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制服

何平失去了方琦,好像她不曾存在过。

何平失去了Lucy,好像它存在着也只是一座灵魂被拆除掉的废墟。

何平那时的理想已演变为:多年以后,在一个已经拆了的酒吧,举办一场不存在的演出,唱一首从未被写出的歌,来纪念一个已经走掉的人。

何平失去了方琦,这种失去是刻骨铭心的。或许是多年再见,各自安静生活数年,在某个人潮拥挤的街头,透过公车的玻璃突然看见你想让司机马上停车,想用力拍打窗户来引起你的注意。想从车上跳下来,想奔跑,想大喊大叫,把整个阻隔在你我之间的世界撕裂。呼吸急促,面额潮红,手指颤抖,在激烈的想象中把自己感动得快哭了。而事实总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安静地看着你远去。何平知道只能陪方琦走这一段路。这段路走完了,何平只能看到方琦的背影。

蛮子对方琦的离开无可奈何,他万没想到,盛情邀约的后果竟然逼走了自己的妹子,这是他始料未及的。幸好他可以赚钱,很多很多钱,足够赡养他的母亲——这也是方琦可以毫无顾忌远走他乡的一个原因。

他很快就成立了自己的公司,有了自己的工厂。那个时候,房地产是个炙手可热的行业,连氏家族正带动整个城市的房价一路飙升。新建的楼盘林立,配套设施就交给了小鱼小虾,蛮子就是小鱼小虾中的一只。

不知得到哪位高人指点,蛮子花了极低的价钱,购进一套二手保暖管制造设备,以家庭作坊式的生产,开始了最初的创业。

因为之前的承诺,夏沫以后就再也没有陪过酒,在吧台当了一名服务生。工资当然是有限的,但比起朝鲜,显然已经让她很满足了。私人会所里一切照旧,那些客人给蛮子的工厂提供订单,蛮子给那些客人提供小姐,也算等价交换。

之前欲对夏沫施暴的男人,在酒吧出现过几次。也许是不死心,每次都会对夏沫多看几眼,好像那是一枚已经熟透的伸手可摘的蜜桃。

第一个月发工资,夏沫请何平吃饭,还在上次的路边摊。夏沫要了一箱啤酒,说上次抢了何平的酒,这次补上。她是个比较内向的姑娘,笑起来甚至有些害羞,手背掩着嘴。

何平想象不出,她是怎么以一袋大米的价格被交易成功的,那些参与交易的人,何其残忍,何其没有人性。

他们并不知道,自己交易的竟是一颗多么纯洁而丝毫没有瑕疵的珍珠。

趁上厕所的工夫,何平埋了单。这让夏沫非常不安,她拿出钱,耍赖一样站着不走。下次吧,何平说,总有机会的。她这才把钱收起,脸上红红的,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何平带她去最近的KTV唱了歌,何平说,这次让别人为我们服务。

何平点了个迷你包,给夏沫买了爆米花香瓜子和情人梅,还有大瓶的营养快线,自己喝百事可乐。

他们坐得很开,夏沫唱歌的时候总要站起,一曲终了,何平会给她鼓掌。

夏沫唱歌极好,流行歌曲唱完,又来了几首邓丽君,把何平给震住了。

何平唱了几首摇滚,唱的时候想起专为方琦写过的那首歌,想起Lucy,差点就哭起来。何平之所以哭,是因为他让很多人失望,他在被很多人看好的前提下,功亏一篑。人最大的失望是对自己的失望。你可以撇下那个一再让你失望的人,却永远无法撇清自己。失望是人对自己最深沉的叹息。为什么你从来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好?为什么你做不到自己的期望?当你如此真实地面对自己,你不得不承认,你再也没有资格对别人失望。与其说,何平是对自己失望,不如说,何平是对自己的幼稚而失望。

