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如若初见”再一次比达一路智高一筹,让他深感震动。
从专案组逃出来,达摩急于逃到隐秘的地方藏起来,骑着“饿了吗”电动车一路往西狂奔。一边走,一边不断地从后视镜里望着后面的车辆,他的速度几乎赶得上汽车了。
他总结自己失败的原因,确如丁杨所说,达一路不该冒充“梭哈”,一定是自作聪明的聊天室对话暴露了他的意图,让丁杨将他出现的时间计算得十分精准。
因此,他不能再打电话回去,也不能让网络再次成为警方追踪他的工具。他听见后方有汽车接近,强迫自己不回头,只能仔细聆听。那辆车并未刹车,而是驶了过去。随之而来的一阵风卷起细微的尘土,喷在他未被口罩覆盖的鼻孔里。警方已经看见他身穿这件“饿了吗”外套,骑着“饿了吗”电动车,这表示他不再是隐形的。他考虑过丢弃这套装备,但不穿上衣,显然更加令人怀疑,甚至会让他找不到其他可靠的交通工具。
他环顾四周,已离开城市进入郊区,再带着这套装备也会引来怀疑——在偏僻郊外,是没有人叫外卖的。经过一个岔路口,往西南方向是一栋两面涂满黄色广告的小楼,他的目光被上面画的一个词吸引过去“佳美”。
是不是说前面不远就到了佳美服装城?繁茂的行道树外,依稀有几栋平房砖楼,窗口晒出的衣服像招展的万国旗,也许这是个换装的机会。
根据指令,他还有一个攻击目标,是一个服装厂的职工。虽然她损失并不大,但她在公众场合扬言报复,影响十分恶劣,他要以之为目标,以儆效尤。
前往服装城是一个很好的契机。这将是一次轻而易举的攻击,不会像杀吴美凤、刘群那么富有挑战性,但此时此刻,他需要获得一次胜利。
袭击丁杨的失手动摇了他的自信。同时也令他变得更加多疑,他又朝后视镜瞥了一眼,不错,确实有人在跟踪他!那人独自驾驶着一辆瑞风汽车,正盯紧了他。
他放慢车速,目光在车道上扫了一圈,接着再瞧一眼。
刚才看到的车,或他以为看到的车,却只不过是一个影子或反光。
不,等等!它又回来了……不过这一次开车的似乎是一个女性,副驾驶座上还坐着一个,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也是位女性。
当他第三次扫视后视镜时,却根本不见什么驾驶人。上帝,难道出现了鬼魂,或者根本就是自己眼花了。
是,不是……
有人说,当网络成为支撑你的唯一生命,当计算机成为驱除让人窒息的无聊烦闷的唯一崇拜物的时候,你会分不清网络与现实的界线,往往把虚拟的角色当作现实世界的人。
这些角色,有的是朋友,有的是敌人。
有时,你会看到他们开车跟在你身后,有时会在前方的小巷里看到他们的身影。你会看到他们藏在你的车库里、卧室里,看到他们用陌生的眼光盯着你。夜半时分,当你仍坐在电脑面前,你会在显示器的反光中看到他们。有时,他们仅仅是幻觉。可有时候,当然,他们确实存在。再一次往后视镜看一眼。
夏日的风将绿化树吹得左摇右晃,飞速奔驰的汽车影子也在车道上跳起舞来。他希望自己的速度再快一些,逃离这些幻影,但动力不足,只能尽量保持平稳。
一辆执法车疯狂地奔过去,车顶的对讲机吱嘎作响,传出说话声。驾驶员挺着身子,目视前方,对着对讲机愤怒地吼叫着,对讲很清晰,说的是前面有一辆汽车的司机喝得烂醉,为逃避设卡检查,正疯狂奔逃。但他看不出前面哪辆属于醉驾。
执法车开过去,仅剩下“沙沙”的汽车轮胎滑过的寂静之音。他不知道执法车会在哪个地方逼停醉驾司机,但他意识到了往前走的危险性。前面还有一个岔路口,离服装城更近了,他决定在那里扔掉“饿了吗”电动车,如果有机会找到合适的衣服,再换下“饿了吗”马夹,洗掉脸上的易容物,使自己变成想要成为的另一个人。
前面就是高架桥,桥下无人,偶尔经过的汽车给他丢掉装备腾出了机会。
减速、滑行,他费力地转动车身推着前进,进入一个桥洞里。
他刚在桥墩上给电动车打好脚撑,一辆汽车呼啸着驶了过去。
