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明天的明天

依然能在QQ上看到高枫,他说,他现在做着定期检查,情况也稳定。挺好。

他看起来总是精神很好,总是那么乐观,他从来就不提他的痛,不提他家庭的困难。偶尔说到了一些,他只会说,我现在不健康。其实我很想问问,他的经济,只是,我怕伤了他的自尊,从来不敢问。有时候,会提到孙梦,他会愤怒。于是,我小心翼翼的回避。

有一次,我试探的问:“你父母,辛苦吗?”

他Message说,你太小,不应该让你承受一些你承受不了东西。我们不要说这些。

其实,我只比他小一岁。但是,我想这是雷区,我不该开口。

依然很忙,忙得连和戴卫赌气的时间都不曾有,有时候会想到,大约这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典故?又觉得有些可笑。

总算偷得半日闲,睡到中午,起身,点开QQ。

考拉,今天有点想你。

考拉,你查一下我的IP,可以上我的音乐网站,在未名上挺有名,不过你好像只去水木。

考拉,你在吗?

……

一串的,却都是山贼的消息。然后,我看到他在线上,我向他问好。

却不理。

觉得有些奇怪,于是拨了他的电话。

线那端,有着迷迷糊糊的声音。

“是的,我是山贼,我在睡觉。Annie呀,嗯,我想你。”

接着,便没了动静,这个夜猫子,估计还没有清醒。于是,我去上他的音乐站点。原来这是他的页面!很有名的北大音乐在线,很好的免费大餐。然后看到公告,需要募捐,来升级硬盘空间。不知道有多少人愿意来支持曾经给了他们那么多快乐的音乐站点。或者,大家想的,都是免费的午餐,却不想,如何去建立一个大家的厨房。

于是,我又给山贼打了电话,问他的募捐。

“Annie,你真是很吵。”

他无奈的声音,仿佛开始起身,他对我说:“QQ,QQ吧。”

于是,我开始Message他。

我问:“为什么你离开了,还显示着上线。”

“有什么不对吗?我高兴。”

“可是,人家会误会你不高兴回信息。比如我。”

“是吗?我不回你的信息,你很伤心吗?”他Message过来一个咧着嘴的大笑。

我Message说:“去你的。”

过了一会儿,他说:“其实我不在乎。活死人什么样,大家都知道。生气的,多嘴的,都被我拉到黑名单了。”

太猖狂了。我想,本来想问问他的音乐网站,突然,又意兴阑珊,我想,他不会喜欢有人看到他的困难,他喜欢展现的是一种永恒的强者形象。于是,开始做我自己的事情。

他过来问:“怎么了?”

我说:“怕进入黑名单。”

他Message说,我怎么舍得。

这样的嬉笑间,我忽而地,睁大了眼,因为,刚刚点开的未名弹出了一则深蓝的广告。我不由自主地关了QQ,逐字逐句地看。

“沈强,我院98级信息科学专业本科生,中共党员……为此,学院团委号召大家为沈强同学捐款,希望大家能够伸出援助之手,帮助沈强同学及其家庭渡过难关,也衷心希望沈强同学能早日身体康复,继续自己的学业,以自己的聪明才智为祖国贡献力量。”

非常官方的语气,我想,高枫是不喜欢被人同情的,他也不会喜欢这种居高临下的口气。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他不会选择这种方式。

人生在世,真的不能自己。我翻身下床,去取钱。

大三,就这样的,又走到了尽头,无声无息。光阴的手,将我指向大四的门槛。

暑假,在家里呆了一个月,又匆匆的往回赶。大四了,我又该如何?

我是不想工作的。考研,又是太辛苦的事情,况且,这很丢脸。出国的形势,却是越来越不乐观。那么,就等着保研吧。

这样一想,感觉立刻轻松了不少。在校园里,等待着开学,等待着新的学年。然而,宿舍里,焦灼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明显的很。大家依旧只是笑,却都有点别样的味道。

我的脸上,第一次有这样忧国忧民的神色。

戴卫开始循循善诱,他谆谆的告诫我,联系老师呀。只要老师要你了。一切就好办多了。面试,就只是过场。

然后,戴卫打开我的电脑,打开Excel,说,来,我们来做一个表格分析。看你能去哪些地方。

“然后,你来想想,有什么师姐师兄可以联系的,问问情况呀。给老师写写mail套套词啊。看看怎么样能够发挥得更好啊。哎哎,你不能老是抱着这只小破猫了。”戴卫望望我怀里的猫咪,故意来一个带着妒嫉的笑。

我的猫咪,就在这时候翻了一个身,微微看了我一眼,大约是埋怨我吵着它休息。在那里,自在的打了个滚,闭上眼睛,喵了一声。灯光,在它的鼻尖跳出点点的花。我的猫咪,笨笨的小猫,它是从来不担心未来的。

想起那一天,在宠物市场,它在那里,闭着眼睛呼唤,是一种偶然,也是一种必然,我抱起它,就不想放下。我是在妒嫉它的惬意。

在宿舍里呆久了,却也有些窒息。那么,去找点兼职。

一个大型的会议,我在交流中心做礼仪,脸上的微笑,开始有点生硬。年轻,让一切都很宽容,于是,我总是离开岗位,去四处游走。于是,我看到了高枫。

带着些许的惶恐,我换上久别重逢似的笑,“你现在住在哪里?”

