。“别这么说,我们都不是神。要论过错,娟子的死我也有责任。我料到了他会侵入‘孕妇群’,却任由肖可语将她拉进来,而没来得及编制更强大的防火墙,结果聊天记录泄了密。”她说,“你们在哪里,我开车过去。”

罗卫一把抢过手机,说:“没事,别听他的。你值了通宵班,先睡会儿,马上要出差。”

“你是在医院,还是在单位?”

“单位。但分局距你不近。”罗卫说,他自己吃了一惊。

“十几分钟就到,让丁杨一起等着,我会给你们带来好消息。”

“媛媛……你真的应该去睡觉。”

“出差路上可以睡。罗卫,多想想我和儿子。”

挂断电话,罗卫站在隔间里,想弄明白自己到底是紧张还是担心,是害怕还是困惑。他感觉到自己的脉搏、脖子上的血管超乎寻常地暴跳着。他想起高媛高挺的肚子,肚子里的孩子,他能以此制止高媛参与吗?不能。高媛说,正是为了孩子,她要跟他在一起;正是为了孩子,她要参与到侦查队伍里。他能说什么呢?

“孩子,对不起。”

他眼角看到胡志远走进机房。队长的眼里闪过一丝惊疑。罗卫压制住内心的叹息,有意舒展了一下双臂,向队长走去。

胡志远问:“检查没问题吗,有没有跟高媛联系?”

罗卫耸耸肩,正要用油嘴应对队长的严肃,肖可语和苏南从外面进来,背后跟着龙仓健。

龙仓健抢先说:“凌晨开始,‘黑基站’和‘呼死你’活动猖獗。我想一定跟你们侦办的案件有关系。我给一个建议,找罗队夫人,她一定可以帮到我们。”

原来如此。罗卫明白了胡志远的问候——高媛是这方面的专家。当然了,队长并不总是这样。但一旦需要,便毫无选择,他得把工作摆在第一位。

高媛没有让他们干等。几个人交流了一会儿信息,她就到了。高媛打开一台电脑,输入密码,进入她的专用侦查用户。不到半个小时,就找到了他们需要的东西。

“你说对了,”她抬起头,对胡志远说,“这些‘黑基站’都受同一个软件控制,‘呼死你’软件则来自同一个平台。只是,它不在本地,而是位于雁北省境内。”

“呃,意料之中。”

龙仓健佩服地看着高媛。他在高媛操作电脑时,手写了一份记录,上面大都是些地址,那是“黑基站”和“呼死你”的出现区域。“黑基站”出现在沿海三个特大城市,“呼死你”则遍布了中西部多个省份。

罗卫皱着眉头,从名单里看出些许窍门儿。“黑基站”所在地就是骗子所在地,或者说骗子虚拟的伪身份所在地,“呼死你”对象则是受骗对象。

“完全正确。”高媛表示首肯。

“结合前期侦查情况,基本可以肯定那个平台IP地址就是幕后者常住地,应该可以跟资金流转的最后归宿地画上联系。”

“见鬼了,”胡志远低语道,“你是对的。你可能太对了。”

他从龙仓健手里取过名单,用手机拍成照片,立即传给黎政,并请高媛立即起草一篇说明文字,以情报简讯的形式传送到专案组微信圈里。

“我这里还有个情况,”丁杨说。他迅速地打开一个文档,“给我五分钟,它或许能揭开一个谜题。”

如果说昨天晚上的追捕显得紧张而刺激,那这个上午就更激动人心了。两台冷冰冰的电脑,几双火辣辣的眼睛,还有高速运转的大脑、怦怦狂跳的心,深潭下的狂涛漩涡比瀑布急流更加惊心动魄。

“答案出来了,”丁杨说,“通过银行流水追踪和网点排查,达摩汇付的收款者是同一个人,同一个地址,那人叫王芳,地址是雁北阳洲市,距省会武州市不到五十公里。”

“王芳?”罗卫冷静地说,“阳洲市,这个名字太普通,同名同姓者不知多少。”

丁杨停顿了一下。“对,我明白你的意思。这里有身份证号码,还有居住地址。”

