雇 工

证人席上,一个男人正用他的大手拧着宽边帽。他的脸饱经风霜,颜色苍白。“噢,先生,实在是太可怕。这恐怕是我所见过的最可怕的事情了。”

检察官问道:“它怎么可怕了,说来听听,警长?”

“到处是血,**有,甚至连墙上都……”

被告席上的被告打了个寒战,只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打了个寒战。然后,他探过身去,低低地对律师说:“我记起来了。”

他的辩护律师猛地转过头问:“你真的想起来了?想起了一切?”

“是的,刚才他一提到血,我的脑子里浮现起了一切。”

听完这个,律师蓦地站了起来。“法官大人!我向法庭请求暂时休庭,我的委托人身体不太舒服。”

一阵沉默过后,法官把木槌落下说:“现在我宣布,法庭休会十五分钟。”

律师神色匆忙地将他的委托人带进法庭一旁的小屋。关上门后,他悄声说:“如此说来,你的确得了健忘症?那不是在骗人?”

“是的,我一直说的都是实话。”

“那好,你现在开始说吧,不过,你千万不要撒谎,否则——”

“我没有骗你。我想起了这所有的一切。我也希望我能忘了!”

得克萨斯中北部的春天,天气似乎很暖和。才三月份,气温已经很高了。可是这种温暖,有些脆弱。一股北方来的强冷空气,足以使气温在一个小时之内骤跌三十度。

在这样一个暖和的天气里,克利夫·丹多伊第一次见到了凯蒂。

他离开一条主要的公路,沿着一条石子路走了下去。他穿着卡其布衬衫,衬衫敞开着,背上一个背包,一边肩膀上挂着一个装着吉他的帆布盒。

克利夫是一个身材细长,长着一双湛蓝眼睛的人。他的头发金黄,年龄还不过三十。在许多人的眼中,克利夫是一个农场的短工,可他自己并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自己是吟游诗人——一个无拘无束的精灵,整天到处漂泊,四海为家。

他刚刚去过一个农舍,可他们现在并不需要人手。那家的女主人还算客气,给他提供了一顿午餐——冷炸鸡、冷饼干和一块桃子馅儿饼。他走到路边树下,开始吃那顿午餐。吃完后,他拿出烟斗,抽了一会儿烟,然后休息了。

他醒来的时候,抬头望了望天,看到北方地平线上,正有大片的云涌过来。

克利夫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他在大峡谷过的冬天,那里非常暖和,根本用不着准备冬天的衣服。冬天过去了,他突然很想继续旅行,于是,他离开了那里,一路向北走来。显然,他没有预备可以防寒的衣服。他必须在天黑之前,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要不然,他指定会被活活冻死。可是,极目远望,四周空****的,根本没有农舍的影子。

他只好继续往前走。大约一个小时的时间,他拐过一个弯后,看到了一座房子。他进屋后才知道,莱德伯特家的这栋房子已经有一百年的历史了。它看起来确实很旧,很长时间都没有重新刷漆。房前的门廊东边有一个贮水池。距离房后五十码的地方,是一个新谷仓。他下意识抬起头,只见房子和谷仓之间有电线连接着,那证明这里是通电的。一辆新的拖拉机停在谷仓前面。

克利夫已经很有经验了,他知道,如果在这个时候敲前门的话,一定会被当做一个小商贩,不会有人愿意来开门的。于是,他直接绕到后门,敲了敲厨房的门,顿了一下,又轻轻地敲了几声。

门打开了,露出一张红扑扑的脸。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凯蒂·莱德伯特。她是一个娇小苗条的年轻女人,大约二十岁,一头长发金黄金黄的,眼睛乌黑发亮。她穿着一件宽大的衣服,但她优美的身体曲线还是显现了出来。

“请问你有什么事?”她撩开眼睛上的一绺儿潮湿头发,问道。

“太太,我是想问一下,你们这里还需要帮忙的吗?”

“哦,那你得去问托伊,托伊是我丈夫。”接着,她很快地补充了一句,“上星期,我们刚让一个人离开了。”

她略带羞怯地笑了一下,在克利夫眼里,她笑得很费劲,好像很久都没有笑过,已经忘记了该怎么去笑。

“你丈夫现在还在田里吧?”

