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三号线的窗前

李国胜在快递公司上班,负责货运调度,他早就明白了,这是一个上不去下不来的职位,有时候真觉得自己已经老了,才会选择窝在这里,等着自己油尽灯枯的那一天的到来。

每天上班的时候,看着一车车的货物被拉来,取走,又拉来,取走,他就仿佛预见了自己的命运,好像那个沉重的木柜,被人立在房间的角落里,一天又一天,直到主人衰老、房子拆迁,直到自己周身开始散发陈旧的腐味,蜘蛛乐此不疲地结网捕食。

在这座城市里,大多数的地铁线路都呈环状排列着,而环线地铁好像也成为这个城市的特点之一。李国胜每天下班后唯一的乐趣,就是在公司附近坐上三号线,在三环绕上一圈,过了一个多小时,又从这里下来。没有人知道他这么做的意义,但也许正因为是一种乐趣,才可以不必用言语去解释。

西斜的太阳在整片天空抹出淡红色的光晕,反射到人的脸上,像极了鲜血泛出的红晕。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李国胜照例开始了自己的三环之旅,他还是一身浅灰色的休闲装,背着黑色的旅行包,显得干净整洁。只是他这个年纪好像不应该耽于这个颜色,略泛着忧郁的灰白。

李国胜走出公司,他的公司在三环占据了一个小胡同,小胡同的里面是封死的,所以李国胜只能从胡同临街的这边出来。今天胡同口旁照例停满了货运的卡车,只是外侧靠近马路的地方,多了一辆黑色的轿车,他好奇地看了一眼,注意到车头上闪闪发亮的奥迪图标。

他突然想起自己曾许诺过儿子,要开着自己的车带他去××山郊游的。奥迪××是当时他最中意的选择,他是如此喜欢它引擎发动的声音,低沉、稳重,像孟加拉虎宣示自己领地时的嗥叫,更重要的是像雌虎护崽儿时的低吼。

那辆车的主人是客户?他没多想,径直往前走。到七贤广场地铁站大约要步行一站地,然后跨过一个天桥。这个时间,人群会像蜂群一样密集,潮水般汇聚、分散,涌向各个地方。

李国胜对于被跟踪没有任何察觉,但是他对嘈杂喧闹中的奥迪××的引擎发动声却有着超强的敏感,当他耳边隐约又响起那熟悉的声音时,耳膜便自觉地攫取,好像可以完全过滤掉其他的声音。

他回过头去的时候,那辆奥迪已然不在原来的地方了。

一张被帽子和口罩遮挡得严严实实的脸从人群中划过。李国胜双手扶住背包带往上拉了拉,心中闪过一丝疑云,他已经好几次感觉到被跟踪了,好像是一样的身影,一样一闪而过的黑色。

李国胜决定甩掉后面的尾巴,他走上天桥,故意把脚步放慢,干脆走“之”字形,不顾周围人的嫌弃只为避开那个跟踪他的人。

他停在一个小摊儿前,天桥上有很多这样的小摊儿,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杂货。他在小摊儿前挑来挑去,有心无意地跟老板搭着话,目光却时刻注意着身后的一侧。

每个人都是忙碌的脸庞,不屑于在这里有任何的停留;每个人的眼里都装着自己的目的地,自顾自地向前走着,并无任何异常。

李国胜在人群中不断地穿梭,当他站在刚刚驶来的列车面前时,开始故意往后退一步,周围的人蜂拥挤上地铁,随着一阵启动的声音,只剩下他一个人在等车了,进站口又开始有人涌进来。

我多想了?李国胜狐疑地在心里默认。

下一班列车到站的时候,李国胜毫不犹豫地走了上去,静静地站在窗前,看着眼前不断飞过的花花绿绿的广告牌。在李国胜眼里,三号线是B市地铁最伟大的发明,它默默地潜伏在B市的地下,环绕着这个城市奔流不息;在李国胜的世界里,它可以到达任何地方,把他的生活串在了一起;它那环形的路线同样让李国胜以为,他会永恒地跑下去。

事实上,如果你也是三号线地铁的常客,那么你可能也会注意到这么一个人,他一身灰色的休闲装,背着黑色的旅行包,显得干净整洁,然后你可能也会不由得感到奇怪,他这个年纪好像不应该耽于这个颜色,略泛着忧郁的灰白。

