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情非得已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人生只是一场虚无,发生的一切全部都是幻境。只有当你死去的时候才会恍然大悟——从来就没有母体孕育,没有呱呱坠地,没有深仇大恨,没有生老病死,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一次隔天就会淡忘的梦。梦散了,人也消失了。我是谁,从哪里来,要去往何方。这些都不复存在,一切不过虚妄而已。

很长时间以后,我还是会忍不住回忆那天和颜徊的对话。果真应了那句话,人们只愿意相信他们想相信的,而非真相。在此之前,我一向认为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我理性,勇敢,从不畏惧任何真相。直到现在我才真正明白自己才是真正的愚蠢。这世界上的大多数人只是假装愚昧而已,毕竟傻子的生活总是轻松而省力的。

那天以后我颓废了好一阵子,整日在小胖妞家混吃等死。

小胖妞对于我这种每天不吃不喝、不洗澡不刷牙的生活方式始终抱着极大的反对态度。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才十五岁,从那会儿开始她就养生——热水泡脚,每天一个苹果和一杯深绿色的蔬菜混合汁,绝对不会落下一顿早饭以及晚上10点之前必须睡着。

“你每天这么按部就班地活着不累吗?”高二那会儿我坐在班级的角落里吃着泡面,她跑来制止我,告诉我这东西是垃圾食品,我记得我是这样问她的。?“不累啊。就你天天吃这东西,肯定没我活得长。”她总是振振有词。

“像你这么活着,还不如不活。”我没再理她,把泡面碗里的汤都喝个干净。

那是我们第一次吵架。冷战了三四天,后来我给她写了一封很长的道歉信,这件事才算过去。

我躺在**回忆着这些,痛苦无比。我本就不是初锌,却总是割舍不掉那些曾经在她身体中发生过的事情。

事情的进展发生在2016年4月22日。北方的春天原本就喜欢迟到,在这个过渡的时期,天气总是很干燥,风很大,要是站在空旷的广场上,魂都能给吹飞了。

可这天偏偏下了一场空前绝后的暴雨。电闪雷鸣,有点恐怖电影的味道。

小胖妞和宋炀窝在家里看电视剧。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们已经习惯了我的存在,并把我视作新的朋友。

他们为我的郁郁寡欢而担心,宋炀甚至拐弯抹角地找了个在做心理医生的同学来为我开解。虽然没什么用,却是这段黑暗的时光中唯一的一丝温暖。

当董春雨浑身湿淋淋地站在门口的时候,我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她和那个女孩接吻的画面。

如果真的可以实现永生的话,人类就不再把繁衍后代当成一种使命,那个时候,爱是不是就可以更加广阔了呢?那个时候的世界会不会更加宽容、更加自由呢?

“你得跟我们走。”董春雨直接无视了小胖妞和宋炀的热情招待,用她湿漉漉的手抓住了我的肩膀。她的语气还是那么强硬,不给人回应的机会。

“去哪儿啊?”小胖妞大大咧咧地问。

“去我们公司,现在有急事,我们需要她。”董春雨回答的时候,已经拉着我出了门。

“那你也得让她再穿件衣服啊,外面那么冷,只穿睡衣怎么行。”小胖妞说着,便跑回卧室帮我找起衣服来。

“这么晚了,还去公司啊。”说话的是宋炀,他站在门口看着我们,语气充满了疑惑。

董春雨虽然还是一副很着急的样子,却也不得不停下来。

“嗯,有点急事。”她心不在焉地回答着。

这时候小胖妞拎了件大衣跑了出来,递给我的时候,还不忘了嘱咐董春雨:“那个,她最近心情不大好,你……你对她好点。”

董春雨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

车里的暖气开得很足。我仍然裹紧了大衣,死死地抱住自己的身体。

“到底什么事?”

“郭易可能快死了。”董春雨说。

我心头一紧,后来想起此郭易非彼郭易,稍微放松了一下。果然人都是自私的吧,永远也无法做到平等。

“怎么回事?”

“还记得他当时替你挡了一刀吗?没及时去医院,导致伤口感染,前几天也不知怎么的,他妈突然发起疯来,对着病**的他砍了几刀。现在的他已经奄奄一息了。”

“我们就算去看他也应该去黑省啊,去你们公司干吗?”