依然如前的一张带着babyfat的脸,带着很真挚又有些青涩的害羞:“就在这后面,教工宿舍里。学校破例给了我一间房。”

话语,停顿,我尽量找着委婉的语句,脱口而出的却是再俗不过的:“最近好吗?”

“挺好挺好,我觉得我身体挺好的。平时就看看书,去打打太极拳。”

“那就好。”也说不出什么话,骨鲠在喉,却尽量表现出和他一样的阳光,“太极拳?有意思啊,感觉是老头老太的玩意呢。好玩吗?”

“要打给你看吗?现在?”带着些调侃。

我莞尔。

高枫问我:“听说你打算保研,你开始联系老师了吗?”

几乎都忘记了。我摇摇头。

“你还真是不着急呢。”高枫微笑的和我说再见。

大概是到了操心的时候了,于是,接下来的日子,实在很昏暗。

先是,师兄和师姐,众口一词的说:“呀,太迟了!”

因为,和老师的联系,实在应该赶早。他们说,97一个师兄,在某老师的实验室里,早出晚归的打了一年的工,才能够保送到了计算机系。一个师兄夸张地说:“天啊,现在才联系老师?哎,估计他们会拿出一叠的名字,然后对你说:‘你看,名额已满。’”

只是,难道只是凭着先来后到吗?我有些狐疑。于是,我小心翼翼的问戴卫这个问题。

戴卫想了想,说:“现在找他们联系的,都是北大清华的吧?素质,应该都不错吧?其实,你想想,第一名和第三名有多少区别?第三名和第十名又有多少区别?其实老师不会那么讲究,因为他们知道,只要努力了,都能学好,我们是从什么样的考试上来的呀。讲究的不过是教务罢了。那些人,除了数字,什么都不知道。”

戴卫停一停,摆摆手,仿佛是在清理教务的挡道者,他说:“联系的早的,上心啊。一旦帮老师干活多了,他怎么好拒绝呀。”

原来是这样!

但无论如何,还是要试一下的。于是,开始联系老师,小心翼翼地,想着措词。写一份简历,把能够堆砌的东西,统统的搬上。

只是我能够堆砌的,只是一些无用的花絮。学生工作,剧社的活动,北京青年报的intern(实习),各式各样的会议主持,一切都是小花絮。仿佛是秋天时分,女生衣上的蕾丝,于锦上能添花,于雪中却不能送炭。我苦思冥想,终于,还有外语可援。但是,还是蕾丝。

无奈,只能如此这般的奉上。

焦灼中,猫咪也觉得受了委屈。每每回到宿舍,它总在我身边缠绕,用它茸茸的爪子抓我的裤腿,仿佛埋怨对它的冷落。将它抱起来,对它说对不起。我看到圆圆的绿色的眼珠里,有一个小小的我。

想起了夏目漱石的《我是猫》,在猫咪的眼睛里,我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呢?高不可攀的,喜怒无常的,喜欢给它洗澡,蹭它的脸。大概,我是一个奇怪的大怪物。只是,它大概看不懂我的忙碌。

在它看来,世间,最可贵的事情,就是躺下来,睡够了觉,然后去吃一包妙鲜包。只是我不能啊。因为背负着,太多的期望。

桃子也在忙碌着,早出晚归,一如往常。她是一个勤奋的小孩子。只是,拥有了top的rank,她还在期待什么呢?或者,她本来就习惯了忙碌。像穿上了红舞鞋的女子,不能停息。真是可爱的人。

贾亦满脸都是带着谦恭的自嘲,她每天在宿舍里说,哎,没办法,成绩差,考研啊。于是,晶莹有时候,会走过去,问她一些东西,于是我们就听到贾亦说:“哎呀,光华?或许是经济中心?哎哎,其实没有办法的时候,我就考本系啊。还不用去借笔记了……”

虹萦是个调皮的小东西,她一边放着音乐,一边看着机经,然后不时地大叫一声:“哎呀,饿了。”她的脸上满是轻松的笑。

云雁的脸,永远的阴翳。我也习惯了,不再冲她微笑,因为她的脸,扭曲的实在有些可怕。她的帘子,永远是闭着的,我不知道她在帘子里,会有什么样的笑。有时候,我的猫咪悄悄的溜上她的床,她在床里尖叫,然后,我看到可怜的猫咪在风中划出一道白色的平抛的线条。

我不能说什么,那毕竟是她的床。

我抱起我的猫咪,它眼睛里,是委屈。我对它说对不起。然后我问它:“你喜欢吃什么呢?我给你买。”

于是,它就可以吃到一整条的鱼。

晶莹在期末的时候,已经搬了回来,和以前一样,她每天在我醒来之前,去图书馆。

晶莹也是一直在笑的,她的笑却多了俯瞰的意味。于是,每日里,行色匆匆地,她赶着节拍。没什么故事可言。

她的服装又有了改变,简练的,套装。很有Office的干练。出门的时候,她身上是Channel,鞋子是Fendi,挎包是Prada,淡淡的香水是Jealous或者是Mrs Dior。有些时候,会有车送她到楼下,有时候,我看到晶莹倦倦的眼。她说,等等我。

