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夏启生静静地跪在窦彤的尸体前,泪如泉涌。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几个警卫正在调戏一个路过的再生族小姑娘。

哭罢多时,夏启生痴呆呆抱起窦彤的尸体,踉踉跄跄地往门外走去。此时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世界,走得越远越好。只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儿,能让他和窦彤相处的时间更多一点儿,更久一些。

可纵然是没人来干涉,他永远这么抱着窦彤又能如何?世界还照旧是这个世界,再生族生和自然族人仍旧是不可调和的水火。除非像窦彤说的那样,带着她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已经让他彻底失望的星球。夏启生抬起头,似乎看到了充满温馨、憧憬和没有杀戮的诺莫星,她和窦彤正携手踏步开始新的生活。

一阵男人的嬉笑将夏启生拉回到现实当中,他赫然看到两个自然人警卫正在撕扯那个女孩的衣服。女孩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破碎的衣衫和她惊惧到极致的面孔与不远处木然而立的自然族士兵组成了令人心悸画面。她拼命挣扎着,在警卫的嘲笑和士兵的注视中被扒去一条又一条布帛。

夏启生经过这些看守和女孩的身边,并没有停留。他拖着愈发沉重的身体抱着窦彤终于来到了弗朗兹上校的办公室门前。他蹲下身,轻轻地在窦彤头上拔了几根头发,然后小心翼翼地装到上衣口袋里。他的动作很轻,似乎害怕惊醒沉睡中的她一样。

“我很遗憾夏先生。”弗朗兹上校平静地说道。“你知道战争本身就是件残酷的事情。不过我仍不建议你把尸体带走,因为政府有规定不能在公共场所暴露任何能让人不那么愉快的东西,这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好,那我回去了,请帮我安葬她吧。”夏启生走到门前,再次看了眼窦彤血肉模糊的面庞,然后毅然踏上了飞行车踏板。他们这次刻意绕道,只为了不用经过浊水溪和浮桥。

“政府有一个项目需要你的加入。”听完夏启生的要求,邵宏杰并没有立即同意,反而提出了他自己的意见:“如果你可以协助这个项目完成,我们可以考虑重启诺莫星探索,并把它完全交给你。毕竟你现在是我们自然族科技工作者中唯一全面掌握这个计划的人。”

“什么项目?”

“我们希望能尽快研制出一个大规模的高密度磁场发射台,就是完全仿制太阳黑子爆炸那种,可以让再生人脑中的生物芯片失去作用,使他们成为普通人。”邵宏杰看似坦率,其实亦是一种高度自信下对夏启生的轻蔑。“你也看到了,那些孩子都是再生人。他们有的已经年满十二岁,脑袋里安装过了芯片,所以我们必须把这些东西完全摧毁。”

“高密度磁场频繁扫描对身体有伤害,这一点毋庸置疑。况且我对这些东西懂得并不多,也许帮不上什么忙。”夏启生一心想重启对诺莫星的探索计划,并不想蹚别的浑水。可邵宏杰的态度却异常坚决,他告诉夏启生,如果他不能听从新政府的指挥那就会被打上“不太听话”的标签,以后将无法保证他的安全。

面对**裸的威胁,夏启生终于妥协了。他不愿拿自己和窦彤的未来开玩笑,他也开不起这个玩笑。于是他接受邵宏杰的建议,加入了玫瑰宫十楼的一个科学研究项目,旨在可以制造出可安全利用的大规模高密度磁场,以便用最简单的方法使成千上万的再生族儿童失去他们曾经引以为傲的智商优势。

这个计划进度很快,不仅如此甚至还相当受重视。全国几乎所有能调动的自然族科学家都被集中到这里工作,无论他们之前是搞什么研究的都不能例外。大家其实心里也都清楚,这是唯一能够拯救再生族儿童,使他们免于杀戮的方法。好在此时高速互联网和生物计算机尚未完全禁止,所以他们还能在“宓妃”的帮助下工作。

