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局铺陈浪起买卖城 借势谋利货输恰克图

恰克图与买卖城相隔不过百余米,然一城之隔,却是两种风情。

中国人的建筑讲究对称,颜色和装饰风格推崇和谐,不管是古代还是近代,在我们的每个建筑里,基本都有一个主题,此主题便固定了建筑的特色和风格。而恰克图则刚好相反,它是不对称的,不管是室外还是室内,频繁地利用形态方向不规则的涡形和曲线,而后用较为抢眼的色彩,造成视觉上的突兀之感,甚至在一幢建筑物上都找不出相同的窗户。

魏伯昌已非第一次进入恰克图,但他依然被眼前的景物所吸引,并且发出这样的感叹:一个民族的个性往往会淋漓尽致地体现在建筑上,它的自由奔放、不拘一格,十分鲜明地从这些建筑上表现了出来!

魏伯昌痛恨洋人的侵略,他们用野蛮的方式霸占了自己的国家,每个国人都会有切齿之痛。可他们与众不同的个性,或者说优点,却不得不去承认。

魏伯昌在恰克图交割了货物之后,又在这里待了两天,他相信王炽不会走远,定然还待在这座城池里面。

第三日早上,魏伯昌接到底下人的禀报,说是在一条大街的角落处发现了王炽。

魏伯昌吃惊地道:“在街上?”

在底下人的带路下,果然在街道角落处找到了王炽,见到他时,眼前的情景让魏伯昌吃惊不已。

只见王炽蜷缩在角落,脸上沾满了污垢,仿似多日未曾吃过饱饭,眼神无光、神态恹然,完全是一副落魄的乞丐状!

魏伯昌虽在商界浸**了一辈子,也经历了得力助手桂老西之死以及天津败北的惨痛,但他行事却不像刘劲升那般的心狠手辣,看到王炽这副模样时,油然动了恻隐之心,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去,微微一叹,道:“王兄弟,老夫委实没有想到,你在俄国竟落魄至斯!”

王炽没有动,只抬起眼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表情木然,内心却翻腾了起来。在重庆的时候,他们是最好的合作伙伴,因为利益之争,陡然站到了彼此的对立面,即便此时身在异国他乡,依然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要相对着演戏!

“异乡落魄,最是无颜见故人。”王炽喟叹道,“你走吧,只当不曾相遇。”

“起来,王兄弟。”魏伯昌伸手去拉他,“老夫请你吃饭去。”

“可怜我吗?”王炽肩膀一甩,甩脱了他的手,“魏大掌柜,恕王四放肆说一句实话,你我在此相见,不是巧遇吧?”

魏伯昌轻叹着道:“不错,老夫是特意来查探你在俄国的处境的。不过现在老夫并无丝毫嘲笑或可怜你的意思,是诚心想要与你一同吃餐饭。”

“多谢了!”王炽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我们都回不去了,岂还能如以前那样把酒言欢?”

魏伯昌垂下眼皮,站了起来,人还是原来的人,只是心变了,再相见已为陌生,谈何把酒言欢?思忖间,吩咐手下去买些吃的东西来,然后转身道:“王兄弟,既如此的话,老夫告辞了,好生保重!”

王炽挪挪屁股,撇过头去,不再去看他。魏伯昌叹息着摇了摇头,他明白王炽是好强之人,最不想在这种时候有熟人看到其窘迫之状,便回身离开。这时候,突有一个路人走过,目光一瞟街旁的王炽,从钱袋子里取出一枚卢布,“叮”的一声,扔在他的面前。

王炽抬头看了眼那路人,不由得苦笑出声,那人走得很快,王炽并没看清楚其面目,然从走路的样子及背影,还是一眼就辨认了出来,她分明是李晓茹乔装的。心想这小妮子扮作俄国人来此恶作剧,倒是应景得很!

魏伯昌自然想不到那人是李晓茹乔装的,为了不叫王炽尴尬,连忙转身就走。

是日下午,魏伯昌回了买卖城后,将在恰克图所见与刘劲升说了。

刘劲升听完之后,眉头一挑,似在思索着什么。魏伯昌以为他听了此消息后,会因除去一个强劲的对手而额手称庆,却没想到会是这一副嘴脸,不由得诧异地看着他。

刘劲升想了一会儿,转首朝魏伯昌看过去,眼里闪过一抹寒光:“你怕是被骗了!”

