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上的房子

我梦见一个装满水的透明玻璃杯,

我梦见我慢慢地沉到杯底。

我梦见无数装满水的玻璃杯,

我梦见无数沉到杯底的自己。

我梦见阳光和彩虹,

我梦见一滴水从杯沿悄然滑落,

我梦见自己流了一滴眼泪。

我梦不见我的大象。

它像湖上的房子一样消失了吗?

1

人们给了时间一个刻度,时间是一直前进的。可是,在我寻找我的大象的某个时刻,我却认为时间是倒退的。因为,我觉得,大象好像曾经存在于我的旧时光里。

某个时刻的开始来源于我正骑着摩托车去参加初中同学的聚会。我开得很快,我喜欢沉溺在某些幻想之中,比如,大象奔腾而过如同时光飞逝在我的身后,而速度能创造出这样的空间。路边的田野树木和新旧参差不齐的房子从我的眼角迅速地退到后面去。迎面而来的风夹着浓厚的阳光和泥土新鲜的味道莽撞地冲过来,如同逆流的时间撞碎在我的脸上,如同海浪撞击在礁石上。

在过一个弯的时候,我下意识地瞟了一眼路边那栋贴满白色瓷砖的房子,门前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下子跑到我的眼里。我放慢了速度,压过车头转了个弯,绕到她的身前。后来想起来,这个弯好像充满了神秘的祭奠的意味,仿佛青春里所有的时光都被环绕在了那个优美而缓慢的弧形里。

“左青。”

那个被我称作左青的女人正哼着不知道什么年代的歌,奶着怀里的孩子,被我一叫,明显地迟疑了一下。

“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狗子啊。”我有点过于兴奋,然后又在一瞬间尴尬起来,用手把长头发扒拉到脑后去,借这个动作来缓解自己的紧张,也顺便打理了自己的情绪。

“狗子?”她显得很谨慎,像是某个即将泯灭的记忆突然在她脑袋里挣扎了一下,带动她的神经,不自觉地笑了一下,我明白这只是回光返照,很快的,在我再次转身之后就会如一支燃烧干的蜡烛,迅速地熄掉,留下一堆再也找不出形状的疙瘩。

她再细看了我几眼后说,“头发留这么长,都认不得了。”

我还想说什么,她怀里的孩子突然丢开她的**,开始哭了起来。我这才注意到,她正掀起自己一半的衣服,**微微下垂,上面还沾着孩子的口水和奶水,然后我注意到她看那孩子的眼神,像摇篮一样温馨和煦。我想起了那一片湖,还有那湖上的房子,我和她并排躺着,月光落下来,将一切温柔覆盖,周围的水面随着房子的轻轻晃动而**漾出层层柔和的波纹。远远近近传来一些小兽和夜虫的鸣叫,能感觉到水底不时有鱼群游过,她闭着眼睛,嘴角微微上翘,我咬着一根狗尾巴草侧着脸看她,我一直以为她会就这么睡去了。很久过后,似乎是天快亮的时候,她睁开了眼睛,眼神清淡,如月光般静美安宁,她就这样微微侧过脸来看着我,轻轻地笑了一下。一个夜晚就这样过去了。

我觉得我和她就像是一起躺在大象的背上,走向未知的远方。

而月亮也渐渐地失去了它的光,悄悄地隐去。

她赶紧低下头来,轻轻地摇着怀里的孩子,“不哭不哭,被叔叔吓着了吧,叔叔是坏蛋,留那么长的头发,吓到宝宝了。”

我突然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一切好像海市蜃楼一样,那样熟悉的场景,永远停留在了我无法到达的地方,我觉得很尴尬,跟她说,“同学还在那边等我,我就先过去了。”

她抬起头来,心不在焉地说,“哦,好,那快去吧,别耽搁了。”

她换了一个姿势抱那个孩子,然后捋起另一边的衣服,继续奶孩子,那个孩子也像一下找到了另一个希望一样,迅速地安静下来,享受他该有的幸福。

末了,她又像是不经意地说上一句,“有空记得过来玩啊。”

