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渔村

刘美丽和连氏家族的关系很复杂。

她先是跟连秋平的父亲搞。

接着跟连秋平搞。

又因为刘美丽和何平也搞过,所以何平知道这件事后心情很纠结。

何平当时刚从青岛回来,正陪着刘美丽在街上溜达。

别以为何平是忘恩负义的人,陪刘美丽逛街是何平的工作,蛮子吩咐的,虽然他没布置跟刘美丽上床的“家庭作业”。

刘美丽喜欢黏着何平,像个身生吸盘的异形,从远处看,何平就像侧身背了个五颜六色的麻袋。

这个亲热的举动正好被连秋平看到,他当时本想避开,但又不想便宜了何平,于是跳到何平的面前说:可能你还不知道吧,她已经被我“用”过了!

连秋平说话时的表情很到位,嫩了吧唧,错认为何平是个有处女情结的人。

街上的人很多,连秋平的这句话引来了短暂的围观,他们注视着连秋平对面的何平和刘美丽,期待着一场血肉横飞的械斗。

刘美丽摘下太阳镜,蔑视地扫视四方,然后从何平身上卸下来。

她走到连秋平跟前,不慌不忙,只说了一句:对,我是被你“用”了,但是,你只“用”了我的十分之一!

不可否认,刘美丽的这句话太狠了,且极具杀伤力。这句话跟何平之前听过的一个黑色幽默有异曲同工之妙,说有一个俄罗斯小姐,卖肉多年,等回国结婚,洞房花烛,才发现自己居然还是处女……

看热闹的无聊男人们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显然,连秋平是自找没趣了。

他自认为把刘美丽搞了,就等于把她毁了,没想到,他很可能还不如刘美丽手中的一根振动棒。

连秋平气急败坏地爬上那辆刚买的奥迪Q7,临走时他恶狠狠地对何平说,走着瞧!

何平不明白连秋平为什么对他这么来气,他“用”了刘美丽的十分之一,不代表其余的十分之九都是被何平捅了。

何平刚想起,还没问连秋平跟踪夏沫的事儿,他的奥迪Q7就已经蹿出老远了。

看热闹的人一哄而散,刘美丽高兴地黏过来,像打赢了一场胜仗。

何平把她的胳膊拣出来,这让刘美丽恼火。

她问你是在嫌弃我吗?何平说没有。

她说你是不是觉得我特贱。何平说没有。

刘美丽接着说了一句让何平感到恐惧,也让何平十分反感的话。

她说,你知道我是爱你的吗?

何平怒了,大声呵斥道,别用你舔过别人的嘴说爱我!

刘美丽也怒了,抬手给何平一耳光,说,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是何平第二次惹恼刘美丽,第一次是在她的卡宴车上,她生气后把何平给甩了。他们在大街上吵得很凶,因为彼此熟悉,所以吵起架来也很有默契。具体表现为:当何平问候刘美丽老母的时候,她也会毫不犹豫问候何平的老母。

毫无疑问,何平与刘美丽都错了,他们还太年轻,不知道离别意味着什么。对方犯了错,你无法原谅,转而离开,这是喜欢;对方犯了错,你艰辛地原谅了,又继续在一起,这是爱。可对方犯了错,你明明从未原谅,也无法原谅,却还是继续相处,不忍舍弃也不忍再提起,这是很爱很爱。爱是一件美好的事儿,很爱很爱却是一件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事。所以,当何平与刘美丽对骂的时候,这说明他俩之间是有问题的,因为他们根本不想原谅对方。

总之骂得很凶,也极难听,丝毫没有素质可言。何平骂她是“谁都能上的公共汽车”,她骂何平是“好色的国际人口贩子”。

刘美丽在赐予何平的绰号里巧妙隐藏了夏沫,她吃夏沫的醋不是一天两天了。

之前已经散去的围观群众重新聚拢,何平怕“好色的国际人口贩子”的名号太扎眼,万一被制服们听到,躲在青岛的夏沫就危险了。

她现在应该是安全的。

他们上次被鱼头骑着破摩托车接走,后面跟着一辆轿车,车上是个扛着DV的女人。何平半个屁股悬空,紧紧搂住夏沫,潮湿刺骨的海风舔着何平的脖颈。为了摆脱跟踪,鱼头将油门加到最大,沿海公路很空旷,这让追逐看起来像一场游戏。

鱼头的破摩托车很灵活,不然也不会那么快就摆脱了跟踪。

鱼头带着他们去了一个很寂静的村落,海边有很多船,船上有很多网,这个村子里的人向来以打渔为生。他们在一片平房落脚,门口挂100瓦的灯泡,院子很大,赵赵从里面迎出来。

何平摸着已经僵硬的脖颈,问这是哪儿?

赵赵说,渔村。

晚饭很丰盛,也许是为了招呼客人,鱼头准备了一桌子海鲜。

赵赵给夏沫夹菜,亲手剥了几个龙虾给她。何平说,你们两个人住这么大房子,可真有点浪费。鱼头说房子是租的,幸好租金不是太贵。何平说,连秋平正满世界寻找夏沫,但愿不会找到这里。赵赵把刚剥好的龙虾递给已经打嗝儿的夏沫,说,你们放心吧,这里很偏,连公交车都没有……