“他在我们公司,现在只有你能救他。”

“你开什么玩笑!”

“你觉得我会拿人命开玩笑吗?”董春雨有些生气,“我们公司一直在研究如何延长人类寿命,这你也是知道的。而永生计划,你多少也了解一些吧。我们目前在这方面是国内甚至是全世界具有最前沿的力量。完全有足够的实力对抗大多数绝症,甚至可以创造起死回生的奇迹。现在任何医院都救不了他了,只有你。我们已经用最快的速度把郭易转移过来。现在万事俱备,只差……”

“只差我?”

“千万不要参与董明光的实验!”

“不要同意!”

颜徊和阿驰的话再一次在我耳边响起。

当时我还觉得莫名其妙,信誓旦旦地认为这种情况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如今当董春雨告诉我,只有我才能救郭易的时候。如同被闪电击中一般,那些细小的事情拼凑起来,我终于知道这个所谓的“永生”项目到底是如何进行的了。

车子一路向南,街边的房子越来越稀疏,车辆越来越少。没有人说话,只有机械的声音。

“咚咚”,是敲窗户的声音。我转头去看,外面漆黑一片。

“什么声音?”我问。

还没听到回答,便看到正前方的车窗上紧紧地贴着一张硕大的脸。

那张脸足有洗脸盆大小,眼睛处只是两个漆黑的窟窿。它的舌头很长,耷拉到胸前,我甚至可以脑补那东西身上散发着恶心的腥臭。

董春雨立刻踩住刹车,我由于惯性向前晃了一下。后面紧跟着的一辆车,立刻贴上了我们的车屁股。

一时间鸣笛声、叫骂声此起彼伏。

董春雨下车,抓住那东西杂乱的毛发,将它从车窗上撕扯下来,狠狠地摔到地上。

它的身体很扁,好像一个被什么压得扁平的人。下半身像被子一样叠在地上,支撑着没有骨头的身体。

这是火车上那个……

那人皮被董春雨打得连连惨叫。我也走下了车,想去看一看情况。

却看到孙悟空从后面刚刚追尾的那辆车上走下来,不由分说地将我拦腰抱起扛在肩上,以飞快的速度向路边的树林深处跑去。

“你干什么啊?放我下来!”我耷拉在孙悟空的肩膀上,拼命地捶打着他的后背。

他终于逐渐减速,回过身来望向过来的方向,见没人过来,终于把我放下。我还没等站稳,他忽然跪在我的面前,捂着胸口气喘吁吁,看起来非常痛苦。我本想关心一下,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脸上、手上,忽然长出了密密麻麻的毛。最后变成了那日在小胖妞楼道中袭击我们的猴子。

我吓得连连后退了几步。

“永生。是永生把我变成这个样子的。”猴子说。是的,猴子开口说话了。他还在继续说话:“永生后,我的身体里多了一种能够产生迷幻效果的能力。只要我散发这种物质,传达到对方的大脑,人们看我的样子就是人类的样子。其实我本身还是猴子。不过这种能力非常不好掌握,需要消耗很多精力和体力。所以总是维持不了太久的。”

“我要回去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里听他说这些奇怪的话,我转过身要逃,却被他拦住。

“姐姐,只要你想,我马上就带你走。这个实验有不可预料的灾难,不要去。”他虽然跪着,可眼神却很坚定。他看着我,让我有些动容。

“可是……可是我走了以后,郭易怎么办?再说,我也确实是好奇到底凭什么这个实验我说可以就可以。”

“因为,你才是永生的源头。你是我们的神。”

“神什么神,我看你是神经病吧!”我大骂着。

可那猴子并不为所动,它缓缓地抬起手,指了指我的身后。

在此之前的某一时刻,或许我也曾想过这样一个场景——我站在高处,睥睨着脚下那些虔诚地跪拜的人们,高傲而冷漠。

当这一切变成真的时候,我却只感到荒乱和不安。

悟空站在我身后,扶着我的胳膊,以凸显我的身份。而我却只是借着那微弱的力气,防止自己腿软而瘫倒在地上。

眼前跪在首位的是一个彪形大汉。他没有抬头,借助月光,我却可以看到他颤抖的肩膀。

他的身后黑压压一片,跪着的、匍匐着的奇形怪状的人影。

“这到底怎么回事?”我转过头小声地问悟空。

“您赐予我们永生,就是我们的神,跪拜是很正常的事情。”离我不远的大汉忽然抬起头来。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仅听声音便觉得此人相貌也一定恐怖至极。

