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五点刚过,罗卫就离开了办公室,此时第一滴雨已重重地打在了挡风玻璃上。他看着空中厚厚的云层,它们已经完全遮挡了整个天空。风在耳边呼啸着,看来要有一场来势不小的暴风雨了。

汽车拐上梅雁大道,一道闪电划过天空。

罗卫想印证一个传闻。他没有时间猜测,更不想凭一个人的表情对他的忠诚和品性做出判断。庄鑫在代工厂养小蜜,吴美凤跑到工厂坠楼并被就地掩埋,这样的事情,想想便令人直打哆嗦。

胡志远并不希望罗卫去调查此事。代工厂在梅溪辖区,梅溪分局已做出了结论,兄弟单位提出质疑便是大忌,何况还跨区暗查。但是,罗卫不能告诉队长他不信任他,特别是不能在其特意为自己考虑而提出劝告的时候。他们两个都妥协了,但彼此都不是很高兴,这也是所有妥协的常态。

代工厂远在城郊,有些偏僻。罗卫特地带了手枪,还加了个弹夹,他打算在事情结束前一直带在身上。手机里的性侵录音时不时地在他脑海里跳出来,提醒他还有什么没准儿备好,让他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准备一切。

他要改变这种情形。

风越来越大,旁边的树都被刮弯了。他不得不减速行驶,但是他不想在黑夜进入代工厂,他还需要取得证据。

罗卫对梅溪并不熟悉。汉洲发展得太快了,在他根本没有留意的时间里爆炸式地往郊外乡镇蔓延,或者说像一张不断编织的网,越织越大,吞噬着农村和山地。曾经的绿水青山变成了商场林立。但是,汉洲却很享受这种繁荣的发展。

罗卫独自思考着这个问题,手机导航播报汽车已经来到了代工厂附近。

所谓代工厂就是几所荒弃的民居,唯一的六层高楼像一管灰色烟囱,直指黑暗的天空。窗户被木板封着,院子里杂草丛生。

罗卫穿过便道,眼前变得干净起来,房子之间的草地修整得越来越整齐。他拐了个弯儿,花了大概十分钟才找到他要找的那个地方——吴美凤坠下的地坪。

听说她是从六层楼的顶楼跃下的。那时,代工厂早已停工,平日里只有一个保安守着几架少得可怜的机械。但那天,传言中庄鑫养的小蜜去了代工厂,因此吴美凤追踪过去。可是小蜜并未出现,吴美凤却坠下了楼顶。

罗卫开始设想各种可能。比如小蜜想转正,引诱吴美凤过去,在厂里埋伏杀手,然后引吴美凤上楼顶,伪装成自杀。也可能吴美凤本想将小蜜打一顿出气,却没找到小蜜,她越想越气,一时想不开,便冲上顶楼,一跳了之。

无论如何牵扯不到庄鑫。那天,他正在外地收一笔欠款,本来说好中午回的,但外地客户不仅爽快地还了账,还留他喝酒。结果,他醉得第二天才醒。

罗卫还有一个地方要去。天已经擦黑了,虽然很近,但吴美凤坠楼后,庄鑫变卖了加工机器,辞退保安,这里已完全废弃,显得寂寥且瘆人。他在茅草丛生的道路上穿行着,没费多大的劲儿就找到了准确的地点。一个赭黄的土堆隐约出现在黑暗里,几个破败的彩色花圈散乱倒在地上,纸质已经腐烂了,红色和黄色的奠幡在风中飘**着。

他在一丈远的地方站住,先挺直了腰,然后慢慢地弯下去,行了一个恭敬的合十礼。

已经七点半钟。罗卫不迷信,但是周围的树叶飒飒作响,如泣如诉。他站在那儿,听不见过往的汽车声,也看不见远处居民区的灯光。雨已经停了,月亮并没有出现,唯一的光线来自自己汽车的两个前灯。那是他特意留着的。

很安静,一切仿佛都停止了。

人死如灯灭,这是一切生命都有的结局。

罗卫确定,这里就他和吴美凤两个人,一个站在地上,一个躺在地下。

他掏出警用手电,扫视着四周,茂密杂乱的灌木丛里,不时伸出几枝野花艳艳地红着;参差不齐的松树在黑暗里紧紧攒在一起。他能感觉到整个山野都在微微地颤抖,那是一份悲凉和孤寂,在夏夜的呼吸。