何平正啃着鱿鱼,一下子愣住了,公交车没有……那你们怎么上班?鱼头指了指那辆破摩托车,刚进渔村的时候,也许是承重太多,拉缸了。

鱼头吃完饭出去修摩托车,赵赵深情地看着鱼头的背影,对他们说,他是为了我才跟着来青岛的,真委屈他了。

赵赵给他们安排了一间很干净的屋,床单和枕套都是新换的,能闻到海的气息。何平搂着夏沫,听着海浪睡了一夜。

熄灯前,传来摩托车的马达声,和鱼头耀武扬威的自夸声。

何平搂着夏沫,心想,这里应该就是世界的尽头了。

如果是在以前,何平绝不想到,可以安心睡觉也是一种幸福,和心爱的人期待第二天的太阳升起也是一种幸福。这是为什么呢?你说长相不重要,是因为你长了一张就算刚睡醒也敢自拍的脸;你说成绩不重要,因为你随随便便又不小心考了次年级前五;你说恋爱不重要,是因为你身边备胎多得可以摆四五桌麻将;你说家境不重要是因为你有一个看你皱一下眉就给你买新款的老爸;你说健康不重要是因为你不会半夜因为疼痛而翻来覆去咳得撕心裂肺;你说不重要,不过是因为你已经拥有了。你说不重要,不过是因为你从来不知道别人为它的努力和挣扎。何平不再轻易说什么不重要了,如果非要说什么重要,那就是夏沫,一个愿意为自己浪迹天涯的姑娘。

这里近似世外桃源,孤寂的渔村、斑驳的沉船和粗糙的渔网,世界的尽头才会如此这般。何平努力把这里设想为天之涯地之角,还有另外一层愿望,那就是希望连秋平不要找过来,让他们自由自在地生活。

起床的时候,鱼头和赵赵已经上班了,留了一桌子早饭,一如既往的丰盛。

虽然如此,吃的时候还是出现了意外,夏沫居然吐了。何平猜,也许是昨晚的海鲜吃得太饱。正教育夏沫的时候,鱼头家的电话响了。

何平说,喂。

电话里的声音传过来,我是连秋平。

就在何平五雷轰顶的时候,电话里的声音笑了,确切地说是笑翻了。

何平说,鱼头,信不信老子把屋给你烧了?

鱼头继续坏笑,说,你就不寻思寻思,姓连的有这种本事?何平说那可指不定,这年头,亲兄弟都明码标价呢。鱼头说也是,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以后如果手头紧,把你和夏沫卖了,还真不能怨哥哥。

鱼头在电话里说,房子后面有一块海滩,没有开发,所以人很少。何平说,如果被连秋平的眼线发现了怎么办?不可能,鱼头说,那地儿安静得很,你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鱼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有深意的。

情况和鱼头描述的差不多,也许是何平过于小心了,一个连公交车都没开通的村子,大约是不方便跟踪的。何平拉着夏沫,赤脚在海滩上跑,沙子很细,柔软得像个陷阱。后来看到因退潮而搁浅的船,穿行其间,捡拾坑坑洼洼里的海星。活着的海星身体柔软,死掉就变得僵硬,像个水泥浇筑的灵魂。

突然想起连秋平的话,还真让这小子猜对了,他们就是来旅游的。

何平想,他可能是太过敏感,心里这根弦太紧、太满。人生的弓,拉得太满人会疲惫,拉得不满人会掉队。把人生当战场的人,遇到的永远是争斗,激而烈。人生就是这样,选择什么你就会遇到什么,没有对错之分,只有承受与否。只要还有明天,今天永远都是起点。想通了这一点,何平感觉轻松许多。

坐在海滩上休息的时候,何平用脚围着夏沫画了一颗心。何平说,把你装在心里,你就怎么也逃不掉了。夏沫坐在里面,抱着两膝,笑得很开心。

何平说你这个小傻瓜。夏沫说,你才傻,你是个傻子。

夏沫接着给何平讲了一个朝鲜公主的故事,说从前有个朝鲜公主,小时总啼哭,唯独国王说“长大让你嫁给傻子”这句话才能停止。后来,公主长大了,国王想把她嫁给英俊潇洒的将军,但被她拒绝了。

知道为什么吗?夏沫眨巴着眼睛问。

何平说,她该不会是想嫁给傻子吧?

夏沫说是的,公主告诉国王,从小他就告诉自己以后会嫁给傻子,那么她就只能嫁给傻子。何平问后来呢。夏沫说,后来公主被逐出城,她怀揣珠宝,终于找到一个善良的傻子。何平说,朝鲜爱情故事还真有意思。

何平说不对,你这故事怎么听着像骂人呢?

他们玩到很晚才回,在沙滩上拍了合影。

给他们拍照的是个老头,他把自行车立在沙滩上,自己踩水玩。

夏沫的故事提醒何平要暂时离开青岛。

朝鲜公主要嫁给傻子,而方琦也要嫁人了。

为了亲眼目睹方琦嫁给老颓的盛况,何平把夏沫托付给鱼头,离开了青岛。

之后,就发生了陪着刘美丽骂走连秋平的一幕,当然,接着何平也被刘美丽骂走了。

何平和刘美丽之间什么都可以谈,唯独不可谈的就是感情。

刘美丽毕竟不是朝鲜公主,何平也不是传说中守株待兔的傻子。

何平当天参加了方琦的结婚庆典,场面很大,据说老颓的家里很有钱。

一袭婚纱的方琦,笑坐在宝马车里,粉底很厚,像个从不认识的姑娘。

何平以为她将过上童话故事里幸福的生活,万没想到,这一切竟是悲剧的开始。

何平想哭,却哭不出来,心里憋得难受。

何平想了什么话想要对方琦讲,他想说,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事情都可以将就,只有结婚这件事没办法将就。因为你要的不是一张证书,你要的是结婚后的一种生活。从结婚到老,你有足足几十年的人生。哪一天,都没办法面对一个将就的人。人生应该是,宁可孤单,也不将就。

何平躲在角落里抽烟,想起昌耀的诗:

在最不容易流泪的日子,有人泪流如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