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55.安丽斯

《巴西日报》

里约热内卢郊外咖啡种植园野兽食人事件终于告一段落。据悉,伤人的野兽是当地人进口的守护种植园的藏獒。此前曾有报道称,野兽状如人形,有吸血鬼一样的尖牙,此系种植园内谣传。政府已向受害者家属发放抚恤金,并加强了对走私的打击力度。涉及此案的人员都将受到严厉的制裁。

我庆幸多年来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在彷徨中、失意中,我总可以毫无顾虑地倾诉。正如此时我坐在头等舱中,总觉得该做些什么,于是便想到了这个陪伴我多年的朋友,它就像一件器皿,默默地承接我的欢笑与泪水。

我提起笔,哭着记下了近日发生的一切。

那时我立刻意识到了自己正身处苗疆。我闻到了空气中竹的味道,那独属于苗家的竹楼。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飘散在我周围的空气里,我记起自己是见过这间屋子的。

苗寨的每一个家族大户都有宗堂。在这里,与当家人同辈的宗亲们料理家族事务,同样,也在这里依据家规对犯错者动用私刑。

私刑,说轻是受苦,说重便是死。进了这间屋子,已经表明我罪已至死。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我果真是被他重新带回了苗寨。我曾经那么高估自己,而低估了他。没想到这位双肢瘫痪的老人真的会对我下手。

我在屋子里愣了好半天,觉得坐以待毙真不是个好选择。我于是尝试了击打房门,大声叫嚷着夏谷子的名字,企图让他放我出去。但和我料想的一样,这一切都是徒劳。

此后,当我终于听见有人从房门上的小洞递送饭菜时,立即从**蹦起来。门外的人却匆匆拉合门板,留给我的只有一阵窸窸窣窣的上锁声。

还温热着的饭菜格外引人垂涎,这是宗堂对死囚最后的仁慈。

宗堂内摆放的是古老、名贵的沉香木家具,死囚将在夜间从这里被押送至刑场。

“你遗留在人间的香,都要入土为安。”我记得行刑时宗亲总要说这句话。

高窗外,夜色渐浓,我无法抑制身体的颤抖,整个人紧张兮兮地盯着门把手。他们随时会来这里押送我,而我此时手无寸铁。母亲死后,我也曾像此时一般慌张,同样害怕等在我前方的一切。这就像一个无法摆脱的循环。

夏谷子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我用换皮蛊蒙蔽他的眼睛,知道我害死了那个欧洲女人。我触犯的不仅是家规,更是触犯了他的底线——他容不得背叛。

他曾对我抱有很大的期望,纵然归根结底是为了他自己的利益。他曾经信任我,没有料到我如此轻易地背叛他。

为了他创造的家业不白白送到外人手上,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汉朝吕后为振兴吕氏,不惜让自己的儿子与自己的外孙女成婚。可她的天下终究还是被葬送了。夏谷子虽不及吕后的荒唐,却如她一般看重那份基业。

一时间我竟有些愧疚。他将信任放在我的身上,我一转身却辜负了他。如果我没有回来中国,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再想起夏谷子,想起我的外公。

此时我已经无心思考拍卖会上最终是谁获得了血之圣书,也不再迫切地想要知道丹尼尔和希拉尔的关系。现在这一切仿佛都不再与我有关,它们都成了另一个人的故事。

一回到苗疆,我便成了夏瓷雨,只能为自己渺小的生命、为如何生存下去而发愁。

安丽斯·乔与我就像彼岸花的花与叶,花开不见叶,叶出不见花,各自只存在于对方如梦般的记忆里。

我满脑子都在想着我将要受到的刑,我知道自己将会像传说中的阿美一样。

阿美是一位生得丑陋的黑苗女子,她爱上了一位青苗的男子,然而男子的心中早已被另一个人占据了。那是一个心地善良的青苗女子,阿美自知无法企及,但已爱得无法自拔。阿美结交了那个青苗女子,在一同玩乐的时候,便有更多的机会可以见到自己的心上人。然而,一男一女早已走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两个青苗人很快就要成婚。阿美千方百计地想要阻止这一切,一个念头就在那时在她的脑海中闪过。她开始寻找改变容貌的蛊术,希望可能复制美丽的容貌,让心上人改变心意。复制美貌的蛊术一直没能找到,在阿美万念俱灰之时,她终于发现了换皮蛊。