正在我努力消化这些话的含义时,忽然感到脸上痒痒的,用手划拉了一下,竟是一只巴掌大的蜘蛛。

我顿时大惊失色,甩掉它,惊声尖叫。

“不得无理!”大汉忽然站起来,动作极其迅速,抓住那只蜘蛛扔到地上,像捣蒜一样,对准它飞快地跺脚。

一分钟后,大汉再一次跪了下去:“小辛,大家看您回来了兴奋,只是想凑近了看看您,吓到您了吧。现在属下已经惩罚它了。”

我看着那只支离破碎、惨不忍睹的大蜘蛛,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几秒钟之后,那家伙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恢复了原状,飞速地跑到大汉身后去了。

“小辛,我们知道您把以前的事都给忘了,所以不敢展现自己的本来面貌见您,可是我们能力有限,无法维持这种状态太久。您有个心理准备,我们可能要变回去了。”大汉一口一个小辛,叫得亲近,可又“您”“您”的,把这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亲近给拉远了。

我还没来得及对他的话做出反应,大汉的身体忽然膨胀了起来,不断有黑色的毛发钻出他的衣服。眼前一片跪着的人影也都开始扭曲着身体。一时间呻吟声、衣服撕破的声音此起彼伏。

这让我想起了午夜变身的狼人传说。

几分钟后,那大汉变成了一头两米多高的大熊。

“你……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呢?”我弱弱地问着,一边寻找着逃跑的机会。

“我们只是在保护你。”是悟空的声音,可是他的嘴却没有动。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发出的声音,这一切诡异极了。他继续说道:“你不要害怕,这是我们之间沟通的方式。这仍然是依靠你赐予我们的那种物质,直接将思想传递给对方的大脑,让对方以为听见了我们的声音。”

董明光曾经说过大自然中有很多动物和植物都会挥发出一些带有迷幻作用的分子,亘所产生的最强,那是一种叫作聚唑仑的化学物质。

我忽然想起当时在董春雨家遇到那些虫子,它们当时好像一直在叫我的名字,而董春雨却听不到,原来是这样。

难怪强仔的老婆直接来骂我,他们早就知道这些虫子是针对我而来的啊。

“不……你们是妖怪!”就像别人说我一样,我也用上了这个词语。

妖怪,到底谁是妖怪呢?对于那些不断伤害我的人们来说,他们反而更像妖怪呢。

“孩子,我们不是妖怪,‘妖怪’这个词是人类对我们的诟骂。我们只是一些变异者而已。”熊瞎子伸出手想要摸摸我的头。我本能地躲开了。

他讪讪地缩回手继续说道:“当年秦始皇求长生做了很多试验。而我们不过是沾了那个试验的光而已。”

这时,我想起了老张头讲的故事。

“你不会是当年原始森林里的那头熊瞎子吧。”他点了点头。

“几千年了,我们一直守在你的尸体身边,你是我们的希望,我们一直等待着你成为人的这一天。期盼着你能带领我们开疆拓土,创建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国度,而不用像这样东躲西藏的。”熊瞎子继续说道。

“不管真相到底是什么,我想我都不会带你们做这些的……”

空气仿佛凝固一般,没有人再说话。我可以强烈感受到他们的失望,我甚至看到了熊瞎子转过身去抽泣的样子。

许久,他呜咽着转过身来:“小辛啊,你可以不带我们创建国度,也可以自作主张地割舍掉我们几千年的感情。我们活得也够久了,可以偶尔承受一下这样小小的失望。”他嘴上这么说着,可但凡有点智商都能看出来他的委屈。

“可是想起那些事情会给你带来巨大的痛苦。所以我们一致决定,阻止你再参与‘永生’实验。”

“为什么?”