他能想象那幅情景:一个失意的妇女担心丈夫将收回的钱款送给小蜜,急匆匆地赶过来捉奸,但丈夫没回,见到的女人不承认是丈夫的小蜜,两人拉拉扯扯,一个往楼上跑,一个在后面追……山风带着啸声,吹过楼顶。

但是,罗卫不能想象一个女人独自来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无论如何伤心绝望,仍没有理由爬上顶楼,最后从楼顶坠下。

吴美凤一定知道自己爬上楼顶的结局。这一点罗卫很确定。

不远处传来一只猫头鹰的厉叫,两只夜鸟惊慌地冲进了夜空。看着夜鸟消失在黑暗中,罗卫照了一下来时的路,猫头鹰疾飞而去。

罗卫心慌了一下,不知为何想起了高媛,以及高媛肚子里的孩子。走了几步,站在悲剧发生的地点,他感到一股难以表达的悲伤。他想知道最为吴美凤伤心的人是谁?父母、儿子、姐妹,还是庄鑫?这个问题有些蠢,最感觉吴美凤不可替代的,是父母。

他想起自己的父母和即将出生的孩子。这个世界不仅有怪物,而且怪物无孔不入,有的有形,有的无形。而做父母的却只想告诉孩子:这世上根本没有怪物!

如果你正在享受美食或者玩乐,突然接到电话:“抱歉,我们很遗憾地通知你,你的孩子……”你将怎么挺过去?

罗卫以前很少思考这些。以前也勘查过杀人的犯罪现场,看过鲜血淋漓的照片,那些残忍之事,都不像这次事件如此触动人心。

罗卫转过身,朝着汽车走去,把胳膊抱在一起想更真切地感受自己。

他刚走了两步,手机就响了。

他觉得天太黑,这里太静寂,他太孤独,脑袋里装满了各种不安的想法。吴美凤坠楼时发出了绝望的尖叫吗?刘群是有的,住得近的邻居做了证。但在这个荒野似的代工厂,竟没人记住她最后发出的声音。

刘群是幸运的。她的死引起了众人的关心,丈夫一直不相信她会自杀。

罗卫的手机又响了。他本来不想接。但他是警察,即使在最不该接电话的时候,他也不可能不接。

“我是罗卫。”他滑拨了接听键。

话筒里一片沉寂。

他以为还会有人发出“啊”“哦”的声音,跟上次一样的被迫无意识的发音,折磨的声音。但是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什么声音也没有。

他看了看屏幕上的信号显示,又说道:“我是刑警罗卫。”

仍像他静立的这荒野似的,寂寥无声。他又等了一会儿。这次,他好像听到了呼吸声,低沉平稳,不像悲剧的前奏,也没有传播危险因子。

他说:“我是刑警,我会竭尽全力帮助你,有事请说。”

还是没有传来说话声。

“有人吗?我听到你的呼吸了,你是怕隔墙有耳吗?你一定听到了我的话,对吗?”

手机里仍然静悄悄的。

罗卫有些焦躁,拉着车门,却不打开,只是原地踱步。

“你遇到危险了吗?”

没人说话。

“只要你说出在哪里,遇到什么事,我就能赶过去保护你。别害怕,说话呀!”

终于,手机里传来微弱的声音,紧张、急促、无序,像来自失律的心跳:“唉——”

“说吧,我需要你的情况……”

“他掌握了你的一举一动。”

“谁?”

“他什么都知道,你要小心。”

“告诉我名字,我会帮助你的。”

“他要针对的是你。”

罗卫不知对方在说什么,急迫地说:“听我说——”

“他要扫除障碍,你是下一个。”

“你在哪里,我马上过来见你,或者你约个时间、地点?”

“小心,他可能偷偷地……”

手机里传来“嘟嘟”的声音。罗卫靠在车门上,握着手机,愣了很长时间,完全不知所措。接着,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雨后的草丛、灌木丛里有萤火虫的微光,偶尔有夜虫哀鸣,远处的城市传来亮光。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无尽的黑暗限制了他的视线,即使周遭有鬼魅之物,他也看不到。

左边的林地里忽然传来枝叶的喧哗声。他大力地猛拉车门,几乎将手柄拉断,才发现自己没有用钥匙遥控打开车锁。急急地找到钥匙,摁出“嘀咚”声响,拽开车门,钻进去,锁好,然后发动引擎。

但是,瞬间,他冷静下来。他是一名刑警,一名带枪警察,怕什么呢!