阿美没有犹豫,她将仁义抛之脑后,果断地选择了爱情。她将青苗女子骗至后山,用换皮蛊夺走了她的容貌,随后又将她推下了悬崖。

苗寨的人相信了阿美编织的谎言,相信了阿美失足跌落悬崖,回来的是那个青苗女。阿美将青苗女的声音、体态模仿得如出一辙,没有任何人看出她的不同,除了她的丈夫。在丈夫眼中,不知为何,阿美的身影不断在妻子的身上浮现。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跟踪了妻子。

换皮蛊的蛊虫深藏在阿美的皮肤下,夜夜渴求滋养,阿美便在每夜夜深人静之时到后山检查蛊虫的情况。丈夫跟踪她来到后山,当他看到妻子将皮肤活生生地剥开,露出阿美的面目时,他明白了一切。

悲痛欲绝的丈夫匆匆回到苗寨,将他的所见告诉了族长。

阿美不知事情已经败露,她回到寨子时,所有人都在等着她,只除了一人——她的丈夫。阿美毫无怨言地接手了死刑,她最后的愿望就是再见一次那个让她朝思暮想的男人。然而他再也没有出现。

寨中有法,若有苗人以蛊害人,轻者听候族长发落,重者将被判以“种苗”之刑。种苗,是将人头以下的身体埋在土里,土地便可以控制黑苗无法施蛊,体内的蛊虫无法得到喂养,便会渐渐从蛊主身体中爬出,以养蛊人为食。由此,人将在极度的痛苦中慢慢死去。

阿美被行刑已经两天,她的心上之人正在寝食难安。阿美爱他,他是知道的。他所爱之人的皮囊将被吞噬,爱他之人也将死去。想到这里,他终于鼓足勇气来到了阿美被埋之地。

此时的阿美已经奄奄一息,无法说话。男人刨开她身上的土,却为时已晚。黑色的蛊虫从阿美的腰际一涌而出,逼得男子连连后退。他哭得泣不成声,跪倒在阿美身边,看着阿美死去。

我曾为了离开而离开,却在一次次巧合之中增加了自己的贪欲,最终使我重新回到这里。最爱的事,日复一日地做,也会疲惫不堪。最爱的一天,永远停留在那里,也会让自己痛苦不已。爱一个人,日久天长,是否也会开始感到厌烦?我很想知道,我对王权的渴求会在几时干涸。阿美是不幸的却也是幸运的。她等来了她爱的人,用自己的生命证明了她的爱,不用再解释更多,不用留下来面对一切。她留给爱人半截躯体,半截刻骨铭心、肝肠寸断的爱情。她的爱人,永远不会忘记她了。如果阿美侥幸活下来,她是否会和我一样渴求更多,终于有一天不再满足?

我知道,我的死法将和阿美一样,但一定没有一个青苗男子前来救我。我会像其他受刑人一样,死在泥土里。

虽然这样想着,我却从没有打算去死。我求生的本能还在,我还在想办法,或者从高窗逃出去,或者是别的什么办法。我真后悔没有随身带上魔魂戒指,有了它我或许可以想办法控制希拉尔,让她放弃血之圣书,然后就不会有后来的一切。

我恨铁不成钢似的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使劲想着事情怎么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细想之下,这次拍卖会真是古怪。我一直以来的疑惑仍旧没有得到解答。中坊为什么知道我需要不朽的血之圣书?一场拍卖会上同时遭遇血族和黑苗,这绝不是偶然。丹尼尔的出现让我意外,夏谷子和希拉尔的到来则更甚。