夏启生在玫瑰宫整整工作了十年,在这期间新政权得到巩固,大量的再生族人从地球上彻底消失。在地球的其他地方,自然族人也取得了数量上的优势,他们甚至利用了一切可以使用的方式对再生人控制的政权进行分化和打击,使得一个又一个的再生族国家被自然人取代。这是一种雪崩效应,自世界上最强大的再生人国家与其他国家的主仆关系确立的那一天起,他们的命运就被连到了一处。他们的关系与二十世纪最后十年东欧国家和那个外强中干的超级大国关系一样脆弱。

事实上再生族人的失败是个意外,虽然这个国家在走下坡路,虽然它迟早难免面临崩溃与动乱,但事实上本次自然人的成功的确是个意外。假如科学院智囊团三年前关于太阳会引发危机的报告没有被首相那个糊涂的秘书搞丢,假如首相没有因为醉酒而失去参加科技联席会议的机会,假如首相夫人和她的姐妹没有因为干政而被记者曝光,那首相一定会重视第三次提到终端上的报告……一连串的意外使偶然成了必然,纵然很多人知道那天也许会出事,可仍没有组织愿意出头担当起国家安全的重任,除了侥幸心理以外,作祟的还有自私。

家是自己的家;国家是别人的国家。

就像那个外强中干的超级大国离奇解体;就像摇摇欲坠中的北宋王朝被攻破都城;就像崇祯皇帝仍然把希望寄托在坚固的北京城墙上;就像二十世纪那场最大规模的战争中日本对东北的试探性攻击。意外使再生人丢掉了他们赖以生存的基础,使地球的文明再一次面临割裂的风险。

本来再生族的文明是人类诞生以来最有可能永世延年的文明,而意外使他们失去了这个机会,让人类文明再次形成断层。自然族人对再生族人拥有的发达科技和加载芯片的超级大脑极度恐惧,他们不会给予对方任何东山再起的机会。于是在一系列的强制命令中,地球开始逐步放弃那些使用了上百年的科学技术而退回到AI世界大战之前的时代。

“宓妃”和任何拥有自主学习自主思维的计算机系统、软件系统被完全禁用。在不保留任何源代码的基础上计算机系统退回到了非智能时代,弱人工智能开始出现在每个人的生活中。生物计算机的超高速度成了累赘,他们甚至要求跳过量子计算机而让每个人面前重新出现显示器、主机和鼠标,使计算机内部再次需要安装一堆和沙子一样材料的大脑。蛋白质分子制作的生物芯片暨嵌入式个人终端的模式被强制遗弃。

没有“宓妃”,汽车无法实现完全意义上的无人驾驶,于是消失了几百年的专职司机开始大量涌现,政府重新发行实体货币,整个社会开始动**和重组。

当然这些东西和夏启生关系不大,他像被圈养的牛一样孜孜不倦地将命令变为现实。这期间,他没有放弃理想和信念,最终还是等到了重新启动诺莫星探索计划的命令。

只是这一等就是整整十年时间。他作为自然人功勋卓著的首席科学家,重新组织了值得自己信任的团队,亲手打开了已经尘封已久的研究室。经过十年的准备,全国已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诺莫星以及前往诺莫星的办法了。

电源开始启动,整个实验室还停留在十年前最后一次离开时的状态。这里的计算机系统虽然并没有被强制销毁,可由于第三代生物互联网的消失使其失去了运算平台。夏启生只得把数据整理出来以后重新导入现在的计算机运算,可很快他就发现了问题。

第一,由于生物计算机的高存储性,这里的数据对于传统计算机来说几乎是海量数据,纵使再扩充一个玫瑰宫来放置服务器也不一定够。

第二,整个太空飞船内部都是围绕再生人来配置的,这对于自然人来说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譬如通常三个再生人需要控制整条太空飞船的飞行数据,他们每二十二年为一班工作。待时间到了以后值班的三个再生人会将肉身销毁,飞行数据和记忆会上传至太空飞船的中心服务器,待再次值班或到达目的地后重新进行思维复制。

问题是自然人的大脑比再生人慢得多,平时也许还不太明显,但到这种需要大规模数据计算和存储的时候差距就体现出来了。当夏启生和同事们尝试打开“虚拟太空舱”的时候,连续弹出的全息虚拟屏像最高难度的打地鼠游戏一样此起彼伏。给夏启生的感觉是眼睛像死机一样无法处理这些每秒钟弹出数百个的全息虚拟屏,大脑在那一刻几乎完全处于停滞状态。更何况再生人二十二年都处于这种工作状态中,不仅要看还要完全记忆呢?

