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卡奴
何平在广州要饭的时候(和要饭差不多了),方琦开始在全国迅速蹿红。
起因是网络上的一段不雅视频,男女“主演”分别是老颓和方琦。
这件事先在网络上炒起来,然后上了报纸,标题是“硬盘里的秘密”。
那张报纸是何平无意中看到的,当时他还在吃油条,用那张报纸裹着。刚要丢弃的时候,在上面看到了“方琦”的名字,才知道这是一起因维修电脑而泄露的个人隐私。让何平很疑惑的是,老颓虽然很有钱,但毕竟只是局部地区的“名人”,居然也能上全国性的报纸。
为了验证这件事的真实性,何平牺牲了一天的伙食费上了网,分别用两种不同的下载软件下载了那段名为“硬盘里的秘密”的视频。如今的毛片质量不比往昔,看了几个钟头,愣没看出有码无码。
更郁闷的是,何平根本不能确定那两堆挤在一起的肉就是老颓和方琦。
何平找到最早最有影响力的关于这件事的帖子,点击已有几百万,最奇怪的是后面顶贴的IP,大多出自本地。
毫无疑问,这是炒作。
何平将怀疑的方向集中到连秋平的身上,夏沫改头换面,他只能改变攻击对象,而方琦应该是最佳人选。
何平给方琦打了个电话,问报纸上的事儿是不是真的。
你也开始怀疑我了吗?方琦问,我TM还是黄花大闺女!
方琦急了,不然不会爆粗口,她是个素质很高的人。
她扣死何平的电话,坐在床边,对着坐在沙发里抽闷烟的老颓发脾气。方琦说,所有男人都喜欢看毛片吗,结了婚有了女人还要看吗,如果没有硬盘里你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如今还会出现这样的状况吗?
老颓只抽烟不说话,从结婚到现在,他沉默的时间越来越多了。
方琦出门前特意戴了一副墨镜,自从“硬盘里的秘密”被曝光以来,她就承受了巨大的压力,许多平日里打招呼的邻居开始指指点点。她想,别说这件事是假的,即使是真的,两口子**那些事儿谁没干过,有必要戳脊梁骨吗?
她找蛮子商量对策,打算起诉最先披露这件事的媒体。
蛮子比较冷静,他自从有了钱,就变得理智起来。他说我们先不要打草惊蛇,整件事的幕后主使还没有出现……
虽然已经是一名律师,但方琦还是感到十分无奈,媒体没有调查就直接发报,而且没有避讳当事人的真实姓名。
她回娘家吃饭的时候,遭到母亲的数落,母亲说,你跟他八字不合,门不当户不对,这门婚事当初就不应该成。方琦知道,母亲对“八字不合”的事儿很敏感,母亲当年和父亲的八字就不合,父亲死后,母亲就开始信命了。
还没等她啰唆完,方琦饭没吃完就走了,只留下一只碗在桌子上颤颤巍巍地打转。
她回到家就躺在**,灯没开,卧室里结婚时挂起的彩带还留着。
方琦已经记不起这是多少次失眠了,她绝望地看着黑暗,有什么东西啃噬着她的躯体。在无数个睡不着的晚上,方琦相信会有很多人,习惯性地开始闭上眼睛,安静地想念一个人,想念一张脸。会想起以前一起说过的话,一起走过的路,一起的所有一切,一个人会傻笑,然后是无比的心痛。或许,最美的事不是留住时光,而是留住记忆,但愿时光只如初见。初见校园时代的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还有那个愿意为自己摇卡带的憨憨的少年。
她想,也许不应该埋怨母亲,母亲含辛茹苦把她和蛮子拉扯大,的确很不容易。再者说,她和老颓真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们只不过是火车上交谈了一夜,他帮着拿了下行李,表现出一点儿绅士风度而已。方琦想,她是不是太容易就被一个人给感动了?