何平怕被夏沫看到,装作喝醉酒的样子,倚着茶几坐在地上,好不容易才将一首歌唱完。

何平还记得,他与方琦唱歌时的样子。而现在,方琦变成了夏沫。生命中有些人,来时浓如烈酒,去时如萧萧班马,梦过无痕般不着痕迹,错过的人,没有再相遇的下一站,匆匆的人流会很快将彼此的身影淹没。生命的明天已不是此刻的自己,多少追不回的昨天,多少在我们生命里来了又走的人,某一天谁被尘埃里的往事牵绊,撕扯着迷茫无助的灵魂。何平就是尘埃这张网里的老蜘蛛,他因失去和绝望,变得迷茫而无助。

他们最后合作了一把《广岛之恋》,夏沫说,这首歌她第一次唱,所以没唱好。

何平说,下一次我们还来。

算了吧,夏沫说,你唱得那么好,我都不敢唱了。

他们溜达着,去了上次待过的广场。还记得,上次他们在那儿坐了一夜,夏沫倚着何平的肩膀,披着他的衣服,沉沉睡去。周围有跳舞的人,基本功差的跳兔子舞,基本功好的跳拉丁。跳拉丁的是个穿着火辣的女人,裙子上的衩一直开到腹股沟,每次扭腚,两瓣屁股总浑圆地凸起,引发无尽联想。

拉丁舞在一个嵌入式动作后结束,夏沫问何平:咱们开房去吧?

这句话,一下子把何平打蒙了。

何平还没从拉丁舞的性感中走出来,夏沫的**就挤了进去。

刚才周围都是掌声,何平怕听错了,问,什么意思?夏沫就低下头,何平这才确定刚才那句话是真的。何平说,想什么呢?朝鲜妞儿。夏沫就不很自然地看何平一眼,说,上次你救了我,没什么报答,如果你想……今晚……

何平明白夏沫的意思,说,你是不是以为,我就是那种救了一个妞儿,回过头来非得肉偿的人?夏沫摇摇头。

何平说,你撒谎,如果你真的这么想,这朋友就没法做了。夏沫说,好吧,就当我什么都没说。何平说,就当我什么也没听到。

他们在广场坐了一夜,夏沫讲了她的初恋,何平逼她讲的,朝鲜人的初恋和地球人的初恋是一样一样的。

何平提到了方琦,夏沫逼他讲的,她认为方琦是从心底里喜欢何平的。何平问她原因。夏沫说,如果她不是从心底里喜欢你,是绝不会离开的。

何平说,你的意思是,分手还分出好来了?

夏沫大约是可以理解方琦的。一个女孩儿,对于不靠谱的人和不靠谱的承诺,事不过二。第二次的信任不是给它们一个复活的机会,而是给自己一个彻底死心的理由。机会给多了,对方不会觉得你善良,只会觉得你好骗。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的最大坏处不是你浪费了时间,而是你的情感会趋于麻木。女孩儿应该趁自己的生命还鲜活时,及时放弃,对于不靠谱,事不过二。假如何平是这种人,或“旧病复发”,夏沫会毫不犹豫离开他。

他们一起回Lucy酒吧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所以门口停的那辆警车很鲜艳。

何平当时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推开门,里面是几个穿制服的人。他们确认了何平的身份,然后把他带走,理由是他与一宗廉政案有关。何平的腿有些发软,制服们架着他,去了他该去的地方。

何平之所以没有反抗,是因为他不止与一宗廉政案有关,别说一宗,乱七八糟宗,N宗的罪名都够了。

比何平更紧张的是蛮子,钱是何平送的,但钱的主人不是何平。这件事的妙处就在于,它是可大可小的。往大了整,拔出萝卜带出泥,更多的骚猫狗臭将被抖落出来;往小了整,弄好了,可以全身而退,关键是怎么操作。

第二天,蛮子来看何平,说,整件事都弄清楚了,有人搞鬼,而那个搞鬼的人,恰恰是上次在酒吧欲对夏沫施暴的那个人。

蛮子说,那家伙放出话来,除非让夏沫献身,不然你就甭想出来。

何平一下子就紧张了,被制服带走的时候他还没这么怕过。何平说,夏沫知道这事儿吗?蛮子说,我找她谈了。何平说,你不应该讲,她傻了吧唧,没准儿就自己去了。蛮子说,还有更好的办法吗?何平说,就算我出不去,也不能让夏沫羊入虎口。蛮子说,她就在外面,让她过来跟你讲吧。