“因为你一定会回想起来那些被你刻意忘掉的事情。”说话的是悟空。

“我记得在黑省见到你的时候,你不是希望我想起来吗?”

“那是我的私心。”悟空说到这里,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睛继续说道,“可是想起来你会痛苦。我不愿意你痛苦。”

“哎呀,哎呀,我好像错过了什么……”是谁?那人皮从不远处的黑暗中出现,“刚来个调虎离山,没想到竟然错过了这种精彩的画面。”

我身体不由一抖。虽然夜色中的光线原本就弱,却仍然没有掩盖住人皮相貌上的恐怖。后来我才知道,人皮曾经也是人。所有的变故都发生在秦始皇时期的第一次永生试验中。人皮是当年试验品中的一员,不过是个失败品,就像强仔一样。虽然他得到了永生,却是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哎,要我说小辛回忆不回忆起来跟你都没关系。人家自始至终都没看上过你啊。”人皮原本是对着悟空说着,忽然把头转向我,吓了我一跳。他还是和火车上一样,喜欢一惊一乍。等等,难道在火车上用幻觉传递给我信息的不仅仅是孙悟空,还有他?

想到这里,我好像受到了些启发,之前经历的种种,一时间全部跑到脑子里。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感觉有一双大手,在我的后背上,一直推着我前行。原来这一切都不是巧合。

于是我站直了身体,坚定无比。

“你们越是告诉我全部想起来会痛苦,我就越想知道我到底忘记了什么。不管你们怎么说,我还是会去的,去救郭易,去找回自己。”

悟空还拉着我,不愿放开。这时人皮插了进来,硬生生把悟空的手从我的手上拿下来。

“对,现在这种情况是,我们希望她想起来,小辛也希望能想起来。我们要做的就是完全支持她本人的意愿。”最终,人皮得出了结论,并且提出了解决办法,“其实这世界上还有个人跟小辛的情况一样,她当年也吃下了亘。不过现在为止还没有人找到她。反正我们的时间长着呢,我们可以去找她。让她带我们建立属于我们自己的国家。”

“这个人是谁?”我问这话完全是出于好奇,原来这个世界上,我也不是孤独的存在了。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悟空把我重新送回路边的时候,董春雨已经找来很多帮手进到树林里去找我。她神色慌张,看样子她也并没有她自己所说对这个实验那么自信嘛。

夜风轻拂我们的头发,清冷的空气让我格外清醒。

我站在车前,回过头去看刚刚那片漆黑的树林,又看了看深邃的夜空。我们生活在这浩瀚的宇宙之下,万物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些关系纵横交错。我们不会知道此刻发生的那些细节,就是改变我们未来的伏笔,我们拆穿了一些谎言,觉得自己无比聪明,却永远不会发现其实还有更多更大的谎言盘桓在生命的角落里,有的可能会在某一时刻突然出现,害得你死不瞑目,有的就这样随着死亡永远掩盖。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这些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知道自己是谁,真正要做的是什么,以及到底怎么做,才可以问心无愧、无怨无悔地继续生活下去。若是死了,也就结束了;若是像我这样可能永远不会死的,那便更要小心翼翼地活着,因为一旦出现了什么让人后悔的事情啊,那后悔就会永永远远地存在着了。