“是的,但我也不知道他的确切位置。”她说着,猛地打了个冷战。

北方的寒冷空气来了。克利夫看看天,太阳已经不见了,一股冷风“嗖嗖”地直往房子里灌。

她退进屋里说:“外面实在是太冷了,简直能冻死人。你进厨房等他吧。或许你也饿了,可以先吃点东西。”

对于食物,克利夫从不拒绝,尽管不久前,他刚刚吃过饭,但是忍饥挨饿在他身上,是常有的事情。她给他拿的胡桃馅儿饼非常可口,那杯冷牛奶也很新鲜。

厨房很干净,但是透着一种原始落后的气息。屋里有一个旧冰箱,这是厨房里仅有的一个电器。冰箱被打开的时候,嗡嗡作响,像个自动点唱机。做饭的炉灶是烧木柴的,很大。屋里没有自来水,用水是靠手动压上来的。炉灶上正在烧着热水,地板有些潮湿,她一定是正在擦地板,所以她开门时脸红扑扑的,克利夫心想。

她的话很少,几乎不主动开口说话,克利夫也一向习惯沉默,所以他们俩静静地等待着。当然,这样也没有让谁觉得难堪。克利夫点着烟斗,抽着烟,而她,在灶台上一直忙活个不停。有一两次,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克利夫就抬起头,发现她正站在窗前,凝视着外面。窗外北风凛凛,整个屋子被风吹得吱吱作响。过了一会儿,只见她站在窗前说:“他回来了。托伊回来了。”

托伊·莱德伯特完全不符合克利夫的想象。他矮小、消瘦,甚至比妻子还矮一英寸,而且看上去要比她大有二十岁。他脸色苍白,一点不像别的在得克萨斯田野里工作的人,他们的脸通常都被晒得黑红黑红的。托伊脸上的神情很温和,他头戴一顶棒球帽,一对棕色的眼睛注视着克利夫。

当听完妻子阐明克利夫的来意后,托伊用很温和的语调说:“我想我还会雇人的,凯蒂。”

凯蒂的双手颤了一下说:“我知道,托伊,我知道。我只是以为你——”

“你以为,”托伊重复了一遍,然后他转向克利夫说,“正好我需要一个人。你会用斧头吗?”

“是的,我用过。”

“你应该也知道,像每年的这个时候,地里已经没有太多的活儿了。不过,我正在清理河边的三十亩树木,那是为秋种做准备的。假如你不介意砍树的话,就可以留下来。我会一直雇你到秋收,也就是说,在冬天之前,你一直会有活儿干。你同意吗?”

克利夫说:“好的,那就这么定了。”

托伊微微点了点头说:“那好,今晚你就可以住下了。过道那边是一间空房子,你就住那里吧。以后,你和我们一起吃饭。晚饭快好了吧,凯蒂?”

他妻子背对着他们,正在灶台边忙碌。“好了,托伊。”她的声音有些含混不清。她的身上笼罩着一种恐惧。尽管这种恐惧没有表现在她的声音或行动中,但是,自从她丈夫一进门,就能明显地感觉到她很紧张。克利夫拎起他的背包和吉他盒,她面对着他说:“丹多伊先生,你会弹唱?”

“是的,会一点儿。唱得不好,只是自我娱乐而已。”他微微一笑。

她想回一个微笑,但是马上又把笑给收回去了。因为她的丈夫在一旁看着,她的动作总是有所顾及。

半夜,克利夫从睡梦中醒来。北风已经停了,古老的房子在夜幕里显得格外安静。

是一阵哭声把他吵醒了,他原以为这是一个梦,但是,正当他再次入睡时,他又听见了低低的呜咽声。

凯蒂·莱德伯特的厨艺相当不错。她准备了一叠煎饼和几片厚厚的熏肉作为早餐。托伊只顾埋头吃东西,很少说话。凯蒂没有跟他们一同用餐。她来来回回地走动在桌子和炉灶之间,侍候他们。这并不是托伊的冷酷,而是当地的一种习惯,克利夫知道这个。女人只有在他们走后才能吃饭。

克利夫很想请她坐下,和他们一起吃,但他也知道不能这样。“莱德伯特太太,谢谢你。这是我吃过的最可口的早餐。”他在离开桌子时说。

这次,她没有脸红,也没有不好意思地扭过脸。她眼睛直直地盯着他,想看看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当发现他没有开玩笑时,她猛地别过脸去,双手随之颤动了一下。

