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地烟头

恋,是一个很强悍的字。

上面是“变态”的“变”的上半部分,下面是“变态”的“态”的下半部分。

这说明,爱一个人,是件挺折腾人的事儿,也挺不容易。

何平和方琦认识这么多年,从未提到一个“爱”字,哪怕“喜欢”,也绝少开口。他们从小在一起长大,说不上顺风顺水,但也没经历过磨难。即使她在武汉,何平在山东,两颗心总还是在一起的。但是,在那天晚上,当方琦看到何平和刘美丽坐在一起嗑药的时候,她说,何平,你可以不爱我,但你不可以这样。

何平是太不珍惜方琦了,因为他对方琦的简单视而不见。方琦是一个值得去爱的女孩子,清澈见底。一个人一眼能够看到底,不是因为肤浅,不够深刻,而是因为太简单、太纯净。这样的简单和纯净,让人敬仰;有的人云山雾罩,看起来很复杂,很有深度,其实,这种深度并不在灵魂的深处,而是城府太深。这种复杂,是险恶人性的交错,而不是曼妙智慧的叠加。简单,是一种大美。当知道这些道理的时候,何平已经失去方琦了。

方琦的话对何平打击挺大的,他开始考虑,对方琦的表白实在太晚了,或者压根儿就没有表白过。这么多年,何平甚至没有牵过她的手。何平想追出去,解释清楚,她却消失了。

有时候,你想找的那个人,寻找的时候会耗费很多气力,但将她丢失掉却很简单。

需要的,仅仅只是一个失望。

每个人都有特别悲观失望的时候,导火索可能只是一件小小的事情,比如打翻了水杯,找不到急用的东西,迷了路,生了病。像一根刺,扎破了心里积攒疲惫的那颗气球,然后委屈四散开来,连呼吸都觉得累。那就大哭一场、大吃一顿,或者大醉一回,总有办法排解,不要放任自己陷在不快乐里。方琦就是那个水杯,何平把这个水杯打翻了,把心情濡得很湿。但他没想哭,也没脸吃,更没资格大醉一回。他想了很多惩罚自己的办法,但都不够解恨。

何平当时有一种预感,如果就这么放弃了,方琦会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且永远不再属于他。

蛮子曾经告诉过何平,方琦之所以放弃读研究生,其一是研究生的贬值;其二是为了和何平在一起,只要读了研,后面就必须考虑留校,他们将永远咫尺天涯。多么好的姑娘,而何平却伤害了她。

何平在方琦家外坐了一夜,抽了一地烟头,也终究没能挽留住这段感情。

何平不能说这辈子只能爱一个人,这根本不可能。可是一定有一个人,能让他笑得最灿烂,笑得最透彻,记得最深刻。何平不能保证这辈子不爱上别人,但他可以肯定的是,方琦是他生命中最不想失去的人。当方琦还在,他不知道什么叫失去;当方琦离开,他泪雨滂沱。

刘美丽再没来过Lucy酒吧,她和方琦就跟商量好了似的,捅破一个阴谋,然后一起离开。

想起《双食记》,里面那个左右逢源的男人,被两边的女人识破,为了报复,女人们暗自商量,在他来的时候纷纷烹制美味的“慢性毒药”。何平甚至比不上《双食记》里的男人,他至少是吃了精美的食材,虽是倒下,却让女人们好生伺候了一回。

也许是过于失望,何平从此不再过问Lucy酒吧的事儿,甚至连对账的心情也没有。他只是开着车,到处喝酒,认识形形色色的姑娘,并跟她们上床。

她们对何平很着迷,但何平只在喝醉的时候跟她们上床,从不带她们回家,顶多在车里折腾。

二手白色加长林肯的空间很大,何平的腰部发力,可以把姑娘们顶得很远。

她们尖叫着爬起,把何平压在身下,整部车子就发出有节奏的震颤。

这部车子后来被何平卖掉了,只卖了两万,当时Lucy酒吧的经营越来越差,大有关门歇业之势。不知曾几何时,Lucy酒吧居然出现了危机。何平根本没想到Lucy酒吧的没落,它竟然也是有生命的,有起有落,撑不下去也会死亡。

