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彼德堂失火起疑云 北街头龙票有真假

黄沙一直扬了三天,直至第四日方才沙尽天霁,旭日从东方升起的那一刻,买卖城里的人都舒了口气,漫天扬沙的日子总算过去了!

就在天色放晴的这一日,一支商队的出现,令中外各商号都紧张了起来。

那是叶夫根尼从重庆运过来的茶砖,且数量十分大,足足有二十车。

买卖城本就是俄国人和晋商的主场,换在以前,俄国商队出现在此,并不为奇,可自从《天津条约》《北京条约》签了之后,这里的氛围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虽说在条约里明确规定了天津开放商埠,可以水陆并运货物,但归根结底只是有利于北美以及紧邻中国的俄国,远在欧洲的英法等国家,依然要通过俄国才能运送中国的商品,这就让欧洲国家心里有些不舒服了。不管是广州之战、天津之战还是北京之战,都是我们作为主力在打,最终你俄国人一句“调停中外战争有功”,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了蒙古及东北地区的大片土地,打通了南下的通商渠道,便宜都让你们占了去,我们利从何来?

因此当俄国商队出现在买卖城的时候,英法两国的一些商人就开始蠢蠢欲动了,有眼红的、有不服气的,也有直接去自己国家的办事处商讨对策的。

当然,除了洋人之外,为此感到不安的还有晋商及京津帮。在那些不平等条约签订之前,晋商完全主导着买卖城的市场,而京津帮则是依靠从天津、北京、张家口到买卖城这条商贸线生存的商帮,他们在买卖城的势力虽然无法跟晋商相提并论,却也是牢牢地在此立了足的。天津开放为商埠后,俄国人可以水陆并运货物,国内的商人不但无权走水路,陆路的关税厘金还要比俄国人多出数倍甚至十倍以上。以晋商为例,他们从湖南、湖北的主要产茶区把茶叶收上来后,光是从汉口北上到张家口就要经过六十三个关卡,其成本之高本已令晋商的利润极其稀薄,如果再失去买卖城统治地位的话,也就意味着晋商跟京津帮的末日到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俄商拉着大宗茶砖的到来更像是一个信号,这个信号让所有相关商帮都感到不安。

当所有人都为此开始忙碌起来的时候,王炽却成了一个旁观者。这日早上,他跟于怀清两人坐在客栈的阳台上晒着太阳,旁边有许春花侍候着,给他们端茶送水,十分之惬意。

“于先生觉得现在的买卖城像是什么?”王炽微哂着转首朝于怀清问道。

“什么也不像,它就是它,买卖城。”于怀清认真地道,“这是一个巨大的商业圈,也是一个复杂的势利场,从而构成了绝无仅有的买卖城。有一句诗不知王兄弟听过没有?”

“哦?”王炽饶有兴致地道,“先生念来听听。”

“举世争驰势利场,君于冷处看人忙。”

“好诗!”

“我们不是君子,所以当人们争驰势利场之时,便是我等布局撒网之际了。”于怀清笑吟吟地道,“买卖城的风暴很快就会来临,接下来就看我们的局怎么个布法了。”

王炽道:“在于先生的设想里,经此一战,欲达到一个怎样的效果?”

于怀清敛去了笑意,道:“自然是要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打得刘劲升、魏伯昌起不了身,让洋人也不敢瞧不起咱们!”

王炽“嗯”的一声,沉思许久,道:“如此的话,那就要布一个大大的局!”

叶夫根尼在买卖城有一座仓库,名曰彼得堡。为防止运输商队作弊,凡到了买卖城的货物,都要经彼得堡过磅,确认无误后方才入库,再由仓库的理事销售出去。

彼得堡的理事叫伊万,一个非常普通的俄国人名,其人也是一个很普通的俄国老头儿,长得又矮又瘦,一副眼镜挂在高高的鼻梁上,看人时总习惯地把眼镜架往下按一按,使其挂在鼻端,然后微眯着双眼端详对方,给人以一种高深莫测之感。在伊万管理彼得堡的这些年,几乎从没出过什么事,深得叶夫根尼信任。

可这次却出事了,就在那二十车茶砖入库的当天晚上,彼得堡起了场大火,而且那火烧得十分诡异,单单就烧了那二十车茶砖,仓库里的其他货物安然无恙。

这是巧合吗?伊万把眼镜往鼻梁下压了一压,微眯着眼看着被烧成灰烬的茶叶,沉着脸没有说话,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买卖城在俄国边境,俄商相当于此处的地头蛇,哪个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熊挚臣被叫到彼得堡的时候,斜眼瞟了下那个高深莫测的老头儿,随后将眼皮一垂,好似要故意避开对方的注意一般,静静地站在一边,只用眼睛的余光留意着衙役勘查现场。

熊挚臣表面看上去波澜不惊,好似再大的事到了他这里都能化作浮云,实则内心也是波涛汹涌的,只是他轻易不敢开口。要知道买卖城虽小,却是各种势力盘根错节之所,得罪了哪一方都能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就以此次的彼得堡失火案而言,晋商、京津帮、英法方面的人,都有作案嫌疑,可无论是哪一方面,势力都大得吓人,非他一个小小的地方官所能得罪的,即便是找到了线索,又能如何?退一万步讲,他也没必要给俄国人去出头,犯不着!

熊挚臣又偷偷地瞟了眼伊万,恰好伊万的目光亦朝他看来,他想要避开时,伊万却说话了:“熊大人不想说两句吗?”

熊挚臣沙哑着声音道:“这火起得诡异,目前本官也不好说什么。”

伊万的脸色动了一动,冷笑道:“中国有一门功夫叫作太极,讲究运用阴阳之气,以达到最佳的效果,熊大人在此为官多年,太极的功夫已是到了炉火纯青之境了。”

熊挚臣当然听得出这是在挖苦,但他却是装作没听懂似的,未作理会,径往衙役喊了一声:“可有查到了什么?”衙役自然是什么也没查到,均喊:“不曾查到!”