李国胜抬头看了看路线图,他再熟悉不过了,要在五站地后第一次下车。

王元在胡同口等一下午了,车里的烟灰缸塞满了烟头,整个上班的时间李国胜都没有出来过。此刻的王元像一个猎人,默默地等待着自己的猎物,随时准备拔地而起,但是也难免有些疲倦,他吞下一大口浓得有些发苦的茶,继续等待着李国胜的出现。

到了下班的时间,路上的行人开始密集起来,李国胜一身熟悉的装束,出现在了王元的眼前。李国胜走到胡同口停了下来,好奇地往这边看了看;王元条件反射连忙往窗外看,给李国胜留下一个后脑勺。

他发现我了?王元心想。

李国胜面无表情地走开,等他刚走出一段距离,王元马上利落地发动车辆,转过弯将车子停在了旁边卡车的后面,然后迅速地跟上去,李国胜的脑袋在人群中晃来晃去,感觉一不小心就会被人群淹没。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要跟踪一个人,显得异常的简单,但是也会更加困难,王元默默地想。

王元跟着李国胜上了天桥,却发现李国胜总是在人群中绕来绕去地走,难道他真的发现我了?王元不禁这样猜想,但是自己有多大的能力,他心里还是有数的,最起码不会这么轻易就被发现了。

李国胜停在了一个地摊儿前,王元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从李国胜身边走过。

这是王元第三次跟踪李国胜,前两次的时候,他判断如果李国胜要回家,断然不会很早就下车,但是刚过了几站地,他就发现李国胜已经不在了。于是这次,王元打算一定要牢牢盯紧他。

列车呼啸着进站,李国胜依旧呆呆地站着,不打算上去,直到列车又呼啸而去。王元连忙两步退回到电梯上,避免李国胜发现自己,王元确信李国胜已经在怀疑有人跟踪他了。

这时,对面的通道里,突然闪过一个身影,同样退回到了电梯上,留下一个躲避的黑影。

王元诧异地看着他,还有那一张被口罩和帽子遮挡的脸。

王元随着李国胜上了车,他在车厢的另一侧,靠在车厢壁上,漫不经心地看着手机。李国胜还是站在同前两次一样的位置,面对着窗户,背对着人群,背对着列车上这个小的社会形态,只是盯着窗外广告跳跃变化出的一幅幅连环画,仿佛身后的一切都与他毫不相关。王元看着他的背影衍生出一种淡淡的凄凉,时刻注意着他,希望不要像前两次那样一不小心就跑出自己的视野。

列车开到四坪村站的时候,李国胜忽然转身下车。王元所料不错,四坪村站并不是李国胜回家的终点,王元也准备下车,跟上李国胜。

不过……

王元的眉头微微锁了起来,眼神变得奇怪。

在李国胜旁边的车厢中飘出一个身影。地铁到站的时候,总会开放三个车厢,最起码三号线是这样的。那个身影跟了上去,抢在王元的前面。

王元迅速地跟上去。如果他也在跟踪李国胜的话,那我不妨先跟着他,王元想。王元习惯性地嗅出了这个人的异常。王元看他,黑色的休闲装,白色的运动鞋,盖帽扣在头上,故意压得很深,戴着很平常的医用口罩,让人看了也不会多想些什么,就算有的话,也只可能是远离他。

跟到街上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地沉了下来,天空的鱼肚白开始从里面晕出灰蒙蒙的黑色。

王元越发感觉不对劲,那个人看上去应该是十分擅长跟踪的,一般的人不会带给王元这种感觉。王元和他保持着距离,转过一个又一个街口,路灯散发的淡黄色的光随着夜色越来越深而变得更加的明亮,同时这对于跟踪不利的是,任何人的影子都会慢慢地从地面上浮现出来,而且夜色越来越深,有时候它又会被灯光拉得很长,一览无余地铺在地上。

王元没有注意到,李国胜已经跑出了他的视线,他觉得这个无名氏好像才是关键。

那个人依旧往前走着,有时候还踏在人行道的地砖上一格一格地蹦蹦跳跳,好像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王元跟进了一条胡同,像这样的胡同在B市已经越来越少,它们多半奇形怪状,四通八达。