第三,新技术下太空旅行的重中之重是太空克隆技术。这种由“宓妃”控制的技术可以像农场主对付他的玉米一样精确控制克隆人成长的每个瞬间,以保证其在生长液中的健康。另外连接克隆人的“虚拟人生”系统也是由“宓妃”来把控,以使这些克隆体纵使在漫长星际旅行中平静度过一生,也能有一个相当精彩的虚拟人生经历。据说这样做对复制了思维后的复制体亦有帮助,他将拥有前世记忆般的体验和能力。

无论哪一点对于夏启生来说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除非他能将生物计算机启封,重新运用到星际旅行当中。

夏启生坐在四面装着大玻璃窗的办公室里,面前放着一杯袅袅清茶。就在他办公室楼上的实验室里,自己和窦彤的DNA样本以及思维复制数据都在那里储存着。如果自己要启动诺莫星的探索计划就必须向上级提交申请,并给予足够的理由。

可是现在新政权对于再生人的一切都予以完全否定的态度。要是让谁知道了自己还留有再生人的思维复制数据肯定要惹麻烦,若是让他全部销毁那可真是欲哭无泪了。更何况表面上支持他的邵宏杰在一个月前的内部权力竞争中惨败,早已被革职下野,自己此时贸然提出在实验室内解禁计算机恐怕真是惹火上身呢!

想到窦彤临终前那绝望的面孔,夏启生往往苦不堪言。他思虑再三,决定以实验发射的名义进行一次小规模的太空飞船试验。其实所谓小规模不是说发射的规模小,而是指本次前往诺莫星的飞船或舰队规模小。

按照之前再生人制订的计划,整个前往诺莫星的太空飞船拥有完整的地球天象模拟系统和生物圈虚拟系统,可载人二十五名至四十名。使用可控核聚变为燃料进行高速飞行,最高时速可以达到光速的百分之一,预计需要一千五百年后到达诺莫星。

而夏启生在申请完发射实验之后他私自将整个太空飞船进行了改装,其中第一批食品以两人量为储备单位,最高支持两百年使用。在太空飞船离开地球之后,他会将飞行权交于“宓妃”,使其自动控制。他本人将以二十二年为单位进行苏醒,每次苏醒时间不定,最长一周最短一天。之后通过记忆叠加直至到达诺莫星为止。这样,夏启生与窦彤将在一点五万年后重新在诺莫星苏醒,届时如果诺莫星不适于居住,他们将继续寻找并漫游于宇宙当中。

只是这样下来由于燃料仓体积和计算机运算能力的原因飞船速度会大大降低。不过对于夏启生来这并不重要。其实一千五百年与一万五千年又有什么区别呢?

很快,第一次发射实验的审批报告就下来了,夏启生开始紧张地筹备。他身边的技术人员前一阵被火星极乐公国国家科技部借调了不少,据说是在研究火星近来频频发生的自然灾害成因及影响。所以没人干扰的夏启生做起事来游刃有余,在心腹的帮助下他成功地将自己命名为“应龙”号的远程太空飞船放到了发射台上。

除了自己和窦彤的DNA以及思维数据,夏启生还携带了实验室里所有的资料数据,包括以前保存下来的再生族青年男女各五十名、学者、专家以及普通公众的DNA以及思维数据,以备不时之需。就在点火的瞬间,夏启生感觉自己有点儿像携五百童男童女出海寻仙的徐福。

火箭升红,黑暗的夜空中呈现出一抹浓重的赤红。夏启生觉得他的心也随着太空飞船去了,肉体虽然留在了地球,可是灵魂却实实在在地跟着“应龙”号翱翔在宇宙当中。

由于负责跟踪实验结果的小组始终没有得到回馈,所以他们把情况写成报告先是送到了夏启生面前。继而这份没有经过夏启生批准的东西又放到了科技局局长的办公桌上,最终首相和内阁全体成员都阅读了这份简单得只有一千多字的报告。

“事情有这么严重吗?”首相不解地问道。

“这不只是私自发射一次太空飞船那么简单,问题是这个夏启生竟然私自在太空飞船内部署‘宓妃’,还携带了很多再生人的思维备份!”科技局长说。

“能追回来吗?”