熊挚臣朝伊万拱手道:“先生,此案复杂,容本官再想想办法,告辞!”言毕,便带着人离开了。

伊万眯着眼看着熊挚臣走远,朝旁边的人招了下手:“你派人去查查晋商、京津帮和英法方面的动静。”

魏伯昌赶到刘劲升处的时候,他好像刚起床,正跟百里遥交代着是日的琐事,见魏伯昌走进来,起身笑道:“魏大掌柜也让彼得堡的纵火案惊动了吗?”

“纵火案?”魏伯昌花白的眉头一挑,“看来刘大掌柜也认为是有人故意所为了?”

刘劲升淡淡一笑:“魏大掌柜以为,这是哪方面的人所为?”

“买卖城的各股势力都有嫌疑。”魏伯昌道,“依老夫看,俄国人必不会善罢甘休。”

“就这些?”刘劲升奇怪地看着魏伯昌问道。

魏伯昌讶然道:“莫非刘大掌柜看出了什么端倪吗?”

刘劲升“嘿嘿”一声怪笑:“魏大掌柜,此地并无外人,就不需要装疯卖傻了吧?”

魏伯昌道:“老夫愚昧,望刘大掌柜赐教。”

“所谓乱中取利,只有乱了方有机会下手。”刘劲升道,“这不是泄恨,也不是眼红,而是一起阴谋。”

魏伯昌眼里精光一闪:“那么刘大掌柜认为,哪方面的人最想在这种时候乱中取利?”

“按正常的逻辑推理,这时候最想造势的应该是王四。”

刘劲升的话头一落,魏伯昌委实大吃了一惊。这倒不是说他跟王炽之间还存在什么情义,而是没想到王炽的地位在刘劲升的心中竟有如此之高。姑且抛开洋人不论,不管是晋商集团,还是京津帮,他们的实力都大大超过王炽数十倍,如果真是以正常的逻辑推理,再怎么说也轮不到王炽去干这件事。

可再仔细一想,王炽其人,年少气盛,胆大包天,有什么事是他干不出来的?他在重庆、天津的所作所为,不就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了吗?

凝思间,只听刘劲升又道:“不过王四虽胆大包天、恣意妄为,却还没有这么大的能量,去烧俄国人的仓库。”

魏伯昌沉着眉头想了想,道:“刘大掌柜的意思是说,在这节骨眼儿上,他不敢跟俄国人树敌?”

“不错。”刘劲升道,“他在买卖城孤立无援,没必要再树新敌,给自己添堵。”

“确实如此。”魏伯昌点点头。

正值此时,突有人慌慌张张地走进来,朝刘劲升道:“启禀大掌柜,王四那边出事了!”

刘劲升和魏伯昌脸色微微一变,“出了什么事?”

百里遥的神色间微微露出一抹惊诧之色,眼里的寒星一闪而没。

天色微亮,草原的尽头出现了一抹淡青色的光。

晨光熹微,客栈里的人还沉浸在梦乡里,一条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王炽的客房外,轻轻地推了门进去,双脚踏入房里时,右手一翻,从背后拔出刀来,往床前走过去。

及至床畔,见王炽依然熟睡不醒,那人的脸上闪过一抹残酷的笑意,举刀便砍!

“啊……”刀头举至半空时,只听后面传来一声惊叫。那人周身大震,往后望去时,王炽亦被惊醒了,睁眼一看,忙不迭从**跃起,喝道:“杜将军,你要做什么?”

杜元珪回头看到一脸惊慌的许春花后,料想没什么危险,当下回头把刀扣在王炽的脖子上,道:“王兄弟,对不住了!”手臂一震,便要动手。令杜元珪没想到的是,他认为没什么危险的许春花,护主心切,居然冲入房来,随手拿起一只花瓶就往他头上砸来。

杜元珪未曾提防,“啪”的一声,花瓶碎裂的同时,只觉后脑勺一阵剧痛,脑袋嗡嗡作响。

“主子快跑啊!”许春花一声大喊,以娇弱之躯死死地从后面抱住了杜元珪。

王炽吃惊地看了眼许春花,连忙从**跳下来,往外跑了出去。

杜元珪一把闪开许春花,提了刀便追。刚到门外,李晓茹、于怀清两人闻声而来,见他一头的鲜血,面目狰狞,又见王炽往客栈外奔跑,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李晓茹大怒道:“姓杜的,你想要做什么?”

杜元珪杀气腾腾地道:“奉命行事,得罪了!”举步就往外追。李晓茹冷哼一声,娇躯一扭,抢步上去,拦在其面前,挥拳便打。可她的功夫岂是杜元珪的对手,一掌就被打出三尺开外。

许春花从客房内出来的时候,杜元珪早已追出客栈外,她望着王炽逃跑的方面,心急如焚,“主子不是他的敌手,怎么办?”

李晓茹也是急了,转首看向于怀清。于怀清连连叹道:“一心只想着对付刘劲升,反倒是把身边的这个隐患忘了,该死该死!”

李晓茹道:“快想想办法吧!”

席茂之、孔孝纲去了张家口未回,于怀清一介书生,遇到这种事哪有办法可想,跺了跺脚道:“追上去看看!”

到了街上,只见王炽一直往北边跑,如果沿着这条街一直往前跑的话,就是俄国的国境了,李晓茹心想要是他真闯入了俄国,只怕就麻烦了,喊道:“姓杜的,你要是再敢追,本大小姐叫你不得好死!”

杜元珪好似根本没听到,兀自闷头直追。王炽边回头看,边拼命地跑,眼看前面就是俄国人的地盘了,情急之下逃进了一个商铺里面。

这是俄国人的一个商铺,也就是王炽前次交易的地方,主人叫阿历克赛,因此也算是认识。情急之下,王炽也顾不了许多,一咬牙一使劲儿踹门进去,进了里面,见阿历克赛闻风而来,便道:“阿历克赛先……生,有人要杀我,救我一救!”