不过,他没再耽搁。在这寂静无人的荒地里,找不到有用的线索和证据。

汽车缓缓地转上大道,罗卫的思绪又回到刚才的电话上,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警告他呢?是李花花吗?难道坠楼女人背后有一个如此恐怖的犯罪嫌疑人,敢于跟警察叫板?

肖可语坐在刑侦队会议室里,左右还有罗卫的属下林立仁、她所里的副所长苏南。他们接到罗卫的电话,专程在这里等着,每人手里拿着一张当天的《汉洲晚报》。

晚报头版报道了刘群坠楼,附上刘群家新筑未装修的楼房照片,标示为坠楼地点,报纸内页还有两三篇相关报道。《梅雁都市报》比《汉洲晚报》更加详细,随机访问了刘群的几个朋友,并基于些许善意拼凑出刘群的性格特征和社会交际情况,称得上是她生前的写照。

“她性格刚强。”“与邻为善、乐于助人。”“太不幸了!”

肖可语极为仔细地读过这些报道。刘群丈夫老皮几乎将警方侦查中跟他交流的所有案情都透了底,包括神秘出现的娟子,以及刘群身上的血迹和顶楼的血珠。记者联系了刘群的父母,不惜以伤害他们为代价,用刘父的话“难以置信”四个字为小标题,打在刘家全家福的照片下方,照片中的刘群大约十五六岁,一脸灿然,笑靥如花。

但是,除此之外,肖可语从中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罗卫赶到会议室。肖可语首先向他传达了领导的最新指示。分局长黎政下午到梅雁派出所检查工作,肖可语抓住机会向他汇报了案情,直接将一系列莫须有的线索上升为诈骗案件,要求由罗卫来负责调查工作。

黎政当场拍板同意,并说暂由罗卫负责,查明情况之后,再决定专案组领导层次升级。肖可语没有细问“领导层次升级”是什么意思,满心欢喜。

胡志远不能违背分局长的指示,增调林立仁和苏南参加专案组。今晚他们聚在这里,算是专案组的第一次会议。

但是案件侦查到这里,仍没有任何转机。

第一,没有找到证人。没有找到投资亏损或者跟她们一起参与投资的当事人,知情人都没说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两次坠楼没有现场目击者,查看了周边的视频,没有发现她们是如何上楼,是否有人跟随,或者是否有人埋伏在那里。

罗卫和肖可语在走访中,没人注意到任何异常之处,也没有其他人站出来提供线索。

老皮为妻子的死喊冤叫屈,但他提供不出为什么妻子不会自杀的有力证据,家里也没有遗书或者日记之类的文字,说明她受骗上当,或受到胁迫。他的话只是十分模糊的猜测和怀疑,并不了解妻子最近在干什么,跟什么人在一起。

第二,没有刑事鉴识证据。现场没有出现任何他杀的痕迹,只有两个不能相互印证的血迹样本,法医中心的鉴定专家证实两个样本来自不同的人,但比对没有找到确定的两个人。血样为什么一个出现在刘群衣服上,一个出现在楼顶,无法解释。

第三,如果是诈骗,具体地讲电信网络诈骗,招数手段不明。

案情就是这样,罗卫请三位各抒己见。

“中午跟您聊过后,我觉得吴美凤的投资群值得关注。”肖可语看着罗卫说,“随后我去找了庄鑫,拿到了吴美凤的手机。果如您所说,大群已经消失,只有一个小群,里面有九个人,除了两位死者,几位外出的妇女,终于找到了一位参与投资的人。”

缓了一下,肖可语接着说:“此人网名叫‘结巴小三’,怡宝超市的收银员。晚餐时我找到了超市老板,把‘结巴小三’叫到办公室单独谈过。这女人智商不高,而且确实结巴,说话卷舌严重,含糊不清。”

“说起吴美凤的死,她非常震惊,说大家都喜欢凤妹子,因为她漂亮温柔,个性又开朗,很有魅力的一个人。她承认自己就是跟着吴美凤投资的,但投资什么,却说不清。只是她只跟着玩儿了一下,就把钱抽了出来,因为丈夫不同意。她认为,凤妹子很精明,难以想象她会受骗上当,在钱财上面栽跟头。”