“放点音乐吧。”上了车,我靠在椅子上,竟然感觉到无限疲惫。

音乐声缓缓响起。我闭上了眼睛。

“其实你算准了我肯定会同意救郭易的对吧。”我听见自己这么说。那是一种毫无感情、枯朽干涸的声音。

董春雨没有回答。就算是没有回应,我仍然继续说了下去。

“你们从一开始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从让初锌吃下亘那一瞬间开始,这个实验计划就已经开始启动了对吧。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一个前提下——你们早就知道,我从初锌身体里面分离开之后,一定会秉承着初锌的记忆继续生活。这一切其实就是那个蒋教授的实验吧,我记得叫什么‘人格的定向培养’。我曾经在网上查过,这个理论就是说在特定环境下,可以培养出特定的人格。就是说你们这么多年的监视培养,计算好每一步,就是为了今天的实验。你们把初锌放在这个所谓的“楚门的世界”中,把她当成实验品,每天记录她的生活起居、吃穿饮食。同时安排不同的人制造各种事件让她经历,比如小学三年级钱杰偷笔而被退学,比如高中特意安排郭易接近她,当然,你们不可能做到电影那样封闭,因为初锌的爸妈自始至终都讨厌你们的勾当,他们当然也不可能让你们把初锌当作小白鼠一样观察。为了保证事情的隐秘性以及实验的正常运行,你们花了重金雇用我身边的亲戚,买通所有你们能买通的不能后期安排进我生活的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初锌所去的幼儿园也是咱们BIG集团出资建立的,恰巧就在初锌家的附近,刚好在初锌该上幼儿园的年纪建成。从小到大,她一直没有走出过你们为她搭建的世界。包括大学毕业后的工作,也是你们先派人接触初锌的爸爸,透露出这里有一个工作机会的吧。”

比起这些,我更惊讶于董明光的绝情。他安排了一切看似是幸运的巧合,去操纵初锌一家子的全部生活。我十分想了解,当董明光看到多年老友用尽自尊,为女儿谋求一份他精心设计好的圈套时,到底是怎样的心情。

大雨拼命地拍打着车身,雨刷器不停地划拉着车窗,却仍然无法看清太远的路。董春雨开着车,始终没有接我的话。

“小胖妞呢?小胖妞也是你们的人吗?”

“她,她不是,她那么单纯,肯定做不来这种事。在高中的时候,我曾经特意挑拨,想让她离初锌远点儿,可她根本不受一点儿影响,不过反正初锌身上始终都有跟踪器和窃听器,活动范围也始终都在我们监控之下,后来我也没再做什么。那会儿我也小,刚跟着爸爸接触这个项目,还没有现在这样决断。不过幸运的是,她嘴巴大,心里藏不住事,她和初锌之间的那些小秘密,全部都会漏嘴给我。”

这个答案让我哭笑不得,却也终于放下心来。于是我继续说着我的推理。

“当然,偶尔也会发生你们不可控制的事情,比如说大学那会儿初锌找网友见面。那个网友就是你们不可控制的因素,为了阻止她见他,你们制造了一场交通事故。呵,那场事故死伤了多少人。当有一天,那些人如果知道自己的生活被毁掉,只不过是因为在一场实验中跑了个龙套,该是什么表情呢?”

急刹车,我由于惯性向前扑了过去,马上又被安全带拉了回来。一只流浪狗穿过车灯打出来的光束。我看着董春雨,她竟笑了起来。

“你知道吗?这种路况急刹车非常危险,很容易追尾,如果追尾的是大车的话,那么我们非常有可能因为这只流浪狗而丧命。为了这只流浪狗,为了你的道义,我们也会死,后面的车很有可能也因此陷入事故之中,当然,也可能会有人丧命。你知道什么是因小失大吗?这就是。那次交通事故,我们原本只是想让你延误航班,谁也没想伤及生命的。为此,我们也以其他的名义对死伤者的家属进行了巨额赔付。他们虽然失去了亲人,却得到了后半生的衣食无忧,怎么也不算是亏本的。”

“你这是偷换概念!这两件事能相提并论吗?一个是意外,一个是刻意为之。”

车子继续缓缓启动了。董春雨继续得意地说道:

“我们整个项目都是万无一失的。初锌生活上的一切都是我们筛查过的,难道你以为网络我们就监控不了吗?我告诉你,就连初锌什么时候开始上网找小电影我们都一清二楚。如果初锌的生活全都是我们刻意安排的,第一很容易露出破绽;第二流水不腐,为了让这个实验不那么死板,我们需要一些新鲜的、自然的人物穿插进来。我们每年都会放进来几个人走进初锌的生活。比如那个网友,比如小车。我们整个实验的成熟程度完全可以容纳各种不可控的变量。”

“假如这些变量中有一个告诉初锌真相,你们都会前功尽弃的,这么大的风险你们也不怕?”我想到了小车,他这个人没什么原则,在黑省的时候,几乎都不用逼问,他好像轻易就能把他知道的所有真相说出来。相当不靠谱的一个人。当年我在初锌身体里的时候,就一直在阻止他俩之间的恋情。没想到事情发展到今天,他们最终还是走到了一起。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吧。我已经干涉了初锌太多,如今分道扬镳,我再也没有权力插手了……

