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花儿朵朵

何平还是和方琦分开了。

他被转到另外一所学校,据说方圆几里,找不到一根网线。

何平把这件事称之为“棒打小鸳鸯”。

那所学校位于城市边缘,偏僻得要命,与其说是学校,不如说是看守所。

去的时候,父亲开着车,以娴熟的技术翻山越岭。何平坐在后面,抱着行李,事儿事儿地看着窗外。车的减震不是很好,他就和行李一起,从左边颠到右边,再从右边颠到左边,跟故意捣蛋似的。

可想而知,在这么个破地方,能生存下来就已是万幸,更不要提上网了。

父亲满意地把何平安顿下来,他的低落情绪,是父亲的快乐源泉。父亲说,你就安心在这里学习,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何平问父亲:我是不是你从桥底下捡来的?

父亲就扇他一巴掌,说,小浑蛋。

第二天,就在何平准备卧薪尝胆,努力变成一个好人的时候,突然有人通知他,说,何平,校门口有人找。他的第一预感是,好人是很难做的,卧薪尝胆只能留给勾践。

何平跑出去,几乎钉在那里,二十级大风也刮不走。

他看到方琦,站在校门外,抓着铁栅栏向里张望。

何平的眼泪差点儿就流了下来。

看得出,方琦很着急,她有一截很好看的粉白的脖子,正探着头找何平。蛮子也来了,何平就知道,蛮子将是他通向完美人格道路上的一块特大号绊脚石。

何平请他们在学校食堂吃了饭,方琦看何平瘦了,不停地往他的碗里夹菜。蛮子当着方琦的面,很严肃地要求何平必须考上北大,复旦也行。一起上茅房的时候,就露出马脚了,说,地形我都琢磨好了,丘陵以西十一点方向有个网吧,上网速度不是很快,但价格便宜,通宵的话老板免费供应方便面。

何平说,丫不是鼓励我考北大、复旦吗?

蛮子说,扯淡。

送方琦走的时候,特不落忍。

何平说,以后不能帮你摇卡带了,就多买几节电池吧,女孩子金贵,摇那东西胳膊会疼。不知道是哪句话击中了方琦,她竟哭了起来。

何平说,下次来看我的时候,带一书包黄手绢吧。方琦就不哭了,直勾勾地看他。他说,绑在校外山坡的那些树上,风一吹,便是思念的黄手绢。

蛮子不知从哪儿摸出个傻瓜相机,给何平和方琦合了个影,这张照片后来被何平挂在了脖子里。

蛮子晚上接何平上网的时候说,他被何平白天的话给瘆坏了,什么黄手绢、绿手绢的。

何平说,你不懂,你只是禽兽。

禽兽?蛮子问。

嗯,何平说,那么多女人追着你**,今天换了明天换,与动物何异?与禽兽何异?

蛮子说,你狠,你是毒茬子。

去网吧坐的是出租车,蛮子令人敬佩的地方就在于,他总能干出一些不可思议的事。这么个穷山恶水,这么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他竟然指挥着出租车开过来接何平上网。

跟着这样的人混,你没法不变坏,特别是当“墨者”还是个特真诚的主儿。

你不黑,你都对不起“黑社会”。

就这样,过了还不到一个月,何平的父亲就开着车飙了过来。何平的新班主任,当着何平父亲的面毫不吝啬地“夸”了他一顿。赞他轻功不错,翻个院墙,身姿飘忽,一看就是练家子。

父亲咬着后槽牙,尴尬地赔着笑。开车往回走的时候,他专拣坑坑洼洼的地方过。好几次何平被颠起,撞到车顶,头上生包,花儿朵朵。他是故意的。

回到家,他又想揍何平,被何平拒绝了。

之前何平还没有拒绝的本钱,身体发育也不够硬朗。何平说,以后不许你动手,你可以动嘴,但我保证不跑,跑了你也追不上,这么大年纪,着急上火的。

父亲一愣,他在那一刻意识到自己的衰老,儿子的觉醒意味着家族新兴势力的崛起。他气急败坏地问何平为什么不争气,转学了还要上网。

这怎么可能?何平诡辩道,不是你说的,方圆几里见不到一根网线?