我应着声又慢慢地掉过车头,刚好是在原地绕了一个圆圈,把过去和未来都环在里面。

又离去了。

2

十三岁的时候,我在小城山脚下的一所三流中学里念初一,不抽烟不喝酒不打架,是个好孩子。

我成天对着窗户外的天空发呆,班主任曾经用粉笔丢过我,他问我在想什么。

我在那个时候,脑海里出现了一个词,那就是“大象”。或者不是一个词,而是真的一只大象。

有点记不清了,这似乎可以用来做寻找大象的一个好理由。

天空下有一座山,是小城的第一高度,779米,上面有一个高高的发射塔,旁边是电视台。

山脚下有一块草地,是我们上体育课的地方。从学校到那草地要过一座小桥,桥下是一条断流的小河,剩下一塘死水。到了晚上的时候这桥就是谈恋爱的绝佳场所。空气好,夜色好,靠在桥廊上,能看到山顶灯塔的光和大片大片的甘蔗林。我常常逃课,顺着那塘死水旁边的一条小道往水坝上爬。水坝用石条砌成的,很高很斜。

过了水坝,一下子就到了一片新的天空下。天特别蓝,云也特别白。面前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湖,湖里倒映着山的影子,一片青绿。水面上飘着一座木头房子,靠轮胎和海绵浮着。养鱼人外号叫“秤砣”,他和他儿子住在那木头房里,他儿子比我高一届,放学后就驶着那只小木船,有时候我会让他过来接我上船,和他一起去放渔网,收渔网,在他的木房子里睡上一觉。但更多的时候,我会再往上爬一点,躺在一个山坡突出的石头上,嘴里叼一根狗尾巴草。有时候还可以摘到一些有刺的小草莓,放在嘴里,酸酸的、甜甜的。看着天空,感觉到地球在慢慢地动。

其实做这样事情的不止我一个,还有柳黎生,我们经常不约而同地来到这里。柳黎生是我初中三年的同桌,长得白白胖胖,笑起来有两个大酒窝,显得很腼腆。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知道柳黎生喜欢左晴的。

不过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左晴就是左青的亲妹妹。

我有一个亲哥哥,比我高三届,练过散打,是当时学校里面的狠角色。我会在放学后去教室等他,让他载我一起回家。那时候的我才一米四多,还不会骑自行车。

第一次认识左青是因为哥哥和学校的另一个人约了放学后到湖边去单挑,叫我在班级里等他,全班的人都走了,只剩下我和左青。

当时左青被评为校花,哥哥和那人单挑也是为了她。

我坐在哥哥的位置上,刚好能看到左青的侧面,看到她那微鼓的胸脯,粉嫩的脖子,在夕阳中闪着金光的细细的茸毛。乌黑顺直的长头发。我觉得她真的很美,很安静,那种感觉就像是我的心里装着一个春天,有新芽,也有满地的落叶,还有一只慢慢走过的大象,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那天她穿着当时最流行的纯白色的牛仔裤。我不经意地看到她的裤子下流出了血,难怪她一直坐着不肯站起来。

她叫我,问能不能把衣服借给她,绑在腰间才好回宿舍。

当时我什么也不懂,乖乖地按她的话去做了。我脱掉我的唯一的上衣给她,然后光着身子等她回到宿舍换好裤子后再拿了一件我能穿的衣服给我。我答应她,不会和任何人说起这件事,包括我的哥哥。

我们就那样认识了。

据说哥哥的那一场架打得异常激烈。最后哥哥打赢了,虽然为此他损失了一颗门牙,但是那个人则被打烂了眼镜,趴在地上哭着向哥哥发誓,不再给左青写情书。

哥哥也因为那场架而赢得了为左青过生日的机会。

左青的生日是在我家里过的。那个夜晚是美妙的,平常不大好意思说笑的男女生也都打成了一片。我的哥哥和她也若有若无地表示着亲热,我偷偷看在眼里,但是我一点不高兴的感觉也没有。那天左青给我带来了我给她的那件衣服,洗得很干净,我一直觉得那上面有一股奇异的味道,那上面是我和她之间的秘密。暧昧的秘密。虽然当时我还不理解这个词,但我知道,大象在向我走来的时候,我觉得幸福离我越来越近。

那个晚上我很安静,我总是偷偷地打量着她,她有着美好皎洁的容颜,一如我对她的美好印象。她的声音,不是很甜美,有点轻微的沙哑,但这声音在我听来反而是最适合她,最好听的声音,那么自然,从她的嘴巴里轻轻地飘出来,跟这乡村的月色一样柔美,像踩在落叶上的脚步声一样让人觉得宁静。我是这样对她有着无比美好的向往。她的眼神跟乡村的星空一样深邃而静谧,表情又像是低低拂过田野的夜风那样安逸羞涩。是的,她是羞涩的,常常是低头间的温柔拨动着我最初泛着涟漪的心。

