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乔爷错了,她还没哭完。

自从昏睡中醒过神来,他数度以为她已经没有眼泪可以再流,却还是有。她大哭了好多次,身体疲惫,眼睛酸痛,却仍挤得出眼泪。

她哭得身体拒绝再哭,甚至呕吐。她哭得睡着,因为实在太累了。醒来又继续哭,而现在又哭了。

其实,她终于睡了一个安心觉。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倾诉苦楚,安心寄托的人。她要把噩梦骚扰,要把与魔鬼打的交道都哭出来,松弛紧绷了半年的神经。

琳琳放声哭泣。

乔爷带了个马凳靠在床边坐着,枯槁的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自始至终,他未发一语。她在哭,她在诉,或者无声地抽搐。他知道自己赢得了信任,他只需要倾听。倾听是长久压抑直至崩溃之后最好的心灵安慰。她说:

坟墓里很冷,有股气流吹过,但她不知道风从哪里来。光线阴暗,远远的穹顶上有一线灯珠,将每一道影子都拉得很长。脚下是厚厚的灰尘。靠在角落的是什么?箱子、柜子、袋子,里面全是钱……是不同的时间扛进来的吗?

还有一把铲子,长长的黑色铲把。她以为用不着这种东西,纸钞不用埋进地里。为什么会放在这里?

她闻到新鲜的泥土味,朝气味的来源转身,不远的角落有一堆土,形状正如墓地。

不……

一只手掩住她的嘴。

她尖叫。她想要尖叫,那只手掌把她的尖叫压回喉咙里。她拼了命地挣扎、扭动,却只能紧紧贴上那具丑陋的躯体。没人能够帮她。

“琳琳,我一手扼住你姐姐的身体,一手抓住她的脸,这样玩弄,然后两指插入她的喉管。我本来想为你现场表演,谁知她等不及。你要现场体验吗?”

她无助地啜泣。她自始至终被人玩弄,被人控制。现在他要对她做可怕的事。

她感觉到他的手臂在背后移动。一块黑布蒙住她的双眼,遮住所有的光线,切断了她与外界的联系。

她恐惧地呻吟着。

嘴里却被塞进一团臭烘烘的东西。他松开手,任由她跌坐在地上。

“我叫你遵守我的规则,但你就是不听,对吧?琳琳,你要知道,不随意走动,不窥探秘密,你和姐姐才是安全的。”

他一把扯起她,拖着她在脏兮兮的地板上滚。转过一条角落,闻到刺鼻的气味。除了土,一定还有别的东西,刺激性的、腐败性的东西。她胃里一阵翻滚,作呕声却被堵在嘴里。

“没错。这才是真正的坟墓。只要轻轻一推,你就会掉下去,落入墓穴里。想知道下面谁会陪伴你吗?”

他将她提起来,吊在虚空,她尖叫,却仍然只是含在喉咙里。

他又把她提回来,猥琐地抱她在怀里。他在她耳边奸笑:“不急。我先让你见识一些其他的东西。”

他抓住她的手,强迫她摸向前方。她心里有种莫名的恐惧,边喘边哭,发出“嘶嘶”的哀求声。他要让她触碰的东西,一定是不祥的东西,她不想碰。

她的手先是进入一个玻璃容器,没入黏黏的**,接触到两颗圆圆的、润滑的物体。

“你姐的眼球。”他低喃,“我把她的眼球摆在这里,让她看着你。”

他抽回她的手,塞进另外一个容器中。头发。又长又柔顺,粘着黏稠的东西。“我把她的头发连头皮剥下来了。”他嘶声说道。

他再次抽回她的手。她什么都不想触摸了,她的心脏抽搐起来,两手紧握成拳头。他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她的拳头塞入下一个容器。湿软、油腻,在她拳头周围扭动、缠绕。

“内脏。你姐的内脏。”

她的喉咙缩紧,她的心脏蹦跳。她相信自己的心脏很快会骤停。

但他强迫她松开拳头,用手指去握住那团东西。

他因兴奋而加速的喘息喷洒在她的耳畔。

“你不了解我的为人。琳琳,你完全不知道。”

