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美女的两面

第二天早上到办公室时还不到八点半,律师事务所里只有纪佳程一个人,连打扫卫生的阿姨都没来。他匆匆吃了早饭,就把一包中药倒进杯子里,用滚烫的开水泡开,喝了一口。

这药茶是一个老中医给他配的,老中医给他把脉后说他“疲劳过度”,给他开了个药茶方子。从那以后,纪佳程每个月有大半个月都在喝这玩意儿,反复泡水,直到味道泡淡。第一口入嘴,虽然早已熟悉,但他还是不禁打了个寒战——“真苦啊!”

“啧啧啧,大律师怕什么苦呀。叫你女儿听见,都要笑话你了。”话音未落,林曦走进来了,他是纪佳程的搭档,确切地说是新搭档。

纪佳程心里涌出一丝反感,却没表现出来。

很久以前纪佳程曾经有过一个固定搭档,那个搭档是他的大学同学,两个人配合无间,但是搭档后来不幸过世。此后几年纪佳程换了好几个搭档,没一个能合作长久,因为他总会不自觉地拿新搭档和老搭档做比较,然后找出新搭档的一大堆不足之处,再后来他干脆不找搭档,自己单干。

林曦是新入行的律师,事务所强行塞给了纪佳程,与其说是搭档,更像是个助手。和所有新人一样,林曦急于证明自己的能力,不幸的是他很少刻苦钻研案子,倒是在衣着打扮和说话腔调上做文章,西装革履,还都是名牌,跟任何人说话都不忘了摆出专业人士的派头。纪佳程最讨厌他的一点,就是他搞不清自己是谁,没大没小没上没下,总是故意显示自己和对方关系多好,多么熟络,也不看对方的脸色如何,就能一屁股坐在别人的桌子上,还觉得自己很潇洒。

今天早上就是这样,他溜达进纪佳程的办公室,一边教育着纪佳程不该说脏话,一边拉开纪佳程的抽屉拿了一包铁观音,一边用纪佳程的茶壶泡茶,一边叹息纪佳程用这种便宜的小玻璃茶壶品位怎么这么差,顺便指出纪佳程最好去买一套紫砂壶,这样泡茶才更像样子。等他端着纪佳程的茶壶出去,纪佳程都想发火了:这孩子难道脑子坏掉了?在一个比他大十几岁的前辈面前这么放肆?

可是他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是端起那杯已经凉了的药茶喝了一口,心里终究还是不舒服。所以当林曦再度晃晃悠悠地进来,纪佳程第一个想法就是想骂人。

“纪律师,客户来了。”他端着茶杯,靠在门框上,那姿势像极了影视剧里的架势。

纪佳程叹了口气,把骂人的话咽了回去:“谁啊?”

“一个美女呗。”林曦鬼头鬼脑地说。

哪个美女?纪佳程在肚子里暗骂,是个母的你就说是美女,你是律师还是痞子?嘴里却耐着性子,说:“叫她到我办公室来吧。”

林曦晃出去了,过了一会儿,韩宜筠出现在门口。

她的确是个美女,不过也许是因为姐姐过世悲伤过度的原因,她的脸色苍白,头发凌乱,显得有些憔悴。黑色的外套,米色的筒裙,黑色的长袜,臂上还别着一块黑纱。纪佳程觉得很意外,不知欣雨的妹妹找自己做什么,在此之前他们从没有正式交流过,只是在欣雨死后处理后事时接触过几次。出于礼貌他站起来,伸手让座,拿了个一次性杯子,眼光一扫才想起来,茶壶被林曦拿走了。

林曦站在门口,纪佳程把杯子递给他,说:“倒一杯水。”

“不用忙,不用客气。”韩宜筠客气道。

纪佳程的办公室不大,她坐在办公桌的侧面,和纪佳程相距一米多远,林曦拿着杯子走开了。纪佳程落座后首先讲了一番节哀顺变的话,韩宜筠也感谢了纪佳程的关心,这是谈话前必要的寒暄,两个人都有些假惺惺,谁都不肯先进入正题。

据此,纪佳程判断韩宜筠有事要和自己谈,还是比较难以启齿的,他一边动情回忆着当年什么时候曾经和欣雨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一边琢磨韩宜筠为什么会单独来找自己。

以前在林东升家里也见过韩宜筠,不过都只是点点头,然后就和林东升谈事情。欣雨死后的丧事过程中,他们也见了几次,他去安慰林东升时,这个小姨子会端一杯茶过来,她操持着整个丧事,里里外外地忙活,她的憔悴说明了她的辛劳。

可是她来这里绝不是代表林东升来的。林东升找纪佳程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案子,和纪佳程联系的人除了他本人就是他的秘书黄小雅。葬礼第二天,死者的妹妹就单独跑到律师事务所来找自己,会有什么事?

