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夜幕就要降临的时候,我来到了蒙特姆维斯。披着波浪的海面此时依稀映入人们的眼帘。长长的波浪柔和、缓慢地向岸边涌去。水上飞翔着一群如同一队轰炸机般的鸟儿。一艘游艇正向贝城的港口驶去。更远处是无边无际的太平洋,上面正倒映着落日余晖。蒙特姆维斯的房子并不多,只有几十栋罢了。那些房子在形状和大小上有明显的差距。它们就如搭在山上的眉毛和牙齿一般,仿佛一个喷嚏之下,就能掉入沙滩小本经营的人的饭盒之中。

一条上面搭着一座人行天桥的公路就在沙滩旁。有着镀锌扶手的水泥台阶直直地通向山上。我的客户所说的那个咖啡店就位于天桥边的人行道上。咖啡店不但非常明亮,而且极为热闹。咖啡店的外面立着条纹遮阳伞。伞下的桌子上坐着一个皮肤黝黑的女人。相比里面,外面显得非常寂寥。那个女人面前的桌子上有一瓶啤酒,她一边抽着烟,一边忧郁地看着大海。我在咖啡店旁的停车场停车的时候,她正漫不经心地骂着一条拴在灯柱上的狗。我把车停好之后,便返了回来,向天桥走去。假如你是个对运动感兴趣的人,那你一定会喜欢这段路。要想抵达卡布里洛街,就得走完二百八十级台阶。这里能领略到自沙滩吹来的凉风。然而,护栏就像青蛙的肚子一样又冷又湿。海面的光亮在我爬到卡布里洛街的时候,已经不见踪影了。有只腿脚不灵活的海鸥正逆着风困难地飞翔着。我在潮湿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我一边休息一边脱下鞋,倒了倒里面的沙子。过了一会儿,我终于缓了过来。我整了整衬衫,向那栋孤独的、距台阶不太远的房子走去。

这栋房子并不大,却非常好看。房前是一段通向前门的螺旋状楼梯,似乎遭遇了海风的腐蚀。门前有一个复古式样的廊灯。没有关上门的车库就在楼梯下面的一侧。借着廊灯的光,能看到车库里停着一辆汽车,那汽车看上去就像一艘黑色的战舰。车前盖上有尊自由女神像,上面刻着牌子。车旁贴有镀着铬的亮条。这辆右驾式的车看上去比房子还值钱。

我向旋转楼梯走去,上了楼梯之后,我并没有找到门铃,于是只能用那个虎头状的门环敲门。敲门声隐没在刚刚进入夜晚的薄雾之中。屋内没有传来丝毫的脚步声。我的衬衫已经湿了,就如冰块般在我的后背上贴着。开门的是个白人,他穿着白色的法兰绒西装,裹着紫罗兰色的绸缎围巾,个子很高。相比他领上的矢车菊,他那浅蓝色的眼睛颇为逊色。他明显没有系领带,那条紫罗兰围巾就那么敞着。他的脖子是棕色的,就**在外面,有点像壮实的女人的脖子,显得既柔软又粗壮。他非常帅气,不过,略微有点儿胖。他比我高一英寸,差不多有六尺一寸那么高。我不太喜欢他那头金发,它们就如阶梯般有三层,要么是经过一番修整,要么是生来这样。我想没有第二个人会像他这样穿着白色法兰绒西装,围着紫罗兰色围巾,还在领上弄个矢车菊。他越过我的肩膀,向外面漆黑的大海看了一会儿,然后又清了一下嗓子,傲慢地说道:“你便是?”

我说道:“七点,我没有迟到。”

他说道:“没错,你便是。”他突然沉默下来,并且皱眉想了一番。

我等他琢磨了片刻之后,说道:“菲利普·马洛,和我今天下午对你说的一样。”他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向我皱了一下眉,接着又退后了一步,用冰冷的口气说道:“没错,马洛,我想起来了,请进,我的管家今晚出去了。”

他又将门开大了一点儿,不过,他是用手指头开的门,仿佛门会把他的手弄脏似的。我跟着他走入了客厅,并且嗅到一股香水的味道。他接着便关上了门。门厅里面是个非常大的客厅,呈下沉状。除了一面安置着两扇门和一个大壁炉之外,客厅的其余三面都围着栅栏。若干个带底座的、闪着金属光泽的雕像和书架就立在客厅的角落中。壁炉里面的火正嘶嘶作响地燃烧着。客厅在三个阶梯之下。地毯非常厚,都到我的脚踝了。客厅里面还有一架没打开的钢琴。一个里面插有一支黄玫瑰的高大的银花瓶,立在一块红色的丝绒上。客厅里到处都是软体家具,地上有大量的软垫,有的是光面的,有的则带有金色的流苏。这客厅实在是太奢华了。一张很大的,似乎是定制的,且铺有缎子的沙发床,放在角落中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这便是有钱人住的地方。他们或许无所事事,或许谈论着什么。他们一边跷着腿,一边饮着美酒。这便是那种能在其中好好享受生活的房子。