阿历克赛毕竟只是个商人,一则没搞懂到底是谁在追杀他,二则这里鱼龙混杂,各种势力盘结,生意人以和为贵,最好是谁也不得罪,因此为难地摊摊手道:“你要我怎么帮你?”

说话间,听到脚步声已到了店铺外,王炽顾不上他同不同意,一把推开阿历克赛,往店铺后面跑。阿历克赛大叫一声,也跟着往后面去了。

铺子后面是座小院落,从此处的后门出去,跃过一道木栅栏,就算是进入俄国国境了。阿历克赛眼见他开了后门往那头跑出去,急叫道:“去不得啊!”王炽只顾逃命,哪里管得了去得去不得,沿着国境线一路狂奔。

那头的俄兵见状,顿时警惕起来,纷纷端起枪瞄准。

王炽天生就有临危不乱的本事,见几十杆枪都往自己身上瞄着,随时都有可能开枪,故意慢了两步,待阿历克赛追上来时,抓了他的手,拉着他边继续往前跑,边往前招手,意思是说我是俄国友人,不要开枪。

阿历克赛经常在边境出入,俄兵自然是认识他的,见王炽与其同道而来,虽还端着枪不曾放下去,但脸色却缓和了不少。

跑入俄国境内后,王炽停了下来,回首往后看时,见杜元珪没敢追过来,这才松了口气,朝阿历克赛道:“阿历克赛先生,多谢救了我一命!”边说边连连拜谢。

阿历克赛无端被卷入是非,又气又怒:“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炽知道他在担心什么,道:“你放心,这只是私仇,并非生意场上的恩怨。不过,在下暂时回不去了,须在俄国躲上几天,一会儿入境时,还望先生跟你们的士兵打个招呼,就说在下是奉先生之意,来俄国处理一些生意上的事。”

阿历克赛一来跟他不熟,二来天生胆小,不想惹是非上身,断然道:“不行!”

王炽道:“都到这里了,先生若不说是为生意事,怎么跟士兵解释?”

阿历克赛望了眼不远处的俄兵,黄色的眉毛动了一动,一脸的愁容。王炽又道:“只要让在下过了这一关,绝不敢忘了先生大恩,日后若有生意,定当先跟先生合作。”

阿历克赛怕与他在这里磨叽久了,引士兵怀疑,只得换一副脸,笑吟吟地走上去跟士兵交流。因他们之间说的是俄语,王炽也没听懂,好在没过多久,阿历克赛过来说,跟那边已经说好了。

王炽大喜,谢过阿历克赛后,径直去了俄国。

另一头的杜元珪眼睁睁地看着他进入俄国,大叹一声,掉头走了回去。到街上时,遇上赶过来的李晓茹等人,也不打招呼,收了刀,径自往前。

“杜将军!”杜元珪正自走着,迎面来了一人,将他叫住,“杜将军请跟小的走一趟吧!”

刘劲升、魏伯昌两人并不知道杜元珪此行所负的使命,听了下人禀报后,面面相觑,均想他杀王炽做什么?当下差人去跟踪杜元珪,伺机把他请过来。

及至杜元珪走将进来,刘劲升连忙上前参见,然后请其落座,亲自奉上香茗,这才问道:“杜将军因何要杀那王四?”

杜元珪浓眉一扬,道:“在你们出行之前,骆总督把我和唐将军叫了过去,要我随王四北上,若是此行事成则罢,要是不成,便要我杀了王四,给俄国人一个交代。”

刘劲升闻言,不由得朝魏伯昌看了一眼,旋即笑道:“骆总督不愧是骆总督,谋虑之深远,叫我等佩服!”

魏伯昌问道:“杜将军认为王四事败了吗?”

“莫非不是吗?”杜元珪道,“彼得堡那批茶叶被烧,叶夫根尼很有可能亲自来买卖城,一旦他到了这里,你们这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必然败露,出了事总得有人顶罪,先杀了他,到时候洋人那边好说话。”

“杜将军所虑极是,此事涉及朝廷安危,容不得马虎。”魏伯昌道,“只是他现在逃入了俄国境内,杜将军有何打算?”

杜元珪道:“去俄国抓人,定是不切实际的。先看看叶夫根尼何时会来买卖城,再作计较吧……或者看看你们有没有机会去俄国做生意,到时候顺便打探一下消息?”

刘劲升道:“杜将军知道我们跟王四水火不容,若是真有此等机会,定当助将军一臂之力。”

杜元珪称谢,在刘劲升处暂时住了下来。又过了五日,去了俄国的王炽没有任何消息,彼得堡的失火案也没有什么进展,买卖城似乎平静了下来,静得让人有种风波已然过去的错觉。然而这样的平静又让人极不舒服,谁都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眼下的平静只是暂时的。

第六日,由席茂之、孔孝纲率领的商队风尘仆仆地进了买卖城,一如叶夫根尼的商队抵达此地一样,本属正常,可席茂之偏在彼得堡失火、王炽逃走之后赶到,就不免引人注目了。对伊万而言,茶叶被烧了,无法跟叶夫根尼交代,这个缺口总得想个办法去填补,而对杜元珪来说,这便是逼王炽现身的一个良机。

“两位大掌柜敢不敢把那批茶叶吞了?”杜元珪看着刘魏两人道。

魏伯昌道:“吞了那批茶叶,让王四手底下那些人彻底滚出买卖城吗?”

杜元珪摇头道:“王四视财如命,把他的那批茶叶吞了,必能逼他出来。只要他敢现身,我就取他性命。”

旁边的百里遥听闻,眼里寒光一闪。刘劲升沉吟了片晌,道:“倒不是他视财如命,而是年少气盛,敢于铤而走险,确实可以利用一下,叫他有来无回。”

杜元珪霍地起身,沉声道:“刘大掌柜同意如此做了吗?”