“我们现在还没有这个实力,之前的航天器都被摧毁了,只能看火星人的了。”

“那就让他们试试,另外把这个夏启生先关起来,让安全局查查他的底,是不是有通敌的嫌疑。”首相说。

“这家伙是个归化人。”

“难怪,他是不是想给再生人洗地呢?那就以归化人的方式处置他吧!”

首相说的归化人的方式其实就是死刑。与封建时代用所谓的凌迟、车裂、腰斩、斩立决、斩监候来体现浩**皇威一样,新政权对于归化人也有多种多样的处置办法,虽然万变不离其宗,但好歹会有舒服一点儿的过程。

自从夏启生被捕入狱之后,对他的处置结果争执不断。这里面主要分为严惩和宽恕两派,其中严惩派认为夏启生私自留存再生人的思维备份数据并发往太空,造成了严重的安全隐患且有不臣之心,应处以极刑暨激光炮处决而死。而宽恕派则考虑到夏启生科学工作者的身份和在消除再生族儿童生物特征方面有着卓越贡献,考虑对他进行药物注射的方式处死。

不过无论哪种结果对于夏启生来说都是死,不同的只是留不留下全尸的问题。但就这点儿事,从内阁吵到了议会,又从议会吵到了媒体。一来二去拖了半年还未决定,直到新首相获选上台后最高法院才一锤定音:鉴于夏启生对于新政权的贡献,滋对其进行药物处决,立即执行。

夏启生就这样被判决了。事实上新政权采取的是一审终身制,没有上诉这一说。连律师都觉得这是一次完美的辩护,取得了最好的预期效果。甚至这个案子被该律师所在律所做成了经典案例长期传颂。

行刑日期定在十天以后。在这期间,夏启生被秘密转移至另外一所拥有药物处决条件的监狱,虽然这里的住宿条件有所提高,但伙食较之前的监狱还是差了不少。不过对于夏启生来说他也无所谓了,他能做的只有静静等待那最终一日的到来。

第八天早上,牢门被打开了。夏启生发现来提审他的狱警换成了特勤局的秘密警察,这一点从衣着上很容易区分。后者则是国家安全的主要组成力量,通常直接受内阁的命令而不受议会影响。

“请问你是夏启生教授吗?”一个身材魁梧的青年警官笔直地站在夏启生面前,脸色异常凝重。夏启生似乎从他的神色中察觉到了一丝异样,但转眼一想纵使再差也不过再次判他个激光炮处决罢了,反正是死,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便淡淡地点了点头:“我是,你是哪位?”

“我是国家特勤局秘密调查科的尼古拉少尉,失礼了。”尼古拉友好地对夏启生伸出了右手,“我谨代表国家特勤局向你表示祝贺,这是您的特赦令。”说着他拿出一张由首相亲自颁发的特赦令递到夏启生面前。

“特赦令?”夏启生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实在没有理由相信为什么要特赦他。要知道半个月之前政府还在就他的处死方式吵得天翻地覆,怎么可能在临刑的前三天对他进行特赦呢?他疑惑地望着尼古拉,似乎在等待他的解释。

“先跟我去特勤局吧,局长在等您呢!”尼古拉说道。

“好,那我现在就可以走了?”夏启生眼望周围的警卫说道。

“是的,特殊情况特殊对待,我们还是先离开再说吧!”说着话尼古拉引着夏启生离开监狱,上了后门一辆隐蔽停靠的面包车。尼古拉此时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取出一支非常像雪茄的东西递给夏启生:“你抽烟吗?”