魏伯昌吃了一惊,“什么?”

刘劲升道:“你运货去恰克图能遇上他,于怀清最近也在往恰克图运货,难道就找不到吗?”

魏伯昌这才省悟过来,脸色一变:“他如此做用意何在,迷惑老夫吗?”

“这是一个精巧的局。”刘劲升咬着牙“嘿嘿”一阵怪笑,“彼德堂失火、王炽被杜元珪追杀,甚至空白龙票事件,都是这个局里面的环节,此局一环套一环,在打击迷惑我们的同时,他则秘密潜入俄国,开展贸易渠道。”

“一石二鸟,好计啊!”魏伯昌倒吸了口凉气。

“恐怕没这么简单。”刘劲升蹙着眉道,“恰克图街头偶遇,显然是王四刻意设计的,他为何要故意让你遇上,难道就不怕你我起疑吗?还有,我在伊万处遇上于怀清时,他也故意透露说,跟伊万谈的是生意上的事,这断然不可能是巧合。”

魏伯昌点头道:“也就是说这个局发展到现在,可能只是个开始,我们眼前所看到的,也不一定都是真的!”

刘劲升冷笑道:“他可能是要故意激怒或诱导我们。”

魏伯昌坐不住了,起身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我们都小看王炽了,这些天你我两个老家伙在他布下的局里上蹿下跳,居然还毫不知情,嘿嘿!”刘劲升沉声道,“我们得还击了,不然会一直被他牵着鼻子走。”

魏伯昌道:“去北京拿刑部的通缉令吗?”

“不!该是让协助王四的人付出些代价了!”刘劲升脸色一寒,喝令百里遥来见。不消多时,百里遥疾步赶来。刘劲升道:“去把杜元珪给我抓来。”

魏伯昌大吃一惊,“你要动他?”

“刘某不光要动他,还要动熊挚臣!”

百里遥看了眼寒气袭人的刘劲升,低头道:“今天并未见过杜元珪。”

刘劲升闻言,瞥了眼百里遥,目光如刀:“你不知道看住他吗,还是故意要放他走的?”

百里遥大惊,“属下不敢!”

“不敢?”刘劲升道,“当日你发现龙票不见时,莫非就没怀疑过他?”

百里遥也不辩解,低头不语。魏伯昌道:“杜元珪的出走,说明他就是王四安排的棋子,事已至此,责怪百里遥亦无济于事了。”

“我责备他,并不是说要他补偿什么,而是质问他,对我是否还忠心!”刘劲升瞪着百里遥沉声道:“你行事向来滴水不漏,怎么此番就没了防范之心?”

刘劲升的言语仿如一记重拳击中百里遥的内心,他动了动眉头,道:“是他的身份让我放松了警惕。”

“罢了,罢了!”刘劲升虽对他极度不满,但毕竟是多年的老伙计,再者眼下掉入对方的圈套之中,亦无心再去追责,只得叹息一声,转首朝魏伯昌道:“我们一起去见见熊挚臣吧。”

魏伯昌看了他一眼,情知民与官斗非同小可,但到了这一步,不下狠手,似也难以反败为胜了,当下便点头答应下来。

有人说前朝的官不好做,特别是明朝晚期,党派林立,东林党、齐党、楚党、宣党、阉党等各党派以地域为单位,相互弹劾、倾轧,不只皇帝束手无策,连官员亦是人人自危,不知哪天头顶上的乌纱便丢了。

可熊挚臣觉得当朝的官比之前朝更难,那时候再乱,乱的只是内部,现在是内外都乱得一团糟,当官者恍如迷路的孩子,看着上级、商人、洋人轮番在面前晃,却无从依靠,更不知道该往哪条路上走,于是大家都随波逐流,走到哪里算哪里。

熊挚臣的淡漠是被世事逼出来的,像没有安全感的女人一样,感觉这世上无一个可以依靠的男人,无从选择,于是只得装出一副高高在上、不可亲近的样子,企图以这样一副外壳来保护自己。可悲的是,到了最后却发现,自己成了别人一颗可利用的棋子,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刘劲升、魏伯昌走进来的时候,熊挚臣便已经猜到他们此行的目的。他暗自一叹,世路风波险,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

刘劲升装模作样地行过礼后,说道:“今日此行,刘某与魏大掌柜有一事须请熊大人帮忙,望大人成全。”

熊挚臣也只能装模作样地问道:“何事?”