刘劲升道:“此人不除,刘某寝食难安,只要将军能取了他性命,刘某自当全力配合!”

伊万走到衙门前,伸出手指压了压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眯着眼往里看了看。衙役都认识他,迎上去道:“伊万先生来了,小的这就给你去通禀。”

伊万点点头“唔”的一声,站在门口等。须臾,衙役出来道:“熊大人已经在里面恭候,伊万先生请!”伊万道了声谢,摇晃着瘦小的身子往里走。

熊挚臣看着他走将进来,不惊亦不喜,只沙哑着嗓子淡淡地道:“伊万先生,未曾迎之于门,恕罪。”

伊万沉着那张干巴巴的脸,抬手扶了扶眼镜,道:“我们之间,就不要来这一套虚情假意的东西了,我实话与你说,今天过来,是要跟你拿一样东西的。”

熊挚臣把目光落在他身上,“龙票?”

伊万略有些吃惊地看了他一眼,嘴角一弯,似笑非笑地道:“熊大人洞若观火,我的这些心思尽是让你看透了。”

熊挚臣收回目光,略显呆滞地望着一处角落,道:“没有。”

“没有?”伊万冷冷一笑,“老伙计这是在故意为难我吗?你可要想清楚,当真把我惹急了,在买卖城闹了起来,老伙计你也就不得安生了。”

熊挚臣“嘿”的一声,也不知是在笑还是冷哼:“龙票是理藩院发的[1],岂是你想要便要?”

伊万翻了个白眼,“熊大人,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请说你的条件吧。”

熊挚臣道:“先说说你要害哪个?”

伊万沉默了。他查不到纵火犯,也知道熊挚臣不会帮他真正地查案,于是来向熊挚臣要一张空白龙票,当作在现场拾到的,如此一来,在空白龙票上填谁的名字,谁就活该倒血霉,有口莫辩。但在买卖城凡是敢纵火行凶的,必有背景,哪个都不好惹,因此当熊挚臣问他要害哪个时,他一时也没想好合适的人选,思量了起来。

熊挚臣“嘿”的一声:“有的时候替罪羊也是不易找的,身份低了,没那么多银子给你填那窟窿;身份高了,你惹不起,我劝你还是另想办法吧。”

伊万似乎不甘心,却又实在想不到适合的人,正值左右为难之时,一个人的出现,让事情有了转机。

那人正是于怀清。他在这时候出现,虽令熊挚臣猜测不出其来意,但似乎并没心情见他,对那衙役道:“你去与他说,本官今日有要事,改日再来。”

伊万眼珠一转,道:“让他进来,听他说说也无妨。”

熊挚臣带着些许的嘲笑之意道:“不过是个行脚商人,恐怕还没有资格给你当替罪羊。”

“我听说他们拉了十几车茶叶来。”伊万扶了扶眼镜架子,盯着熊挚臣道。

熊挚臣同样也看着他,“嘿”的一声冷笑:“你要吞了那批货?”

伊万道:“先不忙着下定论,看他说些什么,再作计较。”

熊挚臣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朝衙役喊道:“让他进来吧!”

衙役回身去了。不消多时,于怀清大步而入,见了礼后,回头时看到伊万坐在一边,便又淡淡一笑,拱手道:“这位可是伊万先生?”

伊万微眯着眼看了他一下:“你认识我?”

于怀清道:“伊万先生在买卖城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不才岂能不识?”

熊挚臣道:“本官与伊万先生有要事商议,你有什么事就快些说吧。”

于怀清却是顾左右而言他,道:“两位可是在商议那起纵火案?”

熊挚臣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伊万却是来了兴趣:“原来你也在留意此案!”

于怀清道:“买卖城就那么点大,有些消息想不听都难。不过不才以为,越小的地方事情越是难办,想要把此案大白于天下,十分不易。请恕不才说句冒失的话,两位在此商议怕是议不出结果来。”

伊万点头道:“这种大实话我爱听,那么你可有两全其美的方法?”

“有。”于怀清先望了熊挚臣一眼,见其依然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把目光移到伊万身上,“眼下正好有一个机会,可解伊万先生之难处。”

“哦?”伊万皱巴巴的脸皮不由得绽放开来,眼里精光灼灼,“快点说来听听!”

于怀清道:“那起纵火案做得非常干净,找不到任何线索,晋商、京津帮、英法等国的商人似乎都有嫌疑,却又不知道到底是谁干的,这就是伊万先生犯难之处,可是?”

伊万点头。于怀清又道:“其实要理清此案不难,把那些嫌疑之人逐个排除即可。”

伊万完全被勾起了兴趣,急问道:“怎么排除?”

于怀清微微一笑,眼里闪过一抹狡黠之光:“眼下我们正好有一批茶叶到了买卖城,如若不才所料不差的话,定会有人打它的主意。”

熊挚臣突然“哼”的一声:“你未免高看了自己,买卖城每日车来车往,你那区区十几车货,哪个会打它的主意!”

“熊大人不信吗?”于怀清斩钉截铁地道,“不才敢担保,定会有人出手。”

伊万似乎一时未曾会意过来,问道:“就算有人打你那批货的主意,那又如何呢?”

于怀清冷冷一笑,反问道:“你说呢?”

伊万抬手扶着眼镜架子,往鼻梁下轻轻一按,眯着眼盯了于怀清良久,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些玄机,暧昧地一笑:“依你之见,谁最有可能先动手?”

于怀清在堂前走了两步,似在思索。伊万的眼睛随着他转动着。熊挚臣的脸上虽说还是没什么表情,但眼神之中似乎带着抹嘲笑,露着副我看你还要怎么吹牛的姿态。

“晋商。”于怀清吐出那两字后,进一步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刘劲升。”

熊挚臣终于坐不住了,一拍椅子的扶手,沉声道:“你最好把眼睛睁大了看清楚,是在什么人面前说话。”

于怀清好整以暇地道:“不才自然知道。”

熊挚臣道:“那么如果没人向你下手,或者说下手之人不是刘劲升,又当如何?”

