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融进雨水的血
死者张立昌的儿子叫张丰年,他是第二天下午到的,在收到张立昌死在家中的消息之后连夜赶了回来。他在美国的金融行业中摸爬滚打多年,现在已经做到了管理层。
王元见到他的时候对他的印象也没好到哪里去。王元想,年轻人野心大,想去更大的世界闯**打拼无可厚非,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将老爸一个人丢在家啊,更何况张立昌的情况还有些特殊,曾患过精神病。
“长得倒像青年才俊,不过办事也太不靠谱了吧,把他老爸一个人放家他倒放心。”王元说道。
这话到了冬明晨的耳朵里,就变了一种味道。是啊,把患过精神病的老爸一个人丢在国内,他也放心?一个猜想在冬明晨的脑海中浮现,现在还不知道这个猜测有多大的可能性。
在经历过孙莉的案子之后,冬明晨体会到破案的时候需要尽量考虑更多的可能性。还有一点很重要,也是这一点才让冬明晨产生这个猜想,那就是精神病无论如何诱发,都不一定是案子的重点,重点是精神病这个头衔可能被利用。
这个猜想只是一种可能性,所以冬明晨打算缓一缓再见张立昌的儿子张丰年。他打算先去找报案的那个人。而王元,冬明晨给他安排了其他的事。
那个经常找张立昌喝茶的同事叫王大川,他也是东阳区人民医院的外科大夫,比张立昌小两岁,还没有退休,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带有一种特有的温和。这大概是长久以来的职业习惯练就的品质,加上年龄越来越大、人生越过越短的沧桑感的外在表现,可能他经历过太多的风浪,才能如此平淡。
他的家里也是平淡之处求得真滋味的布设风格,淡雅的暖色调让人的身心一下子放松下来;冬明晨进去的时候,眼睛都忍不住要闭上,看看能不能嗅到野外的清新。
“我们平时经常一起喝茶、聊天儿,”王大川说,“其实他平时也没有什么其他的爱好。”
“他是因为精神病离职的,别人都这么说,你觉得呢?”冬明晨抿了一口王大川泡好的茶,只喝了一口,冬明晨就觉得果真和自己平时用大杯子随便冲出来的味道不一样,又解释说,“我是说你觉得他平时怎么样?”
“这个……”王大川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他鼻梁上的皮肤有些苍老了,上面留下两块眼镜压出的痕迹,“其实,我想说一则事件,这个外面很少有人知道,不过我是亲历了这个事的。”
冬明晨脑子一转:“你是说他并不是因为精神病离职的?”
“嗯,不是。”王大川低头抿了一口茶,他一眼看过去是有些学究气的,不过这样的人同时也给人一种真诚有原则的感觉。
冬明晨心里默默地想,果然不是,这个起码证实了他心中猜测的第一步。
王大川说话的时候很平静,不予置评地叙述着,像在讲一个故事。
事情是这样的,张立昌虽然在东阳区人民医院当了几十年的外科大夫,但他的医术与其他医生相比还是稍有逊色。因为他有足够丰富的从医经验,所以才可以在医院吃得开,但他在外科始终挑不起大梁。
这是张立昌平日里的一些情况,但事件的主要起因还在于一场手术。
两年前,东阳区的幸福里小区进行过一次小规模的改造,只限于最早建起来的那几座楼房,翻修的工人大多都是外地来的,挣几个辛苦钱。其中有两个南方来的兄弟,哥哥叫孙道康,弟弟叫孙道力,兄弟俩年纪轻轻,常年都在这里做工,老大刚结婚一年多。
翻修楼房本身就是辛苦的工作,但是工人们都习惯了,甚至也习惯了在恶劣的天气下工作,比如下雨。
也正是在一个雨天,孙道康兄弟俩接到了工头布置的任务,明天之前要把二楼的架子搭好,这样才不耽误第二天的进度。
两人是合伙搭架子的老手,干这活儿轻车熟路。因为下着雨,他们心里多少都会有些不情愿,但是因为会单独加工钱,咬咬牙也去做了,这也不是多大的事。更何况不能惹着工头的老虎尾巴,毕竟以后还要在这里工作,搞好和工头的关系总不会错的。
这是他们早就明白的处事手段。
那天下雨的时候,天有些昏暗,并没有打雷,但是孙道康掉下去的时候,却好像发出了雷鸣般的声音。
孙道力站在架子上,腿几乎都动不了了,好半天才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喊。
孙道康脚下踩滑了,掉了下去,楼层并不高,但是当孙道力冲向孙道康的时候,吓得腿都软了。
地面上放着一段折弯的钢筋,而现在,这段钢筋深深地穿透了孙道康的脖子,血液浸透了上面的锈渍,同样也融进了雨水和泥土。