刘劲升道:“大人拿空白龙票诓了刘某,莫非不想将此事说清楚吗?”

熊挚臣“呵”的一声,像是冷笑:“记得当日你还在谢本官未曾拿你法办,今日何以改了初心,要本官给你一个交代了?”

刘劲升道:“因为刘某已然查实,那张龙票并没有丢。”

“找着了?”熊挚臣眉头轻轻一动,目光往他身上扫过去。

“大人不信吗?”刘劲升目光一转,亦往他逼视过去。

熊挚臣眼睑一垂,避开了他的目光。这里面有个玄机,如若熊挚臣继续装傻,那么就要为自己的傻付出代价,如若怀疑他找着了龙票,也就意味着你知道这里面的事,承认参与了此事,那么你就更该为此付出代价。

熊挚臣只觉眼前横了把刀,寒光袭人:“你俩在本官面前莫要耍心机了,说此行的目的吧。”

魏伯昌干咳一声,拱手道:“望大人立即逮捕王四及其一干同党。同时,也望大人跟他们撇清关系,独善其身哪。”

熊挚臣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眼里开始充血:“你们真以为权力如刀,借着这把刀,想杀谁便杀谁吗?”

刘劲升冷笑道:“问题是大人已经亮出了这把刀,且在刘某身上砍了一刀,莫非大人还想再收回去吗?”

熊挚臣两手紧握着椅背,沉声道:“你在威胁本官?”

“不。”刘劲升道,“我们只是在提醒大人,不要站错队。”

“若是本官哪个队都不想站呢?”

“刘某已经说了,这把刀一旦亮出,你就没有选择了。”刘劲升道,“刘某给大人两天时间,如若大人不做选择,那么只能让理藩院来传唤大人了,要是滥用职权,野蛮干涉市场,参与恶性竞争的罪名成立,您手里的这把刀就该易手了。”

刘劲升说完与魏伯昌一道走了出去。熊挚臣怔怔地待了许久,突地一扬手,挥落了桌上的杯盏。下人听到声响,急忙进来查看,熊挚臣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吼道:“滚!”下人吓得脸色大变,忙不迭转身跑出去。

自王炽消失后,许春花像丢了魂似的日夜牵肠挂肚,只要于怀清一进来,便赶上去问王炽的下落。这倒并不是说她与王炽的感情有多深厚,事实上他们之间相处时日不多,并无情义可言,然许春花是从一而终之人,这种思想已流在了她的骨血里,只要她认定了他是主子,便会一辈子忠心不二。

是时,正是午后,客栈阳台上的许春花一双妙目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忽然,有两人小跑着进入客栈的大门。

许春花见了那两人,又惊又喜,惊的是于怀清居然带着追杀王炽的杜元珪回来了,喜的是那煞星一出现,说不定就会有王炽的消息,娇躯一扭,返身入内,未待于怀清开口,便朝杜元珪厉声道:“我家主子何在?”

杜元珪见她柳眉倒竖,一脸怒意,不由苦笑着朝于怀清道:“你看你给我安排的好差事,现在大家都把我当作了仇人!”

于怀清哈哈一笑,道:“许姑娘莫怒,王兄弟好得紧,过些时日就可回来!”

许春花瞪大了眼睛,疑惑地道:“当真吗?”

“假不了!”于怀清道,“去给我俩倒壶凉茶,一会儿还要出去一趟。”

许春花听得王炽没事,眉开眼笑,应了一声,翩然而去。待许春花走后,于怀清正色道:“现在刘劲升已知道了空白龙票的事,以他的性格,定然会去找熊挚臣麻烦,我们这个局至此算是正式铺开了,这段时间委屈了杜将军。”

“不妨事!”杜元珪淡淡一笑,道,“今天上午刘劲升已经去了熊挚臣处。”

于怀清眉头一沉,道:“上午你已经离开刘劲升处,如何这么快便知道了他的动向?”

杜元珪从怀里取出张纸条,递了过去。于怀清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刘逼熊逮捕王炽”等字,不由抬头问道:“这纸条从何而来?”

杜元珪道:“就是刚才你我在街上碰头之前,一个孩童送来的,说是有一位叔叔叫他送此物来。”

于怀清抬手捋着清须,沉思片刻,道:“你觉得是何人在暗处帮我们?”