“‘结巴小三’虽然有些笨,但她的说法得到吴美凤其他熟人的认可。”肖可语说。

罗卫对这个信息不以为意。肖可语说话时,他一直用双手抱着后脑勺,脸上带着期待的浅笑,好像很欣赏肖可语的勤奋,等着她说出有价值的线索,但似乎什么也没等到,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你们说说看。”罗卫说,“结合上述信息,可以提出任何白痴看法,特别欢迎脑筋急转弯的想法。专家是怎么说的,有时不是科技打败你,而是观念让你故步自封。”

“电子商务、网络消费等已成为人们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林立仁说,“很多不法分子瞄准了这一‘商机’,设套布局,麻痹性、迷惑性很强。这些所谓投资亏损的女人会不会在投资不利时掉进了这种诈骗陷阱?”

苏南说:“前不久,某地侦破了一起彩票网站投资诈骗案。几个90后年轻人在网上建立虚拟投资理财平台,通过微信撒网,在全国各地寻找‘猎物’。‘猎物’一旦入网,他们便把他拉进团伙成员的微信群,称自己是‘投资理财顾问’,同伙扮演不同角色,对‘猎物’轮番轰炸,诱骗其进行投资。‘猎物’汇款后,他们通过后台操作,让‘猎物’从虚拟的账户里看到自己的资金,其实诈骗的钱已经被犯罪嫌疑人转走。”

“你们怎么就认定这是系列电信网络诈骗案呢?”罗卫说,“并没证据表明有人从哪个渠道,或者就如你们所说,有人撒播‘商机’,或者说设立虚拟投资理财平台。”

苏南清了清嗓子,众人朝他看去:“家庭妇女是诈骗团伙紧盯的对象。”

罗卫注意到苏南脸色发红。苏南身材壮实,高中时曾是体能专业生,考入警察学院后,学的是网络技术,但一直留在基层派出所。他代表年轻一代的警探,傲慢又野心勃勃,是个机会主义者。

有一次,刑侦队想从派出所选调一名中队长,有人提到苏南。胡志远直言不讳地说,苏南很多方面像他年轻的时候,但缺乏对警察工作的特殊智慧和才干。

不知这话是不是传到了苏南的耳朵里,最近一段时间,苏南的自信不知怎么地蒸发不见了。这使得罗卫想到,也许苏南真的无法锤炼成像样的刑警。

“我赞成苏副所长的观点。”林立仁说,“而且,我觉得这不是一般的诈骗案件,或许除了普通诈骗案件里的花言巧语,这个更加贪婪,更加残忍。手段不仅停留在网上,还延伸到了线下,带着传统犯罪的因素。”

“很有意思的观点,立仁。”罗卫环视众人,观察大家反应,但三人的脸色都很凝重,使他玩笑的口吻显得异类。“呃,可语你说说吧!”

“我也赞成,”肖可语说,“‘结巴小三’虽然说话不太利索,但她提供了一个信息,就是她跟着吴美凤进入投资群后,一个自称‘投资理财顾问’的网友拉她进入一个小群,说是一对一小范围辅导。小群里虽然只有五六个人,但很热闹,每个人都在畅谈自己投资理财的‘经验’和赚钱后的兴奋,不断有人鼓动:这样赚钱太刺激了,不如咱们多投资,赚更多的钱。她说她就是因为钱太少,达不到标准,而自觉退出来的。”

肖可语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接着说:“由此可以看出,网上诱导这根线是成立的。李花花提供的情况,特别是罗副队接到录音电话透露的信息,我敢打赌,就是线下的传统犯罪。”

“为什么?”罗卫问道。

“录音里男人对女人的威逼,以及娟子与吴美凤交好,投资群对娟子的责备,联系在一起就可以证明。”

“有想象力。”罗卫略略一笑,靠上椅背。他想起高媛说的“钓鱼攻击”,肖可语表述的手法似乎更加高明,“我希望这一切不只是先入为主的偏见。”

“没错。”肖可语说,“即使是偏见,一定可以用来侦破案件,因为它们并非基于缺乏常识,而是根据事实和经验。在这间会议室里,我们保留每个人的观点,不论线索、证据或猜测,如果最后能排除种种偏见,就能修成正果。”