正是第一次从反光镜里看到的,司机独自驾驶着的那辆瑞风……
林立仁根本追不上那辆见鬼的电动车。
他驾车绕着刑侦楼转了一圈,像个疯子般地伸长脖子到处看。他在这里工作了几年,对每一个垃圾堆都十分熟悉,根本不用想都知道哪里可以藏人,哪里足以藏下一辆电动车。
但大门外的那个槟榔店老头就是说没看到“饿了吗”电动车过去。这年头,连最熟悉的人都不值得信任。
他买了快餐走到刑侦楼下,一个“饿了吗”身影从旁边晃过。咦,好熟悉!他抬腿准往楼里去,突然第六感涌上心头:达摩!那个身影一定是达摩。
他没有犹豫,转身便往停车场跑。
他启动自己的瑞风,将快餐扔进后座,掉头便往楼外追。汽车驶上梅阳大街,在路口停下来,转头看了看,哪里还有“饿了吗”电动车的影子,不过他无所谓。这一带任意找一个人都可以给他提供线索。
但问了几个人,都说不出“饿了吗”的样子,外卖车太具隐蔽性了,他只能靠自己。向西,向西,临决定的时候,林立仁想起西边的几起案子都跟达摩有关,这次他一定还会往西去,那里一定有他藏匿的窝点。
他默想了一下,如果罗卫处于这种情况会怎么做,毫无疑问,追击。他回想了一下路径,往西驶过梅阳大街,过红绿灯,上梅阳大道。才几分钟,便看到了“饿了吗”的绿背心。
林立仁没有急着堵截达摩,他想循踪找到此人以及同伙的窝点,挖出他背后的指挥者和策划者,为群众追回损失。
如果能做到这一步,那将是大功一件。
他想起那次跟罗卫干追踪。
那是一次谋划好的行动。罗卫在他身上绑好跟踪器和对讲耳麦,然后让他一个人开车出门。但是,还没有驶出停车场,他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我们在屏幕上看着你,定位系统一切正常。”此时,罗卫的无标记货柜车先他一步驶上前往目的地的大街。
“好,知道了。”林立仁紧紧地抓住方向盘,他强迫自己的手放松下来,不停地提醒自己深呼吸,保持冷静。罗卫说每一次追踪的过程都无法预料,而现在只是开头。
“如果跟上对方,你必须重复他做的每一个动作,他说的每一句话,”罗卫在办公室这样指导他,“耳麦的声音会有变化,重复才能确保我们听清。”
“我知道了。”
“不用怕,我们随时都在你左右。如果两人能够对上话,你就给我们一个信号。在汽车上就用双闪,走在路上就把手放在背后,伸出两根手指,我们会看到的。”
“双闪,两根手指。”
“不过,事情不能尽往好处想,我们无法保证一直跟踪到你,也不能保证对方只是一个人,黄雀在后随时都有可能……”
罗卫没有说完,他知道林立仁明白他的意思。“不要让自己陷入不必要的危险中,”接着,罗卫更加亲切地说,“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你是你父母亲唯一可依靠的人。”
这话是罗卫,也是胡志远对每一个独自执行任务的人都会说的,来自人道主义规则。
这时,达摩到了一个十字路口。电动车打开了左转向灯,可能想驶往小路。林立仁却在直行道上,如果变道跟上去,就会暴露出自己的行踪;如果不跟,则需要绕到前面路口掉头。到时候,他会失去这个目标。
宁可跟丢,不可让对方察觉,这是为了防止对方反跟踪,或者监视报复。
“无论我们对追踪对象了解多少,也无论知道他多么幼稚,我们都必须以老江湖对待,拿出最老到的跟踪经验。”罗卫曾经这么教导。
“我明白。”林立仁在心里默念。
电动车临下岔道时却又转了回来,快速地往前面冲,甚至很快超过了林立仁的汽车。两辆车接着朝相同的方向驶去。
真狡猾,原来真的只是在检验是不是有车跟踪。林立仁腹诽道。他想给罗卫打个电话,跟他说说这个事例,但想想又放下了。罗卫正在医院忙得不可开交,自己没帮上忙,还是别瞎捣乱。而且,这次跟踪是他临机做出的决定,如果失败了,就算他自己瞎忙活,如果报告领导,就得拿出成果。