伊万把头转向于怀清,一副好戏要上演的兴奋之态。于怀清却是波澜不惊地道:“不才以这颗项上人头担保!”

熊挚臣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当真?”

伊万本是存着一副看戏的心态,听他说要以人头担保,脸色不由得凝重了起来:“这事如果真让你说中了,自然是好的,要是没按你说的发展,却也没关系,可另想办法,没必要为一句话赌上颗人头。”

熊挚臣敢情从未见过如此狂妄的书生,注视了他许久,见他始终一副成竹于胸的样子,好似想到了什么,突问道:“你便是为此事而来的吧?”

于怀清故作高深地笑了一声,道:“不才是否为此事而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刘劲升要动不才的货,而伊万先生恰好需要找一个人负责纵火案,到时候你们拿刘劲升抵罪,而不才则免去了危险,皆大欢喜。”

伊万站起身,伸出右手去与于怀清握了握,道:“这事就这么定了!”

当天薄暮时分,由于怀清、李晓茹领头,在席茂之、孔孝纲的押送下,拉着十几车茶叶去阿历克赛处交货。未到地头,却让一伙人拦住了去路,领头的正是百里遥和杜元珪两人。

李晓茹见到杜元珪,一来是为了配合于怀清之计演一场戏,二来是王炽去了俄国后杳无音信,心里正恨着他,破口大骂道:“姓杜的,这一路上来我们待你不薄,便是养一条狗,这几个月来也养熟了,你却不顾情分,翻脸就动手,今天你要是不把王四找回来,本大小姐跟你没完!”

杜元珪只瞟了她一眼,未作理会,朝于怀清道:“这批货本将军扣下了,在王四现身之前,暂由山西会馆保管。”

孔孝纲撸了撸袖子,提刀就上。李晓茹见状,也要跟着孔孝纲上去打架。于怀清将他们拦了下来,冷笑道:“你是朝廷命官,小民不敢与之为敌。要货可以,但这批货既然由山西会馆暂且保管,必须得让刘劲升出面,不然的话,休怪我等不给杜将军面子。”

杜元珪迟疑了一下,转首朝百里遥道:“差人去把刘大掌柜请来吧。”百里遥回头吩咐一人,去叫刘劲升。

没过多久,刘劲升疾步而来,朝于怀清等人笑了一笑,道:“诸位,杜将军有军令在身,不得已而为之,万望海涵。既然这批货由刘某暂时保管,那么刘某便要得罪了!”

话音甫落,霍地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刘劲升以为是有埋伏,暗吃了一惊,定睛看时,却见一大队官兵赶将上来,带头的正是熊挚臣,在他的旁边还跟了个瘦小的洋人,却是俄商伊万。

这两人联袂出现,让刘劲升诧异不已,因不知所为何来,当下迎将上去,拱手道:“刘某见过熊大人。”

熊挚臣面无表情地道:“刘大掌柜,你的野心可不小啊!”

刘劲升听得莫名其妙:“熊大人此言何意?”

“你们生意人讲的是诚信经营,公平竞争,可你的所作所为委实叫本官吃惊得紧哪!”熊挚臣道,“为了维护晋商在买卖城的霸主地位,火烧彼得堡,还欲在光天化日之下抢人货物,你如此做法,令本官情何以堪?”

刘劲升听了这话,心头倏地一沉。他纵横商场几十年,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马上就反应过来,这是中了人家圈套了。可问题是哪个设的圈套,让他来钻呢?他把目光从于怀清及伊万身上扫将过去,然后把近日来买卖城发生的事迅速地理了一遍,只觉越想越是迷茫。从彼得堡失火、王炽被追杀出逃,再到今日此事,不像是有什么关联,莫非眼前之局只是个巧合吗?

刘劲升眉头一动,冷笑道:“熊大人有什么证据,说是刘某烧了彼得堡?”

熊挚臣从袖口取出张龙票,在刘劲升面前抖了一抖,“这是在案发现场捡到的,你自己看看。”

刘劲升凑过去凝目一看,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那龙票上面分明写着“重庆山西会馆,刘劲升”等字样,上面盖有理藩院的大印,决计不会有错!

刘劲升白皙的脸像是让人打了一巴掌一样难看,低声吩咐百里遥道:“马上回去找一下龙票在没在。”他不相信自己的龙票会出现在彼得堡。

百里遥不敢怠慢,飞一样地跑了出去。杜元珪看着他跑远,走上几步,在刘劲升身边道:“刘大掌柜,兹事体大,我跟着百里遥一同去看看。”

刘劲升看了他一眼,点头同意了。杜元珪临行前朝于怀清瞥了一眼,随即发足跑去。

百里遥看似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跑起来却是相当快,而且他像是有意不让杜元珪追上,拼了全力往前跑。杜元珪虽是武将出身,力气大,较之百里遥还是慢了一拍,等他到门口时,百里遥已然阴着脸从里面出来了。

杜元珪问道:“龙票可还在?”

百里遥目光一转,眼里闪着寒芒:“怎么杜将军比我还要紧张?”

杜元珪道:“我要杀了王四复命,这张龙票关系到我成事与否,岂有不紧张之理?”

百里遥边往外走,边冷冷地说道:“龙票没了。”

杜元珪身子一震,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愣怔了良久,方才跟了上去。

刘劲升听了百里遥的回复后,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这很显然是一个精心谋划的圈套,其可怕之处在于,放在自家的东西,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人家手里,是出了内贼,还是让高手盗了去的?