我思来想去,没法找到一个合适的线索来缝合这所有的意外。现在我被迫放下这些疑惑,我必须在行刑前想到一个自救的方法。想从高窗逃出去几乎是不可能的,它在足有三米之高的地方,况且夏谷子不会使用能让我轻易敲碎的玻璃,说不定他还在上面安装了什么报警设施。苗寨虽然是个偏僻的寨子,看上去甚至有些寒酸,但夏谷子绝对有实力使用高科技设施。

这间屋子的墙壁非常厚实,门板也格外坚硬,硬闯的结果除了伤害到自己以外别无其他。如此一来,我能做的好像也只有安安静静地等待宗堂的人将我押赴刑场。

然而,终于还是有人在破晓前进了我所在的房间。那时天空还泛着青色,日光正自天际边缘涌上来。我认不出他们的模样,所以在心中肯定他们便是总堂的执事。我被他们用粗麻绳绑住上身——我当然是反抗了,并再次告诉他们我要见夏谷子,结果却只换来他们的白眼。他们带着我离开房间,在外面,我一眼就看见了宗堂的审堂——我第一次来到苗寨时,就曾在那间审堂跪了一夜。

外公对待反抗他的人通常不留情面,而我当年碰巧戳到了他的死穴。

“别指望我会留在这里!难道没有蛊术就活不成了?你们这群妖怪,放开我!”

还记得当年说完这话,我当即就被按在了地上。我感到头皮一紧,有人扯起我的头发,强迫我仰视夏谷子。夏谷子穿着宝蓝色的苗装,戴一顶四方角帽,像极了旧时员外的打扮。他坐在红木雕花的大椅上,手扶在三龙相缠的扶手上,猛然一抬手,又重重地拍了下去,落在桌案上。他用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说:“无蛊不成寨!”

那声音像是在说话,又像是在怒吼,不知怎的就把我震慑住了。一片寂静中,耳边仿佛还环绕着他的余音,不断回旋反复。

抓住我的人已经松了手,我却仍旧跪着,默默凝望了他一会儿,然后深深埋下了头。

我在审堂里跪了一夜。我是可以逃的,因为没有人在审堂守夜。而我却终究安安分分地在那里跪了一夜。这块老姜眼里的精明和睿智我是看得出来的,他不会放弃他的外孙女,我要与他一样成为黑苗之最。

那夜之后,我便开始了蛊术的学习。

如今,那把红木大椅仍旧摆放在审堂最显眼的中央位置,在两方桌案之间。它色泽浓重,雕饰精美,三条相缠的龙,龙头、龙须、龙鳞、龙爪,样样栩栩如生。

我曾与那瞠目的龙对视,然后败下阵来。如今看向它时,它仍像从前一样,让我身后不禁升起一片寒意。

身后的人催促我前行,所以我没能在此处多做停留。我踏着青石板,若有所思地向前走去。

我被押送至那片荒凉的刑场时,那里已经聚集了许多苗人,黑苗、青苗都有。他们集中在一个人周围,我透过人群之间的缝隙认出,那是坐在轮椅上的夏谷子。

他的模样让我油然而生出一种奇怪的自责感。夏谷子沧桑的脸孔上写满了失望,他用干枯的身体告诉我,他老了、累了。这具上了年纪的躯体就像是易碎易断的枯树枝,很难想象是什么在驱使他将我弄回了苗疆——让他仍旧有力气和希拉尔这个血族打斗。丹尼尔在场,他不该允许任何人将我从他面前带走,那么夏谷子又是如何摆脱丹尼尔的呢?从会场的房间,经过楼梯或电梯,这位瘫痪的老人是如何独自将我带走的呢?

