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客栈偶遇那拉氏 军营再图抗侮计

骆秉章的奏章送到紫禁城的时候,咸丰帝端详了许久。

这个年仅二十八岁的瘦弱的年轻皇帝,虽未过而立之年,却也算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看完奏章之时,他并没想要如何处置柏贵,而是在衡量当前之局势。

广州已今非昔比了,诚如奏章里所说的那样,广州之官员十有八九叛国,沦为洋人之鹰犬,此情此景,固然令人愤慨,可又能如何呢?一座孤城,一帮悍匪,鸠占鹊巢,当今之天下,哪个敢言他能收复广州?

权衡利害之后,咸丰帝做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不但不贬柏贵,朱笔一批,还发了一道任命状下去,擢升柏贵为两广总督,兼广东巡抚事。

这是懦弱之举,更是权宜之计,要想不亡国,除了如此做外,更能如何?

不出几日,旨意抵达广州,柏贵听完圣旨后,丝毫不见高兴,那白白胖胖的脸上反而浮上一抹阴云。

是的,他极想得到这两广总督之职位,做梦都在想。然今日之高位却非靠正常手段得来的,百姓在抗议,洋人在攻城略地,不需要多久,天津就会生灵涂炭……这一切的一切不是他一手造成的,但毫无疑问他是这场灾难的帮凶,是屠杀同胞的刽子手。

让伯贵想不明白的是,在此等情况下,皇上为何还要授他两广总督之职呢?是羞辱还是在暗示他改邪归正,以力挽广州飘零之局势?

柏贵捧着圣旨走入内室,将之恭敬地放在桌上,慢慢地展开,又一字一句地读了一遍,读着读着泪水便滑落下来,不觉痛哭失声,“扑通”跪在地上,匍匐于地,哽咽着道:“奴才愧对大清,愧对皇上啊!”

“大人……”门外有差役轻轻地唤了一声,听其声音战战兢兢的,显然在极力地压抑着恐惧。柏贵连忙抹了把泪水,深吸了口气,起身问道:“何事?”

“有刁民聚众闹事,他们冲破了巡警的防线,已到了府外。”

柏贵周身一震:“他们要做什么?”

“他们要大人出去谢罪,给广州百姓一个交代。”

柏贵没有应声,转了个身,神情落寞地坐在椅子上,眉头一沉,陷入了沉思。

天津城外一百里处,有个清兵海军驻防点,名唤大沽口,其东临渤海,西濒海河平原,距离大清首都北京城只有三百余里,有京津门户、海陆咽喉之称。

咸丰八年,此地由正黄旗领侍卫内大臣、镶蓝旗满洲都统僧格林沁督办防务,有五座炮台,六十四尊大炮,驻有二万五千大军。如此这般的军队编制及武器配置,足以看出朝廷对大沽口的重视。

是日早上,天上铅云低垂,海面雾气迷漫,海浪翻涌,惊涛拍岸,哗哗之音不绝于耳。

浓雾之中,十数艘战舰乘风破浪,踏雾而来,几十尊炮口如同凶兽的嘴巴,黑乎乎地张着,似乎随时都要吞噬对岸的兵卒。

津沽军营都统府内,僧格林沁圆睁着虎目怒视着府外,凝视着远处乱云飞渡的天空。低下两排将领肃然恭立,等待着抵御的命令。

传令兵疾速地飞奔入内,这是今天早上的第十次军情禀报了,僧格林沁静静地听着,听完之后只把手一挥,示意出去再探。

众将见传令兵出去后,僧格林沁依然没有说话,不免有些急躁,大军压境,主将却是只字未言,到底打是不打?

僧格林沁虎目一转,眼里精光暴射,扫了番众将,却依然不曾言语。这位拥有蒙古血统的战将,继承了塞外民族剽悍骁勇之风,浑没将海面上那些洋鬼子放在眼里,他相信届时与红帮的人里应外合,定能将洋人统统杀死在海里,让他们尝尝侵略中华的苦果。

这是僧格林沁期望看到的场景,亦是凌二炮、李耀庭所预想的结果。如果事情顺利进行,并向着预期的方向发展,的确可以给洋人一次痛击,且极有可能使敌军全军覆没。可惜的是,就在这当口,出问题了。

直隶总督谭廷襄身怀一道圣旨,驱马奔入营地,下了马后,急步走入都统府,见僧格林沁直挺挺地坐在上首,神情微微一愣,便要见礼。却不想僧格林沁把手一抬:“大敌当前,总督大人就不要拘泥这些礼数了,说事儿吧!”