“立即给省厅反电诈中心打电话。”胡志远说。

他正站在一边抽烟,刚抽完一支,就着未熄的烟头点燃了下一支。罗卫拨通电话。省厅反电诈中心已经接到黎政发给他们的地址,并看到了高媛发在群里的情报快讯,将梅阳的情报提升到了优先级。罗卫话音刚落,便响起“噼噼啪啪”的键盘敲击声。

“谢谢。”罗卫挂断电话,接着扭转身来,朝着丁杨点了点头,给了他一个灿烂的微笑,并且紧握拳头当空扬了扬。终于突破了,他心想。很关键的突破口。

他正想夸奖丁杨几句,还没酝酿好,手机又响了。竟然是雁北武州的区号。雁北省公安厅的同志亲自打来电话。罗卫打开免提。

“王芳的儿子吴承欢在汉洲犯案,对吗?你们有没有吴承欢的照片,请发电子邮件给我们,以便进一步核对。”

“好的,你给一个邮箱号,我马上发给你们。”

对方报出专网邮箱号码,接着说:“王芳是一个寡妇。很显然,她儿子已经好一段时间没有回阳洲了,也没有跟她在一起。不过,我们已经电话指示阳洲方面悄悄搜查她家,并准备立即派人过去,进行过细的调查。”

显然,王芳的儿子吴承欢就是摔死的达摩。

“所有的情况我们都需要,”罗卫抑制住内心的惊喜,平静地说,“朋友、交往、同学……她和儿子的整个生活。”

“这个我知道,”雁北领导说,“我们会尽量详细的。你就继续关注电话和邮件吧!如果你还有什么需要,可以直接跟我联系。”

“好的,辛苦你们了。王芳是一个重要突破口,将决定我们下一步侦查方向。”

“放心吧!”

罗卫挂断电话,手指悬在屏幕的数字键上方,迟疑了一下,放下手机。他将电话内容向胡志远做了汇报。黎政和省厅反电诈中心那里就交给胡志远了。

省厅牵头的专案动员会议正在进行中。罗卫大腿“嗞”地麻了一下,是手机振动,有电话进来了。他偷偷掏出来瞄了一眼,又是雁北武州的区号。他俯下身子,轻轻地“喂”了一声,话筒里反馈来急促的声音:“王芳住处发生火灾,人被烧死在家里。”

这个消息非同小可。罗卫僵了一瞬,然后用左手捂住话筒,转身面对主席台举起右手,得到领导同意后,简要地报告了电话内容。

原有的议题停了下来,几分钟之后,会议决定由罗卫任组长,带领丁杨、肖可语、苏南三人前往雁北省阳洲市。

飞机落地,他们首先赶到王芳家。阳洲警方怀疑当地一个精神病人是纵火犯,但罗卫坚决反对。对王芳的调查报告已经出来了,她的初中同学里除了她丈夫吴建平,还有一个初恋情人叫达方成。此人丁杨熟悉,就是他的老朋友、老对手达一路的父亲。

罗卫一边观察周边的环境,一边权衡着火灾发生的细节。他宁愿相信只有精神病人才会对这个可怜女人看不顺眼,才会对她下毒手,但事实可能正好相反,这事一定是达方成干的。

不一会儿,搜查民警报告,在前往武州的公路上,发现一辆黑色现代汽车,与王芳家纵火案发生前后出现的车辆特征相符。“现代”停在高速互通口的岔道附近,尽管下着雨,引擎还是热的。痕检技术员已前往勘查。

目击者证实,走进王芳家,并与她发生激烈争吵的老年男人,便是驾驶黑色现代汽车过来的。目击者说,他亲眼看到男人迈出汽车,神色阴鸷地敲响王芳家门。但对老男人的长相,几个目击者却发生了分歧,附近没有监控视频可以提供佐证。

罗卫向胡志远电话通报纵火案情况的时候,高媛在不断地给他发送有关“黑基站”和“呼死你”的调查情况,专案组已派出多支小组分赴各地开展工作,移动通信企业和银行方面都提交了对吴承欢前期活动情况的常规报告。