何平找鱼头商量的时候查了一下账,发现了很多问题,虽然何平很长时间没有参与管理,但漏洞很大,没逃过他的眼睛。

何平问鱼头,Lucy酒吧到底出了什么事。鱼头告诉何平,前段时间,有一个孩子经常到酒吧喝酒,每次都带着一帮伙计,点名贵的酒,不醉不归。这个孩子每次来的时候,Lucy酒吧一天的开销就有了着落。有一次,这个孩子在喝酒的时候突然晕厥,倒了下去,送到医院判了个中风。

因为这事儿,Lucy酒吧受到“格外关照”,那个喝酒中风的孩子,据说很有背景。

鱼头跟何平说话的时候,赵赵在旁边若无其事地喝酒,并不像往常一样跟何平开玩笑。也许是酒吧的事儿让所有人心情压抑,失去了开心的动力。何平说,尽管如此,Lucy酒吧也不应该走到这一步。鱼头死盯着何平,说,你什么意思?

何平说,账目上有些问题,不知道你看出来没有。

鱼头说,你现在看出问题了?你早干什么去了?你在外面找乐子的时候,还惦记着谁?

他说得没错儿,今天的局面是何平一手造成的,如果非要找替罪羊的话,何平应该首当其冲。何平问鱼头现在的打算。只能把酒吧卖了,鱼头说,位置不错,应该会有人接手。

何平从酒吧里出来,远远看了眼Lucy的招牌。这个位置的确不错。何平想起父亲当年对酒吧的疑惑:明明在路东,却叫什么路西……

转让广告没打多久,就有人表达了购买意向,出价8万。何平希望Lucy可以渡过难关,就像上次和连秋平打赌一样,最后蹦出个奇迹。连秋平此时,已经吃了半年多牢饭,虽然赔了很多钱,但毕竟夺走一条人命,况且还是一名大学生。为了不让自己家门口变成F1赛道,民众罕见地伸张了正义,集体把连秋平送进了监狱。至于他什么时候出来,鬼才知道。

蛮子的伤已经好了,因为何平又听说很多人被蛮子打得送进了医院。

他的经济补偿得到了兑现,是刘美丽亲自办的,具体给了多少钱,没人知道。也许是因为方琦,蛮子没来找过何平,何平更不好意思主动找他。

据说方琦去了一家汽车专营店,工作是随便找的。何平曾经偷偷将车停在汽车4S店外,看到一个肥硕的男人开车找她。他们聊得很开心,何平似乎应该为方琦的选择而高兴。

自从离开何平,换了工作,方琦感觉自己并不憎恶谁,心态平和到难以置信。女孩子,拥有独立的人格,懂得照顾好自己,在事情处理妥帖后能尽情享受生活,不常倾诉,自己的苦难自己有能力消释,不因小事随便发脾气久久不能释怀,内心强大而能生出一种体恤式的温柔,不被廉价的言论和情感煽动,坚持自己的判断不后悔。方琦已渐渐成为这样的人,一个最棒的女孩。

不管怎么样,Lucy酒吧的转让是不可避免了。转让的价格是8万。何平只有一个请求,保留原有员工,他们跟了何平多年,没赚什么钱,但也不能让他们在这里失业。

对方很通融,答应了这个请求,说Lucy酒吧的名字还会保留,员工也会保留,因为它将变为一个私人会所,只对有限的人开放。

失去酒吧,失去方琦,何平并没有去纠缠她。他想,如果真的没在一起,他也不能难过,也许只是对方在自己无聊的时候给了他一些陪伴,在他还没了解自己想要什么的时候给了他一些惊喜。失去的东西,就顺其自然吧。转身的方式有很多,纠缠是最不酷的一种,何平不能不酷地活着。

何平对酒吧的未来不感兴趣,私人会所是刚兴起的产物,通常是邀请自己的朋友一起举办派对,并在这种场合达成某种协议。何平把这8万块钱分了,加上卖车的2万,按照股份给了鱼头。何平说,多给了你小子一些,跟赵赵回去,结婚吧。赵赵拽着鱼头,想哭。

鱼头说,你不想知道账面上出了什么问题吗?