胡同里的光亮相比外面更暗了。

王元来不及想到的是,善于跟踪的人必然也善于反跟踪。他走到一个拐角的时候,那个人已经不见了踪影。王元这才发现,原来那个人早就注意到他了,并且一直在想甩掉他,而早已放弃了跟踪李国胜。

王元的脸火辣辣地烧个不停,他感觉自己倒像个新手一样,被耍了。

这个人到底是谁?王元在心中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把人跟丢了,王元只好返回地铁站。当他掐灭进站前的最后一个烟头的瞬间,他又看见李国胜正背着包平静地进站,他马上跟了上去。

李国胜依然守在地铁的窗户前,呆呆地站着。

三号线依然在跑着圈儿,李国胜也依然在跑着圈儿,看着窗外重复的广告。

李国胜几乎绕了城市一圈之后,终于下车了,这个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如果他要回家,坐反方向的地铁反而更方便,完全没必要绕这么一圈,他要去干什么呢?王元在心里疑惑着。

王元又想到了那个半路杀出的无名氏,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想法:难道自己才是半路杀出的那个?

“办公室里的烟味几乎渗透进了每一件家具或者办公用品里,让人不禁怀疑桌上的草稿纸是否都会被熏出一种淡淡的焦黄色。”局长吴文未开玩笑似的说,“这些都是张起扬的杰作。”说话间他熄掉最后一根烟。

“不要太有压力,松紧有当,你不要太操心这里的事,还是先管好自己。”吴文未脸上是担忧的神色。作为张起扬曾经的上级,他对张起扬的脾气再了解不过了,工作起来不要命。

“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张起扬一边笑着说,一边往嘴里扔一块糖,可以缓解低血糖。今天他是应了妻子蓝欣的要求,开始随身携带一些糖。虽然张起扬自己也清楚,以他的记性,没准儿不过三顿饭的工夫就抛在脑后了,不过吴文未问话的时候,反而可以拿出来当防御盾牌,做做样子,表示他一直在细心地呵护着自己的身体。

张起扬走后,吴文未的表情又开始凝重起来,目光转向王元。

“张起扬之前是我带着的,我清楚他的禀性,也很爱惜他。两年前的那件事让我很心疼,”吴文未说话的时候语重心长,眼神又特别的真切,“但是这对他来说或许是一件好事,他很有能力、很有才干,但并不代表就适合这份工作,你也知道,他工作起来不要命,当初把他从缉毒处调过来,也是希望他可以做一些稍微低强度的工作。”

王元听着,皱了皱眉头。他以前听说,张起扬曾单枪匹马连续三天三夜追一伙毒贩,从B市一直到G省,受了重伤,回到家身体就崩溃了,此后就没再参与过缉毒活动。局里认为他风格太强硬,再这么搞下去,不到三十就得因为身体状况提前退休了。

“所以我想,毕竟张起扬现在是咱们外部的人了,案子的事让他参与太多了也不好。最重要的是,你也要让他喘口气,他着迷,你不能跟着疯魔。”吴文未接着说。

王元点点头,其实吴文未的话他也没怎么听进去,反而让他想起,两年前,他在胡同口听到的两声枪响。

也正是这两声枪响,改变了张起扬的命运。

王元闯进胡同口的那一刻,张起扬定在原地,手枪还抬在空中。

枪口朝向的方向,两个人躺在地上,一男、一女。女人的肩膀上浸满了鲜血,挣扎着起身;男人的头部中枪,眼睛瞪得圆圆的,直视着天空。

男人是个抢劫犯,也是个杀人犯,抢劫了市区的六家金店,最后一次在三环外的一家,打伤了店内的一个服务员。

发现他的行踪的时候,张起扬是第一个赶到的。抢劫犯钻进胡同的时候,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刀,架在了一个路过女人的脖子上。

女人的肚子微微隆起着,她怀着孩子。

所以张起扬钻进胡同的时候,也打开了手枪的保险。

热血上脑,枪发毙命。

王元看到的时候已经是这样了。

“他想要动手。”张起扬冷静地说。

之后王元为张起扬做证,歹徒当时已有伤人企图,开枪的确是有必要的,但是误伤了人质却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了,吴文未同样也保不了张起扬,最后只得被开除公职。