他从来不会主动进入正题,而是等着当事人先说,这也许是一种心理暗示,先开口的人表明他(她)对要谈的这件事更加急切。纪佳程脑子里转着念头,嘴里却还在说着废话,说蔷儿薇儿失去了一个多么好的母亲,朋友们为这件事多么惋惜,多么可怜这两个小孩。从韩宜筠的脸上,他判断出她快要说什么了。

果然,看他讲得滔滔不绝,韩宜筠的目光闪烁了几下,终于进入正题了:“纪哥,我这次来,是有事来咨询你的。”

叫纪哥,不叫纪律师,她在拉近距离。纪佳程和蔼地说:“没事没事,有什么事你说。”

她看起来有点热,脱下了外套,露出了雪青色的衬衣。衬衣是蕾丝的,似乎很薄,隐隐透出了粉色的文胸,将衬衣高高撑了起来。纪佳程瞥了一眼,差点吹一声口哨,又唯恐她发现自己的欲望念头,便垂下目光,却发现她的丝袜是那种带花纹的黑色,双腿交叠,显得很优雅。

这女人还真漂亮。纪佳程心里想着,掩饰地把脸转向电脑,却又忍不住往她腿上斜了一眼。

韩宜筠却没发现,一进入正题,她那点犹豫就似乎消失了。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也真是……看着姐夫那个样子,看着俩孩子这么可怜,我心里真的很痛苦……真的。我和我姐姐从小到大,感情一直很好,好得就像一个人一样,她的孩子就像我的孩子一样,纪哥,你说她的身后事,我能不操心吗?”

“当然,当然,”纪佳程安慰道,“这几天你忙里忙外的,要是没有你,早就乱套了。这一点谁不看在眼里?唉,欣雨有你这么个妹妹,真是幸运啊!”

“姐夫现在已经完全乱了套,什么事都管不了,”韩宜筠的语速变得自然流畅了,“很多事还要处理,有些事吧,我觉得早点打算比较好一点,家里这么大的一个摊子,不早点理顺了,姐夫以后还要烦好久,还不如快刀斩乱麻,这几天解决了,免得时间拖长了反而不好处理,你说对吗?”

“哦,是吧。”纪佳程应道,心里却想:举手投足还真的有些韵味,声音也不错。

“纪哥,我是这么想的……”韩宜筠说,这时她的目光瞥到林曦晃晃****地进来了。林曦还是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这家伙平时就好看美女图片和日本爱情动作片,看到韩宜筠这样年轻漂亮的女人,这个嫩芽就又端出那副自以为潇洒的样子,像跟他们双方都很熟一样,大大咧咧地坐在他们旁边的一个文件柜上,腿耷拉下来,手里端着杯茶,听他们说什么。不出所料,他那双眼睛在韩宜筠的胸和腿上瞥了好几眼。

韩宜筠的话停了,她的眉头皱了起来,就这一个表情,纪佳程突然感觉有些异样:她的脾气不会很好。果然,韩宜筠问纪佳程:“这是谁?”

“啊,我的同事。”纪佳程一看见林曦那副鬼样子就一阵腻味。

韩宜筠脸色一沉,用命令的口气对林曦说:“我和纪律师谈事情,你出去!”

纪佳程和林曦都呆了。林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慢慢站起来走了出去,纪佳程瞪着韩宜筠的脸和林曦的背影,原本看林曦出丑该有些快意,可是现在却变成了一丝很怪的感觉。她刚才给他的印象**然无存,她说话的样子不但没有那么妩媚,反而有些令人不快。

话说回来,还没有别人在他的办公室发号施令,更别说当事人了。这女人气场还真足,她平时指使别人惯了吗?

“纪哥,我是这么想的,”韩宜筠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我姐走了,她的遗产问题得解决一下,你说对吗?早点解决了,亲戚朋友们之间也就不会有什么话说了。”

“遗产分配是吧?”纪佳程总算明白她来的目的了,他望着她那张按正常人的标准都会称之为美丽的面孔,突然感觉刚才的那些念头有些可笑。

绕这么多圈圈干吗?盯上欣雨的遗产了?这几天忙里忙外的,大概也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吧?

