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人生快车

窗外的景色难得的美。

天空是纯净的蓝色,路两旁的植被或嫩黄,或浓绿,像被水洗过了一样,泛着油亮。列车已经飞驰了两个小时了,两边的景色依然纯净、明亮,色彩鲜艳得有些不真实,像是画笔画出的世界。

张起扬把头斜倚在窗户上,他有些累了,眼睛微微地闭着,不让太多的光线进入眼眶。

史进就坐在对面,看着张起扬,依旧神秘地笑着。他面前的桌板上放着一听开启的啤酒,不时地拿来啜一口。

张起扬睁开眼睛的时候,感觉窗外的光线一瞬间就填满了整个车厢。

车上只有他们两个人。空****的车厢,随着车轮呼啸着摩擦的声音轻微地摇晃着。

张起扬站起身,一遍又一遍地环顾着整个车厢。他像只猎犬一样嗅着空气中任何一点点残存的气息,但是了无所获。

“人呢?”他猛地回过头来看向史进。

“他们还没上车。”史进脸上一贯神秘的微笑。

“该死!”张起扬这时心里十分惶恐。

突然,列车好像钻进了一段隧道,车厢里突然黑暗了。

漫长的隧道、温暖的黑暗,大概像人们深处子宫的时候赖以生存的黑暗。张起扬感觉像要面临自己的初生。

当暖黄色的光照射进来的时候,一对夫妇上车,相互依偎着。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婴儿,他的小脚丫顽皮地不断往上蹬。

他们年轻,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他们也让张起扬瞪大了眼睛。

“爸……妈……”张起扬始终无法表达自己心里的万语千言。

尽管张起扬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接近于一种嘶喊,但他们依然听不到。

张起扬喊累了,身体也疲倦了,瘫软在座位上,眼神中浸透着期望。

一个目光倔强的孩子上来了,他走到夫妇的后面,坐下之后就开始说话,嘴巴不停地开合着,却像是在自言自语。

声音只是隔了一条过道传过来,却变得不是很清晰,回音被拉得很长,又或者是加了混响的效果,像那声音是需要回溯到十几年前,从时间的裂缝中缥缈而出。

“我喜欢乐乐和可可啊,我喜欢跟它们一起玩……我感觉只有它们才能理解我。”孩子一本正经地说,眼神中却好像笼罩着一层疑惑。

“我喜欢数学,我喜欢它严密的逻辑,它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你输入一个确定的值,它也能给出一个确定的结果。只要我对它有所掌握,它就永远不会欺骗我,但是……”孩子咬了咬嘴唇,眉毛挑起,“但是人就不是这样,人会说谎,会狡诈,会欺骗自己,人也会欺骗别人,会欺骗我!”

孩子说到“欺骗”的时候眉毛已经挑起得有些凶狠了。

“所以我喜欢跟数学打交道,不喜欢跟班里的同学玩,又怎么了?”孩子理直气壮地说,但是语气中还是流露着委屈。

“我还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说我固执,我固执是因为我是对的啊!”孩子的语气变得更加的急促和激烈。这声音好像是从回忆深处传来,伴着回声不断地冲击着张起扬的耳膜。

然后是一个女孩儿走过,姣花正对月,步履生凡尘。

是蓝欣。她的目光依然是那么温柔,她的脚步依然是那么坚定。

“我喜欢你啊,是因为你跟别人不一样吧。有人说,爱情是两个人在茫茫人海中发现了彼此的特质那一刻产生的,谁说不是呢?”张起扬听见她开口了,“不过这也有可能是我在欺骗自己,但我愿意这样被欺骗。”

“好啊,我答应嫁给你。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你都要在我身边。”蓝欣的嘴角向上扬起。

张起扬看着,努力回想自己当时的回答。

然后蓝欣好像变了一种表情,脸色变得灰暗,眼角慢慢地堆砌出晶莹的泪光。她抱紧双腿,头微微地低着,声音颤抖着,每说出一个字都伴随着抽泣:“你说,我会不会以后都不能怀孕了?”她说完之后眼泪也跟着涌出来。

张起扬想冲过去,却发现自己无法移动,双脚被紧紧地黏在地上。他只好嘴里喊着,想说些什么,他首先想到的肯定是慰藉的话语吧,但是当嘴巴猛地张开的那一刻,却不知道到底要说些什么了。