走到钢琴边的时候,林赛·马里奥特先生低头嗅了嗅那支黄玫瑰。他打开一个非常漂亮的法国珐琅香烟盒,从中取出一支棕色的、带有金色滤嘴的香烟,然后又点着了它。我在一张粉红色的椅子上坐了下去。但愿我没有把它弄脏。我点了一支骆驼牌的烟,吸了一大口之后,将烟喷出了鼻子。马里奥特注意到我正看着一个闪光的金属雕像。他不在意地说道:“这是我最近得到的,是埃思特·戴尔的《晨灵》,很有意思吧!”我说道:“我还当是科洛普斯坦的《两个臀部》。”他一下就变了脸色,并且过了好长时间之后才缓过来。他说道:“你还真有幽默感。”我说道:“没什么,就是有点儿放肆。”

他傲慢地说道:“没错,我自然了解这一点。我们还是谈正经事吧。让你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到这儿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找你来也不是因为有要紧的事。我打算今晚去给一些人付钱,不过,我觉得假如有个人能陪我一起去会更好一些。你身上有枪吗?”他的酒窝太深了,完全能够放入一颗玻璃球。我说道:“有”。

“这仅仅是笔生意,枪派不上用场,你还是不要带枪的好。”

我说道:“是不是绑架?我可根本没想过向人开枪。”

他皱了一下眉,说道:“自然不是,绑架我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想想被敲诈的都是些什么人?好人常常是目标。”

他那淡蓝色的眼睛表示他正在思考着什么,不过,他还在微笑着。他弹了弹烟,抬头吐出几个烟圈。他的喉咙看上去更突出了。他缓缓垂下眼皮,开始琢磨起我这个人来。

“我现在随时都可以出去,不过,我不知道我和那些人在什么地方见面。或许是个比较隐秘的地方,但一定就在附近。他们会用电话通知我。”

“这是一笔挺耽搁时间的生意吧?”

“到目前为止,有三四天了吧!”

“你现在才想起需要一个保护自己的人?”

他又弹了一下烟,考虑了一会儿后,说道:“没错,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照理说,我是该一个人去,不过,我可不是英雄。再说,他们也没说不让我带人过去。”

“他们认不认识你?”

“这个我不是很清楚,不过,我可不是带我的钱过去,而是朋友的钱,数目非常大。我必须得帮他做成这笔生意。”

我灭掉手里的烟,靠在椅子上转起了手指。我说道:“为了什么?数目是多少?”

他支吾了一声后说道:“我不能说。”他居然笑了起来,不过,依然没有引起我的好感。

“你是不是就让我帮你拿包?”

有烟灰落在了白色的袖口上,于是他抖了一下手。在拂掉烟灰后,他将视线放在了那个污点上。他说道:“你的态度让我不是很满意。”我说道:“说实话,这也不怨我。你想想看,你打算找个保护你的人,然而你不让他带枪。你打算找个帮忙的人,然而你却不告诉他该做什么。你就让我在稀里糊涂的情况下为你效劳。你打算给我多少钱?”他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说道:“我还没考虑过这个。”

“你不觉得这是个非常有必要的问题吗?”

他以漂亮的姿势俯身向前,一边咧着嘴笑,一边说道:“你的鼻子是不是想挨揍了?”

我站了起来,戴好帽子,笑着向前门缓缓走去。他在我身后喊道:“别生气,我只是去帮我朋友赎他那些被抢走的珠宝。我们不会遇到任何危险。我可以给你一百元,假如不够的话,你尽可开口。”我于是又坐在了那把粉红色的椅子上。我们盯着对方互相看了几秒之后,说道:“好吧,给我讲讲。”他又点着一根烟,慢条斯理地说道:“你知不知道翡翠?”

“不知道。”

“那是一种本身就很值钱的玉石。别的玉石之所以值钱则是因为雕工。那些有名的翡翠矿在很早之前就被挖完了。我的一个朋友有一串价值八九万元的翡翠项链。那项链上总共有六十颗重量为六克拉的小翡翠,并且被仔细地雕刻过。中国还有串比它更大的,价值十二万五千元。就在不久前的一个晚上,我朋友的那串项链被抢走了。我那时虽然也在,却帮不上什么忙。我那天先是用车载着朋友去参加了一个晚会,接着又去了一趟卡德罗。我在送她回家的路上和一辆车轻轻碰了一下。之后那辆车便停了下来,我还以为是要来和我赔礼,谁曾想是抢劫的。他们行动起来不但极为敏捷,还相当专业。我虽然只看到两个人,不过,我推断一定不止两个。驾驶室和后座上应该都有人。他们不但抢走了我朋友脖子上的翡翠项链,还抢走了她的一个手镯和两个戒指。他们的头儿应该是那个拿着手电筒的家伙。他从容地检查了一下他们的战利品,然后把那个戒指向我们丢了过来。他表示这是让我们弄清碰上了什么人。他不让我们报警,也不让我们找保险公司,就让我们乖乖地在家里等电话。于是我们按他们的要求做事。在不透露情况的前提下,我们还可以用赎金赎回珠宝,要不然,我们就永远也别想再见到它们。你了解这一点。假如珠宝是上了保险的,那就可以不用去管它了。不过,赎金还是要付的,因为那可是极品啊!”