为了不让她感到尴尬,克利夫转过身,掏出他的烟斗。这时候,他发现了正在一旁注视着他们的托伊,他薄薄的嘴唇上露出浅浅的笑意。

这天,阳光明媚、万里无云。克利夫拿着托伊给他的两把锋利斧头,跟随着托伊来到河边的一个“S”形区域。他们的任务是清理那里的橡树和灌木丛。

由于河道很窄,水流湍急,克利夫一连花了几个小时的时间,终于掌握了工作的节奏。

快到中午时,他感觉热极了,随即脱掉了衬衫。

中午,凯蒂给他们送来热饭。她凝视了一会儿克利夫气喘吁吁的样子,他的胸口皮肤很光滑,随着不停地喘气而上下动着。突然,她意识到了这样做似乎不妥,于是她迅速地移开视线。

克利夫神情严肃地接过午饭,郑重其事地说:“谢谢你,凯蒂。”

她点了点头,笑了一下,然后一溜小跑地离开了。他目送她好一会儿,才耸耸肩,坐下来吃饭了。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克利夫似乎对这一对奇怪的雇主夫妇——莱德伯特夫妇,越来越难以理解。

他们之间很少讲话。白天,克利夫在场时,他们一共也说不了几句话,至少他没有听到,他不禁怀疑,即使没有外人在,他们也不会多说什么。

晚上,他们坐在客厅里,凯蒂忙着缝补衣服,而托伊一直浏览农场杂志或设备价目表。客厅里没有电视机,连台收音机也没有。克利夫有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在第三天晚上,他把收音机带进了客厅。随着音乐声的响起,凯蒂抬起了头,她的脸上露出期待的微笑,但是,一看到丈夫,她的微笑立即就烟消云散了。克利夫也很固执,他坚持在那里待了一小时。这段时间,托伊没有说一句话,更没有抬头,他一直在看他的杂志。可克利夫能够明显地感觉到,托伊非常不欢迎这台收音机。

之后,克利夫再也没有把收音机带进客厅。准确地说,他再也没有进过客厅。他只是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听音乐,或者弹着吉他,一个人轻轻地哼唱。

第四天早上——也就是那个特别的晚上之后,他设法和凯蒂独处了一会儿。

他问:“白天,你想不想听我的收音机?”

凯蒂脸上露出向往的神色,但马上又消失了。她思考了一下说:“不了,丹多伊先生,谢谢你的好意,可是,我实在太忙了,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恐怕没有时间去听。”

克利夫以往打工过的农场主,都有一台收音机,他们通过收音机来收听天气预报和谷物价格。后来,他才发现,托伊的拖拉机上也有一台收音机,他用它来收听自己需要的信息。

这件事情又让克利夫百思不得其解。他发现,托伊拥有最新的农场设备——两台拖拉机、耕种机、播种机、干草打包机等,但是,他的家里却没有什么新的家用电器,家具也十分破旧。凯蒂至今还在使用扫帚、拖把和抹布打扫卫生。而他们唯一的运输工具,是一辆已经有十年历史的旧货车。

克利夫想,可能是出于宗教原因,托伊才不喜欢用电器的吧!

第一个星期天的来临,证明了他的猜想是错误的。因为莱德伯特夫妇并没有去教堂。早餐过后,托伊去了田里,凯蒂开始收拾屋子。和以往有所不同的是,托伊多说了一句话。他说:“丹多伊,今天是星期天,你可以休息。”

克利夫很想回答一句:“哦,好的,谢谢。”可是他始终没有说出来。

他很不喜欢这样压抑的家庭气氛,一般来说,这样的情况,他待上一个星期就会马上离开。但是,这一次,他却没有这么做。他居然留了下来,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生气,甚至可以说是十分恼怒。但他很清楚自己这么反常的原因。

是的,他爱上了凯蒂!这听起来有些荒唐,他大概是发疯了!凯蒂从来没有给过他一丁点儿的暗示,可他总会觉得她什么都知道。

一晃到了六月,天气已经非常暖和了。晚上,克利夫就坐在门廊上弹奏、唱歌。有一个人肯定会在倾听,他知道。他希望另一个人站出来反对,但是那个人什么也没有说。

一星期之后,倾听者——凯蒂从屋里出来,坐在门廊倾听,她的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门廊上的灯早早就熄了。因为,托伊每晚六点就上床休息了。