“我就这么一个姐姐,”韩宜筠沉痛地说,“其实她的东西我真的不想要,要什么看了都伤心,那是我姐姐留下来的啊,你说我能要吗?可是毕竟她走了,遗产总得处理……这么些年,她的遗产数量也是有的。”

当然有。单就纪佳程知道的,林东升的房子、车子、存款数量都不少,这些东西都是在和欣雨结婚后购置和赚取的,都属于夫妻共同财产,欣雨依照法律有一半的份额。他们也许还有股票,也许还有其他债权,这里面欣雨也有一半。真折算下来,欣雨的那一半数量可不少呢。

原来如此。纪佳程突然感觉有些烦,不想再谈下去,说:“遗产?肯定是有的,哦……你先统计统计有哪些遗产,是吧?统计好了再……”

他又瞥了一眼韩宜筠,这是个年轻的姑娘,看起来也就二十五六岁,面容姣好,举止得当,她给人的气质是沉静的,让人一见就心生好感。不过,人一跟钱联系起来,就会显得很俗。美女也不能免俗啊。

她现在还坐在那里,身子微微前倾,领口开着,隐隐露出一点沟壑。纪佳程收回目光,又觉得有点不对劲,又看了她一眼:她的身子前倾,衬衫上面两个扣子都没有系。

哪个女人会开着两个扣子?这是疏忽还是故意的?

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已经冰凉的药茶,深呼吸一口气,不去看她。还是大清朝的时候好,他想,我一端茶杯,对方就得告辞。怎么现在的人就不讲究中国传统礼仪?

韩宜筠应该感受到了他不是很上心,却没有离开的意思:“纪律师,我知道,我姐夫有两个配方的专利,这个是夫妻共同财产,我姐姐应该有一半的。这是遗产。”

哦?纪佳程的杯子在空中停了一下,他眯起眼睛望着面前这个女人。

她的目的是配方?

林东升的配方的价值,纪佳程并没有明确的概念,但是他知道与之相比,别墅豪车根本不值一提。鸿凯生物和林东升现在搞得你死我活,为的就是这配方,搞得明明是一个解除劳动合同的纠纷,双方却都在仲裁庭上说着“配方”“配方”“配方”。久而久之纪佳程对“配方”俩字已经有些神经质了。

韩宜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她也盯上配方了,想加入战团,争夺这配方?

果然,韩宜筠的矛头对准了配方:“那两个配方我是知道的,那是林东升和我姐在一起后在国内申请的专利,按照法律,这应该属于是他们两个的吧?现在我姐姐死了,林东升不能独吞这配方,你说对不对?”

好了,连姐夫都不叫,改为直呼其名了。她提了一连串问题,纪佳程却没回答,只是“哦”了一声。

“纪律师,其实我提出这事,也是为了孩子。不知道你了不了解,我也不怕丢丑——说实话,我姐夫身边那个姓黄的秘书,他俩之间是有奸情的,你知道吧?”

“慢着慢着,”纪佳程眉头一抬,“你说林东升和黄小雅有什么?”

“你不知道啊?”韩宜筠惊奇地说,那样子明显能看出是装的,纪佳程的反应应该正是她期待的,“说起来丢死人,他们俩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姐姐为这事和林东升吵了不知多少次。现在我姐姐死了,那狐狸精不就要上位?两个孩子怎么办?”

“哦……”纪佳程沉思着说,“你们也是为了孩子考虑啊……”

“对啊。”韩宜筠欣慰地说,纪佳程的表态无疑是站在她的角度的,“她会对孩子好?我们不得为孩子打算吗?所以今天我是想来问问,我姐姐留下来的这遗产,你看我能分到多少?特别是这配方的权益。”

说完这些话,她身子再度前倾,领口被她的姿势弄得大张着,明显看出那逐渐形成的沟壑和一点点粉色。她脸上带着微笑,望着纪佳程。

纪佳程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不由有些发晕,她抹了香水了?他向后靠了靠,深呼吸一口气,做出一副沉思的样子,足足几秒钟后,他才皱着眉头开了腔。

“啧……这可真有些难度啊……”

“所以我今天才来请教纪哥你啊。”

纪佳程转向她,他想早点结束这令人不快的会面了,虽然有些看不起她,但是他却不想把关系搞僵。他望着她,表情严肃。

“我不是专业的婚姻家庭律师,不过继承法是很基本的东西,我想我的这些观点是符合法院的做法的,供你参考。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和欣雨的父母都已经过世了,对吧?”