刘劲升看了眼百里遥,似想说什么,熊挚臣却抢先开口道:“刘大掌柜,咱们好歹相识一场,就不要在街上站着叫人看笑话了,不妨去了衙门再说话。”

刘劲升看向熊挚臣,觉得此人平时虽不阴不阳的,没点人情味,实际上为人精明得紧,听其说话的语气,似还有商量的余地,便道:“事到如今,听凭大人吩咐便是。”

熊挚臣喝了声“走”,带着刘劲升去了衙门。李晓茹不失时机地朝刘劲升做了个鬼脸,意思是你偷鸡不成蚀把米,活该。刘劲升因一时没想清楚这里面的玄机,没去理会,跟着熊挚臣去了。

到了衙门关起门来说话时,熊挚臣果然没有为难他,跟伊万协商私了。伊万不过是想填补那些茶砖的损失,好向叶夫根尼交代罢了,最终以刘劲升赔偿两万两银子达成协议,由熊挚臣作为见证人,当场写了协议书,三日之内把银子付清。

伊万走后,刘劲升恭恭敬敬地朝熊挚臣鞠了一躬:“多谢大人!”

熊挚臣瞟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挥挥手示意让他退下。

刘劲升虽是满肚子的疑惑,却也没有发问,走了出来。不是他不想问,而是不敢问,况且他现在对此事毫无头绪,万一问错了,把熊挚臣激怒了呢?

熊挚臣其人表面上喜怒不形于色,冷淡得不近人情,实际上他是在和稀泥,哪头也不得罪,但也不过于亲近哪边,在这尔虞我诈的乱世之中,对于一个没有野心的人而言,这或许是明哲保身的最好方法。然而这次却不一样,熊挚臣完全可以借此事将他置于死地,让他彻底在买卖城消失。他没有如此做,说明还是有良心的,不想借洋人的刀杀自己的同胞。因此那一鞠躬他是发自内心的,并未有丝毫做作。

回到住处后,刘劲升的内心开始翻腾起来,想不明白收藏得好好的龙票怎么会出现在彼得堡?思索了半晌,觉得龙票不是大物件,轻易难以发现,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身边出了内鬼。

是时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塞外跟中原不同,早晚温差很大,夜风袭来时,刘劲升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揉了揉昏沉沉的脑袋,起身想去休息,突地,一阵轻微的衣袂迎风之声响起,随即笃的一声响,寒光一闪而过,一把匕首插在了柱子上。

刘劲升跑出门去看时,门外灯光晦暗,树影婆娑,那投匕之人早已没了踪影。当下回身去看,只见那匕首上带了张纸条,取下来一看,上面粗糙地画了条龙,除此之外,却没看到一个字。

刘劲升眉头一皱,心想这是什么意思?转念一想,莫非……他倒吸了口凉气,身子微微一颤。

如果说这张白纸上所画的龙,是指空白龙票之意的话,那么对方应该是想告诉他,今天熊挚臣出示的那张龙票,根本不是在案发现场捡到的,而是事后填了他名讳……

刘劲升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脸色发白,鼻息亦急促了起来。看来熊挚臣直接参与了此事,从他的性格推断,应是被逼迫的,而相逼之人定是伊万无疑。然而这起看似普通的栽赃嫁祸案,却让他越想越是震惊,那投匕首的是何许人?既然龙票是后来填上去的,那么他自己的那张龙票应该没丢才是,却为何也没了呢?今天在大街上,当他要带走王四的货时,熊挚臣的突然出现,到底是巧合还是刻意安排?如果说不是巧合,那么……

刘劲升低头看了眼手里的那张纸,只觉冷汗直冒,暗地里把牙一咬,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一定要让那内鬼现形。

次日一早,于怀清吩咐席茂之、孔孝纲两兄弟再去订货,交代完毕,将他们送出门后,把李晓茹叫出客栈,说有紧要之事要她去帮忙。

李晓茹边跟着他走,边问道:“到底是什么事?”于怀清只说到了就知道了,便不再言语。李晓茹见他一脸的慎重,也就没再多问,只管跟着走。

到了阿历克赛的铺子外时,李晓茹似已预感到了什么,蛾眉一动,面现紧张之色。到了里面,阿历克赛将他们带到一间屋子。这屋子前后不着院,光线照不进来,昏黄的灯光下,只见在一处墙角下坐了一人,长得浓眉大眼、虎头虎脑的,虽说光线昏暗,没办法看清楚他的面目,但李晓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来,惊叫道:“你个死小贩子,来了买卖城怎么也不送个信,报个平安,却在这里故作神秘,叫人家好不担心!”

此番话在惊喜之下脱口而出,说完之后,看了旁边的于怀清、阿历克赛两人一眼,见两人神色暧昧,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方才觉得适才表现得过于激动了,不由得俏脸绯红。

王炽起身走到她面前,道:“在下鲁莽,叫大小姐担心了,实在该死!”

李晓茹羞得跺了跺脚,冷哼道:“鬼才担心你,只是看你没死,有些意外罢了。春花才是真正担心你的,这几日来茶饭不思,要是她得知了这消息,定会高兴。”

王炽郑重地道:“我在这里出现的事,还说不得,包括春花也不能让她知道。”

李晓茹讶然道:“为什么?”

“为免不必要的麻烦。”王炽请众人坐下,随后又朝李晓茹道,“今日叫你来,是想请你随在下去俄国做一笔大买卖。”

“你是越挫越勇啊,人家把你追杀到俄国,你就把生意做到了俄国!”李晓茹嘴上揶揄着,眉眼间却满是兴奋,“是什么大买卖?”

王炽道:“大小姐还记得善水居吗?”

“自然记得。”李晓茹蛾眉一扬,“刻骨铭心!”

“善水居之败是败在这混乱的世道、黑暗的官场,其营销手段是成功的。”王炽道,“在下想用善水居的营销手段,到俄国去卖茶叶,试想连中国人都相信养生茶一说,洋人听了,岂有不趋之若鹜之理!”

李晓茹闻言,不由娇笑出声:“这主意好!”