“现在可以抽烟?”夏启生奇怪地问道。

“是的,您已经被关一年多了吧?现在很多东西都恢复了。尤其是南欧的大灾难发生以后,很多难民都以烟草业为生。”

“什么是南欧的大灾难?”夏启生觉得自然好像被关了一百年似的,很多东西都变得那么陌生。尼古拉深深地吸了口烟才告诉他,就在他入狱后不久,位于南部欧洲的坎皮佛莱格瑞火山突然毫无征兆地爆发了,使整个欧洲蓦然陷入了空前的大灾难,死亡人数超过十亿。

“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夏启生平静地说道,“之前就是黄石火山爆发才引起了第一次AI世界大战,我们应该有足够的经验来处理这件事了。”

“但问题是这次没有‘宓妃’来给我们报警了,况且现在相关的研究人员也远远不够。”尼古拉虽然说得吞吞吐吐,可夏启生却满腹怨言,丝毫不会给新政府留脸面,想到窦彤他说起话来更加肆无忌惮。

“是啊,能做出预报的科学家都给你们杀光了,当然不会有人再告诉你们这些事情。那些顶着科学教授头衔的自然族学者之前不过都是些大学一年级的新生,能学会操作仪器就不错了。”

“这是有些问题。”尼古拉略显尴尬地望着夏启生,“我们之前的政策恐怕真的有问题,但目前还有更糟糕的事情。”

“什么事?”

“很多火山都出现了爆发前的征兆,而且海啸、地震和大规模泥石流、洪水这类平时万年不遇的自然灾害开始频繁出现,每个国家都疲于应对,如果这样下去地球就真完了!”

“你和我说这些的意思是什么?”夏启生脑袋里高速转动着,一个又一个的假设被他否决掉。尼古拉将抽剩下的烟扔到外面,望着街头稀稀拉拉的行人叹了口气。

“我们开始怀疑这是一种自然灾害打击,是宇宙中某个超级文明对地球的攻击。为了证实这一点我们联络了火星才发现他们所有国家也出现了同样的大规模灾难。”

“你是说这是超级文明的打击,文明筛子理论的结果?”

“对!”尼古拉肯定地说。

“但我们并没有触发条件啊?”

“可火星人有。他们有人研究了导致木卫二水猿文明留下的黑科技,就是那些关于自然武器和黑洞武器的理论研究。也正因为这些才让我们初步判断这是一次对地球和火星的联合自然灾难打击,而非偶然现象。”

“也许正是他们的研究才导致灾难的发生呢?”

“是啊,人类的好奇心永远不会安于现状,也许就这是进步的动力,也是毁灭我们的原罪。”尼古拉轻声说道。

“那么尼古拉少尉,你和我说的这些就是特赦我的原因?”听夏启生这么问,尼古拉不禁笑了起来:“您觉得这样可以吗?事实上我们找您是因为有一件重要的东西需要您自己鉴定,看看您是不是有办法解决这次的灾难。”

“我怎么会有办法?还是把我送回监狱吧!”夏启生说着话看到尼古拉从身边的文件夹中取出一份打印得非常整齐的文字,待他接过文件时方才知道对方为什么找他。

“这是科技部太空探索小组昨天通过最大功率天线收到的一个来自天狼星系的无线电信号,经过解析后我们发现了这种古怪的文字。”尼古拉指着纸上的文字说道,“语言学家说是这一种加密的文字,如果完全破解也许需要很久。但在上面我们发现了这个。”说着话他让夏启生看第一行的几个字。

“这是你的名字,对吗?”问这话的时候,尼古拉的目光充满了疑问和期待。夏启生则肯定地回复了他:“对,我是我的中文名字,并未加密。”

“这么说这封信是给你的了?”

“是的。”夏启生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然后说道,“这是我发射‘应龙’号时设计的一套加密语言,事实上我当时并没有期待这种东西能让我在有生之年看到。这也是一种只有我才能读懂的语言。”

“好的,我们会给您安排地方供您阅读,不过希望最好能快一点儿。”尼古拉说话间汽车已经在特勤局停了下来。他带着夏启生先见到了局长摩根先生,然后又安排他在隔壁一个空房间住了下来。

这是个装潢豪华考究的客房,室内的舒适程度完全出乎夏启生的预料。不过他也清楚,政府方面希望他能从这封信中读到什么,也许可以解决人类目前的困境。他在书桌前坐下,望着面前这纸薄薄的文件产生了一连串的疑问。

按照计划,以“应龙”号的速度算上星际加速的因素最快也要一万五千年后才能到达诺莫星。其实从设定这个计划伊始,夏启生就相信这只是自己复活窦彤的期望和理想而已。他没有条件在地球和她长相厮守,那他们就把阵地转移到太空去,无论是一万年还是十万年都无所谓,只要还有希望就是好的。