我点了一下头。

“那翡翠项链可是极品啊,简直是想买都没处买。”他像梦游似的用手指在钢琴上滑了一下,看上去对那种光滑的触觉感到非常满意。“她实在是个蠢女人,完全不应该戴它出来。它太罕见了。手镯和戒指虽然也很值钱,但是在它面前就逊色太多了。”

“那么,你应该带多少赎金?”

“八千块,这并不是个大数目。他们要想卖出那件项链非常困难,因为差不多每个人都知道它。”

“你那个朋友的姓名是?”

“我这会儿还不能把这个透露给你。”他看着我说道,“你认为该采取什么措施?”他那只夹着香烟的手正在微微地颤抖。他或许喝了些酒。我不敢肯定他是不是有些恐惧。他又说道:“我这几天一直是他们的中间人。我们都是通过电话来进行联系的,并且到目前为止差不多谈好了一切,就差时间和地址了。他们表示见面的地方就在附近,并且让我们提前做好准备。他们似乎防范着我们报警。他们今晚应该还会给我打来电话。”

“哦,赎金应该是纸币吧?你在钱上做标记没?”

“自然是纸币,都是二十块的。不过,我没有做标记,有这个必要吗?”

“也不是很有必要,标记能够在黑暗中现身。假如他们有同伙的话,警察就能在他们的同伙用这些钱的时候逮住他们。”

他皱眉沉思了一会儿后,说道:“我仍然没搞清黑暗中是什么意思。”

“紫外线,它能在黑暗中让一种含有某种金属的墨水发光。如果你想做这个标记的话,我可以效劳。”

他说道:“时间太紧迫了。”

“我还有一件没有搞清楚的事情。”

“哪件事?”

“你是从谁那儿得知我的电话的?你为什么会给我打电话?”

他笑了起来,就像一个孩子似的。他说道:“我原本打算一个人去,不过,我在下午才觉得应该带个人过去。说实话,我就在电话簿上随便找了一个。”

我接着又点着了一根已经被压扁的烟,看着他的喉咙说道:“你打算怎么办?”

他将手摊开后说道:“就用钱去赎回项链啊。”

“呼哈。”

“你似乎很喜欢这么说话。”

“什么?”

“呼哈。”

“我那时该待在什么地方?车上?”

“没错,车不算小,你能够把自己轻松地藏在里面。”

我说道:“听好了。你打算在今晚接到他们的电话后,带着藏在车里的我去见他们。你打算用八千块去赎回一串价值八万,甚至十万的项链。假如你运气好的话,你也只能得到一个不能马上打开的箱子。那可是一帮劫匪,一帮凶手,他们极有可能在打晕你之后带着钱离开。他们要是心血**,或许会在拿到钱后给你把项链寄过去。但他们可能还会骗你一次。你要是又落入了圈套,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他转了一下眼珠,轻声说道:“我确实有些恐惧,并且觉得完全有必要找个能和我一起去的人。”

“他们在抢劫的时候,用没用手电筒照你?”

他晃了一下脑袋,说道:“没有。”

“没事,他们能看见你的机会实在是太多了。他们或许早就弄清了你的情况,甚至都知道你镶了几颗金牙。你常常约那个女人吗?”

他木木地说道:“没错,常常。”

“那女的是不是结婚了?”

他慌张地说道:“天啊,可以不聊她吗?”

我说道:“好吧,马里奥特先生,我实在不该答应帮你。要想我让犯更少的错,就应该让我多知道点儿。你就是在他们想对你怎么样的情况下也用不着我,更何况是他们没那个打算的时候。”

他马上说道:“我就是需要一个伙伴。”

我将手摊开,耸了耸肩,说道:“好吧,不过,你可以藏在车里,我负责开车和赎项链。我们在个头上差别不是很大。我会在他们察觉出什么的时候说出实情。这么做不会有事的。”

他咬了一下嘴唇,说道:“不行。”

“我从你这儿得到一百块,可是却不出一点儿力,就算挨揍,也应该是我吧。”

他皱了一会儿眉,又摇了一会儿头。片刻之后,他便放松下来,并且笑着说道:“不错。”他接下来又慢条斯理地说道:“我们无论如何得一起去,喝点儿白兰地怎样?”

“你可不可以先把那一百块付给我,这样一来,我就能放心一点儿。”

他看上去非常开心,走起来像是在跳舞,上半身差不多动都没动。

位于阳台边上一个小壁龛中的电话,在他就要离开的时候响了起来。

在通电话的时候,他的声音非常温柔,打电话过来的显然不是劫匪。没过多长时间,他便又回来了,并且在回来的路上依然踩着舞步。他不但带回了一瓶五星马爹利,还带回了五张二十块的钞票,每一张都是新的。这个夜晚实在是太美妙了。起码在此刻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