于是,一起往楼上走。

她回到宿舍,爬上她的床,睡觉,或者,是把键盘敲得劈啪地响。

遥远的,那边的上铺,掀开帘子,眼镜底下有着晦涩的光。是欣羡或者是鄙夷或者是嫉妒,霎那间,也归于无形。

晶莹越来越无可挑剔。GPA接近了4,GRE2280,TOEFL667。因为要申请经济,于是,数学的SUB,满分。

她在我的对面,悠然地看着自己的简历。然后,躺下来,听一首《眉飞色舞》。

我和她,隔了一条过道。我在这边,抱着我的猫,这个温暖的小东西,懒洋洋的,跟我惟妙惟肖。它有一对很漂亮的,粉红色的耳朵,我揪揪它的耳朵,它的耳朵就那样塌下去,无赖地,只是闭着眼睛用爪子扯扯我的衣。

晶莹于是就笑:“伟大的母亲。”

她不喜欢,但是,也尊重。所谓的修养。

于是我也冲她笑。

六个人,不经意的,就这样一起走过了三年。不短的时间,也算是缘。

Mail发过去了,于是就等着回音。

终于发现,北大和清华的老师其实都很好,本来担心会石沉大海,岂料,却都有了回音。回的晚了,还会有对不起。他们说得都很真诚,即使被拒绝,都让人心甘情愿。因为他们都是非常诚恳地告诉你,我已经收满了人,或者,你的背景,真的不合适。

还是不会套词,约了和老师交流思想,站在那里,讪讪的,除了自我介绍,却也没有了别的语言。曾经准备了一长串恭维的话语,硬生生的,一句,都开不了口。

于是,得到的也只是最官方的消息,什么时候面试,招多少人。

戴卫安慰我说:“其实不要紧,你做的大概也就是不好不坏。也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在老师面前转悠一年的。”

还能怎么样呢?只能如此。

晚上,在机器上,找一点材料。这才发现,居然三年来,也存了这许多文章!我的脑海里出来两个词Core Journal。为什么不试一下呢?

于是,开始分门别类的,整理出来,开始查核心期刊的信箱地址和电话。

忙碌了一整夜的,我脸上,有着黑眼圈和得意的笑。

直到下午才起来,然后,去吃饭,在别人的谈话中,知道了山鹰社和希夏邦马。

来北大的那一年,在我跨入北大的一个月前,是一个女孩子,在攀登雪山的途中,被雪所吞没。最终,她的家人得到一万元的保险金。于是,我们都轻嘲,北大学生的价格,是一万。

而今天,山鹰社又出事了。

回到宿舍,我看到北大的主页弹出了短短的信息。希夏邦马,还有,雪崩。下落不明的五位学子。

是酷热的夏,雪域,却是冰冷的接近天堂。我打了个冷战。

晚饭的时候,戴卫低着头,他说:“那里面,有凌呢。”

是他吗?不高的个子,黑黑的,有着憨厚的笑。我在他们宿舍进出往来的,却未曾和他有过一句话。所有的印象都来自于戴卫的述说,我记得戴卫说过,他很勤奋也很踏实,虽然在高手林立的环境中,他并不突出。然而,他有一双很灵巧的手,什么样的活都能够搞得定。我还记得,戴卫说,那是一个极害羞的男生,每每的,暗恋一个女生,在大家的鼓励下,总算开始有所表示的时候,往往已然是名花有主。

我仔细的,想去回忆他的脸,却是徒劳。我只在记忆中寻到尖尖的下颚。但是我记得,他的眼神,非常的明净,是带着羞涩的。

就是他,在雪域中,遇到了雪崩,失踪了。

我知道在那样的情况下,所谓的失踪,又意味着什么。即使能够寻到,大概也是尸骸。执着筷子的手,开始变得沉重。我扫一眼对面的戴卫,他的眼神,游离着。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我知道,他一定很恍惚。毕竟,朝夕相处的,四年。方才毕业,就在雪域长眠。

我想说些什么,于是,我安慰他:“还是有希望的。不是说正在搜救吗?”

于是,戴卫抬眼,他的眼忽然间明净得有些哀怨。他看看我,我看看他,我们彼此的心照不宣。

然后,我们去实验室。

网上,已经有了铺天盖地的消息。

我不认识别的人,于是,我只看凌。

国家二级登山运动员。征服过桑丹康桑、雀儿山、穷母岗日、玉珠峰。穷母岗日高达7048米。而他这次想征服的是希夏邦马西峰,海拔7292米。生于贫困农家,有着长兄和幼弟。也曾经辉煌过,全国竞赛的双料选手,优秀的班长,而高考,是全县第一。或许,如果不是因为出事,我永远不会去寻觅他的资料。他在北大里面太平凡,没有了惊人的成绩,没有诱人的外表,性格内敛,也没有做过什么超凡的事迹。我们津津乐道的,是北大的奇才怪杰美女帅哥。而他,只是图书馆里,那个只会低头看书的,不起眼的一位。

只是,现在才知道,他也曾经辉煌过。在遥远的家乡,他也是家人和乡亲的荣耀。他也背负了几多的期望。只是,他的生命还来不及绽放,就静静的躺在了雪原高域,无奈的。生命,是那样的脆弱,造物主本无视于世人撕心裂肺的心伤。