可问题是为什么这么快就收到了自己的信?按计划设定,发射之后“宓妃”会立即控制飞船,他本人最快也需要二十二年后才能复活,等到那时都出太阳系了,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收到这东西呢?可密码的确只有自己才知道啊!揣着这种疑窦丛生的心情,夏启生将翻译好的文字写在了另一外一张纸上,于是呈出现了以下内容:

夏启生亲启:

我不知道自己收到自己的信是什么感觉,但我可以告诉你我现在怀揣的绝对是特别棒的心情给你写这封信。写信的目的自然是告诉你我已经到达了诺莫星,甚至还和天狼星人有了接触。这里怎么说呢?非常颠覆我的世界观,使我有种浦岛太郎进龙宫的感觉。窦彤已经和我在一起了,你应该很高兴吧?可惜这次不能将记忆传送给你,下次有机会再说吧!

另外可以告诉你这一万五千年的飞行是很无聊的事情,甚至还发生了几次灾难。好在我算运气好,都是有惊无险。后来我甚至修改设定为一千年醒一次了,是不是有点儿像传说中的妖怪?我中间也写了信给你,但最快的信也要四十四年后你才能收到,因为我当时用的是飞船上的通信装置而不是诺莫星人的,他们告诉我用他们的通信装置你应该在几天之后就能看到这封信,真令我震惊。

诺莫星人很好,他们对恒星资源的把控力更强,不允许周围有高级文明出现。所以如果地球要发展更高级的文明,按他们的规定得距离诺莫星三十光年以外,当然这件事现在我们还考虑不到,有朝一日也许会和诺莫星人谈谈。

先至此吧,再见!

没有落款和时间,但的确是自己写的无疑,因为无论是文风还是四十四年的约定都是自己之前想好的事情,没有其他人知道。只是这封信中并没有明确说明地球的自然灾难打击是不是诺莫星人所为,但就三十光年的设定来看极有可能。不过也没有什么解决办法。至于诺莫星人有什么黑科技能让本应三万年才能到达的信这么快就递到自己手中,实是夏启生不可想象的事情。

可以猜测,当夏启生把这东西递交上去会引发什么样的轰动和失望。他们满以为可以得到一些规避灾难的方法,可事实上信里面什么都没有。

鉴于和位于诺莫星那位夏启生是纯粹的单向通信,地球没办法和他取得联络。所以在研究了一个月后他们终于放弃了夏启生,只把他委任到特勤局下属的部门挂空职,甚至连航天部门都没给他安排。

好在他们没有再把他投入监狱或判刑,夏启生就在特勤局住了下来,白天吃食堂,晚上读书,倒也过得安然自在。只是没过多久,他就又被特勤局用专机送到了位于南方某秘密工厂,协调建造一艘用以载人的太空飞船。

夏启生明白,这是承载地球人最后希望和人类文明摇篮的太空飞船,就像进入茫茫银河系的水猿人一样留存文明种子的最后一丝火种。他全力配合,将自己所知的一切悉数奉献。三个月间几乎没有离开工厂的他终于在更大的洪水到来之前见证了这艘被政府命名为“诺亚”号的太空飞船完成。

像“诺亚”号这样的飞船,整个地球一共三艘,他们共计承载一千三百余人,和火星的三艘飞船一并组成联合飞行编队,开始了在茫茫太空中的转移之旅。按照计划,他们会依次前往金星、木卫二、木卫四、土卫六并进行移民的适应性研究,其中由于木卫二的自然灾害打击过去已久,可以作为首选目标。不过对于地球人来说这个没有陆地的星球却并非是可以良好地生活的地方,他们更多的选择则是水星、金星、土卫二或土卫六。

离开地球的人都是掌握实权的官员、拥有巨额资产的商人、容貌出众的年轻女人以及少量的行业精英,至于孩子、妇女和夏启生都不在此列当中。他们只能从电视上看着包括“诺亚”号在内的三艘飞船消失在泛着白光的屏幕当中。