罗卫给她回复了问候信息。“我最需要的是达一路和达方成的地址,如果你能绕过他的‘绞肉机’和‘硅谷’的‘守护神’,破解软件源代码,那就是大功一件。”等她将短信发送完毕,他在手机里跟她说。

“我怀疑,所有‘黑基站’和‘呼死你’只不过是他的下线而已,他真正的藏身地可能跟所有呈现出诈骗线索的地方没有关系。”

“这正是他的狡猾之处,”高媛答道,“不过,综合丁杨留下的资料,重点是雁北省。黎政局长带了两个小组去了武州,你可以跟他取得联系。”

“好吧,这边你可以放心。如果你在网上发现线索,要随时跟我联系。”

“一定。”

稍微停顿了一下,高媛又说:“罗卫?”

“什么事?”

“在外面一定小心。”

他沉沉地“嗯”了一声,又点了点头,仿佛她就在眼前,然后挂断了电话。

事态的发展已远远超出了他的预计,黎政来了武州,而据他所知,案件还涉及上海、杭州和广州、深圳,那些地方一定也派出了重要人物。眼下,侦查变得艰难起来,危险在所难免,他必须表现出老牌侦查员的状态,掌握侦查的先机。

他猜测,更高层一定也在监督着案件的办理。如果形势被认为足够严峻的话,那么案子就会上升到部一级了。

罗卫在辖区的后街派出所里与丁杨、肖可语和苏南一道熬了大半夜,研究阳洲警方收集的有关王芳和吴承欢的消息,关于前者有大量的消息报上来,而关于后者却寥寥无几,只有阳洲第十中学送来一份学生名册,十二年前,叫那个名字的男孩在该校上过初中,他登记的母亲名字就叫王芳。

事情很棘手,他们最终都疲倦地眼皮发沉,可罗卫一直坚持挺着。

大约凌晨五点钟,四人回到了酒店,试图睡上一会儿。可是,罗卫喝多了派出所的茶,脑袋直发飘。他躺在**,把空调开到最低温,蒙上被子,仍强烈地感受到灰蒙蒙的晨光慢慢地照亮了窗帘间的缝隙。

终于,他渐渐地几乎就要沉入梦乡,却就被高媛打来的电话拽回到现实之中。她在电话里提醒他,让丁杨接收她发送在邮箱里的信息。

为了节省开支,他们三个男警睡一间房。罗卫接电话时,丁杨就醒了,罗卫索性开了免提。丁杨睡眼蒙眬地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出最近的邮件。

邮件先是通报了专案组的前期侦查情况,告诉他们,犯罪集团已经被惊动,最初活动猖獗的“黑基站”“呼死你”大都销声匿迹。接着,高媛说她将目标对准阳洲时,找到一条重要线索:纵火案发生前后阳洲出现过“黑机站”的踪影。

急需!重复一遍,急需“黑基站”在阳洲传递的电话、短信及使用网络情况。丁杨在键盘上敲着。电话号码?IP地址?联系内容?请电信公司无条件配合……

罗卫冲了淋浴出来,看了信息和丁杨的回复,接着带丁杨三人一起在酒店餐厅里静静地吃早餐。七点半,他们回到派出所。尽管下着大雨,肖可语带苏南按照计划去临近的几个社区调查,随身带了一捆吴承欢和达一路的印刷肖像。

丁杨一直待在派出所机房,临时专案组里只有罗卫和阳洲市公安局的一位副局长唐道生。唐副局长手边那只堆满了烟头的烟灰缸表明,罗卫五点钟离开后,他一直没有回家。

他们坐下来,一起盯着A3打印纸上达一路的大幅照片。这是丁杨从网上搜来的旅游照。达一路头戴旅游帽,脸色略显苍白,双眼分得很开,目光热烈,神采奕奕,显示出一个聪慧却性格乖戾的年轻男孩模样。

“我有一个这么大的男孩儿。”唐道生说。

“在哪儿读大学?”罗卫问道。

“住在家里,给我们添了一屋子的麻烦。不过,不是这类麻烦。”他耸耸肩。

罗卫点点头。“据我所知,这个人非常聪明,却视生命如草芥。”