何平和父亲的战争正式开始。

他们经常在家里展开辩论,论题是:你是否是一个正常的人?或者是:这样一直上网你会不会死?

通常,辩论的前期,双方辩手都比较克制。到后来就不行了,辱骂声四起。母亲有时看不惯,想过来当一下裁判,会当即遭到父亲的呵斥。他把何平现在的样子,归结为母亲的溺爱和不管不问。他们死掐的时候,何平就解脱了。

何平不想和父亲吵架,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他的身体里有着不可控制的愤怒之力。何平不喜欢别人唠叨,特别是一个男人的唠叨,以关心和疼爱之名的唠叨。他就在某个时段被点燃了,浑身冒火,眼睛充满血丝,像一个六亲不认的史前巨兽。父亲骂他,他也骂父亲,大逆不道又有什么关系呢。吵得最凶的时候,他朝父亲扔过板凳。当时,板凳离父亲的脑袋只有几厘米,他差一点儿就成了弑父的逆子。那一刻,他忘记了自己曾经躺在父亲的怀抱里微笑过,忘记了自己曾经也是一个成绩优异的好孩子,忘记了这个家庭曾经欢声笑语、美满幸福。何平忘记了很多,却只记住了仇恨。

幸好还有替补辩手。

随着辩论场次的增多,激烈程度的加强(毕竟还有第二辩手),何平在家属院里渐渐“声名鹊起”。有的老太太,在抱着尚不会走路的孙子遛弯儿的时候,会远远指着何平的脊背,说,乖乖,以后可千万不能学坏,像他那样可就没得救了。

何平尊敬老年人,所以不跟他们计较,但愿那些尚不会走路的孩子,有一个完整的家,至少不天天脖子上挂着钥匙,吃开水泡的冷菜冷饭。

生活对何平而言,已渐渐只有一种方式:晚上敲击键盘,白天蒙着被子睡觉。每次起来,蓬头垢面,看着镜子中瞪着血红眼珠的自己,何平经常会问:这是那个从前的何平吗?尽管如此,吃完饭,何平还是抑制不住走出家门的冲动。何平试着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但总不能集中注意力。内心深处有个甜美的女声向他喊:出去吧,那里的世界会更加精彩……

网络依赖是一种难以克服的病症,一旦养成,就像生物钟一样融入身体,难以自持。何平尝试过戒除网瘾的各种方法,数羊、早睡,但效果不大。在与电脑切断联系的时间里,他是狂躁不安的,是没有方向的,他甚至觉得活着并没有什么意思。当然,上网也没有什么意思,时间久了也会空虚,但至少不会无聊。他觉得电脑是个可怕的东西,可以吸走人的灵魂。

何平原本就是一个没有自控能力的人,和方琦同桌的时候他喜欢上课用铅笔摇卡带,即使不摇卡带他的手也不闲着。何平喜欢咬手指,他的指甲盖是秃的,所以他羡慕刘美丽完整而圆润的指甲。

何平的这些表现,可以被看作:多动,疑惑,内心矛盾,有自残倾向。

不知道这种日子到什么时候结束,何平只知道,他的脾气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暴戾。在外面,和蛮子在一起,他是很随和的。回到家,重返辩论席,他就变成了魔鬼。

何平的本性只有在家里释放,他不可能把丑恶丢给蛮子,蛮子是方琦的亲哥,何平对方琦还心存幻想——尽管他们是分属两个世界的人。

方琦终究离开了何平,因为高中生活结束了。

她会考一所很好的大学,找一份很好的工作,有一个美好的家庭。

而何平的生活却一塌糊涂。

毕业那天,何平回去参加了分手聚会,见到了刘美丽,还现场清唱了一首黄家驹的《旧日的足迹》:

我要再次找那旧日的足迹

再次找我过去似梦幻岁月

脑里只有她的脸依稀想起她

心中只想再一诉那旧日故事

每一张可爱在远处的笑面

每一分亲切在这个温暖家乡故地

雨细细 路绵绵 今天只想她

看透天际深处道上没晚霞

在这个黑暗漫长夜静没对话

身边只想拥有你伴着我在路途

每一张可爱在远处的笑面

每一分亲切在这个温暖家乡故地

歌是用粤语唱的,标准的黄氏唱腔,一边唱,一边回想起和方琦在一起的日子,粗细适中的铅笔,九块八一盒的正版卡带,墨绿色绳子捆缚着的石锁。

唱到动情处,停下来,四周飘浮着零零碎碎的感伤。

和方琦走了一路,她告诉何平,大学要扩招了,这是个好事儿。

何平说,以后满大街都是大学生,是不是好事儿,还很难说。

快到方琦家的时候,她拿出两样东西,一样是心形吊坠,一样是奖状。

何平把吊坠挂在脖子上,里面有他们的合影,蛮子给照的那张。

把奖状打开,上面是方琦写的四个字:友谊证书。

何平是要感谢方琦送给自己礼物的,他也经常送给方琦一些小礼物。他最擅长捏星星,用小刀,用卡纸,用指甲仔仔细细捏成一个饱满的星星。何平捏过的最小的星星,用肉眼几乎看不见,这种技术连女生都自愧不如,所以何平为此骄傲了很久。有一次,上物理课,何平叠星星已经到了忘我的境界,居然忽略了站在身边的物理老师。物理老师是从农村提拔进城的讲课能手,是个胖子,怕热,就用一嘴方言夸赞何平:好功夫啊!——这是何平上学阶段受到的为数不多的鼓励。

这两件东西,从此成了何平的珍藏。后来遗失过一次,何平还满大街贴电线杆,重金悬赏,没想到竟找到了更珍贵的东西。

高考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来了,何平家对待高考的态度很漠然,高考当天何平差点没吃上早饭。家属院里的邻居喜欢挑事儿,遇到何平母亲,很关切地询问:给你家何平准备什么好吃的了?母亲说,平时吃啥还吃啥。邻居就很惊讶,说,这哪成啊,高考,得补充营养。

母亲的回答很实在,她说,嗨,他又考不上!

几乎没人相信,这个网瘾少年会在高考上能有什么作为。但也许是托了扩招的洪福,何平竟然接到了一所末流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这事儿把父亲给惊着了,于是,每天辩论会的议题又加了一条:

你这么吊儿郎当的货色也能考上大学,如果早一天迷途知返,至于混成现在这个熊样儿?

方琦的成绩下来了,一如既往地好,她考上了全国重点——武汉大学。

以后就可以在校园里看樱花了!方琦在打给何平的电话里兴奋地说。

何平在家里想了三天,最终决定不上大学,何平认为——那是浪费时间。

何平父亲差点儿疯了,对着他咆哮:好不容易走了回狗屎运,你又给扔了!

父亲在这一年当上了单位的二把手,虽然是副职,但仍是件光宗耀祖的事。家里的经济条件慢慢好起来,搞了一次装修,厕所里淋浴用的水都是冷热两种。他开始很难在家里吃饭,偶尔回趟家,难得趁着酒劲儿跟何平开辩论会。又辩不过何平,就只好骂骂咧咧回屋睡觉。

这是一种非常巨大的反差,当父辈吃尽苦头,从偏远的何家湾昂首进城,并占有一席之地,他当然希望这一脉香火是兴旺的。与其说,父辈对何平读书怀有异乎寻常的渴望,不如说,在父亲的身上,缺少的正是读书识字的经历。父亲不希望自己的成功戛然而止,于是矛盾产生了。

何平了解他的心态,他混得越好,对自己就越是灾难。

他肯定想,自己飞黄腾达,如果儿子再规矩一点,就是完美人生。

家财万贯的土财主,恐是不希望遇到败家子的。

何平就在这种环境下,在家宅了一年,方琦应该看了一年樱花了。

有一天,何平看见母亲神秘地整理包裹。

何平说,你在干吗?

她很坚决地甩何平一眼,牙缝里蹦出四个字:送你戒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