她深信眼前就是地狱,深渊敞开在面前,她知道自己接下来会跌下去,再也不用害怕了。

这时,他松开了手,将她往另一个方向拖。遮眼布扯了下来,眼前金星乱冒;嘴里的东西被取了出来,空气涌入她饥渴的肺叶。

她转过身,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的脸。那张邪恶的、冷酷的脸庞。她害怕、恐惧,身心的惊悚使她抬不起腿。

这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珠里盈满了狰狞的笑意。

琳琳猛然从呓语中惊醒,尖叫声来到唇间,却戛然而止。她握拳抵住喉咙,奋力吸气,豆大的汗珠沿着她的脸颊滑落。

她稍一停顿,紧接着从乔爷抚摩的手下滚开,跳下陌生的床铺,怔怔地跟乔爷隔床相看。她打开每一盏找得到的灯。房里没有多少灯具。她需要更多的光亮,只有足够充足的光亮才能驱散在角落潜行的暗影。

她终于确认对面站着的乔爷,苍老孱弱、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她做了一次又一次的深呼吸,直到身体不再颤抖。

“这是我的家,不是地狱。你很安全。没人会伤害你。”

没有浸泡在**里的眼珠,没有心脏,没有湿滑滑的肠子。

她跌坐在地。

她找不到任何解救的办法。

另一段回忆,另一道暗影海潮般地铺天盖地袭来:

她怀着甜蜜的梦想下了火车,由微信里视频过的年轻恋人接了站,上了一辆做梦都没想过会拥有的高级轿车,进入一栋高耸入云的大楼,拥进一套新装的住房。接下来呢?年轻恋人走了,出来一个五十岁的男人……

他双手握住她的喉咙,缩紧,放松,磨蹭,爱抚,害得她喘不过气。真相一层层揭开,她成了他的玩物,成了他赚钱的工具,在威逼利诱下,她交出了自己的姐姐。在她这里,姐姐成了她的软肋,成了威胁她的筹码;在姐姐那里,她成了姐姐的软肋,成了威胁姐姐的筹码。五十多岁的男人录制了虐待她的音视频,也给她播放了虐待她姐姐的音视频……

“想哭,你就尽情地哭吧!”乔爷静静地坐在对面。

她紧闭双眼,弯腰倚靠着梳妆台,手臂和双腿抖个不停。她尝到自己的胆汁,她尝到了绝望的滋味,比死亡痛苦千百倍。

她冲向大门,那里没有禁闭她的锁。她冲进了卫生间,在洗手台前狂吐。

她听到拐杖落在地板上的声音,轻微的酸甜味随之而来。他停在门口,远远地看着,枯槁的手笔直地伸向她。她敌对的反应令他脸上露出不满的神色。

乔爷说:“喝一点儿吧!这东西可以抑制呕吐,比自来水好喝得多。”

她吐了口气,舀水往脸颊和脖子上拍,让自来水流入嘴里,又吐出来。这水确实带着浓浓的铁锈味。

然后,接过乔爷手里的饮料瓶,猛灌了几口。

“好些吗?”他安静了一会儿,才开口。

“拿去。”

“什么?”

“毛巾。姑娘,你看起来糟透了。”

她迟疑了好一会儿,才迅速地从他手中抽走毛巾。即便他什么都没做,什么都不能做,她忽然怕得要命。根据她的回忆,在男人面前,特别是孤男寡女的情形,女人总处于弱势地位。这半年的遭遇,冷却了她对整个人世的温情。

不过,这个男人看起来亲切多了。

除了以前偷偷潜入他家里,这次她大白天带伤翻过阳台,在他家里已经待了二十多个小时,昏天黑地地睡,昏天黑地地哭,没有遭遇任何不测,床边还摆着各种零食。

倘若他有任何不轨的倾向,她应该会察觉到。

可是,她跟那个年轻人在网上相识,网上相恋,仅仅几天就答应约会,上了他的车,进了他的家门,伤害到来前一直在轻信。

她揉了揉额头。她想要成熟的自己,想要认清现实的情形。从进入这座城市被关进这栋大楼到现在,已经过了小半年,但她仍旧无法确信铁一样的事实。

“你想吃些东西吗?”