此时,许春花端了凉茶上来,分别给两人倒了一杯,杜元珪一口喝下,咂巴了两下嘴,道:“有可能是百里遥。”

于怀清又问道:“为何是他?”

杜元珪道:“当日为免事情败露,我随他去查看龙票,本是要将其制服的,因慢了一步,我到门口时,他已然返身出来了,说是没看到龙票。”

“你是说刘劲升的龙票是他拿了?”

杜元珪点头道:“应该是他拿的。”

于怀清眉头一蹙:“莫非他想要取代刘劲升的位置?”

“这个尚难确定。”杜元珪道,“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此人目前对我们没有威胁。”

两人又喝了些水,见天色已过午,于怀清起身道:“熊挚臣已被逼到了墙角,无路可退,杜将军且在此休息,不才去会一会他。”跟杜元珪作别后,从客栈出来,径直去了衙门。

诚如于怀清所言,熊挚臣已被逼到了墙角,像一只困兽环视着周围的环境,试图突围。

所谓狗急了跳墙,人与兽一样都具有兽性,此时的熊挚臣人神交织,各种念头不停地在脑子里来回晃动,善恶只在一念之间。

于怀清的到来,似乎让熊挚臣看到了一线希望,错乱的眼神中露出一抹光亮。

于怀清瞟了眼熊挚臣,微哂道:“熊大人气色不太好,莫非遇上了不顺心的事?”

熊挚臣虽急着他指点迷津,却因此人高深莫测,且又不明他的来意,便模棱两可地道:“于先生神机妙算,能料先机预知祸福,不妨猜猜本官究竟遇到什么麻烦了吧。”

于怀清哈哈笑道:“大人真把不才当作神仙了吗?”

熊挚臣依然装作一副淡漠的样子,道:“你若不是神仙,那便是控局者。”

于怀清两眉一挑,道:“敢问大人,何为控局?”

熊挚臣从喉咙底下发出“嗬”的一声怪响,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莫非不是设下阴谋,害人利己吗?”

“非也!”于怀清摇摇头道,“所谓控局,便是放风筝那人,顺势而为,借势谋局,从而翻云覆雨。然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福兮祸兮,便要看如何谋势。便如大人眼下之处境,缘起龙票一事,想那刘劲升乃睚眦必报之辈,岂能不报那一箭之仇?”

熊挚臣眼中精芒一闪:“那么按先生之见,本官当如何顺势而为?”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熊挚臣低头凝思一会儿,道:“刘劲升曾借内务府之名,将你等设计入狱,莫非你要还他一个牢狱之灾?”

于怀清从桌上捏了只茶杯在手,边把玩着边道:“熊大人,有些事可明说,有些事不可说。”

熊挚臣点头道:“你要本官如何做?”

“大人手中有权,莫非是忘了用吗?”于怀清喝了口茶,微哂道,“发动京津帮,给他们提供便利,同时给晋商制造麻烦,使他们的业务增长变缓,此消彼长,晋商必慌。”

熊挚臣闻言,心胸为之开阔起来,暗说是啊,都言权力是把双刃剑,刘劲升可用它来威胁于我,我怎么就不能去威胁他呢!思忖间,抬眼朝于怀清道:“如此看来,你我之利益,从今之后便是捆绑在一起了?”

于怀清不失时机地躬身拱手道:“多承大人照料,不才感激不尽!”

这一番谈话,虽说牵涉到双方共同的利益和安危,但至少从眼下的局面来看,是于怀清解救了熊挚臣于危难,然他却谦逊地躬身相谢,令熊挚臣对其顿生好感,不管如何,与这种人合作,比之刘劲升强了许多。

熊挚臣起身,破天荒地拱了拱手,算作回礼。

两天之后,刘劲升给熊挚臣的限期到了,然而这一天,各种消息纷至沓来,让刘劲升的神经顿时紧绷了起来,意识到一股强大的危机已然降临。

先是席茂之、孔孝纲押运的货进了买卖城,而后是京津帮的各个商号像打了鸡血一般,入货出货,一派热火朝天之景象,再是晋商的几批茶砖被官府查出有问题,被扣押了……

傻子也能看得出来,这一系列的事情绝非偶然,而是王炽跟熊挚臣联手运作的结果。

进而刘劲升又震惊地发现,他不只是在王炽布的局里上蹿下跳,而且还被孤立了起来!