我查找着希夏邦马的图片。于是,我看到,一片远古洪荒的宁静。冰川,伸吐着幽兰的舌,透着层层的寒冷。山峰,是肃然的,遮没了半边的天。漂砾和白雪,一片沉沉的荒凉。

为什么要去登山呢?在北大,我已经习惯尊重每个人的每一种选择,我不明白,但是我理解。面对这样的危险,他心中依然是斗志盎然。我不能,也不愿,只是还是钦羡他的魄力和大胆。

思绪太哀伤,只是,不能不写Paper。于是,我收回了思绪,停止了感伤,继续来斟酌词句。

第二天。

搜寻的队伍,已经撤回,两具尸体,而另外三人,断言,已经与雪成就永恒。

戴卫比划着说,凌埋在雪堆里,只露出肩膀,他的手,僵硬地保持着刨雪的姿势。我想象着,一股凉透的寒冷漫过周身,仿佛走到了在人间真正的边缘。我有些害怕,我说:“你别说了。”

吃了午饭,路过三角地,大讲堂的灵堂已经布置完毕,就是那个曾经为邱枫祭奠过的地方。

我看到清在那里指挥着,忙碌着,井井有条。我知道这是下一届的主席。但是现在,还需要努力。

我冲他点头,他冲我微笑。

我上了楼,去看一眼凌的遗照。

黑白的照片,五幅,悬在上面。森森的。

凌,依然是不招摇。他只在最右边,淡淡的笑。照片中的他年纪很小,稚嫩的,青涩的笑。哀乐,在一点点地侵入骨髓,我忍不住,于是有泪。居然有泪,我也很惊讶,只是曾经萍水相逢,就会有泪。而当年,面对着邱枫的微笑,我却不曾的,大概是因为我不曾见过她?就是这么微妙。

鞠躬,再鞠躬。

然后我下楼,依旧有募捐的盒子。口袋里,却已经没有什么钱,这几日,钱花得如同流水。我无奈,只留下一张10元。

网上,照例是无尽的讨论。

有人为他们的罹难致敬,他们顶礼膜拜山鹰的远航,他们说,攀越就要冒险,冒险就难免失败。但一代接一代不懈追求的勇气和精神,却远比一次短暂的胜利更接近永恒。“存鹰之心于高远,取鹰之志而凌云,习鹰之性以涉险,融鹰之神在山巅。”这是山鹰社的口号,或者说社训?

但是,也有人质疑他们行为的可笑,6-9月,是希夏邦马的雨季,雪崩极其平常,因此,这样的行动近乎愚昧。而一个北大学子为了爬山牺牲了生命也算是一种资源的浪费。

我将这些言论一个一个关闭。我不想把很多东西上升到一个可圈可点的标准。在我眼里,他们不是勇士也不是愚者,凌,是我的同学,是我BF的对床,是一个鲜活的生命。而另外的四个人,也曾在燕园欢快的笑。

这一切,如今都埋葬在希夏邦马,希夏邦马有着永远的哀悼。

只是,我,还不能全心的哀悼,因为我要写我的Paper,我要去争取一个好的前程。于是,我把关于凌的信息,全部打包,封存,放在大脑的一角。我不害怕活着,我需要活着,我还需要很好的活着。

所以,我拭去眼泪,我继续看我的Journals,有点冷血,我想,我祈求凌在天堂的原谅。他是一个宽容的,有着羞涩微笑的男孩子,我想,他能理解。

碰到98的师兄,于是,我问:“投稿,大约要多少时间才能有结果呀?”

“三个月,或者半年?”他大概也是刚睡醒,迷迷糊糊的报给我一个数据。

心,于是就那样凉了下去。

却依然是不甘心。

我开始打电话,一个一个的,在电话中恳求着编辑。

“对,这个文章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真的。您能不能早一点帮我审校呢?”

“对,您看看,这个文章有发表的可能吗?”

“是的,我很着急,您能不能帮帮忙?”

后来,觉得电话实在太容易敷衍。于是,我决定跑到编辑部去问。

我们专业的Core Journal,在北京的,也就那么几家。

于是,酷热里,来回的跑。

走进警卫森然的大厦,寻到杂志中的地方,找那个写着主编的席位,或者,找一张慈善的脸,我带着笑,卑微的笑,重复着我的需要。

于是,他们在卷帙浩繁中抬起了头,一个一个的,冲着我微笑,我来不及辨认这种笑是不是嘲讽或者是什么。我只听到他们说“好的,你回去吧。”或者说“好的,我们会看的。”

终于有一天,碰上一个老人,他的银丝在空调吹出的凉风中飘摇,他说:“好好,让我们来看看。”

感激涕零。

然后,他把我的稿件,递给一个女孩子,依旧是慈祥的笑,他说:“孩子,你多大?”

我说:“21。”

他用手抚摸着我的脑袋说:“好,很好。来,孩子,让我送你下去。”

他和我并排的,往门口走,然后他的手,放在了我的肩,我微微偏过身,看看他,他的脸上仍然是慈祥的笑。

然而他的手开始下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太矮。于是,我闪开了说:“主编再见。”

从此,也不想去奔波了。

从此,我在宿舍里,等待着开学,等待着保研活动轰轰烈烈的来。

动员大会开过了。

成绩单发了。

居然还有两份Core Journal的录用通知。其中一份,是那位老爷爷的,我觉得有些恶心,我看看它,但是还是不忍心丢弃,我叹了一口气,小心地把它收起,然后去复印。

简历和材料,推荐信和成绩单,一个一个的装进了文件袋。背负着,赶着时间,去投放简历。

一份又一份。最后,来到了清华经管。

教务的老师抬起头,不带一点表情,她问我:“第几名?”