“聪明?聪明不是做坏事的理由,更不是视生命如草芥的前提。”

他直视着达一路二十多岁的目光。“我感觉他也是历尽苦难来的。苦难是把双刃剑,自己走不出来,却把责任推给社会,推给别人,是最可怕的。”

唐道生噘起了嘴唇。他那整齐的牙齿,罗卫注意到,已被尼古丁染成了黄色。他看起来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

罗卫看着他不断地接听电话,听不懂阳洲方言,只从他严肃的表情里辨别他派出去的侦查小组取得了成绩,还是造成了失误。

唐道生时而走到一比一万的军事测量图面前,在阳洲市郊各区插上一圈大头针,共有二十几根,每根代表了一个路障。罗卫估计,阳洲方面的追踪目标自从抛弃了现代汽车,并很可能强抢了一辆新车后,从阳洲开出去,即使上了高速公路,不会超过二十公里。

唐道生根据这个判断布下了圈套。“我们出动了三架无人侦察机和唯一的直升机。地面有四个机动小队配合增援,”他对罗卫说,“我们很快就会抓住他的,不用等着省厅来人。这个嫌犯走的不是武州方向,来人也没有用。”

“你不希望省厅来人指导办案吗?”罗卫充满好奇地问。

“来人当然好啊,”唐道生说,“不过,他们人生地不熟,要做出准确判断,还得从头了解情况,可是战机稍纵即逝呀!还不如由我来抓住这个丧心病狂的东西。我会在他可能毁灭更多生命,引发更多绝望和不必要的悲伤之前抓住他。”

但雁北省公安厅专案领导小组很快就到了。

黎政小组刚到武州,也随行来了阳洲。他与唐道生见面就握手拥抱,原来他们是政法大学的同学。雁北省公安厅带队的负责人叫雷晓宇,大家叫他雷总,强悍务实,没有半句废话,立即召开案情分析会,排出两条最具价值的线索,请各方面的技侦专家会商诊断。

罗卫听见手指在键盘上快速击打的声音,对面幕墙上闪现出无数的光线,勾勒出一个人影。“这是出现在阳洲的老男人视频截图,不知在座的哪位熟悉?”

“我感觉姿势神情有些眼熟,可是……”罗卫贸然地说,听见自己语带迷惘。

“再继续往下看。”操作键盘的是雁北省厅的技侦专家。

画面中的老男人进超市买了一瓶水,然后走到现代车旁仰头喝了一口,露齿而笑。那是个假笑,背后的含义跟笑容正好相反。

专家回头看了一眼罗卫,接着问道:“还熟悉吗?”

没人回答。专家在键盘上敲了几下,屏幕上出现另外两个画面,其中一个正是通缉令上的达一路,另一个则是神色阴鸷、迈步走动的年老男人。

“我选这两个画面作对比,是因为他们的脸大概在相同的方向。这样比较容易比对,两个画面的神色也有类似。你们看出来了吗?”

“看不出来,”罗卫若有思地说,“看来我对这个不在行,我连这两个画面中的人是不是同一个都看不出来,甚至对那两个老男人画面都有些难以分辨。”

“很好,你能这样说,说明你看出了端倪。”

罗卫一头雾水。

“这是达方成的大头像,”专家按了一下鼠标,屏幕上出现一张照片,是一个架着副黑框眼镜的中年男子。

“这是我们从网络上搜索来的一张照片。”屏幕上又出现一个中年男人。

专家问道:“你们看得出这是同一个人吗?”

“呃,看不出来。”

“我也看不出来。”专家说。

“你也看不出来?如果你也看不出来,那就表示这不是同一个人吧!”