“嗯。”

她的姿势摆得太恰到好处了,纪佳程本来是看着她,结果目光又落到她的胸部,他意识到这一点,便轻描淡写地微微伸了个懒腰,目光很自然地落在她的脸上。他的注意力集中在韩宜筠的鼻子上,这是一个叫李如云的心理专家教他的:既显得正视对方,又不用和对方目光对视,显得咄咄逼人。

“继承这个东西,是讲顺序的,我们称之为顺位。”纪佳程尽量通俗地讲,“欣雨的遗产,首先应该是由她的老公、子女、父母继承,这个称之为第一顺位继承人。其他的像是兄弟姐妹什么的,那是第二顺位的,要排在后面。所以啊……”

“那我爸爸妈妈死了,他们那份不就应该让我来继承吗?”韩宜筠脸上现出了光彩。

“死了就没了。”纪佳程面无表情地说,“只有在死者死亡时还活着的人才有继承权。举例来说,假如你父母是在欣雨死后才过世的,那么他们是有权利分得欣雨遗产的一部分的,当然两位老人死后,这一份遗产可以由你来继承。可是你父母在欣雨活着时很早就过世了,所以他们也就不可能作为继承人来继承财产了。”

“他们那份我来继承不就行了!”

“他们没份。所以,你没权利继承……”纪佳程有些怜悯地说,“法律是这么规定的,哪怕只有一个第一顺位继承人在,所有财产就都会归这个第一顺位继承人。所有的第二顺位继承人都不会有机会参与分配,除非第一顺位的全部不存在了。你看,现在第一顺位继承人还有啊,比如蔷儿、薇儿……”

“这是什么法律!”没等他说完,韩宜筠就暴怒了,“全世界哪有这种法律啊!”

她现在也不摆什么姿势了,身子一下子挺直站起来:“这是法律?这是法律?什么狗屁法律?中国就没有法律!法律都是给姓林的他们定的!难怪外国人说我们没人权!我姐姐就这么白白死了?我是和她有血缘关系的反而不能继承遗产?我是她亲妹妹反而不能继承遗产?……我呸!”

纪佳程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却还是被她这种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韩宜筠用力拍着桌子,指着窗外,也不知是在对纪佳程发火,还是在隔空和人吵架。她脸色通红,眼睛瞪得圆圆的,那架势显得很可怕,与几分钟前她温婉可人充满**的样子有了天壤之别。

“……狗屁!……法律就是狗屁!还法律……一个个人模狗样的,全是狗屁!……”她一边吼着,一边每隔一句话就弯下腰死命在桌子上砸两下。纪佳程站起来想劝她,看她这个样子却没敢上去,只是冒着汗看她在那里跳着脚嘶吼着。

“一帮不要脸的家伙!法律就保护这些人!狗屁!……一个个都不得好死!……”

这声尖利的叫喊把纪佳程吓得坐回到了椅子上。这女人是不是精神有问题啊,能在别人的办公室里发作成这个样子?纪佳程暗暗叫苦,早知道她迟早会发火,刚才何必煞费苦心拐着弯子讲那么多?还举例子,真麻烦,其实只要一句话就够了:你爸妈都死了,你又不是继承人,还来这里抢什么!

她突然停止嘶吼,猛地转向纪佳程,扶着桌子弯下腰来。

“纪律师,纪哥,”她紧盯着纪佳程的脸,一字一句地说,“你跟我说实话,我真的就不能继承我姐姐的遗产?我亲姐姐,我和她有血缘关系?”

“从法律上,不能。”纪佳程压制着被吓出来的心跳,有些心虚地说。

“你帮我想个办法。”她热切地说,“你和我姐夫说,我有继承权,他相信你的,对吧?或者你帮我想个其他途径!你帮了我,我一定心里有数,会回报你!”

说到这里,她又往下弯了弯身体,这一次由于姿势原因,她的乳沟和文胸正儿八经露出来了,可是纪佳程已经没有了看的兴致。什么回报?再说这哪里是“帮”,根本就是在命令。纪佳程往后靠了靠,差点和椅子靠背合为一体了,他摇了摇头,很干脆地拒绝了她:“这不可能,我不干有违操守的事儿。我可以不告诉他你今天来过,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帮你。”

韩宜筠猛地直起身来,瞪着他足足看了十几秒,然后突然抓起挎包,头也不回地走了。直到她走了很久,纪佳程的心还在怦怦直跳。

林曦探头探脑地走进来:“大哥,那美女和你吵架了?我看她很激动,要不要我去……”

“滚!”

于是这家伙就以一种圆润的方式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