电动车一直走“之”字路,引得后面的汽车响起一阵阵尖利的喇叭声。林立仁明白达摩的意思,深深地吸了口气,不动声色地跟着。
现在,他留了个心眼儿,在宽阔的梅阳大道上时不时地变换着车道,让达摩无法从反光镜里找到他。
但是,还没过两分钟,前面又出现一条岔路,林立仁在心中默默倒数,然后将车挤进靠右的车道,减速,跟电动车的距离越来越远。
电动车没有任何预兆地突然转弯驶入了岔路口。
“哼哼,果不出所料!”林立仁心里得意,加速往小路驶去。
驶下斜坡,眼前却哪里有电动车的踪影,向前向左向右都是高架,阻挡了视线,林立仁无从判断电动车的去向。
“啊啊,”他焦急万分,不停默念着,“怎么办呢?谁告诉我啊?”
这个时候,只能靠自己了。
林立仁匀速往前面驶去。他不能减速,更不能停车。否则,如果达摩就躲在桥墩后面,他就全暴露了。他冲过桥墩位置,有意让汽车的制动出现问题,几次猛烈的油门和刹车交替后,汽车吭哧吭哧地往前奔突了几下,趴在路中不动了。
这只是一个随机的障眼法。林立仁手心冒汗,呼吸越来越急促。如果罗卫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办呢?他心想。有时候不管你是不是队长、所长或者局长,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如果他因此发现达摩的去向,从而进一步找到窝点,他一定对罗卫吹嘘自己的机智。
但是,他已经超过桥墩位置很远,却一直看不到该死的电动车。
难道达摩发现他了吗?难道这正是达摩反跟踪的计谋吗?林立仁下车很响地拍着引擎盖,开始考虑下一步的行动。
他转了个圈儿,让自己先冷静下来。高架桥上车流很大,桥下却寂静无声,他正这么想着,就被一辆需要直行的小货车打断了思路。
他不耐烦地扬扬手,示意对方:车坏了,无法通行。小货车司机似乎在考虑怎么走,久久地没有倒回去。这时,小货车里下来两个男人,他才发现自己好好的汽车,却要两个人将它推到边上去。两个男人很卖力,他刚挂上空挡,汽车便往前面移动,几分钟后,腾出了两个车道,可以任由大拖挂车通行。
累出一身大汗的男人不等他打开车门道谢,便上车“呼”地走了。
按常理,他得打电话喊人维修才行。林立仁假装一边拨打手机,一边走下车子,尽力让自己不要显得过于机警。但这种自以为是的想法没有维持两分钟,他突然涌起一种不好的感觉——有双眼睛正盯着他看呢!
不过,他是一名优秀的警官,做了三年基层派出所工作,又在刑侦干了四五年,他有能力对付这种压力,至少他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他借着引擎盖的遮挡,检查了一下藏在裤腰带里的手枪,枪所在的位置很容易就能拿到。接着,他打开驾驶室,将车钥匙插在点火孔里。这个动作可以理解为追击,也可以理解为脱身,作为一个刑警,不论哪种应对的方式都是必要的。
林立仁退出驾驶室,左右看了看,专心想着自己的任务。在最后一刻,他才反应过来。高架桥东侧的公路边撑着一辆山地单车,有个男人闪身去了桥墩下。他仔细打量着那人,身高一米八左右,瘦削的身材,黑色皮靴上满是泥水。他右手插在裤兜里,摁下重拨键,那是罗卫的电话号码,可是耳机里传出忙音。
他紧盯着那根藏人的桥墩,盘算着如何通知其他人,寻求支援,但他站在明处,又一定要保持冷静,不能暴露自己。
走到汽车尾部,想借打开尾厢的机会,观察四周的情况。然而,当他再次转头观看时,那个男人已经不见了。
他没再开尾箱,退回驾驶门前,仔细巡视着各个桥墩,完全没有那个男人的踪迹。不过,这也没有太大意义,因为高架桥下面是一个巨大的开放空间,呈田字格,真正四通八达,是走是留,无法从一个方向判断。
就在这时,他感到脖子上的汗毛竖起来了。没错,一定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一定!