我和她有了最接近的时候,她说受不了屋里的空气,想要去屋顶透透气。哥哥无法抽身,就叫我带她上去。我家里的楼梯是窄而黑暗的,于是她很自然地拉住了我的手,跟在后面小心地走着。她这自然的动作却让我变得紧张和害羞起来,幸好这黑暗中看不出我脸上有什么异样的表情。这是我第一次这样拉着一个女孩子的手,我们的手心都同样柔软而温暖,像是最适合彼此的温度而微微地潮湿。

到了屋顶天台的时候,我们就放开了手。天台很大,她很随意地在上面走动,然后靠在水泥栏杆上吹着风,和我慢慢地聊天。她微笑地看着我,一手撑在栏杆上,一手弄自己被风微微吹乱的头发。撩人的夜色中,我能看到的只是她眼中的星眸,看起来是那样的迷人。她比我高,稍微低着头,嘴角翘起很适当的弧度。她比我大4岁,和哥哥一样的年龄,我无法超越这种年龄,也不懂得,也不敢去表达自己对她的感觉。

只有我自己明白自己喜欢她。

我对她的喜欢是不动声色的,我知道我对她的感情被那天真和稚嫩的外表所掩盖,因此无人可以觉察得到,包括她。

到了该吹蜡烛许愿的时候,哥哥把我们叫了下去,她就站在哥哥的旁边,我站在她的旁边,我侧过脸,可能是烛光的缘故,她脸色绯红,看起来很幸福。她闭着眼睛许愿,嘴角微微翘起,大家开始起哄,然后她吹灭了蜡烛,犹豫了一下,把第一块蛋糕递给了我。那时候她的脸色很红,像半熟的粉嫩的苹果。

这个晚上我们拍了很多照片,我总是站在她的旁边。她的手很自然地放在我的肩膀上,有时候也会摸摸我的头发。我会故意转过脸去看别的地方,其实我一直在感觉着她的存在。她穿的是短袖的T恤,因此她经常会不经意地用手臂碰触到我的肌肤,柔滑细腻又有细细的茸毛的感觉,好像她一直明白我的心理,所以满足着我那隐晦的念头。其实我知道不是,她只是无意地碰触到我。

但是我很幸福。

这个夜晚过后,我常常暗自享受左青牵我的手,或是抚摸我头发,用**的手臂碰触我肌肤时的那种快乐感受。像一只蚂蚁从我的皮肤上慢慢地爬到我心里去,像有一只大象一直在我的心里静静地走着。

3

同学聚会在柳黎生的家中,我已经整整十年没有见过他了,依然记得去他家的路。在一些坚固的东西面前,时间也无法改变。

我是最晚来的,一到就被罚酒三杯。当年班上的人并没有来齐,来的多是一些那时玩得好的玩伴。

左晴没有来,意料之中,但也有些微微的遗憾。

柳黎生显得更有福相了。26岁的人就有了啤酒肚,笑起来活生生像个佛祖。听说他开了一个娱乐城,几年下来也积了不少家当,这次聚会也是他出的主意和钱。

这群人当中也就数他变化最大了,一点也不像那个当年闹自杀的小男生了。

想起那事,我就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了。好像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似的,那些岁月在觥筹交错中一恍惚就再也不见了,所有的人在相互的眼里都有点醉了。

柳黎生坐在我的左边,像我们当年一样。不同的是他一直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满嘴酒气地说着一些又酸又咸的话,听得我浑身不自在,只能闷头喝酒。我本来可以推迟不来的,可是却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控制不住自己。

整个聚会在我看来只是一场似是而非的说笑。

最后大家散的时候,柳黎生趴在我的耳边大声地说,“什么时候去我那店里坐坐,我给你张罗。”

他问我:“你,找到你的大象了吗?”

我觉得自己的头有点大了,我越开越快,感觉自己像是要飞起来,又感觉像是睡着了,被什么东西包住了,全身软绵绵的。

我并没有回家,而是径自开到了中学外的草坪上,一下子就躺在了那里。

临近黎明的时候,我被露水打醒了,喉咙里像火烧一样的难受。我爬过了水坝,脱得光溜溜的,一个猛子就扎进了平静如镜的湖里。凌晨的湖水很冰凉,我打了一个冷战,从该死的昨夜中醒了过来,告别酒精的缠绕,甩开双臂,向湖中央游去,而我身后定是泛出层层的涟漪,又迅速地归于平静。