阿历克赛也笑道:“当时我听了王先生的主意后,也十分兴奋,西方的工业革命兴起后,到处都乌烟瘴气,喝茶就是为了养生,现在你把养生的理念融合到茶里面,我相信西方的老百姓一定会非常乐于接受。”

李晓茹跟着其父在生意场摸爬滚打多年,经验丰富,高兴归高兴,却也没乐昏了头脑,眉头一沉,道:“你在买卖城如此大张旗鼓地来往运输茶叶,不怕引起各方面的注意吗?”

王炽道:“无妨,买卖城由于先生坐镇,出不了事。”

李晓茹看了眼于怀清,见其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情知他们俩定然有事瞒着自己,当下也不说破,跟着王炽从阿历克赛的后院出来,进入俄国境内后,前后望了望,见没什么人,突地一把抓起王炽的前胸衣襟,蛾眉一竖,娇斥道:“快些老实交代,你到底瞒了我什么,不然的话,本大小姐就让你命丧异国他乡!”

王炽连忙求饶:“大小姐且莫动粗,在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李晓茹嗔道:“你与于怀清暗中互通消息,却丝毫没让我知道,莫非本大小姐如此不值得你信任吗?”

“非也!”王炽道,“此事须秘密进行,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并非是信不过大小姐!”

李晓茹明白这个事理,可心里却依然难以接受,一把推开王炽,嗔道:“本大小姐现在很不高兴!”

王炽被推得踉跄了几步,觍着脸笑道:“在下如何做,才能让大小姐高兴起来?”

李晓茹瞟了他一眼,见他一副死皮赖脸的样子,心里暗觉好笑:“在俄国这段时间,你要像春花侍候你一样,侍候本大小姐,哪天本大小姐心情好时,自然留你一条小命。”

王炽没想到她心里的梗在这里,只得应承道:“听凭大小姐吩咐!”

于怀清从阿历克赛处出来后,又马不停蹄地去了英国办事处见了阿尔瓦,说近期有大宗的茶叶要运出去,望阿尔瓦多加照料。说了许多好听的话后,又承诺分他一成红利。

阿尔瓦见王炽这帮人很识趣,又是巴夏礼的朋友,自然乐得接受,说要是有什么不方便,只管来找他就是。

于怀清辞别阿尔瓦后,又匆匆赶去彼得堡。他对那个又瘦又小的俄国佬并无好感,然假借空白龙票,设计陷害刘劲升一事,他们合作得很是成功,因此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一见面就与伊万亲切地握了手。

伊万很欣赏他的智慧,热情地牵了他的手,引其到椅子前坐下,然后命人泡了咖啡,道:“这东西原产于非洲,十六世纪传入欧洲,与中国的茶一样,很受欢迎,你不妨尝尝。”

于怀清没喝过这东西,却也不拒绝,浅尝了一口,只觉入口苦涩,且伴有一股浓烈的异味,不觉皱了皱眉头。伊万问道:“不好喝吗?”

于怀清笑道:“这世上为人推崇之饮品,其味无不怪异,多喝几口不才应也能适应。”

于怀清微微一笑,拱手相谢,算是接受了,隔了会儿,说道:“不才今日此行,想与伊万先生谈一笔买卖,不知可有兴趣?”

伊万黄眉一蹙,道:“不瞒先生,我受叶夫根尼所雇,在此打理仓库,如果私下里做生意,是有违协议的。”

“无妨。”于怀清道,“这笔买卖不需伊万先生出面,只管坐享其成便可。”

这世上没人不爱财,伊万两眼一亮:“先生说来听听。”

于怀清沉吟了下,组织好说辞后道:“不久之后,我们有大宗茶叶抵达买卖城,并且要运送出境。伊万先生知道的,我们刚到买卖城,人生地不熟,且根基未稳,一个不慎,便有人货两空之虞,所以想倚重伊万先生,有什么麻烦时,望伊万先生能出面调解一下。当然,不管在这过程中,有没有麻烦到先生,我们都会给先生抽一成红利。”

伊万脸色一动,显然有些动心。但他毕竟是老江湖了,疑惑地问道:“于先生要是想找靠山,该找熊大人才是,为什么要找我?”

于怀清微哂道:“伊万先生自谦了,熊大人虽然是官,但他夹在各方势力之间,其实并不好受。而您却不一样了,虽无官职,却有威信,在买卖城哪个敢不卖您的面子呢?”

人人都喜欢听好话,此话一落,伊万便笑纳了。于怀清瞟了他一眼,见其接受,心想此计已成一半了。

又跟伊万品论了下咖啡,两人正自说得欢,突听有人来报说,刘劲升带着百里遥、杜元珪来访。于怀清闻言,眼里寒光一闪,心说终是把你等来了!思忖间瞟了眼伊万,笑道:“敢情刘大掌柜是送银子来了!”

伊万扶了下眼镜,道:“让他们进来!”

不多时,刘劲升带着百里遥、杜元珪大步入内,双方见了礼后,刘劲升看到里面还坐着于怀清,不由得一愣,讶然道:“原来你也在,真是巧了!”

于怀清兀自坐着,冷冷地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伊万干咳一声,道:“刘大掌柜可是依约来兑现银子的?”

刘劲升取了两张银票出来,道:“这是两万两银子,请您验收。”

伊万接了过来,确认票额无误,便也取出那张协议,当面撕了,道:“你我之间两清了,刘大掌柜若没事的话就请便吧,我跟于先生还有事商量。”

刘劲升看了眼于怀清,心头疑云顿生,心想莫非他们之间果然有什么联系?于怀清瞧了他一眼,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说道:“刘大掌柜莫要多虑,不才与伊万先生不过是些生意上的事罢了。”

伊万抬手按了按眼镜,眯着眼看了会儿,诧异道:“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有人送过来提醒刘某的。”刘劲升沉声道,“它的意思是说,伊万先生当日出示的那张龙票不是刘某的,甚至可能是用空白龙票填上去的。”

伊万脸色一沉:“这么说来,你的龙票没丢?”