“蓝欣……”他嘴里只是慢慢地挤出她的名字。

张起扬看着蓝欣的泪水淹上脸庞,看见她最无助的样子,但是令他最为痛心的是,却没有看到自己在她的身旁。

张起扬的脑袋因为努力回想而变得膨胀,他开始试图回忆自己当时是否给过蓝欣一个依靠的肩膀,是否将她拥进怀里。

此刻,张起扬像是乘坐了一列人生旅途的快车,记忆中形形色色的人物开始在这里重现,而张起扬在人生的回忆中游弋了一遭。

继而踏上列车的是冬明晨,他是记忆中几年前的样子,那时他刚退役不久,初出茅庐却不莽撞。张起扬想起了他那冷静的眼神,还记得他碰上的第一个案子,当时一个人借了高利贷,债主天天上门逼债,泼油漆,刷字报,大大的血红色的“欠债还钱”的字样,触目惊心,剪断电线,于是整家人晚上只能在黑暗中度过,这个人的妻子终有一天忍受不了那血红色的压力和屈辱,从阳台上跳了下去。

冬明晨看到那个人的妻子摔出的鲜血,像极了门口泼上去的红色油漆。

后来那个人提刀出门,废了债主的一条腿,当鲜血顺着刀流下来的时候,刀片上明晃晃地闪着光,里面印出那个人扭曲而纠结的脸庞,然后他将砍刀深深地嵌进了自己的脖子。

那时冬明晨问过张起扬的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会这样?”

与冬明晨同行的还有以前的同事,他们都是意气风发的模样。

接下来上车的是王元,刚刚毕业的他,身体里涌动着正义的热血,那热切的目光仿佛随时都在说:“咱们大干一场吧。”

是啊,大干一场吧,警察的大干一场在于什么呢?没有惊天动地的大案,就要处理好鸡毛蒜皮的小事。发现丝毫罪恶的火苗,都要将法律执行到底。

张起扬看过去,那是一个满心维护正义的小伙子。

然后几乎所有的人都开始涌上列车了,他们从张起扬的眼前经过,带给他一星半点的片段式的回忆,他们每个人都是那么鲜明与生动。

李国胜好像在说:“我爱孩子,我没有错。”

可是爱与正确不一定站在一边。

孙莉的手好像在紧张地抖动着:“我应该注意到的,那个就是欢欢的身体。如果我早点儿注意到,可能……可能他就不会……”

杜雨没有说话,脸上的肌肉有些**,遮上了一层阴霾。她洗刷了以前的自己,却会留下永远的愧疚吧。

然后是张立昌,他的脸色像蒙上了一层白纸,张起扬在想他是否无辜。

不断地有人涌进车厢,车厢内的空气变得压抑,变得令人捉摸不透,让张起扬感到窒息。

他的脑袋开始有些昏沉了,像一大堆回忆涌入之后的膨胀和疲倦。

史进还坐在对面,眼神中闪着光,微微地笑着。

张起扬突然想起,在这趟自己人生旅途的列车上,只有史进是最初就在车上的,好像史进贯穿了自己的一生。

他突然习惯性地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张纸,那是张牛皮纸,可能是要长久保存。上面是一份名单,有两列,中间清晰地被一条很粗的黑色的分割线分开,好像这两边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一边写着:史进、冬明晨、王元、吴文未、李国胜、孙莉、杜雨、张立昌……

而另一边……张起扬看过之后感觉手足无措,随后一团疑惑向他袭来,他的窒息感好像又加剧了。

在下一秒钟吸气的瞬间,张起扬将头伸出窗外,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但是凸入眼帘的却是玩具,一件又一件硕大的玩具,它们甚至比张起扬的个头儿还要高,小熊玩偶在张起扬看来已经比真实中的熊还要庞大了。

列车就是在玩具沙盘的轨道上飞速地行驶着,周围的树木呈现出鲜艳的绿色,但那其实是鲜艳的玩具。等到张起扬抬头的时候才发现一张孩子的脸,孩子笑着,单纯地为玩具火车可以奔驰而欢笑。

孩子的那张脸,那么的大,像遮蔽了天空,而张起扬此刻就像进入了巨人国一样。

孩子每笑一下,那张脸也会跟着靠近。

张起扬突然又想找出那个名单,他想看看孩子在名单上的哪一边,因为他觉得眼前这个孩子对他很重要。但是他的手被死死地卡在窗户上了。张起扬扭动着身体试图挣脱,但都是徒劳的。当他发出一声接近呐喊的声音的时候,他只是躺在椅子上,猛地睁开双眼。

“做噩梦了?”史进看着张起扬脸上的汗流下来。

张起扬急促地呼吸着,眼睛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是史进家里,然后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回应史进的话。

“我要走了,”史进站起身来,“以后我们可能再也不能见面了。”

“走?去哪儿?”张起扬一时没反应过来,马上问道。

“还不知道去哪儿,但是我不想在这里待了,可能到处去转转,”史进顿了顿,“但是应该不会回来了。”

“什么时候走?”张起扬急切地看着他。

“等你让我走的时候吧。”史进说。

张起扬想着,我让你走的时候?我当然是不希望你走的。

因为他觉得史进是真实的,有时候真实的就像另一个自己。

但是他现在要走了,张起扬的心思刚从梦的世界中回来,在现实当中,又开始乱了。他躺在催眠椅上,闭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史进说着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