雄鹰,断了翅膀。王元叹了口气。

“我和市局打过招呼了,会有人调过来担任队长,你给他做副手。”吴文未并没有打算商量。

王元听着,只好任从,他早就知道可能会有这一天。他记得张起扬做队长时并不喜欢身边有所谓的副手存在,因为张起扬不想身边有那么一个人不停地给自己灌输各种所谓的建议,更重要的是这个副手有着和自己差不多的权力,这使得那些所谓的建议多多少少会带着一定的强制性。所以在张起扬眼里,副手很多时候都是在拖他的后腿。

总之,虽然张起扬不愿意承认,他这个人固执己见,甚至是一定程度上的独断专横。但事实证明张起扬大多情况下都站在了正确的一方,这个竟然也构成了他的魅力所在。

王元的思绪好像还在张起扬的身上徘徊,他的注意力一直没在谈话上。关于这个案子,他还没向吴文未做过任何汇报。吴文未走后,王元的脑子里又不断地回放起和张起扬的对话。

“那个人肯定不一般,我倒感觉我们像是半路杀出来的。”王元说。

“你有没有看清楚那个人的长相?”张起扬问。

“没有,不过我对他的眼睛有印象,那一双眼睛,镇定、深邃。”王元看着张起扬的眼睛。

张起扬还不想把家里发生的事告诉王元,最起码不是现在,他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

“嗯……”张起扬说,他不知道王元看到的那个人是否就是出现在他家里的那个神秘人,但是就目前来看的话……

他受过专业的训练,他在警校心理素质的训练成绩现在还保持着最高纪录,多年来都是把后辈远远地甩在后面。

但是这时他心里却有点儿打鼓。

此刻心里同样忐忑不安的还有负责验尸的刘松。

当灯光瞬间洒满整个停尸房的时候,刘海安详地睡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一切都无法再与他产生任何联系,他已然听不到外面微风轻抚窗台的声音,听不到汽车飞驰而过的呼啸,听不到醉酒青年走在路上放肆的呼喊和歌唱,无法看到窗外映出的温馨的万家灯火和人们脸上挂着的愁容或笑颜,虽然那些都是他曾经拥有过的,但他现在已经无法对这一切做出回应,哪怕是任何消极的回应。

于是,死人成了世界上最寂寞也最为冷漠的人。

刘海面部僵硬的肌肉渐渐地干结,这对刘松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这时的刘松正在尝试将刘海的尸体重新检查一遍,不然他将抱着巨大的愧疚。他认为自己唯一的职业责任感就是对尸体负责,不然如果他不能完全搞清楚,将是对死者最大的不公平。

当他发现刘海腿上的刀伤是死后所伤后,就对其他可能的死因产生了巨大的好奇。回到验尸间的时候,他看着刘海的脸庞思索着。

他内心跳出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解剖。已经是夜晚时分了,他立马打电话告诉家里人他今天不回去了,明天还说不好。当他心里涌出工作的热情的时候,便不想被打断,这一点,他和张起扬很像。

但是正当这时,他收到了局里的通知,西阳区的一个科长连同一个科员被杀,需要人手,要他立马过去,这是命令。

他们向来分得了“轻重”,刘松想。

但是他已经开始后悔把未完成的验尸报告交上去了,不过职业本能还是促使他去完成。

刘松此刻心情复杂地看着刘海,他把刘海当作一个可以对话的生命体,心里压着一丝愧疚。因为他非常清楚,对于验尸官来说,时间是最为宝贵的,时间越长,他能获取到的信息就越少,也越不精确。

这时刘海胃部的两块交叉的深色区域引起了刘松的注意,交叉的区域颜色更深一些,两块区域各自的颜色深浅也不一样,一般这应该是组织受损留下的痕迹。

只是刘松没有注意的是,刘海的嘴巴僵硬地微张着,嘴巴已经近乎凝固的组织上有了几个松动的裂纹,这说明……

尸体被人动过!刘松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这样的一个念头。

刘松的双脚好像被黏在了地上,丝毫无法移动。他突然意识到这次的工作很可能完全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