刘劲升恼羞成怒地抓起旁边的茶杯,咬牙切齿地掷在地上,看着四散飞溅的白瓷碎末,他的眼神慌乱地跟着碎片一起移动。该怎么办?果真与熊挚臣玉石俱焚吗?

刘劲升咬着牙困兽一般地喘着粗气,正要往外走,见手底下的一人急匆匆地跑进来,便问道:“何事慌张?”

那人禀报道:“百里遥和官兵起了冲突,跟他们打了起来,现在被押到衙门去了!”

“熊挚臣!”刘劲升怒吼一声,所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突然间下了决心,要与熊挚臣、王炽拼个你死我活!

走出门,走到街头时,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令刘劲升的呼吸为之困难。却在此时,一道更加激烈的浪潮把刘劲升击打得脑袋嗡嗡作响,只见北街的街头涌来一大批人,他们举着横幅,喊着震天响的口号,由北往南而来。

声浪一波一波传来。“抵制晋商,还原市场良性竞争!”“把不法晋商赶出买卖城!”“严厉打击往茶叶里掺鸦片的不法行径!”

这些喊着口号的人从刘劲升的面前经过,浩浩****而去,烈日下的刘劲升只觉浑身阵阵发寒。

茶叶里掺鸦片?百里遥失去理智,跟官兵大打出手便是为了此事?

刘劲升倒吸了口凉气,身子倏地在太阳底下晃了一晃。多么熟悉的手段,以彼之道,还之彼身,这一招果然厉害!

愣怔间,突觉背后有人拍了他一下,他猛地回头,见是个中年汉子,神情肃穆,沉声道:“陶会长叫你速去见他。”

刘劲升打了个寒战。他跟王炽之间的对决,终于蔓延到了整座买卖城,演变成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抵制晋商的运动,他终归还是棋差一着,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买卖城的晋商总会是晋商在此设立的一个总理事机构,协调和处理晋商相关事宜,有权处置不按规则行事的所有山西商人。

晋商从明至清,纵横天下五百年,以诚信和团结为商帮之本,天下晋商为一家,无论走到哪里,但要商帮中人有困难,皆不遗余力,出手相助。同理,要是出了忤逆不法之徒,亦会受到惩罚。因此在每个贸易重城,都设有会所或总理事会,由年长且有威望者担任会长,管理当地晋商。

一般情况下会长不会轻易出面干涉生意,也不会去左右商人之行为,除非有人的举止超出了正常的范畴,或引起了众怒。

刘劲升在晋商总会的大门口站了会儿,然后抬头看向那块巨大的烫金的“晋商总会”匾额,仿如一位虔诚的佛教徒,见到了神圣的佛祖像一般,脸上的戾气逐渐淡去,然后深吸了口气,起脚拾阶而上。

入了总会的大堂,尚未见到人,便见一只茶杯飞来,刘劲升大吃一惊,下意识地把头一偏,躲了开去,“啪”的一声响,杯子在他的身后碎裂。

“你还知道你是谁吗?”

刘劲升站在门槛边上,诚惶诚恐地答道:“晋商刘劲升!”

“你还知道你是晋商,还记得是个商人啊?”里面那苍老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怒意,“那你如何就忘了商人之本分?”

刘劲升低着头,不敢答话。

“进来!”

刘劲升微低着头,疾步入内,微抬目光,看里面的情形。只见大堂之上,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气呼呼地来回踱步,清癯的脸因生气而显得异常苍白,使其脸上的老年斑越发明显,近乎夸张地展示着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迹。他见到刘劲升进来,眼睛一瞪,混浊的眼里射出一道逼人的寒光:“你且给我说说,何为商人?”

此人便是买卖城晋商总会的总理事陶松年,是晋商的元老。刘劲升不敢怠慢,忙答道:“管子曰:‘处工者就官府,处商者就市井,处农者就田野是也。’”

“商者就市井易货而已。”陶松处厉声道,“你呢?上联系于官府,下勾结于乱民义军,从重庆至北京,这一路上你都干了什么?你把商帮的经商之道都忘了吗?”

“劲升不敢!”