现在这些我都无法也无暇知道了。我想逃,却无法支配我的肉体,看着外公的眼神,我甚至没办法挣扎,一个犯错的孩子在长辈面前的小心谨慎莫过于此。在这种氛围中,我渐渐不再对逃跑抱有希望。夏谷子的眼神似乎在告诉我,他知道我心里所想的一切。那双血眸散发出敏锐的光芒,又带着悲哀,让我无论如何都生不出自救的勇气。

“夏瓷雨,滥用蛊术,离亲叛戚,私自出逃,伤人害己,依宗堂规矩,理应处死。”我听到有人用苗语念叨着。

在场众人喊道:“种了她!种了她!”

这片刑场上有许多小块**的圆形土地,我看见那些没有长草的土地上露出白色的……是不是人骨我不敢妄测。

哪一块小小的土地上埋葬着阿美呢?

我正四下张望着我的死亡之地,便有苗人用铁锹、铁铲开始挖掘,一寸一寸地剥开大地,而死神正从那一端招着手,不久又化作阴冷的风舔舐我的脚踝。

我的身体正在微微发抖,即使如此,面对死亡,我心里却没有过多的动摇。死去的将是胆怯的夏瓷雨。

56.安丽斯

我的大脑是麻木的,我以为这是疲劳过度的结果,但时而我的头脑又忽然清晰起来,眼前的一切都是明明白白的。

我体内的蛊虫动辄在皮肤下缓缓爬行,扰得我心烦意乱。我的皮肤甚至隐隐浮出了一层黑,感到有蛊虫正在蠢蠢欲动,要从皮肤里钻出。我嗅到了一股灵薰的味道,那是每年春天的月圆之夜才生长的草药芽,外公曾说它是专门用来处置蛊巫的。

此时,又有一大批人向刑场涌来。我认出带头的是宗长,他是青苗的领袖。蛊术向来是青苗与黑苗分裂、不合的导火索,严惩蛊巫一直是青苗宗长所倡导的。

宗长一脸冷峻,他身后的青苗个个群情激奋,连说要埋了我这个恶毒的女人。宗长走到夏谷子身边,低头对他说了些什么。夏谷子听了连连点头,就见宗长一挥手,便有人架起我到那新挖的坑洞边等待。

夏谷子提到过这个传统的处置蛊巫的手法。挖个坑,让头露在外面,身体埋在土里——据说蛊巫为了防止种在身体中的蛊虫反噬自身,会将神识封在头部,所以只有让躯体与头部处在不同的空间,蛊巫才无法操控蛊虫为己所用。

我自然知道“吃敬酒”的原则,便顺从地并起了双腿,任他们架起我,将我递向死神的腥口。有那么一瞬间,我确实闻见了一股刺鼻的血腥味,那味道夹杂着灵薰的苦涩味闯进我的鼻腔,让我一阵头晕目眩。

我想起从前,夏谷子将我送进满是蛇尸的山洞,我也同现在一样没有反抗。他那双血眸就像美杜莎的眼,让人一望就动弹不得。苗蛊长久以来便有控制人心的妖术,或许夏谷子的血眸本身,就是一种蛊。

我苦笑着,任由他们开始向我所在的坑洞填土,泥土渐渐没过我的脚、我的膝、我的腰……死神一寸寸地向我逼近。当泥土漫过我的胸腔时,我开始感到呼吸困难,我的身体僵直在土地里,就像一棵树,却不及树有生气。

我看见太阳逐渐升起,整个寨子都亮了起来。他们掩埋了我,就如同掩埋一具尸体。我眯起眼,仿佛看见阿美站在我面前……炫目的阳光逼迫我合上了眼,温暖的风抚着我的头颅。我的身体阴阳相隔,躯体被湿润的泥土包裹,每一处都异常阴冷。

阿美的故事在我的脑海中反复回放着,金灿灿的阳光照在我的身上,让我阵阵犯困。无论我的结局如何,此刻我只想睡去,暂且休息一阵儿,一阵儿就好。我的手脚麻木了,思想也麻木了,在等待死亡中,整个人都开始麻木。我的耳边传来牲畜的叫声、人的脚步声、农家耕作的声音……这些声音将我的意识一点点吞没。

有人体验过这种孤独吗?被所有人遗弃的感觉。是什么样的恐惧让她连死亡都愿意面对,却不敢保护自己的孩子?不敢义正辞严地告诉夏谷子:“你不能带走我的孩子!”