方琦觉得心里堵得慌,她想透口气,大吼几声,让情绪发泄出来。方琦当时的感觉,是当她渴望找个人谈一谈的时候,却没有人可以谈。于是,方琦领悟到,有些事情是不必告诉别人的,有些事情即使告诉了别人,你也会马上后悔。最好的办法就是静下来,啃噬自己的寂寞,或者反过来说,让寂寞吞噬你。方琦希望自己可以被吞噬掉,被吃得渣都不剩。
老颓回来的时候没看到桌子上的饭菜,他打开灯,看到了躺在**的方琦。
他俯下身,试图亲一口她,却明显感到了反抗。他说,咱们出去吃点东西吧?方琦没有说话,好像面对的只是空气。他坐进沙发,把塞满烟头的烟灰缸倒掉,然后准备抽烟。
方琦问,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他划着的火柴停滞半空,说了声嗯?
方琦忽地坐起来,泼妇一样喊道,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这是他们结婚以来第一次“吵架”,如果这也算吵架的话。
老颓的脾气很好,他用仅剩的一截火柴点着香烟,还是用一成不变的语气说,没有,我们向来没有仇家。方琦对老颓的这种“淡定”开始感到害怕了,以前她会觉得这是一种迷人的风度,谦谦君子,而现在,她居然感到面前的这个男人很有城府。
她很丧气地又躺下去,像个坏掉的折尺。
她很听话地跟着老颓出去吃了饭,点菜的时候她试图争取主动,却发现没有一个菜是她想吃的,于是很沮丧地把菜单递给老颓。
他不紧不慢地点完菜,辣和微辣的细小区别都告诉了服务员。方琦坐在对面,突然产生了一个非常荒诞的想法:如果是何平,他也许会把菜单抢过来,拿着笔一个挨一个打钩。或者直接把菜单扔了,告诉大厨:什么好吃就上什么,你们看着办!
不知道为什么,方琦会时常想起往事,想起何平。这大概也是可以理解的,有时会想起一个久不联系的人,翻来覆去思量着终究还是放弃。时光变迁再无交集,已经找不到可以联系的理由。因为不确定对方是否也在想自己,于是故作潇洒地说“相见不如怀念”。就像无能为力的时候,总爱说着顺其自然。其实我们只是害怕:自己在对方心里,已没那么重要。有些爱,只能止于唇齿,掩于岁月。方琦把爱藏于心,也是为了夏沫,夏沫是一个好姑娘。
在想什么?老颓试图擦清方琦眼前升起的迷雾。
她紧张了一下,夺过茶杯,大口喝掉一半。
她说,你再把那事儿说一遍好吗。
老颓说好吧,电脑坏了,找人去修,里面的A片外泄……我已经说了很多遍了。
她说,我早让你删掉那些恶心的东西,也告诉了你很多遍,为什么不听?
恶心的东西?老颓冷笑道,夫妻之间有那么纯洁吗?
方琦哼了一下,难道我们过的还不够纯洁吗……
老颓抽烟的手明显有些抖,他在控制自己的情绪,以免失控。
他对方琦是真心的,尽管方琦的母亲以八字不合的理由回绝过他,但他还是以最快的速度攻陷了方琦的城池,玩了一次心惊肉跳的闪婚。他隔着桌子,伸出胳膊握住方琦的手,眼里不知什么时候涌出泪来。
他说,我爱你。
方琦绷不住了,她的心太软,跟着一块儿哭了起来。
无论怎么说,这都是她自己挑的男人,是牺牲了亲情换取来的“爱情”,如果眼下是一段不可避免的灾难,那就让他们一起克服吧。她想,男女间也许本就是“日久生情”的关系,无论对方是谁,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也会看着顺眼。
这么一想,她觉得老颓是无辜的,甚至有些可怜,于是稍微有些内疚地说,吃饭吧……
方琦感觉时间过得太慢,在时间的长河里,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最折磨人的等待不是你在机场等一艘船,因为你终究会知道你永远等不到;也不是在餐厅排队等号准备点餐,因为你知道这只是时间问题。最折磨的最无奈的等待莫过于你断不了念想却又不确定它能否发生,就像是每次燃起了希望却又被雨浇灭,总是给你一点儿阳光让你忘记带伞却又给你倾盆大雨。
当方琦和老颓大快朵颐的时候,何平继续在广州过着“生活所迫,随时接客”的日子。为了讨一碗酒喝,甚至跑到酒馆里去,愿意当场朗诵诗歌。不用说,简直糟透了。
何平开始动摇,有了回家的打算,况且方琦天天上报纸头条,何平得回去帮她。
鱼头把何平拦住了,说,你小子忘了当初立下的誓言了?咱们要为自己曾经吹过的牛逼奋斗终身!