谭廷襄知道他是这种直来直往的性格,再加上人家是立下赫赫战功的功臣,因此也没往心里去,把手里的圣旨一展,正要宣旨,不想僧格林沁又阻止道:“总督大人,洋人马上就要开炮了,炮声一响,岂还能容你在此宣旨乎?皇上究竟是何意思,直说吧!”

谭廷襄是文官出身,见了僧格林沁的态度,依然不曾作怪,沉声说了两字:“议和。”

僧格林沁呼地站了起来,瞪着谭廷襄暴喝道:“那是一伙强盗,大战在即,如何去与他们讲道理?”

谭廷襄对视着他,依然沉声道:“都统说要打,敢问如何打?”

僧格林沁道:“洋人的船上有红帮的人,会与我军配合作战,里应外合定能打他个落花流水!”

谭廷襄嘿嘿一阵冷笑,“诚如都统所言,那是一伙强盗,但你也要知道,那不是一般的强盗,他们船坚器利,万一战事不利,都统可有想过后果?”

僧格林沁虎目一瞪,“你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临战之际说出这等乱我军心之言,若非你是直隶总督,本都就把你斩于军前!”

“莫非你敢抗旨吗?”谭廷襄忍耐力再好,也不免有些怒意,两眼一眯,目中精光乱射,“天津郡城,并无一日之水,更无隔宿之粮,你拿什么打?凭一腔热血吗?万一激怒了洋人,天津失守,北京怎么办,皇上怎么办,大清国又将何去何从?本官不妨告诉你,议和并非要向洋人服软,天津多守一日,便会给北京多出一日的筹备时间,此乃顾全大局之策。在来此之前,皇上特命本官为钦差,专事与洋人谈判。”

“哈哈……”僧格林沁仰天一阵大笑,笑声之中透着悲愤。谈判,拿什么去谈?又是割地赔款吗?

雨点落了下来,滴滴答答地落在广州的街道上。春雨伴着风化作丝丝细雨飘入广州府的时候,柏贵低沉的眉头抬了一抬,风中隐隐地传来府外百姓谩骂的声音,这声音似有若无,却毫无保留地落入柏贵的耳中,化作一枚枚细针,刺在心头。

大沽口之战估计快打响了吧?

柏贵蹙着眉头想,那参战的大部分人都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那些人虽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训练,但归根结底并非正规军,在枪炮之下他们有几人能还乡?如果天津不保,北京怎么办?整个大清国又该怎么办?

这都是他造下的罪孽!柏贵重重地叹息一声,慢慢地起了身,徐徐地走向外面,至院中之时,仰首迎着雨丝望向天空,天上乌云低垂,风起云涌,雨似乎在逐渐变大,须臾之间,便打湿了这张白净的脸。

突地,一声霹雳划过苍穹,在天际闪了一闪,柏贵倏地一惊,昏沉的脑子亦是矍然一省,不觉收回目光,继又朝外走去。

抗议游行的百姓没想到柏贵会出来见他们,当他们看到柏贵如丧考妣地站在面前时,呼喊之声便消失了,均怔怔地看着他,半晌都没有人出声。

不知何时,有人扔了块石头上去,恰好砸在柏贵的脸上,痛得他忍不住皱了皱眉,低下头去躲避。

差役将呆若木鸡的柏贵拉进去的时候,实际上他依然魂飞天外,不知此时在何处。醒过神儿来时,问左右道:“可有天津的消息?”

左右均是摇头说不知,柏贵一声叹息,昏厥过去。

王炽一行人进入河北地界时,一路上不时遇到携家带眷的难民,一问才知是洋人即将攻打天津,百姓为免遭池鱼之殃,纷纷从天津城逃出来避祸。

杜元珪是武将出身,跟着唐炯南征北战,最是痛恨强虏,脸色一沉,怒道:“这些洋人端是可恨,若非有要事在身,真想去天津砍几个洋人解解恨!”

于怀清抚须笑道:“将军若想去天津杀洋人,却有何难,不妨就去天津走一趟。”

杜元珪愣了下神,问道:“先生此话怎讲?”