我说:“第三。”

她又低下头说:“回去吧。不用放简历了。”

第一次,这般的,在冷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的无奈,生生的。虽然,已经有着些许的准备,但是,当一切扑面而来的时候,却还是不知所措的慌乱。仿佛在那道射线下,所有的无能都无可逃遁。

想离开的,却还是不甘。于是,依然站在那里,笑容有些尴尬,但仍然是恬不知耻地问:“那么,就先搁在这里?”

“搁着也是浪费。”她抬起头,品味我低落的神色,她说,“来经管的,哪个不是第一第二呢?”

不能再纠缠。于是,我走开。

九月的阳光,依然鞭一般的落在我的脸上。我拿着厚厚的文件袋,有一些自伤的哀。

然后,我看到了桃子,从法学院高高的台阶上走下来。我喊着她的名字往前赶。

她自然是快乐的,她的rank让她很快乐。曾经不屑于她苦行僧般的兢兢业业,但是这时候,我开始欣羡她的快乐。

她关切的问我:“怎么了?没有去投简历吗?”

我尽量的把我的情绪掩盖的很好,我只是淡淡的说:“他们不要。”

桃子望着我,想说什么,她的眼睛是明净的,我看到里面有一点同情的味道。我不喜欢的。于是,我无所谓的笑。

桃子想了半天,她说:“其实,我真的很想和你继续做同学。”

这就是鼓励了。

我拉起她的手,说谢谢。

但是她的话却提醒了我,其实,我不应该和她投同样的地方。

因为,所有的院系,可能会需要别的院系的人来拓宽视野,但是,他们不会要两个完全相同背景的外专业生呀,更何况,两个人,名次差了许多。

于是,我问:“桃子,你投什么地方?”

她说,清华经管和公管。

我在心里微微地沉,但还是笑着说:“哎呀,真是巧。”

桃子兴奋的笑,她把我的手握紧了说:“真好。要是我们能够依然住在一个宿舍就好了。”

这实在是没了可能。因为,我必然地会回避。只是,我不想说。

然后,她说:“来了这些次,真是不喜欢清华的女生。一个个的眼高过了顶。”

“她们被宠坏了。”我笑着说。

这是一个蛮有趣的话题,至少比我的保研有趣。如果连桃子都不能够和她们沟通的话,那么,这真是一个好玩的群体。因为,在我们看来,桃子是北大里面最清华的学生。

于是,想起来,某年,大约是去年,去清华的那一天,恰好是女生节。食堂门口,有人在分着花。玫瑰?或者只是月季。每个女生都有一朵,只是,等到我走近,却没有分给我。当时很惊讶于她们的洞察力,现在才知道,这些年,轻易的,已经有了不可改变的,北大的脸,漠然的,而有时候又是火热的。只是,没有那么严肃和拘谨又潜藏着傲慢的清华的标志。

我们往回走。然后调侃着清华的MM。只是,忽然间想到,在别的院校的学生,是不是也这样看着北大的女生呢?她们会不会也撇着嘴,笑着说:“北大女生啊,被宠坏了的。”霎时间,觉得这个话题也比较无聊。

然后,我就开始左顾右盼,打量这个城市的脸。我看到路边卖红薯的老头,沟壑满面。

可是,我知道可能一会儿,他就会被城管剪断三轮车的链子。那时候,他会怎么样呢?会哭泣或者只是绝望?

我给他廉价的同情,却也帮不上忙。于是,我把脸转开,然后,看到了贾亦,她骑着黑色的车子,穿黑色的裙子,在炎炎的阳光下,不停的用手抹着额头。

她往这边骑过来,只是,她在路的那一边。她匆匆的,没有看到我们。我存了些怀疑的,想,她也去清华吗?只是她的名次已然在二十开外。

也去做无谓的尝试吗?我把她点给桃子看。桃子也惊讶道,呀,不是说要考研的吗?

这却是不难理解的,放着保研的**,又有多少人能够执著于考研呢?哪怕不是最心爱的专业,毕竟也是北大和清华,更何况,考研?又能有多少地把握呢?据说其他院校的学生,都是大二开始甚至是一进入大学就立志考研了。而我们,从来的,都对那两个字眼嗤之以鼻,我们相信我们的天赋足够好,但是仅有天赋,是不够的。关键,是一个字,忍。要能够忍受那几个月的煎熬。这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虽然,也能够做到,但是没有必要。

转念间,又回到了宿舍。

我把文件袋放在一边,北大的保研还没开始,清华,正如火如茶。划去了经管和公管,剩下的,就只有工业工程。

那就等明天吧?我打开了电脑,不想再跑。

并不是没有退路的,大不了,继续念本系的研,其实也不错。轻松呀。笑着,抱起猫咪:“来,亲一个,笨笨。”

这些日子里,它仿佛青春期的孩子,非常的不乖。叫嚣乎东西,挥突乎南北。时时的,有着跃跃欲试的模样,只是,我想它应该还不知道什么叫做老鼠。我非常好奇,如果它和老鼠相遇,到底是谁怕谁呢?