这句话把何平点醒了,夏沫跟着他东躲西藏,赵赵放弃了大公司的职位,鱼头这个北方佬好容易来一趟南方,不是能轻言放弃的。为了能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他们在“行头”上做了一番努力:脚蹬温州鞋,身穿地摊货,全身上下加起来不超过200元,唯独夹的包是高级包。
因为它的英文名就叫:Gaojibao。
一天下来,人累,心累。尤其糟糕的是,何平发觉自己口袋只有五块钱了!
这种情况历史上何平经历过一次,那时何平还小,父亲忙着天南海北跑运输,母亲是棉纺厂的职工。有一回父亲运输途中出了点事,赔了点钱,于是家里的经济状况非常拮据。最惨的一次,母亲钱包里只剩下两块钱。何平那时没有任何羞耻感,把这事儿告诉了同学,同学们奔走相告,笑得差点撞墙自尽。
非常及时的是,夏沫当晚就病了,可能是发烧。
何平揣着五块钱,出门去了附近的诊所,尽管开的是最便宜的药(何平要求的),但仍然超出了五块钱的范围。何平坐在诊所外面的台阶上,想到热气腾腾8平方米集装箱里正在生病的夏沫,想到房租钱没有了,想到口粮钱没有了,一种从没有过的绝望裹挟着何平。
绝望蹦跳着挥舞黑色手套,仿佛只要轻轻一拳,便足以要了何平的性命。
和很多励志电影里演的一样,何平当时想起了格雷厄姆·格林的一段话:
绝望是替自己定下一个万难达到的目标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有人说,这是不赦之罪。但一个堕落或邪恶的人永远不会犯这种罪,他总是怀着希望,从来不认为自己彻底失败而落到沮丧、绝望的冰点。只有心地善良的人才有力量永远背负着这受到永世惩罚的重担。
虽然这段话对解决何平当时的窘境一点儿屁用也没有,但还是相当打气。
何平想起临来广州前,塞到行李箱最底部的两张透支卡,面额一万,还是很早的时候办的。何平做事很有原则,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借人钱财,特别是银行的。但是,当你整个身家只有五块钱的时候,原则这玩意儿就变成了很可笑的东西。
幸亏有两张透支卡,这样才能倒来倒去。为了不引起银行警觉(那些人不是吃白饭的),何平还时常逛很大的超市,只为刷一管牙膏。
晚上做了个梦,梦见几年过去,仍然找不到机会,何平失败了,成了一个平凡的打工仔,每个月收入不够敷衍基本的开销,望着夏沫婆娑的眼泪,何平狠狠心与她分开了,时间考验着何平的耐心,终将自己的信念完全击溃。背上行囊,坐上回家的火车,成为一名临时工,结束一生的梦想,在家里娶妻生子,平凡地过完一生,在家孝敬着自己的父母,抚养着自己的孩子,一家团圆,天天为了柴米油盐和老婆在厨房里吵架,望着她渐渐起皱纹的眼角,想着孩子因为家庭贫寒被小朋友讥笑,何平成了一个不合格的儿子,一个无能的丈夫,一个不称职的父亲……
梦中醒来,鱼头已不在了。
何平钻出集装箱,站着冲了个澡。旁边是一座未完工的危楼,城中村其实就是危楼村,正好以极低的价格租给他们这样的人。何平登上危楼楼顶的时候,鱼头正坐在那里,俯视下面成百上千的集装箱和远处那个陌生城市浓密的灯火。
他背对着何平,指着空气说,何平,将来其中的一间肯定有我们的!
他还没说完,楼下的集装箱附近闪烁了几下手电筒的光。
黑影中几个鬼鬼祟祟的家伙,已经迂回包抄了他们的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