罗卫咧嘴笑了,这句话是他几天前对胡志远说的,可能成为圈子里的一条侦查准则。

回到家,过道的灯亮着,厨房灯也亮着。罗卫放下包,换了鞋,走进客厅,没有看见高媛。他探头到卧室看了看,梳妆台和床前空****的。

他看了看茶几,还有厨房台面,没有留言条,心里莫名地发慌。高媛可能一个人散步去了,也可能去了同事家里。她有千百个理由不待在家里。

但罗卫心里的紧张超乎寻常。打电话的人既然知道自己的手机号码,会不会也知道自己的其他情况呢?特别是家庭。

“罗卫。”

罗卫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双手无意识地缩向插在腰间的手枪。高媛端着水果盘从杂物间走出来,披着睡衣,可能是睡了一会儿,感觉饿了。

“怎么进杂物室还关着门?”罗卫一边埋怨道,一边把手垂下来,感觉太过紧张了。

高媛严肃地盯着罗卫,没有像往常一样走过来接受他的拥抱。

高媛忍耐着说:“这么晚回来,还发脾气。”

“对不起,我们开了个碰头会。”

“我知道,肖可语说一直等着你开会。”

罗卫皱着眉头看着高媛,他不喜欢妻子的口气。“我先是在外面搞调查。如果你想找我,应该打我电话,而不是麻烦别人。”

高媛语带醋意地说:“我想,你会跟肖可语在一起。”

罗卫烦闷地扭过头去。“工作,知道吗?媛媛,以前我也是这样工作的,跟各种人打交道,包括每个部门的同事。我也晚归,你从不这样发脾气。”

“你在办那起案子?”

“什么案子?”

高媛踮着脚趋前一步,满脸焦急的表情。“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李花花,还有个娟子,你牵扯到案子里去了?你明白你妻子怀孕六个月了吗?你考虑过儿子的成长吗?”

“我怎么没考虑!但我是警察,破案是我的工作。”

“不,破案是刑侦队的工作,不是哪个人的工作。全市有多少优秀刑警都可以处理这种事,比如胡志远,或者林立仁,还有市局、派出所那么多破案的警察。每个人都和你一样专业,甚至比你更专业,更尽职尽责。但全市的笔杆子有几个,他们比你能写吗,罗卫?市局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嘿,我告诉你,昨天胡志远说了,这个案子我只是配合肖可语把娟子的情况弄清楚。李花花不肯跟肖可语说话,所以我没办法。”

“这就是你跟肖可语在一起的理由。”高媛淡淡地说。

这下罗卫知道麻烦来了。

他不想跟妻子吵架。妻子怀孕六个月了,要保持愉快的心情,那是生育一个健康宝宝的基本条件。可是,仅仅是哄是不够的,但除了哄,他没有别的办法。

“我说过,只是临时,搞清楚情况就撤。”罗卫耐着性子。

“临时?”高媛几乎爆发了,“你以为我不知道!我给肖可语打过电话了。她告诉我说,黎政亲自下令由你牵头办案。是吗,罗卫?你本来不相信肖可语能办好案子,但你觉得她是一个很好的副手,案子发生在她辖区。于是,你去找那些受害者家属,找那个小妓女,还帮小妓女找她的同伴,当白马王子。”

“我不是你说的那样!我开车去了庄鑫的代工厂,看了看吴美凤坠楼的地方。那里什么也没有,但确实存在很多疑点。”

“你的手机呢?那个小妓女没再打你的电话?”

罗卫紧锁着眉头,那个电话一直让他疑惑不解。

高媛用手拍打着桌子。“无话可说了?作为你的妻子,我从来都是顺着你。但是够了,如果你还坚持,我也会坚持。你明天就去政治部,说想好了,愿意到警令部去,那是全市所有年轻警察千方百计钻营想去的地方。”

“这只是一个小案子,很快就办完了。帮个忙,办完就去,综合科长空了这么久,也不在乎这一时。”

“罗卫,你还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罗卫有些不耐烦地说,他确实不明白。

“你以前问我对肖可语的看法,我说不错,很敬业,很忠诚。我那是拣好的说,其他的我没说出口。但我要你明白,你妻子怀孕六个月了,我不想自己的丈夫整天跟一个寡妇在一起。我要你多想想自己的孩子,多照顾自己的妻子。我不想深更半夜为丈夫担心。”