夏沫穿一身绿色小碎花的裙子,很不安地坐在何平对面。

何平说,你记住,不管这里什么情况,你都不要干傻事。

夏沫说,但你是为了我才走到今天这一步。何平说,不仅是为了你,换了别人,我也会冲进去,明白?夏沫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如果周围没人,她会哭出声来。

何平说,如果你主动让那个浑蛋糟蹋了,我的所有努力都白费了,我们会败得很惨。

随后,何平给蛮子交代了两件事:其一,何平知道什么事情该说,什么事情不该说;其二,必须保证夏沫的安全,如果第二条不能保证,第一条自动作废。

行,我算看出来了,蛮子说,你们是我祖宗,活祖宗!

虽然如此,基于对蛮子的认识(他已不再是以前的蛮子了),何平还是给鱼头打了个电话,并把银行账号和密码发给他。鱼头是个很精明的人,只要有足够的资本,他的外交才能就会施展出来,犹如多年前在河南登封的脱险。

就在鱼头开始运作这件事的时候,蛮子突然找何平,说,夏沫不见了!

何平的第一感觉是,这个姑娘要去干傻事了。

何平疯狂拨打夏沫的电话,始终是忙音。直到电池快撑不住了,夏沫才接了电话。她说,我正在去宾馆的路上,那个人已经等很久了。

何平说,你马上回来接我,我被放出来了。

夏沫在电话里哭了,说,真的?

何平说,真的。

这时,有个制服叫何平,说,你可以走了。

何平拿着电话,当时就愣了,他在电话里对着夏沫喊:我真的被放出来了!

也就是一步,再晚一步,夏沫就会走进事先约好的宾馆,被禽兽**。

她打了一辆车,过来接何平,果真见他站在门口。

夏沫从车里跑出来,结结实实给了何平一个拥抱。

何平说,你看,我这不是出来了嘛。

夏沫没有说话,一直抱着他,泪奔。

晚上的饭局是蛮子安排的,说是给何平接风洗尘。

到了地方,才见到鱼头,还有赵赵。何平那通电话还是起了作用的,鱼头知道何平出事后,一分钟也没耽误就展开了公关。鱼头说,你别谢我,要谢就谢你的银行卡。何平说,就当前几年白干了。

何平把夏沫介绍给鱼头和赵赵,说,正宗的朝鲜妞儿。

据说,鱼头回去后,赵赵提醒他,说,你可别跟何平学坏了,每次见面都介绍姑娘,而且一个比一个漂亮。

何平在饭局上说了很多感谢的话,鱼头端着酒杯,说,以前是我欠你的,这一次是将功补过。他还谈了今后的打算,说赵赵喜欢去一个沿海的城市。

何平说,那就去青岛吧!

蛮子没怎么说话,何平从里面出来,于他,是一种解脱。

他并非没有鱼头那样的公关能力,和鱼头相比,他最关键的一点是没舍得花钱。他的公司刚刚运作,工厂刚刚开工,正是四处用钱的时候。

何平理解他的窘境,但还是提醒他,说,蛮子,这一次我是“自救”,你可欠我一份人情。

吃饭的时候,夏沫的座位离何平很近,自从抱着何平泪奔开始,她的手就习惯了挽住何平的胳膊。她不停给何平夹菜,时不时对着鱼头和赵赵绽放微笑。何平说,如果不打那个电话,是不是你就自投罗网了?

夏沫剥了一枚龙虾,堵住何平的嘴,冲他傻笑。

夏沫笑的时候,何平会产生一种亲吻她的强烈冲动。

何平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喜欢上了这个朝鲜妞儿,她那样傻那样天真,以至于让何平非常担心她的处境。何平说,这么好一姑娘,没个靠谱儿小伙糟蹋你一下真是糟蹋了。

夏沫问,谁啊?

何平说,我就是那个靠谱儿小伙。

就在何平与夏沫在酒桌上调情的时候,门突然开了。

一个满身是血的家伙冲进来。

出事儿了,他说,出大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