“如果你就是一个普通人,过着普通的日子,突然有个人告诉你你的生活全是假的,你活在监控之中,你会相信这样的空口白话吗?更何况初锌一直在我们的监控之下,一旦有人做出异常举动,会马上隔离,同时我们也会把他送上法庭,支付巨额的赔偿金。如果不是你从初锌身体中分离开来,这种观察实验可以持续一个人的一生。”

“而你之所以会开始调查这一切,是因为你需要寻找你自己。但是初锌不会,她就是她自己,不需要寻找。不过话说回来,随着初锌年纪的成长,她的人格的确越来越不好控制。我想可能是你的人格日渐凸显吧。在你高中时期,我们公司选中了郭易,经过一些安排,让初锌对他心生好感。不过这个实验最终还是失败了,最终他们两个人并没有在一起,却被一个不知哪里来的小车搅和了。后期我们发现,每当遇到感情问题时,你的人格才会凸显,控制初锌的身体。”

一直以来,我一直以为自己人格分裂,却没想到自己才是人家身体里面多余出来的那个人格。

而坠楼那天是我和初锌意见分歧最大的一次,“死还是不死?”我记得我是不想死的,可是那个人格却偏偏吵着要死,打开了窗户,我却摔了出来。

天空突然打了个响雷,全世界在这一刹那辉煌了一下,然后重新回归暗淡。

我接着她的话继续说道:“所以,在我变成我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是谁,董明光让人给我戴上铁罩和铁链,就是为了让我恐惧,失措,自我否定。这个时候,你的出现无疑给了我巨大的安慰,好消除多年不见的生疏感。其实你们早就知道那个男人不是郭易了吧。你们也知道他是永生之人。因为在遇到那只猴子的时候,你曾经说过,这些亘的变种身上有一种味道,你只要一靠近就闻得到。你还说过,那是死亡的味道。更何况郭易从高中起就是你们用来测试我的一员,你们怎么可能认不出他来。蒋教授临时换人或许真的是一场意外,所以董明光才会如此生气,他害怕这个突然闯进来的年轻人会让这一切功亏一篑,更害怕这个永生之人有什么别的目的,你们不好操控。可是你们却拿他和蒋教授没有办法。我想蒋教授至少是和董明光一样在这个项目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我望着窗外,回忆这些日子里的点点滴滴:“后来我住进了你的家里。这是你们故意露出的破绽,毕竟在公司里我不容易逃跑,这样你们就无法进行下面的步骤。所以你让我住到你家,故意给我希望,鼓励我重新找回初锌的身份。而当时假扮郭易的那个人,啊,我想你应该也知道他就是颜徊吧。他易容到了你家收拾屋子的时候,留下了二十多年前连环杀人案的报纸时,你其实已经发现了,但是你没有声张,你和董明光清楚这让我有探索真相的欲望,同时还想观察一下这个拥有了永生的人到底想做什么。所以你们需要我逃跑,需要我以为自己挣脱了你们的束缚。所以当时就算我不逃跑,你们也会假装疏忽放了我。不然那些后续怎么能顺利进行呢?就好像蝴蝶效应,而你们所做的就是计算住每一个关键点,让我一步一步地踏上最后你们设定好的结果。”

我说到这里看了看她,她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因为我身上有你给我的跟踪器,所以你很快就知道我去了小胖妞家。我以为我自己逃掉了,其实还在你们的掌控范围之内。颜徊的出现显然是意外的,但是在观察以后,你发现他对这个实验来说还是起到了推动作用的。”

“对,颜徊这件事当时的确非常棘手。也是我爸跟蒋教授最大的矛盾。我不知道蒋教授把他安排进来到底为什么。颜徊从始至终都只想毁掉这整个实验,这小子易容到我家把爸爸多年前的伤疤重新揭开,后来又无数次地想要杀你。所以当我知道这些后,我不顾蒋教授的反对揭穿了他的身份,让他没办法继续跟着我们。”董春雨说道。

“那么莫河之旅是你计划好的吧。”我继续询问。我记得当时是在网上看到那个叫“郭炸炸”的女孩留下的信息,才决定去莫河的。

“是我计划好的,本来我打算再透出些线索给你,可在那之前,你就已经决定要去了。”