刘劲升阴沉着脸,生涩地道:“丢了!”

伊万不由冷笑道:“既然丢了,你有什么证据说当日我手上的那张是空白龙票?”

刘劲升眉毛一蹙,道:“刘某此行,并非要跟先生辩个是非黑白,只是府中出了家贼,来跟先生讨个商量。”说这话时,眼睛故意往百里遥和杜元珪看了一眼。这个细微的动作落入于怀清的眼里时,不由得暗自一惊。

伊万眼睛一眯:“此话怎讲?”

刘劲升道:“熊大人和先生到街上去阻截刘某时,如果手里拿的是空白龙票,那么在彼得堡失火的时候,刘某手里的龙票还没有丢,不然的话您何须拿空白龙票说事呢?”

伊万眉头一沉,眼神不由自主地朝于怀清瞟了一下。事实上他至今也没想明白这中间的玄机,拿空白龙票去勒索,以填补失火的损失,乃无奈之举,甚至到了熊挚臣处,他也没想好要向谁开刀。

问题的关键就在此处,按正常的逻辑推断,于怀清无法控制刘劲升手里龙票的去向,最有可能做手脚的是百里遥、杜元珪两人,难不成这两人里的其中一人,和于怀清有合作?

伊万用手扶了扶眼镜,道:“这是贵府的家事,不知你要跟我讨个什么商量?”

刘劲升阴恻恻地笑道:“您觉得哪个是家贼?”

伊万目光往百里遥、杜元珪身上落去,故装糊涂地道:“你是指他们两个?”

话音刚落,但听杜元珪“哼”的一声:“原来刘大掌柜叫我俩过来,是为捉贼啊,你可要想清楚此举的后果!”

刘劲升固然怕官,特别是那种软硬不吃的官,可如今他钻入了人家设计的圈套里,生死一线,却也顾不得许多了,说道:“杜将军且莫作怒,刘某也是被逼无奈,乞望谅解。”

伊万在官商两界混迹多年,老奸巨猾,“嘿嘿”一笑,道:“于先生神机妙算,往往能料机于先,不妨请他说说。”话头轻轻一抛,把难题丢给了于怀清。

事到如今,于怀清自然难以再作壁上观,起身道:“若以不才之好恶而论,自然希望这家贼是杜将军,我王兄弟逃窜至俄国,下落不明,杜将军倘若一直留在买卖城,端是叫不才寝食难安。然平心而论,却不该是他。”

于怀清手捋青须,慢悠悠地道:“一则他是朝廷命官,身份显赫,且又是受骆总督之令而来,无暇顾及其他;二则他跟刘大掌柜您无冤无仇,如何会做这等事?”

百里遥沉声道:“阁下的意思,那家贼便是我了?”

于怀清笑而不语。刘劲升道:“于先生之言,似乎极是有理,可仔细推敲,也有瑕疵,他受骆总督之令不假,可眼下毕竟没到非要杀王四的地步,万一这是故意演给人看的一出戏呢?”

“哦?”于怀清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道,“刘大掌柜言下之意是说,这出戏是故意演给你看的?”

刘劲升道:“莫非不是吗?”

于怀清摇头失笑道:“刘大掌柜想象力之丰富,委实令不才佩服!就算真如你所想的那般,那么敢问刘大掌柜,此举动机何在?莫非为了让你破那两万两银子之财,便设计如此一出大戏吗?”

刘劲升一怔,心想是啊,王炽逃窜在外,致使其团队群龙无首,若果真只是让我赔些银子去,的确说不通!他疑惑地看了眼于怀清,拱手道:“多谢赐教,不过无论此事是否与你有关,你我之间的较量才刚刚开始,咱们后会有期,告辞!”

于怀清两手一抬,笑吟吟地还了一礼,拱手与之送别。

待他们走后,伊万回过头来,眯着眼问道:“于先生,龙票之事的确蹊跷,可也是在你的计划之内?”

于怀清哈哈一笑,“伊万先生果然相信不才能神机妙算吗?”

于怀清那虚虚实实的一番话把刘劲升说蒙了,他一方面怀疑杜元珪可能是内鬼,另一方面却又觉得难以成立。回到落脚处后,想了半天,依然百思不得其解。

正自犯愁间,魏伯昌疾步走了进来,见他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便明白了是为什么事,道:“刘大掌柜,老夫以为,能用银子解决的事情,就不是什么大事,只当是破财免灾了,接下来我等该全神贯注地应付跟王四的赌约才是。在北京时未能置其于死地,买卖城这一战,双方都是憋着恨的,须时时留心哪。”

刘劲升一怔,道:“魏大掌柜所言甚是,刘某这几日确实疏忽了!”

魏伯昌道:“我们从重庆过来的货到了,为免引起叶夫根尼的注意,都是马帮从山路驮来的,因此延误了些时日。”

刘劲升微作沉吟,道:“这批货我想直接运入俄国去,你觉得如何?”

魏伯昌一惊:“你是要去查王四的下落?”

“那小子就像野草一般,撒哪儿长哪儿,即便只给他一条隙,也能折腾出一片天地来。”刘劲升道,“不可不防啊!”

魏伯昌点头称是。刘劲升又道:“此次就辛苦魏大掌柜走一趟,如何?”

魏伯昌情知他受龙票一事困扰,急欲查个水落石出,便爽快地答应下来,道:“你放心吧,恰克图不大,老夫定能找他出来。”

魏伯昌道:“哪两人?”

“越不起眼越好。”刘劲升冷笑道,“趁着你此番出境,刘某想看看百里遥、杜元珪两人究竟哪个是内鬼。”

魏伯昌眼里精光一闪:“你随便挑吧,保重!”

[1] 理藩院是清朝管理西藏、蒙古等少数民族地区的最高机构,同时负责对俄国的外交事务。中国商人与俄国交易时,实行信票制,即龙票,相当于贸易许可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