罗卫愣了一下。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妻子,伸手摸了摸高媛已经明显挺出来的腹部。显然,保护孩子,保护妻子都是借口,还有另一层意思……

是的,家室。结婚是成家,养育孩子是家的深化。真正用心的男人不仅爱家,还要不再跟外面的女人有另外的牵扯。但罗卫从来没有想这些,他也不可能想这些。他就是一个警察,他心里只想警察该想的事情。

“你不相信我……”罗卫说了一半停下了,他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高媛终于平静了。她转身走进厨房,倒了两碗银耳莲子汤,摆在餐桌上。她自顾自地坐下来,用小勺小口小口地喝。罗卫心疼地走到高媛背后,弯腰搂着妻子的腰,头贴在妻子柔软的头发上,两手轻轻地抚摩着她的腹部。他感觉到宝宝在动,健康活泼,也许正像自己小时候一样,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高媛停止喝汤,仰头靠在罗卫胸前。

两人这样抱了一会儿,感受第三个生命在他们之间跳动。他决不会让他们共同创造的生命受到半点儿伤害。

高媛说得对。他们的生活改变了。

“罗卫,”高媛的声音更加柔和,也有些疲惫,“这几年对我们这个家十分关键,对你的政治前途也十分关键。这一步走好了,你会是市局刑警的头儿,而不是在分局当刑警。”

“可是,如果我不懂得受害人的苦难,这颗心不能随着案件而跳动,我还当什么刑警头儿。”罗卫静静地说。

“警令部只是一个台阶,一个跳板。”

“你想让我一辈子跟文字打交道。”

“不是,我不是。”高媛的语调又高了,“搞材料跟破案确实是两个世界。但搞材料能让你更全面地掌握公安业务。全部业务,懂吗?不仅是刑侦,还有经侦、治安、禁毒,等等,特别是科技方面,你在分局刑侦队了解科信吗?了解网安、了解技侦吗?一碰到问题,还不是请求协助,甚至到底要请谁协助,还抓瞎。在警令部,却是跟着领导决策……”

“决策?”罗卫冷笑。

“参谋决策,那是没错的。”

“刑侦才是主业,媛媛。而且,我并不是拒绝到警令部去,我不企求以后当刑警头儿,不企求参谋决策,只为办完这起案子才过去。”

“但是,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不仅警令部需要你,这个家,还有我,最需要你。”

罗卫犹豫了,高媛说得不是没有道理,但不能接受,也许是他没能理解一个怀孕女人的需求。孩子是两个人的孩子,不是女人一个人的,他得分担。其实,他能想到,也想努力去做,却照顾不到。“你怪我没想到家,没想到你。”

“我没有那么说。”

“你就是这个意思。”

“你有毛病吧!”高媛发作起来,“那个什么案子对你就这么重要?是肖可语,还是那个小妓女?你已经有了孩子,你就不能跟我一样对待他?”

高媛说完,罗卫就感觉到她后悔了。但是,后悔也晚了,她已经说了,从她怀孕开始,一切都变了。是因为有了孩子,他需要付出更多的爱,还是因为孩子赋予她摆威风的权力?他不知道,但觉得她的话很伤人。

“罗卫——”

“很晚了,休息吧!”

“我说多了,但我希望你考虑考虑调动的事。”

“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媛媛。我只是爱这个职业。我知道你需要我在家陪着你,陪着孩子一起成长,你说的所有话,都表达了这一观点。你需要一个听话的丈夫,一个以你为中心,跟着你的心情旋转的丈夫,我做得不够好。”

“好吧,以你为中心。”

“我不是这个意思。”

高媛把碗一推,不喝了,起身进了卧室。

罗卫赶紧将碗里的汤一口喝下,准备迅速收拾好,跟进卧室去。他俩就是这样:高媛顽固、骄傲,不肯低头,每次到最后都是罗卫哄她,偷着亲一下,她就笑了。

他一直这样哄她。但此时,罗卫感觉很糟糕,感觉自己以办案为借口,是不是很自私。毕竟高媛说得对,离开分局刑侦队,辖区案件一样要破。但自己不归家,怀孕的、需要丈夫搂着的妻子就只能孤独地搂着枕头睡。

但是,罗卫推门时,发现卧室被反锁了。他喊着妻子的名字,敲了一会儿,卧室里却丝毫没有动静。站了好久,最后他只得睡在客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