“我梦见自己一直在吃。”她低声呢喃,“一直在吃了吐,吐了吃。”

“哦?我一直梦见自己在逃跑,跑到了天涯海角。喝些粥吧,养胃。”

他拄着拐杖往客厅走,她意识到这是要让她跟上。她抬头看着老人慈祥的面容。一般来说,天使和恶魔都有两面性,与人为善的天使并不有利于成长。父母一辈子与人为善,一直想着富养她们姐妹,却没有善终,留下她们无辜地遭受伤害。

如果早年遇到的都是恶魔,或者父母就是恶魔般的存在,或许她不会有今天。

自己的想法太过荒谬了,她忍不住心痛起来。有人说,谁都不是天生恶毒,或者善良的;有人说,人之初,性本善。过去她是个单纯善良、毫不设防的学生,而现在则成了恐惧、焦虑,对谁都不敢相信的女人。在乔爷眼里,她是什么呢,行尸走肉吗?这样就好。她只需要一个暂时安放身心的处所。

她跟在他背后,来到了餐厅,窗户灌进来的热风扑面蒸腾出一身热汗。乔爷似乎浑然不觉。他“啪”地坐上一张木椅,揭开桌上的砂锅,盛出一瓢瓢稀粥。

她环抱着自己,将胸口的玉佩捧在手心,侧头望着窗外炽烈的阳光。家乡此时跟这里一样炽热,只是空气中多了乡野绿叶与庄稼的浓厚气息,来自峡谷的清风舒爽沁人。她很想知道姐姐现在在做什么。真的被杀了吗?还是像自己一样躲着?或者,安安稳稳地坐在餐桌前,痴痴地腾空自己的思绪,享受善良的照顾?

闭上眼睛,脑海里映现出姐姐姣美的面容。

姐姐,我爱你。

“先给你吃小半碗,好吗?”乔爷关切地说。

“为什么?”

乔爷给自己盛了一大碗,自顾自地喝起来。他双眼盯着她,愉快地咽下一大口。“你饿得太久了。”

“你猜错了。我中途偷吃过你的零食。跟你说,如果你发现家里少了什么食品,那就是我吃了。”她大言不惭,“至少这段时间都是如此。以后有机会,我会还给你。”

“我从未想过要你还债。”

她尽量保持尊严,问道:“你对所有人都这么大方吗?”

“不。”他不耐烦地看向阳台,“但你是第一个逃进我家门的人。”

“你会对所有逃进你家门的人都这么好吗?”

“不。如果有人胆敢对我不轨,我会报警,警察会把他抓走的。”

“你会叫警察抓走我吗?”

“如果你是骗子的话。”

“不对。”她坦言,“我不是骗子,但是逃犯。如果我留下来,会给你带来灾难。要是你报警,嗯,那就替你省了麻烦。”

“我早就发现了这点,姑娘。你仔细看看窗外,我可不是随便收容灾难的善人。”她恐惧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看向窗外。死亡的阴影再次回到她的心里,她想逃进卧室去,果然梦魇时刻守着她。

“你第一次潜进来的那天,”乔爷黯然地说,“我就懂了你的需要,但也接受了你的无奈。”

“你跟他是一伙儿的?”

“别太早下结论。时间会摆事实,说道理,告诉你一切。你如果觉得这里好,就安心待着,我不会给自己找麻烦,也不会给你威胁。”

“俗话说,‘眼不见为净’。至少这里还有一个好处,不会给你肉体伤害。”

“这不重要。”

“很重要。”乔爷说。

“那你是承认跟他们一伙儿的了?我承受的一切你都知道?难怪你听了我的话无动于衷,难怪你盯着我的一举一动?你是代他们看管我。”

他喝完碗里的粥,拄起拐杖,走向她。

她开始感觉到他的气势。他却在接近她时,熄灭了气焰。

这人不敢反抗,没有冲劲儿,说不定真的一辈子都在逃避。他的怒气稍纵即逝,面对争斗逃遁、避让,忍气吞声,甚至被人打了左脸,可能送上右脸。他无论怎么看你不顺眼,也不会当面说出来。有麻烦,有群架,他不会围观。

他的拐杖转了弯,她感觉到他的衰老。

“琳琳,忘掉它。”

“不可能。”

“该吃吃,该喝喝,睡觉才能安稳。”

“……安稳很重要吗?”

“那就吃一顿大餐,补偿自己。”

“但别再这样下去了。”他突然转身抓过她的手。看见她微微退缩,他摇摇头,“因为这样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只有强大才能对抗,像你这样一具皮包骨,一阵风就能把你吹倒。”

乔爷话里的深意,她听出来了,但她仍然无法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