灾难开始频发起来,整个国家都陷入了极度动**之中。但奇怪的是平素看上去打得水深火热的各民族在此时都出奇地同仇敌忾起来,他们组成了一个又一个的互助组织,开始竭力挽救灾难中的人。此时国家和政府都成了一种象征或图腾,而团结起来的人会自发地投入属于自己的教派、民族或属性当中去,尽力展现着生存的意义和顽强的生命力。

世界大同在这时终于实现。国家和国家之间再也不用签证,没有了约束,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地来往于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航空业成了这个世界上最繁荣的行业。

仍旧有农民耕种,仍旧有工人生产,也仍然有商人兜售商品。但世界上忽然没有了乞丐,没有了穷人。任何人都可以去找身边的富翁索取,而他们也乐于奉献。除了航空业,慈善行业也变成了有史以来全球第一大产业。所有的财富都开始往不发达地区流动。年轻男女可以第一次放弃约束、门户,放弃自尊和虚荣,来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自由恋爱。

军队与警察甚至都开始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国家层面上的统治者已经消失不见,整个地球都成了一个又一个由志同道合者组成集聚区,那里拥有自己的文化、产业和军队。之前地球上拥有最多财力和资源的家族、宗教势力抑或政治领袖都有自己的集聚区和势力范围,成了真正割据一方的诸侯。

当然有好的一面自然就有坏的一面,至少在集聚区以外的更多地方,治安状况急剧下降,凶杀案频发,甚至有时候为了一片面包就有可能送了命。人命也成了这种事实贫民窟中最不值钱的东西。有些人甚至趁机将前半生没有来得及或不敢报复的私人恩怨发泄出来,使本就千疮百孔的地球治安雪上加霜。

夏启生没有加入任何家族或集聚区,他是个自由人,也是个非常忙碌的学者,他的人生也第一次被赋予了更高层次的意义。他此时出任了一个由全球航天爱好者组成的团体“Root”小组的组长,带领大家研究重新前往地下避险的可能性。

有人说可以参考黄石火山爆发时的经验。可要知道,那时候只有一个黄石火山,逃往地下便可躲避那遮天蔽日的火山灰。可现在整个地球像就回到了四十亿年前始生时一样,根本没地方躲。除非他们想到办法来解除自然能量打击。

这时,有人为夏启生找来了当年再生族学者的研究笔记,上面有对木卫二水猿人留在地球的科技成果的研究,其中规避自然打击一章已经颇有心得,看上去绝非纸上谈兵。

可此时得到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再生人已经被杀光了,他们留下的只有这些记录。问题是以自然人的智商,他们根本无法理解这些东西的真正含义。无论是夏启生还是所有自然族学者,都不能弄明白怎样做才能规避自然打击。

此时全世界再也找不出一台生物计算机和装有“宓妃”的计算机,甚至连“宓妃”源代码和生物计算机的研制方法都已失传。也就是说地球人经过这十余年的折腾,人类自己把自己的文明倒退了近三百年,使得科技水平几近二十一世纪初期。而二十一世纪初期的人类是没有能力摆脱这规模浩大的自然打击的,甚至连认识都不一定到位。

在某个深夜活动,当夏启生绝望地把这个结论告诉与会者的时候,大家一致决定解散“Root”小组,想要留出时间享受剩下的人生。这时,一个小组成员找到夏启生,提出了重新组建时间打击舰队的设想,希望在地球遭受自然打击过后,还可以恢复到现有的程度。

“这不可能!”夏启生斩钉截铁地说道。

“现在火星和我们面临一样的困境,连聚变核电能都不能保证充足供应,所以时间舰队根本组建不起来。另外火星政府离开的时候抽走了大多数科学家,现在我们之中恐怕没有人会操纵水猿人留下的时间机器。”夏启生遗憾地说。

“那我们就去喝一杯吧,然后再办个狂欢派对!”一个成员兴奋地说道。夏启生点了点头,就要表示认同的时候整个房间突然摇晃起来,接着翻天覆地的震动将他挤进了房间角落。这种七级以上的地震在如今的地球上几乎每天都会发生,虽然每个人都已经习惯了,可仍然不能摆脱死亡的降临。