何平说,在你走之前,我还不想。

鱼头说,我得多为自己考虑,怕你有一天突然癫狂,再把Lucy酒吧抵出去……

何平这才明白鱼头的苦衷,他是被何平吓怕了。

说实话,第一次和连秋平打赌,把Lucy酒吧抵出去这事儿,对鱼头触动很大。如果那一次连秋平没有临时改变路线,何平就不会赢得比赛,鱼头在Lucy酒吧的股份就将血本无归。虽然他在账目上做了手脚,但何平的错误在前,所以也就原谅了他。

赵赵分手时对何平说,有时间还是看看方琦吧,她是个好姑娘,不要辜负了她。

何平说,好。

心想,方琦也许已经不再需要自己了。

何平把剩下的钱交给父母,酒吧当年开张是他们入的股。父亲对酒吧的倒闭丝毫不感到意外,也许在他看来,建在路东而偏叫路西,本身就是不合风水的事儿。他的仕途很顺,还穿花花公子和老人头。母亲偷偷告诉何平,父亲最近活动频繁,想给何平弄个工作。何平说,看看吧,谁说我一定去?母亲就拍何平一巴掌,骂了一句“臭小子”。

虽然不再是Lucy酒吧的老板,但何平还是会想起那个地方,毕竟有很多回忆在里面。有一天,何平接到电话,号码是Lucy酒吧。那边说,交接时比较匆忙,很多事情没有交代清,希望他能过去一趟。虽然疑惑,但还是去了。酒吧的格局没有变,或者说,除了老板,所有都没变。

何平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坐在吧台上,说,你好啊,蛮子。

蛮子转过身,脸上露出累累伤痕,是那次车祸造就的结果。

即便如此,他的身边还是挤着漂亮女人,好像挽着他的是个不变的青春。

蛮子示意,让女人退下,看何平熟练地跳上吧台,说,方琦就是在这里被你逼走的吧?

何平没有说话,拿了一瓶百威,一口气喝完。

何平说,蛮子,你揍我一顿好了。

他冲何平笑笑,一瞬间,何平感到他变了,不再是以前那个只知挥舞拳头的愣头青。他说,也许你没有想到,收购酒吧的是我。

这一点的确让何平意外,他重出江湖,小小的血雨腥风背后,竟然躲躲藏藏,顺手抢了何平的酒吧。

是为了惩罚我,何平说,还是替方琦出头?

蛮子问,两者有什么区别吗?

Lucy酒吧还是你的,蛮子说,只要你把方琦追回来。

何平明白了蛮子的意思,他最终还是希望何平能和方琦在一起。

虽然何平认为这个想法有些不切实际,但还是答应到酒吧帮忙。

相比何平的落魄、蛮子的崛起,方琦的日子要平淡很多。她那晚亲眼目睹了何平和刘美丽的龌龊,并被伤害得无以复加。后来,她应聘了一家汽车卖场,安心上起班来。因为职业的缘故,方琦认识了很多车主,大多是些有钱人。其中有一个对方琦起了想法,每天下班都要来接方琦。方琦是个很单纯的人,一来二往,竟关系亲密起来。

这也难怪,从小到大,方琦受到的只是兄妹之爱。蛮子宠着她,何平宠着她,而对于男女之爱,却是一点儿都没有尝过。虽然上大学的时候,有人表达过爱慕之意,但都被方琦拒绝掉了。她是个比较传统的人,当时对何平抱有的希望太大。所以,当她被何平深深伤害过之后,便改变了这个看法,不再为何平保留处女之身。

何平是在方琦打给他的电话里知道的这件事。

她当时在电话里哭泣,骂那个已婚的男人骗取了她的贞操。

我想跟他一刀两断,方琦说,但他总打电话过来,威胁我的家人。

更糟糕的还在后头,那个已婚男人的老婆第二天就找到方琦的单位。

她想毁掉方琦的名声,让这个与她丈夫有染的女人身败名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