我强制地,把它按倒在**,它把头仰的老高,却开始呼呼的睡觉。

不好玩,我放下它,走到窗前,去拿一杯水。漫不经心的,却发现,它已经在水杯前,睁大了眼睛瞪着我。天啊,我明明记得它在睡觉!真是个非常敏捷的小东西。

又是一天了,中午,桃子说,接到了经管的面试通知。就在下午,来不及准备了。她慌得手忙脚乱。我和虹萦对她说加油,看着她,满是甜蜜满是担心的跑出了门。

我瞥一眼贾亦的床,没有人。

当然,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因为晶莹也不在。

于是,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

我打开电脑,盘着腿坐在**,开始上网,笨笨跑过来,跳上床,左摇右晃的,走在我腿上,然后,找一个合适的角度,躺下来,睡觉。

我伸出手刮它的鼻子说:“你好。”

许久,Mobile响起来,桃子在电话那端焦急地说:“Annie呀,你过来吗?你过来面试吧?贾亦在里面呢。”

我不知道什么意思,但是,我听明白了,贾亦在那里。忽而的有些不平,名次和经历,贾亦又比我强在哪里?于是,我问:“是吗?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呀。听说要收两三个外校生呢,今天来面试的,加上贾亦,也就是三个人啊。你过来看看吧。”桃子急急的。

在这样的时候,她想到了我,我觉得很温暖,我说好。

打了车过去,一路上,只是狐疑。为什么没有收我的简历,却叫了贾亦去面试?这种问题可能也不需要解释,因为他们也曾收了我们系排名倒数,没有保研资格的师兄。黑暗。我在嘴角露出了笑,我忽然好奇起来,我想知道,他们会有怎么样的解释?

或者以后有一天,我会去做Human Resources(幽默之源),那么,我想这些借口都会是我的参照,是了,我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借口?又或者,根本,连借口也不需要,只是说,你,不可以。她,可以。

我怕来不及,于是我跑着到了经管的门口,也来不及等电梯,我冲上了二楼。在会议室前,我整了整呼吸,敲门。

我走进了他们的会议室。只剩下了两个老师,看样子,他们正准备着离开。他们看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喘着气的女孩子,抱着一个大大的文件袋,满脸是质疑的神情。

他们一定觉得莫名其妙,其中一个年轻的老师问我:“同学,你有事吗?”

我望着他们,我说:“我是北大的学生。很抱歉我迟到了。我想有一个面试的机会。”

他们有些为难,那个胖一些的,年长一些的老师问我:“为什么不去教务投简历呢?”

我不想提被拒绝的难堪,于是,我随口的撒谎,我说:“我刚刚才知道您这里,也可能会收我这样的学生。”

他们两个于是就微笑,他们问我:“为什么刚刚才知道?”

我回答说:“因为刚才我们班有一个同学过来面试,因此,我想我应该有她那样的勇气来面对你们。”我微笑,有点挑衅。我希望有一个答案。我其实并不是太在意我自己的结果,我只想,要一个解释。忽然觉得,自己像那个执著的秋菊,一切,只是为了一个“说法”。

然后,我看到两个老师的脸色就那样的慢慢变化,收起了笑,皱起了眉,然后,开始翻看着档案。

我沉静的,坐在那里。我想知道,他们能在那里找到什么闪光的理由。我等待着,呼吸很平静。

那个胖胖的老师很奇怪的问我:“你是北大信息的吗?”

我点头。

“你成绩排第几名?”

“第三!”

“第三?”

他很严肃地说:“刚才是有两个信息的女生来面试,一个是第一,另一个是第三。你怎么也是第三啊!”

这个理由实在有些可笑。于是,我忍不住笑,我问他:“您说什么?贾亦是第三名吗?”

那个老师把盖了教务印章的单子展到我面前,白纸黑字。我看到了“该生的成绩排名为第三名。”

原来是这样!我不知道这个印章出自教务,或者是南门外的小贩。但是,我坐在那里,忽然的恍然大悟了,我是好奇的孩子。我喜欢这个结果,毕竟,没有让我太失望。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可我真的是第三名呀!!!”

两个老师在空调的冷风中,有了冷冷的眼光。他们说:“是你的同学,你说话也要有证据啊。”我不知道在他们眼里,我是不是一个无理取闹的,只擅长嫉妒,又不会编一个很好的故事的小孩子。

“你们可以打电话去系教务问啊。”

其实,我也是惴惴的,谁知道贾亦身后有什么样千丝百缕的关系网?不小心,被我撞了进来,是从此缠绕无可挣脱还是破网而出呢?

我觉得有些头疼,不曾想,原来是这个原因呢。本来的,一点点希望的光,现在也灭了。本来,有那一点点或者可以叫做正义的不平,现在也散去了。我有些犯困。

于是,开始了面试。老师总是仁慈的,哪怕知道你没有希望,但是,还是会给你机会。

稀里糊涂的,自我介绍,然后是课程问答,最后,是一个小的Paper。

我想反驳,但是,忽然觉得,应该用更好的语言,于是,我也笑着说:“我只是想,去碰碰运气。哪有你运气好呢?人家开始都不要我的简历的。”

贾亦看着我,很认真地说:“你当时应该和他们缠一缠呀。我对那个教务说,哪怕没有机会,那你就放着呗。”