幸运的是,孙道康被及时送到了医院,而且,钢筋虽然穿透了脖子,却巧妙地避开了主要的血管和气道。孙道康暂时保住了性命,但是需要做手术将钢筋取出来。
这个手术很危险,难度也很高,一旦触及要害部位,就会危及性命。脖子这个地方,是人身体最脆弱的地方了。
当时外科的主刀大夫做这个手术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其他的人,按说没有这个资格,但是当时的主刀大夫刚下手术台,实在太累,就将这个手术交给了张立昌。
张立昌欣然赴命,但是生死转瞬……手术中,孙道康的动脉破裂,加上原来就已经失血过多,就这样没救过来。
至于动脉破裂的原因则成了谜,意外,还是人为,还是人为的意外?无人得知。
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孙道力疯了。
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孙道力心里憋着一口气,一同做工的工人们也憋着一口气。
孙道康结婚一年半,老婆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六个月大。孙道力也为嫂侄憋口气。
工人们曾到医院讨说法,医院为了不把事情张扬出去,也没报警,要私了。
孙道力也过着一边做工一边讨说法的日子。
不得不说,这件事医院要承担很大的责任,其实严格来说,主刀大夫在的情况下,说什么都不该让张立昌来手术的。
张立昌被停职,而工人们工作的工地正和他在一个小区,他少不了面对他们的质问,只好将自己关在家里。
医院并没有承认自己有任何过失,只想赔钱了事,直到孙道力想去法院告张立昌。
但是与此同时,一个令人惊讶的消息传来了—— 张立昌病了,患了间歇性精神病。
孙道力突然手足无措了,他一直憋在心里那口气无处发泄了。
后来,张立昌也脱责了,因为间歇性精神病。
冬明晨听的时候很认真,他习惯听别人讲故事了。
“所以你觉得张立昌在家里被逼疯了吗?”冬明晨问。
“也许吧,他一个人憋在家里,而且每天还要面对那么大的压力。”王大川说。
“当时他儿子呢?”冬明晨的眉头微微地皱了一下。
“丰年当时在国外,后来回来的,老爷子得病之后立马赶回来的。”王大川好像是想了想才说的。
“那张立昌之前出这么大的事,他儿子不知道吗?”
“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可能知道,也可能老爷子没有告诉过他。”王大川说,然后又皱了皱眉,“这事和丰年有什么关系吗?”
“没事,我就随便问问。”冬明晨说,然后又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你觉得他患病之后,状态怎么样?”
“我去找他的时候,还可以。他总是很平和,他本来也就是那个脾气,很平静的状态。”王大川说,接着又补充道,“不过他是间歇性精神病,可能状态也得分阶段的。”
“你是说,你见他的时候一般都和以前差不多?或者说看不出来患病?”冬明晨问道。
“嗯,差不多吧。”王大川又扶扶眼镜。
冬明晨回去的路上,思来想去,同情孙道康,同情孙道力,突然又有些同情张立昌,只是不知道,他应不应该被同情。因为自己的猜想还没有被推翻,也还没有被证实,一切都还不好下定论。
冬明晨回到警局的时候,突然想同张起扬说起自己的猜想,但想到张起扬早就离职了,心里突然感到一丝异样。
冬明晨只好到门口抽烟散心,感到胸口像被棉花般的东西塞住了。
冬明晨吐出一口烟,看着烟雾飘散,他的目光也茫然地飘向远方。他又吸进一口烟,突然有些怀念以往和张起扬并肩战斗的岁月,那个时候他们总是有用不完的精力……
他记得自己曾经在G省的一座高架桥上救了他一命,记得当时张起扬看向他的眼神,那种眼神和平时工作中的眼神不一样,像是温情在眼眶里化成了一汪水。他也记得张起扬的雷厉风行,敢和任何人叫板,记得他的说一不二,那种天下第一的正确而有自信的魄力。
但是,关于张起扬,他好像仅仅记住了这些。
冬明晨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其实仅仅了解工作中的张起扬。
冬明晨吐出烟雾的时候,那烟雾看上去已经淡得像哈出的一口水汽。
冬明晨努力地回忆着,他不能被一个“好像”说服,可是他的意识好像渐渐模糊,嘴里不停地嘬着烟。
虽然他感觉到不断沉入大脑的尼古丁会像宇宙爆炸一般把记忆冲击成更加细小的碎片,但他还是抽着烟,也想着。
烟雾漫上冬明晨有些迷惑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