这个时候如果站在水坝上,只能看到一个小黑点,然后这个小黑点又一下子沉到湖里去了。整片湖面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我憋着气沉下去,可是我无论如何也到达不了湖底。

一块石头如果无法沉到水底,那它一定会觉得憋闷难受。

初二的时候,我学会了骑自行车。

我开始去柳黎生家里玩,不为别的,就是因为去柳黎生家必须经过左青的家,而这个时候我们都会放慢车速,看一下左家姐妹在不在。

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柳黎生喜欢左晴,但是柳黎生不敢让任何人知道,除了我。

我和柳黎生是班上最矮最不起眼的学生,我们除了下课的时间和几个比较要好的同学一起去打乒乓球,很少和其他人有什么接触。

左晴就坐在我们的前面。左晴长得和左青并不像,还没有开始发育,是个绝对的黄毛丫头,但是她的书却读得特别好,每次考试都拿年级第一,平常很骄傲,喜欢给人白眼。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她,觉得她跟她姐姐差好多。

而柳黎生的成绩总是排在她的后面,怎么也超不过她。

相对于柳黎生来说,我显得更加调皮,知道她是左青的妹妹后,我喜欢玩弄左晴的辫子,弄几只山上刚抓到的小虫,搞恶作剧吓吓她。而对于这一点,柳黎生很反感,还差点和我翻脸。

后来他终于在水坝上向我坦白,他喜欢左晴,不准我再欺负她,不然就和我绝交。

为这件事,我还偷偷取笑了柳黎生好长一段时间。

可是我却不敢向任何的人承认我喜欢左青。

4

我一下子成了哥哥的跟屁虫。我从来没有这样听哥哥的话,可是这不会让人觉得奇怪。哥哥也不会嫌我烦,因为哥哥本来就没有什么单独约左青出去的机会。哥哥和她出去玩的时候,她总会带着自己的女伴,一路上她总是有意无意和哥哥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或者牵我的手,我也总是默默地让她牵着,不加一点儿力气,怕她松了手。

她就像一个姐姐那样关爱着我。

我暗暗喜欢她。自己一个人偷偷知道。

我从初一升到初三,她从高一升到高三。我的成绩一直不好不坏,只是容易发呆,一直在想,为什么我的心里会有一只大象,总是在慢慢地走着,却永远和我隔着无法到达的距离。

什么都没有变化,只是我最喜欢的那件衣服再也穿不下了,却也不愿妈妈拿去送人,一直放在自己的衣柜里,叠得整整齐齐。

两年时间里,哥哥和她一直不温不火,没有什么发展。我比哥哥幸运多了,我一直牵着她的小手,感受她的温度,接受她不时地爱抚。

左青挺喜欢我的,还经常带我去她家玩,她家境不错,在家门口摆了一个桌球台,我就经常和她还有左晴打桌球。左晴在左青的劝说下也渐渐地和我成了好朋友,而我也没有再欺负她了,她不知道这其实是因为柳黎生的缘故。

我曾经在左青家住过一个晚上,和她一起睡一个房间,半夜的时候我睡不着,偷偷侧过脸来看她。当时有月光进来,照在**。我看着她带着微笑的年轻的容颜,因为热的缘故,她的鼻翼上还有微小的汗珠。长长的眼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颤动,胸部也有节奏地浮动。这是个多么美妙的夜晚啊,她就躺着我的身边,睡得那么好,安静甜美。她穿着白色的睡衣,我看着她的纯洁,像白色的花开在月光下,开在我最温暖的深处。我就这样一直看着她,看着她。轻轻嗅着她的发香,连头都不敢转动一下,怕惊醒了她。

其实,我萌生过去亲吻她的念头,但是有这个念头的时候,大象却突然消失了,我的心里一下变得空空****。

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我再也感觉不到我心里的大象。

初三那年,我和柳黎生都猛地长高了不少,一下子成了父辈们口中英俊的少年了,左晴也开始注意打扮,女大十八变,她一下子也成了学校里亭亭玉立的一朵花了。

开学后不久,我和柳黎生一起到湖边去游泳,那时候水已经很凉了,我们比赛看谁先游到那个木头房子。游到一半的时候,我突然开始抽筋,喝了几口水之后,就往下沉,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就会这样死去。我的脑海里突然想到了左青,我放弃了挣扎,慢慢地向水底沉去,我觉得那里就是一片最温柔的地方,我将幸福地窒息。