“原来是这样呀,那还是你勇敢了。我哪敢这么对待教务呢?”我挑挑眉,双关的,给她有些冷的笑。

贾亦拼拼图的手,在那里停顿了一下,然后她很真挚的说:“听说他们要取三个人呢。我们三个,正好呀。另外一个是西安交大的,那是什么学校,没法比的。”

“不过人家也是第一呀。”桃子忽然也从帘子里露出一个脑袋。

她其实是最不用担心的人,哪怕只取一个,也就是她了。清华是一个最重视排名的地方。她居然还在那里担心西安交大的第一。于是,我走过去,仰着头,对她说:“你就睡你的觉吧。”

“人家也怕嘛。”桃子嗔怪的道。

我摇头,贾亦也摇头。

然后,贾亦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她说:“哎呀,都忘了约了人吃饭的。先走了。”

她急急地往外跑,因为太匆忙,所以也不顾及散落一凳子的拼图。

晶莹不在,云雁不知道在不在。只有桃子,虹萦和我。

我脱了鞋子,在**躺下,我的猫咪,立刻的跑过来,睡在我身边,我摸摸它的脑袋。

毕竟是一个宿舍的,一起走过了三年。

于是,今天面试的事情,只字不提。但是我想,其实贾亦应该知道发生了什么。

下午,就是我在工业工程的面试。

很和气的人儿,没什么刁难的问题。我感觉着,这是一种友好的交流,而不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他们的提问是物流、运筹、墒和人因。我的回答,却一概的归于信息。也是特色产品。三年了。烙印的,除了散漫,就是信息。

方才知道,这个系有着和德国交流的Program(项目),一年,在亚琛。只是,是偏制造的。有老师问我可有兴趣?我想了想,摇了摇头。

面试完了,还是有一圈的人,在那里探听院系的情况和录取比例。他们围着一个老师,喧闹着。

我挤了进去,在那里,好奇地看。

我看到那个老师解释着说:“关于和德国交流的名额,20个,从上往下的做选择。比方说……”

他略略的转身,指指我说:“比方说她在前二十,而她不愿意去。那么,接下来的第二十一名,就有了机会。”

因为这一句话,我回去,睡得很好。

第二天,我就知道了被工业工程录取的结果。

第三天,桃子有了录取的通知。她笑着,却不敢张扬,她遗憾的对我说:“没有你,也没有贾亦。”

觉得这已经不重要了。我笑着祝贺她。然后,看看贾亦的床。贾亦这几天都不在宿舍。

等到贾亦回来的时候,北大的保研已经开始。各个院系开始面试。不想折腾,也是感激知遇之恩,我毫不犹豫的去清华签了卖身契。然后,回到宿舍睡觉。

虹萦和晶莹置身于事外,云雁保了本系,贾亦最终宣称要出国,然后,就开始看雅思。

喧闹过了,一切又归于平静。

悠闲的,又有了时间去逛街。

中友,琳琅满目的衣衫。

却只能去观赏。简简单单的衣衫,动辄上千,如果别致一点,更是可观。

于是感叹:“钱,真是好东西。”

戴卫说:“如果有钱,高枫也不会恶化。”

高枫!恶化了?心一紧,连问:“为什么?”

“毕业了,他就不能够有公费医疗,三个月没检查,肿瘤长大了7厘米。”

可是今天是中秋啊,这样的日子,应该是万家团圆。不知高枫还会有多少这样的中秋了。

我说,我们给他打个电话吧。

于是,拨了他的Mobile,戴卫向他问好。然后,开始搜刮着字眼。不着边际的问着不着边际的话。

然后,戴卫把Mobile给了我,我也向他问好。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他说他在医院。他用尽量高兴的声音告诉我说,晚上十点月亮最亮,是赏月最好的时间。跟戴卫去理教楼上看月亮吧。

这是我第一次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低落,听到悲哀,我的心一阵阵的抽紧,但我不知道应该对他说什么。我说好的。

放下了Mobile,戴卫对我说,高枫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我去拥抱戴卫的腰。我想起来,我曾经在中国大饭店做了几日的礼仪,那里一碗普通的面条是200余元。我的脑海里飞旋着200余元的面条和高枫虚弱的声音。我从来没有这样强烈的感觉到,我需要钱。

我也想去看看他,我不知道以后是否还能看到他。

于是,终于敢走进那个病房。

依旧是那样灿烂的笑容,可,只一月间,他已经瘦成如此。Babyfat和红润的颜色,都已经远离。我看到一个完全意义上的病人,在我的眼前。他颧骨高耸,两颊深陷。但那笑容,依然的灿烂。

看到我们,他是笑逐颜开。但,话语却不多。

他夸戴卫的俊朗和我的衣裳。他每说一句话都要停顿,停顿,狠狠的吸气。我觉得不忍。但是,我想我不应该表现出这样的眼神,于是,我只能微笑。

戴卫问他:“痛吗?”