我恨母亲的自私,却在死亡逼近的时刻想起了她。我曾对丹尼尔说,我对母亲有过愧疚。她死去的那天,我摆出一副仇恨的模样,用恶毒的眼光注视着她。她没有说任何话,只是拧了拧眉头,就没了知觉。我想她是死不瞑目的。

埃尔伯特县的那个黑人女巫说对了,是我让母亲死不瞑目。我的脸上淌过两行泪,一会儿就被风吹干,只剩下冰凉凉的苦涩。我换了一个姿态去面对这个世界,孤独却从未离开我。我仍旧是夏瓷雨,改变了容貌却没有改变心。

我皮肤下的蛊虫开始喧闹、嘶吼,仿佛在考虑是否该离开这迈向死亡的宿主。我甚至能够体会记忆一点点消退的感觉,安丽斯·乔·托马斯的存在和寻找圣器的渴望从身体里一点点消逝。

我是夏瓷雨,生活在苗疆,这里好山好水,人们每日载歌载舞。我触犯宗堂的律法,被判死刑。我的意识时而清晰起来,很快又模糊下去。我闭上了刚刚支起的眼皮,昏昏沉沉地入睡了。

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没有一丝光芒,我漫无目的地前行,总也走不到尽头。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嘈杂声自黑暗的夜空中传来,我在黑暗中挣扎着,抬头去寻找声音的来源。在微弱的光芒中,一个熟悉的人影映在我眼里,却看不清他的脸。

他的手时而碰到我的肩膀,我突然意识到,我的胸口已经从泥土中挣脱,是他在刨土,用他的手。

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仿佛重新获得了生命。半梦半醒间,我听见那人说着稀奇古怪的语言,怎么也不能听懂。或许我还在梦中,我听到他唤着阿美的名字。阿……美?

“安丽斯·乔。”我终于听清他的声音。对,安丽斯·乔,这是我的名字。我狠狠地眨巴了一下眼睛,想借此让头脑变得清醒一点。

当我的手臂从泥土露出来的时候,我还试图自己将手拔出来,却提不起力气,只好放弃。我听见那人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串话,却想不出它们的意义。我的语言能力像是被封闭起来了一样。我闻见一股醉人的香味从那人身上散发出来。我记得这味道……没错,是丹尼尔!

丹尼尔是谁呢?一股浓郁的灵薰味道一直干扰着我的思考,我不知道那草药被藏在了哪里,我知道自己或许还在被它操控。

想到这里,我费力地抬起头,看到一个外国男子的面容。他留着棕色的卷发,它们蜷缩在一顶深蓝色的软毡帽下,俏皮地落在他白皙俊美的脸庞上。这是一张我熟悉的面孔。“丹尼尔……”我听见自己用沙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念出这个名字。可是丹尼尔是什么人?我的大脑里是一片空白。

他抱住我,帽子落在了地上,以一种近乎趴伏的姿态将我的脸埋到他洛可可式的领结里。我觉得他的身体格外的冷,相反我却感到自己格外温暖。

“你是……谁?”我在他怀里闷着声音问道。

“不要把你的脸挪开,让我先把你弄出来,之后再解释一切。”他一只手轻按住我的头,另一只手费力地继续刨土,“别去嗅草药的味道!”