“不对,”专家说,“这表示我们面对的是所谓超弹性脸的案例。这种脸,极易化装、易容,甚至不用整形,就可以改变他的容貌,也叫‘千面人’。”

雷晓宇待所有人都沉默后,说:“现在我们知道,要追查的是一名男子,一名拥有‘千面人’能耐的男子。汉洲的同人提供他的个人信息,名叫达方成。不错,达方成是一个老男人,而且达方成确实拥有‘千面人’的能耐。但也有人提出可能是达一路,他们是父子,会不会达一路也有‘千面人’能耐呢?除了汉洲同人提供的这一张达一路照片,我们没有其他照片可以佐证。那么,我们暂时先叫他达方成。”

专家将达一路的照片跟达方成的大头照并排映现在屏幕上。

“仔细看,还是可以看出父子相似的痕迹来。”罗卫听出这是黎政的声音。有人表示认可,雷晓宇回头看着他。

“黎局观察非常细致。我们的大脑用来辨认面孔的区域,叫校状回,对于细小的改变或者类似都非常敏感,因为它的功能就是区分成千上万张在生理结构上非常相似的面孔。脸部肌肉即使做了调整,骨骼轮廓却难以改变,相似的本质不能改变。”

接下来是一片沉默,只听见投影机的嗡嗡声。

雷晓宇继续说:“每个人脸部肌肉的弹性或活动性不尽相同,有的人可能来自遗传,但有的人可以靠训练来提高。训练甚至有可能超过遗传,可以独立运动每一条肌肉,就好像钢琴家那样。不过,基因遗传还是很重要的因素,只是脸部弹性非常高的人通常患有人格障碍,或在成长期间经历过严重创伤。”

“也就是说我们面对的人可能是个疯子。”专家补充道。

“关键是怎样才能抓到这个怪物呢?”追捕组的一个领导提出问题。

“是啊,追捕民警总得有所依凭吧?”又有人附和道。

雷晓宇跟专家交换了一个眼神,咳了一声。

“动机,抓捕线索就是他的作案动机。”他说,“下面,请汉洲专家丁杨同志介绍情况。”

“动机是钱,”丁杨清了清喉咙接着说,“这对父子确实是两个有心理障碍的人,他们怀着极大的贪欲,也就是扭曲的妄念,妄想钱就能改变一切,甚至改变自己。”

“钱?”追捕组领导看着丁杨,“这是最普遍的犯罪定律。”

丁杨朝着灰蒙蒙的屏幕看了看。“找到钱,追踪它的流向,钱总是可以带你找到答案。”

罗卫从未听过丁杨用这种语气说话,说得这么坚定,这么无奈,仿佛他宁愿不曾拥有这种洞察力。

接着,丁杨解释了在网上追踪达一路的过程,从中分析出这对父子最根本的目的。他介绍了搜索到的几则信息,死者王芳和她二十多年前死去的丈夫都跟达方成是同学,她和达方成还是早期的恋人。任何不顾一切也要逃避规则的人,往往也是最容易谋害伙伴的,为了钱,他更不会因为早年的恋情而手下留情。

雷晓宇点了点头,对着会场,煽动性地说:“追踪钱的流向,同志们。散会,都去做你们该做的事情。”

步出会场,黎政对罗卫扬了扬手,问他肖可语两人怎么没有出席。罗卫正要回答,手机响了,正是肖可语打来的。他借机向黎政解释了两人的去向,黎政示意他先接电话。

“我们拿到吴承欢的初中照片了,”肖可语说,“有几张合影,据指证,里面有达一路,不过变化很大,我们都没认出来。”

“做好标记就行。关于他们的过去,打听到什么细节没有,比如性格、爱好、小动作或者小故事、打架斗殴什么的。”罗卫问。

“都有。”

“好,见面详细说。”罗卫说,“黎局长过来了,问起你们呢,跟他打个招呼吧!”

手机到了黎政的手里。“看来你们的工作卓有成效。”他说,“不过,我还是要说一句,工作一定要走在雁北警方前面,要沉下去。”

“大家都很努力,黎局。”罗卫说,心里隐隐有些不快。

“这不是批评你们,我是从雁北的同人身上看到了紧迫感。我们已经追到了这里,我不希望果实落在雁北手里。我敢肯定,今天分析的这一对父子就是罪魁祸首,但抓他们的主动权似乎不在我们手里。”

罗卫终于理解了黎政的担心。

“您觉得他还在搜索区吗?”罗卫话里有话地说,“我也许没办法追踪到他,但丁杨一定行,他一定逃不出我们的掌心。”

黎政走进楼坪里。天气显示出放晴的迹象。雨几乎停了,天空里浓重的铅灰色已经有所缓和,变成了颜色更浅的一片朦胧灰。

“一定能找到他们的。”丁杨自信地说,“我想了很多很多,以他们的性格,几乎不可能放弃,一向如此。那么,他们一定会犯错误的。”

“我们要等着他犯错误吗?”黎政反问。

“不,但他们一定会,我可以肯定。”

“你怎么知道呢?”