陶松年见他始终一副谦卑之态,怨气似乎消解了些,叹了口气,问道:“老朽知道买卖城如今之局面,是有人故意下套害你,可今日之果,往日之因也,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

刘劲升抬头看了他一眼,见其一副严厉之色,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陶松年低喝道:“说!”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刘劲升尽量地把自己的意图说得婉转一些,“他们如何给我的,我便如何还回去。”

陶松年闻言,气得白须都翘了起来,顺手抓起桌上的一只杯子,就要往刘劲升身上砸。刘劲升见状,作势要躲,却发现对方根本没有真砸过来,不由得脸上一热。想自己好歹也到了花甲之年,在天干地支转了一个轮回,在陶松年面前却俨然似一个无知的孩童。

陶松年痛叹一声,“处商者就市井,到了这种时候,难道你不该想想你的生意吗?如此一闹,在买卖城的晋商货物势必大量积压,你不为自己留退路,也该为同行的处境考虑考虑了。”

刘劲升忙道:“劲升恭听陶公教诲!”

陶松年放下手里的杯子,道:“今日你哪儿都不许去,就待在这里。老朽会联络官府、洋人及其相关商人,在此召开一个协商会,希望他们能摒弃前嫌,恢复商场秩序,让彼此的生意回到良性竞争之道上来。”

刘劲升老老实实地应承道:“劲升谨遵陶公之言。”事实上他心里明白,这个所谓的协商会绝不仅仅是协商如此简单。

于怀清是在当天下午未时,接到晋商总会邀请函的。看着这份突如其来的邀请函,他禁不住犹豫起来。

以常理来讲,他们未曾开帮立户,并无商号,无名无分之辈,是没有资格参加此等规格之会议的。从这个角度来看,此邀请函来得蹊跷,凶吉难测。

孔孝纲瞟了眼那红色的函,一把抓在手里就要把它撕了:“我们与他水火不容,开他个鸟会!”

席茂之见状,忙不迭夺将过来,呵斥道:“你懂什么,你以为这只是一个简单的会议吗?如若不去参加,得罪的不只是晋商,其他各帮派的商会,也会对我等另眼相看,到了那时,我们如何在买卖城立足?”

于怀清点头道:“席大哥所言极是,这也是让不才为难之处。”

孔孝纲道:“那就去找王兄弟商量一下,看他怎么说。”

于怀清道:“兹事体大,是该找他合计一下。你们现在就送货去彼得堡,吸引他们的注意,我悄悄去一趟恰克图。”

席、孔两人应好,跟着于怀清走出客栈。

于怀清怀着满腹的忧虑,在当天傍晚时分进入恰克图。但当他看到他们在俄国的商铺时,脸上油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王炽利用李晓茹在重庆经营善水居的经验,在俄国开了这家茶庄,主打养生。洋人对中国的茶叶本身就有一种崇敬之意,现听到这家的茶叶还具有强身健体之功效,纷纷订购,业务量与日俱增。

因有了前车之鉴,为防同行打压,王炽想了两条计策应对,一是雇用俄国本地人当伙计,在前台打理;二是在进货渠道上,分成明暗两条线,明线即彼得堡的伊万,故意把消息透露出去,要与伊万合作,以吸引刘劲升等人的注意;暗线是伪装成京津帮的驼队,将货运送过来,秘密通过阿历克赛,输入恰克图。通过这些策略,才得以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在异国他乡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于怀清走入店铺,跟伙计打了个招呼,便到后屋去找王炽。

王炽和李晓茹正忙着算账,见于怀清到来,又惊又喜,连忙上来招呼。

于怀清笑道:“你俩把日子过到一处,端是和谐得紧啊!”

李晓茹俏脸绯红:“你个穷酸,却吐不出些好字来!”

王炽情知他突然出现,定有要事,便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于怀清道:“运输渠道上没出什么差错,明暗两条线都顺利得很。只是我们的动作,惊动了晋商总会的陶松年。”说话间,把那张邀请函拿了出来。

李晓茹好奇地问道:“你们在买卖城搞了什么大动作?”

于怀清道:“刘劲升成了众矢之的。”

李晓茹把目光移向王炽,又问道:“这都是在你们的计划之中吗?”

王炽点了点头。李晓茹陡然嗔道:“王小贩子,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王炽正色道:“这是我与于先生策划的一个局,非一两句话能说得清楚,日后再与你细说吧。眼下陶松年的这份邀请函,无异于挑战书,此人不愧是晋商之元老,老谋深算,果然厉害!”

于怀清问道:“王兄弟有何想法?”

“陶松年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让我们无所遁形。”王炽皱着浓眉道,“这场较量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索性就跟他们正面对碰一次!”