克利夫再一次感到不解——他不明白为什么托伊要很早休息,单独留下他和凯蒂在一起。可他也没有说过什么。

起初的几个晚上,一直是克利夫弹唱,凯蒂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不发一言。直到有一天晚上,克利夫停止了弹奏,仰起脸,梦呓般地凝望着天上的圆月,就在这时,凯蒂轻轻地说:“克利夫,请为我弹唱一首悲伤的歌吧。”这是凯蒂第一次这么称呼他。克利夫激动地转过脸看着她。“啊,凯蒂,凯蒂!”他饱含深情地唤着她。

就在他刚要站起身时,凯蒂的双手一阵颤抖,她转身走了,消失在黑暗的屋里。

一连几个星期过去了,天气变得越来越热,夏天已经来临。在阳光中,克利夫不停地挥动着斧头,树木一棵棵倒下了,就像被射中的士兵一样。庄稼在充足的阳光下茁壮成长。河边种植的三十亩苜蓿,很快就可以收割了。

晚上,克利夫依然坐在门廊弹奏吟唱,但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凯蒂从此没有再出来倾听过,也再没有喊过他克利夫,而是很有礼貌地称他为“丹多伊先生”。

克利夫有些想离开了,但是,他还是无法割舍,所以他一直留在那里,他不停地骂自己傻瓜,是的,他确实是个傻瓜!

有一天,天特别炎热。已经到了吃饭的时间,可凯蒂的午饭还没有及时送到。克利夫那天是负责去河边焚烧矮树丛的。他的全身都是汗,而且盖满了灰烬。河水在炎炎烈日底下,显得异常清凉诱人。

在每天晚上收工之前,克利夫总会下河游一会儿泳。

天实在是太热了。他一个冲动,就脱掉鞋袜,扎进水中去了。弄湿裤子一点关系也没有,只要在太阳底下站上一会儿,很快就晾干了。在水里扑腾了一些时间,他浮上了水面,突然岸边响起一阵清脆悦耳的笑声。凯蒂正站在河边朝着他笑,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她笑出声来。

她说:“你看上去像个在玩水的小孩。”

当时,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力量,让他说出了那些话,也许,他只是觉得在那个时候,是个适当的时机,可以顺理成章地那么去说。他说:“凯蒂,这水里很凉快。你可以穿着衣服下来玩一会儿。在你回家以前,衣服就能晾干。”

凯蒂丝毫没有迟疑就放下了饭盒,脱掉鞋袜,然后以一个优美的姿势扎进了水中。

两个人就像是孩子一样,毫无顾忌地在水中嬉戏。凯蒂的水性特别好,她在水里的各种动作显得游刃有余。她大笑大叫,用力去拍打着河水。克利夫知道,这一刻,她是最快乐的,她似乎暂时忘掉了所有的一切。

后来,他们上了岸。凯蒂坐在滑溜溜的河岸上,她的头发像海藻一样堆在头上,衣服湿透了,紧贴在她身上,整个人看起来乱七八糟的。

可她是克利夫见过的最可爱的女人。

“凯蒂,凯蒂,我爱你。你应该知道这一点!”他喃喃着拉住了她的手。

凯蒂顺从地靠进他的怀中,开始扬起嘴巴。突然,她大叫一声,挣脱开来。“不,不!我不想再次造成死亡!”

克利夫直直地盯着她看,眼神里满是迷惑。“凯蒂,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她转过脸,有些悲伤地说:“在你来之前,有一个男人……”

“我知道。你告诉我你丈夫解雇了他。”

“是的,我是那么跟你说的。事实上,我认为是托伊杀了他!”她用低低的声音说。

“杀他?”克利夫用手抓住她的下巴,她的脸被动地朝向了他。她的双眼紧紧地闭着。

“我不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托伊发现我们在一起笑。就这么回事,克利夫。我发誓没有别的!”

“好吧,就算这是真的。你继续往下说。”

“第二天一大早,我发现乔尔就不见了。但是,托伊告诉我说,乔尔半夜离开了。”

“那你怎么知道他不是离开了呢?”