我只能闻见他身上的那种香味,那股我所熟悉的味道。我的鼻子隔着衣物触到他的锁骨,我的唇吻在他的领结上。这暧昧的姿势让我的脸有些微微发烫。他的手在我的腰际游走,每一次短暂的触碰都能让我心跳加速,不自觉地将头埋得更深。

没有了灵薰味道的干扰,我终于恢复了一些意识。丹尼尔身上不断传来的香味让我想起了我们的曾经——我们所经历的一切以及我们的女儿。我伸手拥住丹尼尔,不禁泪如雨下。

“终于想起来了?”丹尼尔拍拍我的背,“据说灵薰有镇压邪灵的功效。至于邪灵,比如蛊虫,又比如我这个血族——所以我只能趴在这里一点一点将你挖出来。”

丹尼尔如何得知我隐藏已久的身世?他是怎么找到我的呢?我抬起头用迷茫的目光望着他,眯起泛红的双眼,向他道出我的疑问。

丹尼尔后来告诉我,那时他看到我的模样,心中万分疼痛,我就像一只迷途的小鹿,眼中满是惊恐。我害怕被人得知我的身世。那个面目丑陋的夏瓷雨、那个弱小的夏瓷雨、那个无法选择自己生活的孤独的夏瓷雨。我害怕别人知道她的存在。

“还记得你记日记的习惯吗?乔。对不起,我只是想要了解你。特别是在乔克逊提到蛊术的危害后,我实在担心你的身体。”丹尼尔认真地跪在我的面前,对我说:“我本想找你谈一谈,但你却不辞而别。我只在你的房间发现那本日记,好奇心与担忧驱使我翻开了它。我知道你一定会去中坊拍卖会,所以我也来到了中国,来到这里保护你。你的外公,他的身份让我感到担忧,我害怕他伤害你。作为即将成为你的丈夫的人,我怎么能允许他将你带回到这个恐怖的地方呢?”

“丈夫?”我的声音有些发颤。

“是的,乔。我要娶你。”

我的背上突然传来一阵撕心的疼痛,眼前一黑,没有来得及说些什么,便不知倒向了何处。

灵薰的作用还在,它正在逼出我体内的蛊虫。

苗疆蛊术向来传内不传外,传女不传男。虽然外公作为一个例外成为了当家人,但蛊术最终仍要传承给一位女性。如果说夏家以往的女当家人依靠的是蛊术的传承,那么外公一定是靠自己的努力做到了今天的位置。换句话说,他只是一个当家人,并未得到传承,他的蛊术源于学习与自创。

我外婆的母亲通过传承将蛊术传给我的外婆,并让她辅佐作为当家人的外公。这个过程传承的是蛊虫,蛊虫寄居人体,将蛊虫传递给他人之后,原本的蛊巫就会死去。所以传承者需要在死前将蛊虫传给下一代。

我的母亲在幼年曾因好奇而偷窥了家中长辈炼蛊,邪恶而血腥的画面深深震动了她的心。对于蛊术的恐惧随着她的年龄与日俱增。终于,在十七岁那年,母亲跟着前往苗寨旅行的某位游客——我的父亲——离开了苗疆。

夏家上上下下因此陷入焦急,因为母亲是夏家下一代中唯一的女性。幸好那时外婆的身体还健朗,外公便开始派人四处寻找母亲的下落,这一找就是数十年。然而,最后他得到的却是一具母亲的尸体。

我不明白究竟是何种恐惧让她不惜以死逃避。我被带到苗寨后,不久就被迫接受了本应交给母亲的传承。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外婆。

她躺在床榻之上,整个人颤颤巍巍的,一直在**,每一个动作都仿佛要用尽她所有的力气。用人将她扶着支撑起来,她伸出捧着一只布袋的手,伸到我的面前。有人提醒我接过来,我却不敢伸手。她便说:“我就要死了。这袋子里是家传的玉佩。我把它交给你,你要将它传下去,好吗?”

我听到这些,便放松了警惕,反而觉得这位老人对我极好。祖传的玉佩意义重大,我那时并不知道收下这布袋就意味着传承了蛊术,只知道但凡加上了“祖传”二字,便是格外珍贵的。我伸手要去拿,她却又缩回了手,一字一句地问我:“你……要替我传承下去,好吗?回答我。”

我没有多加思考,便回答:“好。”

她又问:“你会好好养它吗?”