于怀清道:“我们跟晋商早晚会有一次面对面的较量,不过眼下来看,不才以为时机尚未成熟。”

“不错。”王炽道,“所以我们要提前收局了。”

于怀清抬手捏着青须,思量了会儿,道:“提前收局的话,怕是难以达到预计的效果。”

“瞅准时机,适时出手,应有奇效。”王炽浓眉一扬,道,“赴会前先跟熊大人会一面,他如今已被刘劲升逼到了绝路上,会全力配合我们的。”

“好的。”于怀清起身道,“不才告辞!”

王炽起身相送,到了前台店铺时,道:“在下不便现身,买卖城的事就多劳先生了。”于怀清拱手辞别。

回到里屋时,李晓茹的眼睛紧盯着王炽,神情肃然。王炽知道她在生什么气,只好赔着笑道:“李大小姐莫恼,很快就收局,到时候你便一目了然了。”

李晓茹把手里的账本一丢,冷哼道:“敢在本大小姐面前摆谱,一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好,以后要是让人算计了,别来找本大小姐想办法!”言落间,转身入卧房去了。

王炽看着她负气而去的背影,不由得摇头苦笑。

入夜时分,晋商总会的大堂里灯火通明,左右两排的座椅上,几乎集结了买卖城政商两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其中还包括了英国办事处的阿尔瓦,俄国商人阿历克赛、伊万等洋人,这些要人的在列,使此次的会议氛围一下子凝重了起来,敏感者甚至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火药味。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于怀清被安排在了末位,几乎紧靠着门框。如此安排,固然有中国传统习惯以等级排座次的因素,但此次会议的主题明明是王炽与刘劲升的纷争,却把王炽的人排在了最末位,似乎也传达出了这样一种信息:你们的挑战是不自量力的,我们根本没将你放在眼里。

陶松年坐在正堂上首,在灯火的照耀下,他如雪般的须发根根如银,目光炯炯有神,扫了众人一眼,起身拱手道:“各位于百忙之中抽空赴约,陶某人在此代表天下晋商,谢过大家了!”言语间,微微一弯腰,朝众人行了一礼。

因其德高望重,众人见状,纷纷起身还礼。陶松年摆了下手,示意大家坐下,而后又道:“今晚请大家来,老朽首先想给大家赔个不是,我商帮的刘劲升处事不当,引起大家之恚怨,以至造成集体抵制晋商的局面,这是刘劲升的不是,也是老朽的管理不当,望大家卖老朽个薄面,从今往后,摒弃旧嫌,和气经营,可好?”

陶松年说这番话的时候,虽说语气并不和善,甚至有点像长辈命令晚辈做事一般,但是措辞上却是极尽卑躬,言落,众人都点头称好,反正陶松年说话时,也没指名道姓要让哪个退让,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均说都是中国人,在边塞做生意,是要和气生财。

陶松年目光流转,自然看得出来这帮人都是在随口敷衍,当下转首朝熊挚臣一拱手,道:“熊大人,您是买卖城的父母官,为维护这里的治安和秩序,这些年来可谓殚精竭虑,老朽在此谢过了!”

熊挚臣眼皮一抬,明白他接下来要挨个提要求了,起身拱手回了个礼,并未发言。

陶松年示意其落座,说道:“百里遥殴打衙差一事,错在我方,大人开个价,不管多少,我方认罚,也好给刘劲升长点记性。”

殴打官差,无论在哪朝哪代都是大罪,一旦下了大狱,不死也得脱层皮才能出来,陶松年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公然要熊挚臣开价买罪,委实出乎大家的意料,纷纷把目光朝熊挚臣落去。

熊挚臣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云淡风轻。在陶松年话落后,他一度未曾接话,使得大堂之内落针可闻,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之声,氛围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

陶松年的神色有些尴尬,看着熊挚臣的脸色,一时难以下台。过了少许时候,熊挚臣把眼一抬,眼里露出一抹电闪般的精光,嘶哑着声音道:“陶公以为,衙门的脸让人打了,能用银子私了?”

陶松年抚着银须,故作镇定地微哂道:“熊大人要如何了结此事?”