他还是很高兴,他说,有一种很有效的止痛药,无论贴在身上哪里,全身的痛就可以止住,真的不痛。

说的那么轻松,好象从来都不曾被病痛折磨过。只是我们都知道,他的治疗会让他有什么样的体验。吃不下东西,整夜整夜的因为疼痛,不能入眠。我的泪,是不自觉的淌下,我害怕他看到,转过脸,轻轻的,擦掉。我悄悄的走出病房。我无法面对他的笑容,其实,如果他忧伤一点,甚至哭,或者,我能好受一些。

廊下,看到高枫的父亲和母亲。

他的父亲,有一张深褐色的脸,沟壑纵横。他的母亲,满头的银丝在秋日的光中,一闪一闪。

“没办法。真的是没办法。我们没有用。”

她的母亲急急地对我辩解,仿佛是我,责怪他们不曾好好的照顾高枫。

“一个月两万啊,实在是付不起啊。我没用,高血压,我做不了什么事情。我们家,就全靠他爸爸。他没文化啊。几个月来,也只赚到了一千多……”

一千多元钱,能做什么呢?一次CT的钱都不够啊。但是,其实,这或许也只是别人的一顿午餐。我看着眼泪,从高枫母亲的眼睛里,涌出来。我知道了,这个世界,是多么现实。一个月近两万的数字,对他们是天文数字。能借的地方,都借了;能想的办法,都想尽了;家里的田,荒废了;家里房子的墙,快倒了。可是,又能怎么样呢?他的父母,在这里陪伴着他,每天晚上,舍不得花十元钱去租医院的床,在这样的秋日,搭几个凳子,就是一夜。

我感受到的是一位母亲揪心的疼痛和对现实的绝望。

高枫的母亲说,她从来不敢在儿子面前落泪,因为他总是冲着她笑。然而每每看到日渐虚弱的儿子,她的眼泪都会禁不住的涌出来,然后背过脸去偷偷的擦掉。眼泪又有什么用呢,她也恨自己没有能力。

我开始慌乱的掏钱包,我没准备,我把仅有的2张一百元塞到她的手里,然后跑回到病房。

那里,戴卫和高枫也在讨论着钱的话题。我看着他的眼睛就那样的黯然下去,他无奈的点着头,让我们帮他想办法。在那个有着温暖阳光的中午,读着深藏在他深陷的眼睛里的无尽的悲哀,我的心在颤抖。看着家里人为自己到处奔波,束手无策时,高枫承受了怎样的精神压力!

他挪动了一下身体,枕下的CD掉在了地上。他努力的弯腰,我抢先帮他捡起来。是那一张,有着一首《很爱很爱你》。

我们要离开了。

高枫依然笑着,和我们说再见。

我们走到门口,他又叫住我们,我们转过头,他说:“要保重身体。”

出门,戴卫也对着高枫的母亲掏空了钱包,他的母亲有着感激的笑。高枫这次的治疗,是同学的捐款,那么下次呢?

就这样的,身边的生命显现出它的脆弱。痛苦的和时间赛跑。我们只有无力的悲伤。

这个世界不是童话,天使也会受伤。

10月份高枫已经住在了北大的病房。我不敢问为什么了,虽然那是我最钟爱的字眼。隐约的我知道,那是因为,药石已不能及。

BBS上,关于高枫的消息,铺天盖地。北青报开始登载《北大班长笑对癌症》。我看到报纸上,高枫穿着病号服,但笑得确实灿烂。

10月25日,高枫开始用氧气。

11月2日,高枫又开始不用氧气。

我在BBS上关注着他。我再没有去看他,这时候,谈话和情绪波动都是不好的影响。我只是想,高枫会不会想念那首《很爱很爱你》。

早上,醒来突然想去北大未名看看,打开网页,弹出一个消息框——“高枫,一路走好!”

是意料中,也是意料外。我看到那行标题的下面是“高枫同学因肝癌转移至肺部导致呼吸衰竭,于11月9日凌晨不幸逝世。”

简明,扼要的。但从此,意味着,一个生命,消失了,不见了。

我在未明搜索,我看到“昨天晚上两点多,高枫突然发疯,一会打这个,一会打那个,让其父母走开,其实他知道自己不行了,然后一下子趴在了小桌上去世了。”

这就是高枫的最后时刻。

面对死亡的来临,我不知道他内心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他始终微笑着面对每一个人,他从不愿意对别人说起自己的痛苦。生命最后的一瞬间他想的是什么?是不让父母经历那锥心刺骨的痛还是想保持自己临走的尊严?或者还会在脑海里飘过,那一首,很爱很爱你……

我泣不成声。我想,天堂里,会很温暖,很富足,没有疾病。

高枫的遗体告别仪式于11月11日上午11点在八宝山殡仪馆兰厅举行。

我惊讶于这个时间。11月11日,是光棍节。再加上11点,注定了高枫离去是那样的孤单。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一种谶语。

我没有勇气去参加最后的送行,我不敢和大家一起悲伤。我想给自己留一个假象,不要那么直接的面对不可挽回的事实。

我坐在宿舍,我看着表,我看到分针秒针指到了那个时刻。我想,现在高枫一定还在空中,冲着我微笑。他或许还会问,师妹,陪我去喝杯茶,好不好?

我静静地坐着,静静的凭吊。他的脸,在我的眼前闪烁着,阴晴不定。还是喜欢那个有着Babyfat的笑脸。那么鲜活,那么灵动。 曾经的芥蒂,突然觉得很不重要。我想着他的母亲,现在,该有多么悲伤。我想,高枫看着父母的悲伤,一定也会很悲伤。他是长子,他一定很想让这个家,变得更美满和富足。

燕园的阳光很好,校园里走过意气风发的少年。而高枫走了。当年的意气风发,当年的年少轻狂,一曲终了,波澜不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