这一问让我愣了一下,转念想到“人养玉,玉养人”这句话,便也觉得她说得有理,就回答:“会。”

她这才放心地将布袋放在我手上,头歪到一边,断了气。

我整晚没有睡好,只觉得浑身奇痒无比。次日一早起床时,我的每一寸皮肤都变成了黑色,直到一个月后才恢复原来的颜色。从那时开始,我便要学习使用蛊虫了。

蛊虫与传承者的生命融合在一起,没有了蛊虫,我便会死。灵薰的味道正在逼出我身体内的蛊虫。阿美就是这样死的,被蛊虫噬肉剥皮,咬烂了身体。

“你总是在生死之间徘徊。”我醒来的时候,听见丹尼尔用戏谑的声音对我说。

“总结得不错。”我应和着他的话,支撑自己坐了起来。这时,我立刻看到了竹楼里的另一个人。他坐在轮椅上,是夏谷子。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我警觉地将身子向后挪了挪。我的背后升起一阵异样的凉意,转头去看,衣服却并没有湿。那阵凉意源自我的皮肤之内,我的后背紧绷着,仿佛有一块不属于我的皮肤附着在那里。

不属于我的……我想起刑场上的事,想起那时后背上的疼痛。有如雷击一般,我迅速转向丹尼尔,问道:“我的背怎么了?”

“你差点儿就死了。”丹尼尔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他在回避我的问话。越是在意,我越感到背上不舒服,像是粘了一层膏药,极不和谐地牵扯着我的皮下组织。

“安丽斯·乔,很高兴认识你。在你离开这里之前,我想带你去看些东西。”这低沉的音色来自夏谷子。

57.安丽斯

“她心上的阴影有那么大吗?”

“那年她偷看炼蛊,几乎快要吓晕过去。”他说,他虽然深深地感到自责,但为了传承,必须带走这个唯一的外孙女。“那个时候,我能想到的只有传承,家族的利益是重中之重,于是我把夏瓷雨带了回来。”

“我听说总有女孩被人贩子卖到苗疆,为什么你不收养一个女儿呢?”

夏谷子许久没有说话,直到我推着轮椅到达墓园时,他才回答:“我不能违反规矩,夏家的蛊术,传内不传外!苗疆之蛊,人们都说是害人之术,可它却是振兴苗疆的基石。”

“什么意思?”

“苗疆的蛊术来源于何处?常有人说苗家人淳朴善良,这的确不假。为什么在这样一片纯净的土地上会出现蛊术呢?”夏谷子转过头问我,“你知道吗?”我摇头。

“世间险恶,几代以前,苗寨周围的大山上聚集了许多土匪,他们常到山下的寨子里抢夺、掳掠。为了保护寨子,大家开始商议对策,结果便有人提到了施蛊。现在,谁也说不清是哪位先辈发明了第一种蛊术,但他确实保护了苗寨,威慑了穷凶极恶的土匪。蛊术最初存在的意义在于保护啊!”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关于苗蛊来源的故事。蛊术最初存在的意义在于保护,他逼迫我学习蛊术,也是为了让我保护自己吗?

我们走进墓园,一座新坟还在焚着香,不知道又有什么人刚刚离开这个世界。我问夏谷子那里葬着谁,他回答:“是我死去的外孙女夏瓷雨。”

我们心中都明白事情的真相,死去的只是作为苗寨传人的夏瓷雨。

“你的家族传承该怎么办?”我既然还活着,就说明蛊虫还在我体内,如果我现在离开苗寨,将来我死去之时,蛊虫也将随我死去,夏家几十代人的传承就将毁于一旦。

“随它去吧。安丽斯·乔,这不该由你来操心了。”