丁杨说:“我能感觉到他是什么人,而且明白他是如何行动的。我要做的就是让他开始感受到每时每刻的压力,觉得自己不能休息,不能停下来,甚至不能思考。我想在达一路已有的压力上再加上他对母亲的孝与罪的矛盾感。”

“他内心里有这种矛盾?”

“相信我。虽然我从没见过他,但我知道,他内心里正在遭受精神分裂,这就是使他变成危险人物的力量。通过网络暴力,向自己证明什么的必要性,证明他已经全身心地走上了……孝敬长辈,特别是孝敬母亲的路。”

黎政露出一丝疑惑的笑。“这么说,我们都是旁观者,一切都是你们两人在较量?”

“不,我只是在牵制他的内心。某国外军事家说过,在任何战役中,你必须占领的首要堡垒是敌人的意识。”

黎政不由得竖起大拇指,说:“他是苏联的军事家,克格勃的创立者。看来,你把他当成了精神导师啊!”

丁杨耸耸肩。“我只做些粗浅的考虑,哪及局长您。”

停顿了一下,黎政点点头。“先给你们介绍一下今天收到的情况,省厅派出六个小组分赴各地,其中三个小组根据‘呼死你’针对的目标,找到三家投资公司。但都已人去楼空,据知情人介绍,这些公司只是网上联系的代理商,只是帮助那个投资平台吸纳客户,按照投资额度收取佣金。其中一家公司负责人已经抓获,他显然完全明白那个平台是骗局,但利欲熏心,还是跟幕后老板勾结在一起。”

“无论如何,他们逃不脱胁从诈骗罪。”

“不仅如此。省厅要求各个小组对摧毁的窝点进行彻底清查,不管它是什么,不论是另有所谋,还是只是无知代理,都不能放过。不管是哪一种情况,都要以经营者的眼光看待这个平台及其赢利模式。”

“领导从其他摧毁的几个窝点得出了什么结论呢?”

“从代理商的联机方式看,这个虚拟平台跟其他投资平台没什么两样,资金进账出账、外汇交易页面及交易波动看似十分正常,只是后台密码几乎不可逾越。据抓获的代理商说,他也是一个懂电脑的人,试图破解密码进入客户的账号,几乎完全没有可能。他的第一念头就是,这家平台的软件设置非常缜密。可是,当他发现自己的客户屡屡亏损,甚至血本无归后,仍然帮着平台吸纳客户,还显得心安理得,关键在于幕后人给出高额代理费。”

“任何安全密码都能攻破。”丁杨说,“除非根本就是一个空账号。”

黎政似懂非懂地看着他。

“窝点的联网电脑上还有平台吗?”丁杨问,“电脑里有没有储存下载的源文件?文件还能生成系统吗?系统还能生成账号,或者看到行情和委托吗?”

“不能。每个小组都有省厅反电信诈骗中心的技术人员,临走前每个人都认真看过你留下的资料,并且做过相关培训,应该都会做这些操作,但没人做出这方面的回应。”

“电脑有自毁软件爆炸痕迹吗?”

“有的,这个问题在报告里都有记载。不仅平台被毁,文档里所有客户信息,能够引导我们找到知情人的信息都没有了。”

“这就说明,我们的侦察方向是正确的,不把希望寄托在平台上、网络上。犯罪嫌疑人之所以有恃无恐,原因也在这里。他知道我在找他,但他赌我只会从网上追踪他,他赌我绝对找不到他。但他不知道,我们会用两条腿走路,会从线上线下找他。”

黎政脸上浮起惯常的微笑,伸了一个懒腰,说:“你的话让我充满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