“他装满东西的箱子还放在那儿,没有带走。”

“也许只是被你丈夫给吓坏了,他一时间慌张,忘记拿了。你为什么这么肯定是托伊杀了他?”

“那是因为……”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反正我就是知道!”

“这没有依据的,只是出于一个女人的推理,凯蒂。”

“可他是一个流浪汉,已经没有了亲人,没人会因为他而难过的。”

“凯蒂,说实话,我也很不喜欢托伊·莱德伯特,那可能是因为你。可即便如此,我总觉得他不会杀人。”

“那是因为你还不了解他。他是个极其卑鄙的人,而且特别残忍!”

“那你为什么要嫁给他呢,凯蒂?”

早在四年前,凯蒂的父母在一次意外车祸中死去。她一下子变得孤苦无依、身无分文。就在这时候,托伊跟她求了婚。于是,她把婚姻当做了救命的稻草。当时,她只有十七岁,高中还没有上完,而托伊是一个富裕的农场主,他看起来整洁而又节俭,像个一个善良温柔的男人。因为她知道,爱情对于她而言,只是小说和电影中才有的东西。所以,她答应了没有爱情的婚姻。可结婚四年了,她彻底地看清了他的真实面目。原来,他的节俭其实是吝啬,他温柔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残忍的心。他们住的地方,距离镇子不过七英里,但是,托伊一年只会带她去镇上两次,而且只允许她买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托伊只知道把多余的钱投资在购买农用设备上。最近一段时间,他又变得更加不可理喻,喜欢胡乱猜忌。

这听起来像是一个古老而可疑的故事。克利夫显然不太相信。

“如果事实真像你所说的那样,那你为什么不干脆离开他呢?逃走总可以吧?”

“逃走?我曾经想过,可他跟我发誓说,他一定会找到我,然后杀了我。我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的,他绝对做得出来。”

克利夫看得出她对这些确信无疑,她显然已经被吓坏了。

“凯蒂,你还没有回答我呢,你也一样爱我,对吗?”

“我……”她好像在奋力挣扎。她仰着头一直盯着克利夫,眼睛一下子睁得很大。“哦,不能……克利夫!这绝对是一个错误!”

“听着,凯蒂!你跟他结婚,这错误更严重。你并不爱他。我现在就去找莱德伯特,我要告诉他我们的事,然后带你离开这里。”他冷静地说。

“别这样!克利夫!他会杀了你的!”她的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凯蒂,你冷静一点,先听我把话说完,其实,我也是一个流浪汉,也从来没有过可以定居的理由,可现在我找到了。”他的声音很温柔。

这话,一下子说中了凯蒂的心事。她放弃了抵抗,开始在他的怀中不停地颤抖。他知道凯蒂在心里惧怕极了莱德伯特,但是,她还是很顺从地穿上鞋,和克利夫一起手拉手向屋里走去。

他们不必费神去找托伊。一大清早,他就在房屋外面给干草打包。快接近房屋时,他们并没有听到拖拉机的马达声,托伊一定是进屋吃午饭了。就在他们走近的那一刻,托伊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凯蒂的手使劲地挣扎着,就像是一只吓坏的小鸟在不断地跳动,克利夫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说:“莱德伯特,凯蒂和我相爱……”

“就像你歌里面唱的那样?”托伊温和地说,他的眼睛泛着光,就像光滑的大理石一样,克利夫一下子明白了凯蒂害怕他的原因。

克利夫接着说:“我们决定了,要在今天下午一起离开这里。”

“哦,是吗?”

克利夫见状,离开凯蒂几步,摆开姿势站着,看样子他随时准备迎接托伊的进攻。如果一对一地格斗,他有必胜的信心。

但是,托伊似乎不去理会他这些,他扭过脸看着凯蒂说:“你是我的妻子,凯蒂。你是属于我的,就像这农场里的所有东西一样。为了这些属于我的东西,我会杀掉那些图谋不轨的人。”

“莱德伯特,有些事情你是阻止不了的。你还是省省力气吧,我们可不害怕你的威胁。”

克利夫瞥了凯蒂一眼说:“别担心,凯蒂。他只是想吓唬我们。”

托伊仍然没有看他,接着对凯蒂说:“你知道我说的话向来算数。”