这位希望喝一杯的“Root”小组成员不幸被掉落的石块砸中,成了本次地震中唯一牺牲的人。

夏启生艰难地推开已经扭曲的房门,看到门外已经有不少慈善机构的救援小组抵达了。而他所在地区的宗教警察也已经组织人力开始对这一片进行排查,建立起了官方的救援机构。

他从口袋中抽出一支香烟,又抬眼看了看天狼星的方向,默默地点燃了香烟。此时在他面前的残破街道上,一辆硕大的越野正向他这边跳跃般行驶过来。

夏启生望着这辆黑色的破旧汽车,又想到了自己第一次开车时的情景。那还是在上大学的时候,教他学车的人就是窦彤。那时窦彤是多么喜欢天文学啊,不知道是不是因此她才看上了夏启生呢?其实夏启生知道,从小学时代开始。他们就已经因为天文学而结下了今生今世的不解之缘。

夏启生由此又想到了惨死在自己办公室的窦君健,直到此时他也不知道邵宏杰与那次嫁祸到自己身上的暗杀到底有没有关系。其实这都无关紧要了,就像这个世界最终都会归咎于覆灭一样,早一点儿晚一点儿又有什么关系呢?

从前面的汽车上走下来两个身材高大的年轻小伙子,面带焦急之色,在瓦砾和人群中寻找着什么。夏启生猜测他们一定是某个当权人派来寻找亲属的吧,只要有一线希望人都希望自己和在乎的人能活着啊!

以前的夏启生也是如此。

现在呢?现在自己想开了吗?夏启生迷茫间望着两个小伙子来到自己的面前,大声地同他说了几句什么。此时周围的喧嚣让夏启生几乎听不清楚他们的话,只好站起身跟着他们走近那辆越野车。

“您是夏启生教授吗?”肤色较黑的小伙子问道。

“是的。”夏启生现在连找他的原因都不问了,有点儿完全处于待死状态的意思。这时另外一个小伙子听夏启生这么说后急切地从身上摸出一张纸来。

“我们是‘守敬团’的成员,我们团长和团员大都是原来科技部的专家。我们团的主要研究方向是自然力量的获取和规避。”

“我听说过‘守敬团’,听说你们有上千万人,是东亚地区最大的组织。”夏启生平静地说。

“是的,我们有家属、军队和政治部什么的,非常庞大。”小伙子说着又指了指那张纸,“这是昨天晚上七点我们收到来自天狼星系的信号,据说这种密码只有您自己知道。”

“昨晚七点?”夏启生看了看表,距此时不过五个半小时。为什么天狼星的自己又来信了?难道还是来炫耀生活的?夏启生开始有些讨厌他自己了,真不知道这种感觉有没有人能理解。不过他还是不情愿地打开了那张纸。

这次的记录是用手写的,字体还算工整。夏启生一目十行地看完,眼神突然明亮了起来,他蓦然抬头,望着两个小伙子说道:“你们团驻地在哪儿,快带我去!”

天空中乌云密布,看样子一场大雨是在所难免了。与此同时,距离他们并不太远的地方,另外一辆豪华的越野车正静悄悄地跟踪着夏启生乘坐的汽车。车里的青年静静地望着夏启生的车,沉默地抽着烟。他身后的座位上,两个全副武装的杀手正用冷峻的目光目不转睛地盯着前车。

“杰森•沃斯领主,你是怕引起怀疑才要在穿过你的集聚区以后再动手吧!”其中一个皮肤微黑的杀手问道。杰森淡淡地哼了一声,好半天没说话,许久才懒洋洋地回了一句:“‘守敬团’的势力很强,我自然没必要惹这个麻烦。”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突然郑重地嘱咐道,“你们还是安心自己的事吧,别失手,这个人是我一生中最痛恨的对手。”

“我们失过手吗?”两个杀手冷笑着点了点头,扔掉手中的烟头,提着武器赫然打开了车门。此时前车正停泊在一个荒凉的岔路口,司机正望着被人挖开的壕沟发呆。杀手走到“守敬团”的车前,一言不发地抄起了手中的自动激光枪。瞬时之间,两道明亮的激光交叉横扫而过,汽车被立时割裂成两半。“咔嚓、咔嚓”的金属声中,浓厚的血水从车里汩汩流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