“不是你?那火车上那个叫郭炸炸的女孩呢?也不是你让她来告诉我那些的?”我有些惊讶。那个女孩在车上莫名其妙指引我到莫河,然后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奇怪,难道爸爸除了我以外还派了别人?”董春雨也开始疑惑,那表情很认真,我相信她没有骗我。

我曾经在网上查找过那个叫郭炸炸的女孩,正如她本人所说,是个作家。同时我还发现,关于永生,关于亘,这个女孩写过很多相关的故事,绝大多数情节都发生在我身上的故事类似。这代表什么呢?我不相信这么多的偶然可以用巧合来解释,那一定另有原因。想了半天,也没什么线索。我继续整理董春雨这边的思路。

“莫河之旅是早就计划好的,途中带我回家,并不是你大发善心,你只是想让我发现那些负责观察初锌的实验员。你们把这个真相一点一点地撕开给我看,我呢也傻乎乎地被你们牵着鼻子走。而那个老张头,我说当时见他怎么这么面熟,他其实就是蒋教授吧,虽然他化了很生动形象的老年妆,可是他的手绝对不可能是九十岁老人的手。之前去小胖妞家的路上,我曾经无意中看到过关于他的新闻。可是这种一面之缘并没有让我立刻回想起来。不过幸好,在送郭易去医院的时候,无意中听到护士说老张头早就死了。我这才发现……等等……难道那个护士也是你们的人?”

看到她点头。我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之所以要设计老张头这个环节,你们不仅仅是想把真相透露给我,还想施展苦肉计,让我欠郭易一个很大的人情。在此之前,你特意撮合我俩,也无非就是为了扩大我对郭易的愧疚感。让我不得不同意救郭易,而救郭易就意味着同意参与实验。”我仔细回忆着在莫河的种种,郭易身上的伤的确是真的,但是根本就没有生命危险。

董春雨的声音渗透在车外的瓢泼大雨声中,显得优越感十足:“对,实验进行到现在,我们可以预判你所有的行为。包括你下一句要说的话。所以,你尽管知道了这一切,你还是会救郭易。因为这就是我们对你所培养的人格,永远地被道德束缚。就好像在火车上,我生病,你执意要救我。因为你过不了自己这一关,我们所培养的就是你这永远追求问心无愧的性格,所以,你绝对不会做任何让自己有悔恨的事情。就现在来看,这个实验是非常成功的。”

“有必要这样吗?你们机关算尽,安排着每一个步骤,参与这个项目的人少说也得有几百人,用了二十多年,甚至不惜建立了整个研发中心,耗尽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甚至在这个实验中牺牲掉了很多人的生活甚至是生命。只要我今天拒绝帮助你们完成永生,那么这一切全部都将前功尽弃。这样到底值得吗?”

“我还是那句话,是非功过留给后人评说。我确信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永生’项目一旦成功,对人类的意义是不能用语言来形容的。更何况我们没有毁掉谁。我们给了他们丰厚的报酬。”

董春雨开始辩驳了。这很好,辩驳意味着想要在这场嘴仗上赢,而想赢说明她的信念还不够坚定,“我们现在已经提取了你的基因。只要以后你配合我们实验,待这些数据全部都收集齐全之后,我们也不会再去烦你了。”

“所谓的引子是什么?”

“小时候看过你妈蒸馒头吧,在发面的时候,都要往里面掺一块上次发好的面。其实那块面就是酵母。而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这个酵母的源头。”

许久的沉默过后,我听到董春雨说:“你说的都对。可是郭易是真的命悬一线了。原本他没有真的受伤。可是前些日子,郭易的妈妈不知道怎么了,发起疯来,趁他睡觉的时候,足足捅了他二十多刀。而现在,只有接受永生实验,才能让他活下来。”就像强仔一样。

郭易的妈妈,虽然我没有见过她。可是我还是可以想象出,那一定是一个很温婉而执着的女子,她一生只爱过一个男人,并且为了那个男人孤身一辈子,含辛茹苦地养大他们的儿子。按道理来说,郭易应该是她的全部啊。怎么会突然想要杀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