我感觉有人从下面将我托了起来,然后我就失去了知觉。

等我醒来的时候,看到柳黎生站在我的身边,我知道是他救了我,我眯着眼睛看天空中明晃晃的太阳,对着他笑了。

可是他却一把抓起我的衣领,一拳打在我脸上,我一下被他打蒙了,拼命乱舞着手,而他一边打我,一边骂,“你这个卑鄙小人,明明知道我喜欢左晴,你还要跟我争,也不敢跟我光明正大地说,难怪你天天会往她家里跑,我打死你这个浑蛋。”

我在昏迷的时候,嘴里一定不停地叫着左青的名字,被他听成了左晴。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抵挡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和他打了起来。

经过刚才的折腾,我们很快都没有了力气,倒在湖边,大口地喘气,这时候夕阳的光照在了湖里,泛着层层的光辉。

那次我哭了,不是因为身体的疼痛,不是因为临死的恐惧。

我跟他说:“你知道吗,我的心里曾经有一只大象,我很幸福,可是我再也找不到它了。”

他说:“我的心里,有左晴。”

他说:“心里有的东西,为什么会消失呢?”

我说:“不知道,可能,是我太想靠近它。”

后来不知怎的,我们打架的事被我哥哥知道后,他教训了柳黎生一顿。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就再也没有搭理过对方。

我开始讨厌起我哥哥来,不仅因为他打了柳黎生,更因为他始终没有能够和左青在一起。哥哥的同桌,那个村长的儿子也在追求她,痴情而狂热。左青没有等到哥哥的表白,就接受了村长的儿子。

当我看到左青和那个人牵着手从我面前走过的时候,我第一反应就是跑去找哥哥,而哥哥正和一群人躲在学校外面的甘蔗林里赌博。

我一直记得,那天我跑着,甘蔗的叶子在我脸上和身上刮出一条一条的血痕。

那天的太阳特别大,我的喘气声也特别大,感觉整片甘蔗林都燃烧了起来。

我仿佛看到了大象最后的影子,我努力向它跑去,可是我跑得越快,它就越来越模糊。

哥哥为此去找那人的麻烦,后来那人的父亲找到学校,哥哥一下被学校开除了。

那一天,我就站在水坝上,看着下面的学校,看那整片的甘蔗林慢慢地燃烧起来,蔓延成一片。

谁也不知道那片甘蔗林是因为什么燃烧的。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记得,那天,左青牵着别人的手,从我面前走了过去,回头对我笑了一下,我在那个瞬间,感受到了心痛。我的,她的。

而之前的一个晚上,她还让我带她去了湖上的房子。她说,如果能够这样一直漂泊下去,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我也觉得,当时,真的很美好。她像月亮一样静美,我像湖面一样澄清。

她投映在我的心波。

我对她的爱,像湖中的月亮一样,平静安宁迷蒙,在我想去触及它的时候开始轻轻**漾,然后碎成一点一点,变成时光的碎片。

那个晚上,大象又出现了,不过不是在我的心里,而是我真实地感觉到了它。我觉得我和左青一起躺在大象的背上,它慢慢地走着,走过寂静的森林,带着我们走向幸福的秘密。

左青跟别人谈恋爱后,我还去过她的家,看社戏,我骑车带着她在她们村里面晃悠。

那时候,空气中飘浮着一些潮湿的颗粒,像我印象中的她的茸毛。她坐在车后架,一只手搂着我的腰,那微鼓的胸部不经意间会蹭到我的后背。那时候的我已经有着一米七的个子和宽厚的肩膀。我感觉得到她在哭,可是我不知道说什么,于是我们什么都不说。我把车骑得很慢很慢,我已经熟悉了这里的每一条小路。但是骑了好久,一圈又一圈,还是无法骑到她家门口。她的脸也贴到了我的背后,但是此时我已经感觉到了全身的颤抖。先是从最内心,轻轻地,微微地跳动,然后满面潮湿。我觉得那个夜晚那么美好,过了那晚,我就会再也见不到她。最后我就觉得自己可以骑着车子飞起来,向那圆圆大大的月亮飞去。