从他假装汽车坏了停在这里,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几十分钟,林立仁预感到站在公路上无济于事,终于准备采取行动。
但是,当他再次看到那个男人出现时,一切都太迟了。
盯梢一名刑警,而且要“不留活口”以便不露痕迹。在这样一个空旷的野地,藏住自身都难,怎么避开周边的车辆行人,采取行动呢?
这个中午够失败了,刚从失手的谋杀里逃出来,驶上大街,刑警又跟上了他。他怀疑自己之所以顺利出逃,是警方的一个阴谋,目的是发现他的藏身之地。
警方会有多少人跟着他呢?
一有空闲,他便启动了网络系统,发出了被警方追踪的消息。
手机立即收到了回复。
“冷静应对,你仍在天网的守护之内。必要的时候,果断灭口。”
这时,在高架桥巨大的桥墩掩护下,追踪盯梢已经意外反转,变成了一出猫捉老鼠的死亡游戏。所幸桥墩呈双品字形,中间虽然都是通道,却互为遮挡,像迷宫一样。他发现像他这种扮惯了伪社会角色的人,一对一地在桥墩之间捉迷藏,十分便捷。
蹲在桥墩下面,他不经意地往东边看了一眼,公路上停了一个人,正贼头贼脑地盯着他看。他霍然起身,人顿时凉了半截儿。那是一个男人,头戴草帽,高大魁伟,似乎比他高出一个头。在短暂的一瞬间,两人对视了一下。紧接着,他就像捕食的猎豹一样,身手敏捷地越过相隔的桥墩,扑了过去。
猛地,周围飘起一股浓烈的尿臊味。他停下脚步,紧盯着眼前的猎物。男人突然蜷缩着倒在地上,既惊恐万状,又束手无策。裤子湿了,地上淌过一股尿流。
他轻轻地踢出一脚。那人“哎哟”一声往旁边滚了滚。“你……你是什么人……我……我犯了……”男人结结巴巴地战栗着说。
“我是什么人,你就不用知道了。”他根本不关心男人遇到了什么事,答道,“碰到我,只怪你运气不好,必须让你闭嘴。”
这时,男人气喘如牛,浑身直冒冷汗。突然双眼外凸,双手抓挠胸口,开始上气不接下气,显然病症越发严重起来。
不会吧?他面带微笑地想。一看到我,就心脏病发作了?
男人的身体乱扭着,脸憋得通红,眼睛里透出乞求的目光,两手一边抓挠脖子,一边抓挠胸口。最后,倒在脏兮兮的地上,脸贴着泥土浑身颤抖。
终于,男人一动不动了。
他蹲下来,摸了摸男人的脉搏。一点儿跳动都没有了。
随后,他站起身来得意地笑了。“碰到你这样的,我的活儿就好干多了。”
说完,他机警地四周看看,那辆瑞风依然停在那里,驾驶员装模作样地检查着,似乎并不得法。他冷笑一声,闪身跃到桥墩下面,仔细观察周边的情形。
你想等待增援,就别怪我速战速决。他想。抬起头注视着前面巨大的墩柱,面露喜色,因为他已经想出了袭击计划。
男人的山地单车依然撑在原地。他拾起一块石头,远远地抛过去。
“哐当!”
“谁?”瑞风驾驶员果然中计,迅速环顾四野,确认四下无人后,便往桥墩下一撒身,直往山地单车方向迅速跑去。
他掩饰着内心的高兴劲儿,故意弄出一点点动静。接着,他应和着对方的脚步声,悄悄折回到驾驶员所在的桥墩后面。他听见驾驶员自言自语地小声说:
“奇怪,人呢?”
他强迫自己又憋了几秒钟,确保对方更接近一点儿之后,纵身跃了过去。他看到暴突的眼珠里闪烁着强烈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