我只好保持沉默。

夏谷子把我当作外人看待,这正是对我的仁慈。这位老人逼死了夏瓷雨的母亲,他对夏瓷雨的严厉与恶毒,不过是经历了“失去”之后的行为。他的头脑还是清醒的。

我盯着墓碑上铭刻的“夏瓷雨”三个字,回顾与夏谷子的对话,仿佛是听关于别人的故事,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夏谷子并不是铁石心肠的人,面对血亲,他做不到一次又一次的心狠。亦或许是他年老了,心也跟着软了下来。我一直以为他眼中只有苗蛊,却没想到他还有藏匿在心中的和蔼。

“你知道为什么苗寨的路是青石板铺成的吗?”夏谷子冷不防地问了我一句。

“返璞归真?”

他垂下腰,握拳捶地,那块青石板与地面之间仿佛有一层间隔,经他捶打,发出一阵特殊的声响。夏谷子做完这套动作便直起腰来,重新靠在轮椅上,解释道:“青石板路是祖辈们传下来的,以往土匪抢掠,一进苗寨,便会在青石板路上留下声响,提前警示族人。这能给苗人留下足够的时间备蛊。”

“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世间险恶甚多,”他重复了这句话,“学习蛊术并不是只有坏处,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往后如果有人要伤害于你,记得要保护自己,凡事做好准备。”

我知道这是他对外孙女说的话。

“既然不想做夏瓷雨,就去你想去的地方吧。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我希望我给你的蛊术并不是一无是处。”

往后我只有一个名字——安丽斯·乔·托马斯。

我庆幸的是,以后的夜晚,不再有关于夏谷子和苗寨的噩梦来侵扰我。现实告诉我,躲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不面对黑暗,怎么能迎来黎明?

登上飞往华盛顿的飞机,我的心中一阵落寞,以往离开时我是没有任何牵挂的,而今夏谷子主动放我离开,那根联结着我与他血脉的线却将我越扯越疼。我必须割断它,这根血脉已经不属于我,它属于宗堂墓园中埋葬着的夏瓷雨。

至于血之圣书,我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悲哀,丹尼尔最终买下了圣书,让它成为了我身体的一部分。

我后背的皮肤被蛊虫吞噬,丹尼尔为了保住我的性命,用不朽的血之圣书替代了我原来的皮肤。圣书本是该隐背后的皮肤,上面附有强大的封印,能够抑制蛊虫。这蕴含着巨大魔力的圣书上写满了我看不懂的文字,就连身为血族的丹尼尔都对它们一知半解。

无论如何,我最终还是得到了它。

可一转念,我又想起了血之圣书的另一位竞拍者——希拉尔·亚伯。我毫不忌讳地问丹尼尔关于希拉尔和他之间的事,他告诉了我下面的往事。

一切归结于一次圣战。那是吸血鬼猎人们发起的大规模歼灭血族的战争,目的只有一个——除掉所有血族。而战争的另一方——血族,他们的目的亦只有一个,那就是除掉所有的猎人。

猎人们厌倦了血族的生活,这群血族中的素食者背叛了血族领地内的亲王,成为了血族共同的敌人。

圣战打响后,血族各领地由贵族率领作战,这其中有两大家族的势力最强,一是托马斯家族,二是亚伯家族。

希拉尔·亚伯上阵杀敌时被天使刺砍断了肋骨,这种武器曾是阿迈刹族的圣器,被猎人们用秘银改造之后竟成了血族的噩梦。血族被天使刺所伤,伤口将无法自行愈合。为了救希拉尔的性命,丹尼尔将自己的一根肋骨给了她。

“那时我们关系亲密,但圣战之后我们便分开了。我发誓我们之间从未有过爱情。”

我姑且相信了他的话。过分追究过去只能徒增苦恼,更何况,许多事不是想要追究答案便能得知的。

我并没有忘记丹尼尔在刑场的求婚,我想我得找个机会再向他提起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