熊挚臣道:“本官不贪,不需要那些黄白之物,要刘劲升带着他手底下所有的人去衙门口请罪。”

“好!”陶松年用眼睛的余光看了下刘劲升,笑道,“此事老朽做主,替他答应了!不过老朽也有一事相托大人,茶叶掺杂鸦片一案,牵涉晋商百年声誉,望大人务必还我等一个清白。”

熊挚臣脸皮微微一动,一副想冷笑的样子:“来此之前本官了解过了,那批货自入城之后,你们处处设防,看守严密,等闲人怕是很难做得了手脚。”

陶松年故作惊讶地道:“大人以为是何人掺进去的?”

听到这里,与会之人心里都如明镜,这个所谓的协商会,是个实打实的追责会,陶松年是要借此机会,帮刘劲升翻身。众人不由得又将目光聚焦在熊挚臣身上。

熊挚臣浑然无视众人的目光,反问道:“陶公认为呢?”

熊挚臣和陶松年这番莫名其妙的对话,令在座之人感到讳莫如深的同时,亦嗅到了一股火药味。而且从他们俩的谈话中,隐约能够听出那做手脚之人已经被查了出来,但是熊挚臣和陶松年所查到的可能并非同一人。

这样的事情无论在商界还是官场,可谓是司空见惯,为了各自的利益,两股势力暗中较量,不足为奇,但不免使人恐慌。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在座之人谁也无法预计,同是置身在这摊浑水里,他们的较量会否波及自己?

此时的于怀清同熊挚臣一样,几乎是目不斜视,好似眼前所发生的与自己无干。陶松年把目光从熊挚臣身上离开,慢慢地落到于怀清的身上,沉声道:“这位想必就是于怀清吧?”

“后生可畏啊!”陶松年道,“老朽听说你学识过人,能洞察先机,不知是真是假?”

于怀清微微一笑:“断然是谬误之说。”

陶松年眼中寒光一闪,道:“老朽听说,你在跟刘劲升比斗,要与他决一胜负,哈哈!年少气盛,难免争强好斗,老朽深为理解,却不知你何来如此大的自信?”

于怀清依然笑意盈然,道:“陶公错了,此非自信也。”

陶松年讶然道:“那是什么?”

“是反抗。”于怀清道,“陶公今晚请不才赴会,想来对我等之前的遭遇有所了解,从重庆到北京,都有人想置我等于死地,要想翻身,唯有拼死一搏,绝地反击。”

陶松年紧逼着问道:“老朽是否可以如此理解,眼下的事端都是你与刘劲升明争暗斗的结果?”

于怀清一怔,心想该来的终归还是来了,道:“陶公言重了,不才等人,不过是几个行商罢了,何来如此大的能耐?”

陶松年见他避重就轻,轻描淡写地把诸般问题撇了开去,眼中露出赏识之意,再次逼问道:“你们在重庆的时候,也曾因茶叶掺鸦片一案被打入大牢,如今一模一样的手法在买卖城重现,你说这是不是报复?”

于怀清闻言,暗吃了一惊。此话的分量极重,一个不慎,就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扣实罪名,他们在买卖城的这一战也就彻底输了。他迅速地扫了眼在座之人,强镇心神,答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陶公若是想凭此臆测,落实不才之罪,不才人微言轻,也只有乖乖认罪的份儿了。”

“好一张利嘴啊!”陶松年冷冷一笑,“若是老朽拿出证据来了呢?”

于怀清慢慢地转过身去,眼睛一抬,正面跟陶松年对视着,面带菜色的脸上无比沉重,道:“不才敬您是前辈,称您一声陶公,可您如何能信口雌黄,随意捏造是非呢?”

“是吗?”陶松年的脸上掠过一抹冷笑,说道,“那么你认为这只是巧合吗?”

于怀清蓦地仰首一声大笑:“陶公你且想想,在重庆时我等因此事被冤入狱,如果用这等手段报复,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吗?不才再笨,也不会笨到设个圈套把自个儿送上绝路吧?”

于怀清的话是极具说服力的,但商场如战场,虚虚实实,奇正交错,作为商场老手自然不会为此所动,因此在座之人均没什么反应,静等着事态的发展。

刘劲升蓦地沉声喝道:“带证人!”喝声落时,特意朝熊挚臣叮嘱了一句,“熊大人,待会儿您可莫要包庇他了!”

熊挚臣沉着脸没有作声,眼神木然地望着前方。实际上他此时的内心是波涛汹涌的,因为他意识到这场斗争的决战已然提前来临了,接下来发生的事,不光决定着输赢,也能决定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