凯蒂双手止不住地颤抖,她只好把一只手伸到嘴边,用力地咬着手关节。她满怀恐惧地看了一眼克利夫,说:“克利夫!实在很抱歉!我还是不能!我做不到!”说完,她呜咽着跑进屋去。

克利夫朝她的方向迈了一步,然后又转向了托伊。

托伊的脸上并没有显露出胜利的神情,他很平静,那样子就像正在谈论天气。

“今天晚上,我回来的时候,不希望再看到你了。歌手,你可以多领一个月的佣金。我想你应该为此而大声唱歌吧?”他转身离去,没有再回头。

克利夫凝视了好一会儿托伊的背影,然后跑进屋里。

凯蒂正躲在卧室里。

他不停地在门外,求她,哄她,甚至威胁她。可她一直都回答着同样的话:“走开,克利夫!请你走开!”

最后,他还是失败了。也许她只是在骗他,她压根儿不愿意跟他一起离开。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把东西一件一件装进背包,失落地走了。

他沿着路边行走,河那边传来拖拉机的轰隆声。

大约走了一个小时,他的愤怒和沮丧渐渐地缓解了很多。这一下,他突然意识到,凯蒂那样做全都是为了他着想的,她在担心他的安全!他早就应该明白这一点的。可他当时被气糊涂了。

他立即转身向回走。并且决定,一定要带走她,就算是抱也要把她抱走。

当他返回那栋房子时,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了。他一路听着田里拖拉机声走回那座房子。

厨房门开着,但凯蒂不在里面。他走进屋里,着急地喊着她的名字。

可是没人回答他。

他在卧室发现了她,当他看到她时,她已经死了。整个人几乎被猎枪子弹炸成了两半。

看到这场面,克利夫跌跌撞撞地冲到外面,那场面太惨了,让他禁不住想呕吐。远处的拖拉机还在轰鸣,那声音不停地刺激着他的神经。他知道那是托伊干的,他杀了她!今天晚上回来的时候,他会假装“发现”凯蒂死了,然后把罪名全归于逃走的雇工。

但是,他为什么要杀害自己的妻子呢?

克利夫拖着脚向田里走去,开始很有些踉踉跄跄的,但慢慢地,他的脚步恢复了正常。

拖拉机拖着一辆干草打包机,正要掉头。一看到克利夫,托伊就停下了拖拉机,但是,他没有关上马达。干草打包机继续在转动。

“没想到还能再看到你,歌手。”托伊的声音很镇静。

“告诉我为什么?你怎么忍心那么去做?她已经不想离开你了!”拖拉机马达和打包机还在轰鸣,克利夫大声叫嚷起来。

“不,她已经决定了离开。我回屋的时候,正好看到她正在收拾东西,她准备要离开。”说着,他微微地咧开嘴笑了,然后他接上了前面的话,“她一直等,直到确定你已经走远了。她说,她不想看到你受伤,所以她先气走你,然后再自己走。”

克利夫愤怒极了,看上去有些抓狂,他冲上前去,一把抓住托伊的衬衫衣襟,把他从拖拉机的驾驶座上拉下来。

故事讲到这里,他的律师插话道:“这么说,是你杀了他?”

“是的,是我杀的。”克利夫说。

“可他的尸体哪里去了?警长到处都找遍了,一直没有发现尸体。我想,你现在应该知道你受审的原因了吧,你是因为涉嫌杀害凯蒂而被受审的。那时候,你不能或者是也不愿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警长也猜到了莱德伯特是你杀的,你杀了他之后,又把他的尸体掩埋了起来。”

“那个干草打包机在哪里?它还在田里吗?”

“早不在了,第二天,拖拉机和干草打包机就被开进了谷库,但那些干草仍在地里。那天晚上下雨了,雨水把干草全淋湿了。”

“下雨?肯定是雨水把血冲洗干净了。”克利夫说。

“什么血?”

克利夫表情全无地看着他的律师说:“莱德伯特一向喜欢他的机器胜过喜欢凯蒂。从拖拉机上被拉下来之后,接着,他又挨了我一拳,他跌进了干草打包机里。原本,我可以救他的,可我不想那么去做。现在,托伊·莱德伯特的遗骸应该还在田里,或许警长将会在最后两捆干草中找到他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