我努力去想象一只大象,可是,我真的,再也见不到它。

很快,她就高三毕业了,去了一所很普通的大学。

我再见她就是十年后了。

5

初三快毕业的时候出了一件大事。

那时候柳黎生为了能考上重点高中,住在了学校,我知道不仅仅是这样,因为那时候左晴也住在了学校。

有一个早上我去班上的时候,发现全班都乱哄哄的,原来有人在柳黎生的桌子上发现了他的遗书,跟他同宿舍的人说,他已经一个晚上没有回去睡觉了。

柳黎生在遗书里只是说他感觉压力太大了,而且这个世界的末日快到了。那时候,很流行那本《世界末日预言》的书,所以他决定先走一步,离开这个世界。

后来班主任过来了,带着我们全班人在学校附近找他,然后在湖边的一个草丛里发现了他的鞋子。班主任吓坏了,叫人去找附近的村民过来一起帮忙打捞。

我脱掉鞋子,跳进湖里就往湖中央的小木屋游去。

柳黎生果然在里面,正睡得香呢。

我把他叫了起来。柳黎生告诉我,他向左晴表白,却被拒绝了,他一下子觉得生活没有了意义。

他本来是想把自己沉到湖里的,他希望这样就再也没有人会找到他,但是却怎么也沉不下去。

柳黎生跟我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左晴会喜欢你,你和你哥哥一样,都是不会念书的大浑蛋。

然后他开始哭。

他说:“心里有的东西,为什么会一下丢失了呢?”

后来,柳黎生就退学了。大家都说他是学习压力太大了,后来我还听说他转校了,复读了一年的初三。

初中毕业,左晴去了城里的重点中学,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我考上了原来中学的高中部,过浑浑噩噩的日子。

初中三年,我们之间唯一可以记得的是我和左晴还有柳黎生曾经一起去湖边一个洞里探险,那是一个废弃的防空洞,里面阴暗潮湿,充满腐败的气息。我走在最前面,而柳黎生和左晴并排走在我的身后,他不敢走在最后,而我承认我也是害怕的,虽然没有表现出来。

在进入洞中的时候,突然有一阵**,然后感觉有无数的东西迎面扑来,那是蝙蝠,黑暗中的蝙蝠,无论是翻飞还是静止,都让人惊悸。柳黎生一下扔掉手中的手电筒,往洞口跑去,而我却潜意识地把左晴搂在自己的怀里。

无数的蝙蝠从我身边飞过,带着尖锐的嘈杂声,很像我穿过甘蔗林的那种感觉,阳光的灼热和黑暗的阴糜,但是我的怀里有一股我所熟悉的气息,是温暖的火焰,是大象离我最近时我感受到的呼吸。

我一直希望有一天,我能够像现在这样,把左青搂在自己的怀里。

我躺在水坝上,早晨的阳光有点痒,弄得我直想打喷嚏。我看到天空依然很蓝,白云依然悠悠飘过,青山依然翠绿。

然后我回头看念了九年的学校。

我大学毕业的时候,哥哥刚好结婚。哥哥在外面流浪了十年,什么事都做过,谈过不少的女朋友,终于也静了下来。嫂子是媒人介绍的,我跟他一起去买玫瑰的时候问他,为什么决定和嫂子结婚。

哥哥说,相亲的那段时间,有一次他和她一起要出去逛街,出门的时候,她弯下腰来为他擦了一下皮鞋,那时候就决定和她结婚了。

我有些话始终没有对他说。

左青当时是那样地爱他。我和她在湖上房子的那个晚上,我听到她对着湖中的月亮说出的所有的一切,还有她在我额头上那像月光一样冰凉的一个吻。她说,你知道吗,我是多么地爱你的哥哥,你不知道你们有多么的相像,你就像他的影子一样,适合倾听。她的泪水也曾滴下来,打碎了我想去触及的湖中的月亮。

那个晚上的所有都跟着那湖上的房子,和我心里的大象一样,永远地消失了。

我只是在她吻我的时候知道,左青从来没有爱上过我。

在哥哥的婚礼上,我不经意地听到哥哥的同学们说起左青的事情,有些是左青那个晚上就跟我说过的。他们还说后来才知道她那时候家里出了事,父亲坐牢了,想求那村长帮忙,所以她跟村长的儿子走在了一起,结果那村长不肯,后来她和村长的儿子也分手了。大学毕业后她就结婚了。她家招了一个上门女婿。她先生了个女儿,几年后又生了一个儿子。

我本来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见到左青了,她一直是那么纯美善良,让我无法忘记。

大学四年,我交过两个女朋友,多少和左青有点像。我和她们说,我以前的学校旁边有一个湖,有机会一定会带她们来看看,那里很安静,很美。

可是,没有人愿意跟我回到这个小县城来。

我站起来看那片湖,湖水在晨光中波光粼粼,湖中的木头房子已经消失了,显得更加平静安宁。

我仿佛看到我的大象,在湖面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