于怀清眼珠一转,讳莫如深地道:“我等陪将军一道去天津走一趟,如何?”

王炽闻言,不觉两眼一亮,“先生的意思是……”

“不错!”于怀清望着天津城的方向,手捋颌下青须,徐徐地道,“朝廷缺银缺粮,天津危城更是紧缺,若是赶上时候,必成好事。”

席茂之道:“先生所言不差,只是开春时节,春粮未种,怕是不好收粮。”

王炽乌黑的眉头一扬,说道:“天津之地势如同京城之屏障,至关重要,眼下的局势朝廷定然也是高度关注,大战在即,运往天津的粮饷该是有官府督办,即便是有粮草可收,也很难运得进去。”

于怀清却是摇了摇头,冷笑道:“何为局势?说白了不过是君王一念之间的事罢了。眼下山河破碎,千疮百孔,即便是当今皇上有心振兴,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从以往的事件来看,不才以为天津这一战一时间打不起来。”

杜元珪讶然道:“洋人都欺到门口来了,怕是由不得朝廷了吧?”

“这些年来,割地赔款的事莫非还少了吗?”于怀清转首向王炽道,“如果皇上有心求和,天津的粮草应该不曾准备,咱们必然有机可图。”

“先生的意思是……”王炽低头一想,恍然道,“这场仗就算是打不起来,危机也不会在短时间内解除,天津的粮食缺口会越来越大?”

“不错!”于怀清道,“可找有远见的大臣,通过官方渠道,成此好事。”

孔孝纲把钢刀往肩上一扛,笑道:“先生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咱们人生地不熟的,漫说是去找大官,怕是连个管事的都不会来理睬咱们!”

王炽看了眼于怀清,显然被他的话说动了,再者他生来天不怕地不怕,浑身是胆,心下已然决定要往天津去闯一闯,便道:“事在人为,咱们去了天津再作计较。”

于怀清哈哈一笑,拍了拍杜元珪的肩膀,道:“走,咱们去天津会会洋鬼子!”

是日薄暮时分,一行人到了天津城郊,因天色向晚,再加上天津已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想来城门早已关闭了,便在城郊找了个客栈,入内投宿,打算休息一晚后,明日入城。

入了店内,敢情是局势紧张的缘故,里面并没坐几人,很是空旷,就随便挑了张桌子,坐了下来。点了酒菜后,没许久小二就端菜送饭上来,因走了一日,几人都是饿了,均是狼吞虎咽般地吃将起来。

这时候,门口处来了一伙人,走在前头的是位十七八岁的妙龄少女,穿一袭杏黄的绣花春衫,踏着莲足,袅娜娉婷,徐徐地走将进来,及至入得厅堂时,妙目流盼,瞟了在座之人一番,微微地低了下头,一副羞涩赧然之状,径往一张桌前走去。

后面跟着五人,皆是家丁模样,然却个个虎背熊腰,显然都是练家子。行走之间,不离那妙龄少女左右,十分的警惕。

店小二早看出这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及时迎了上去,服侍着那少女坐好,问道:“不知小姐要吃些什么?”

那妙龄少女蛾眉微微一动,轻启朱唇,道:“炒六七样清淡的小菜即可,另请店家给我准备三间客房,我等今晚在此入宿。”

店小二连忙应着去了,王炽边吃边有意无意地往她瞟了一眼,见她生得端庄娴静,装容衣着亦不失雍容华贵,不知为何,却是眉笼愁绪,面含忧伤,与寻常的千金小姐相比起来,她更是多了一分庄重和沉熟。

王炽收回目光,见大伙儿都吃得差不多了,正要起身去客房休息,门口人影一闪,又来了一人,回首看时,见到那人,着实把王炽吓了一跳。

来者是个小叫花子,虽说脸上沾了些泥污,但依然不难看出其肤色之白净。头戴一顶破烂的瓜皮帽,手里拿了只缺口的破碗,靸着双露趾的布鞋,不疾不徐地走入厅里来。

店小二见是叫花子,急忙赶过去阻拦,“出去出去,店内没几个客人,你也讨不着食!”

那小叫花子边被店小二推着出去,边叫道:“各位爷,行行好给我口吃的吧!”

王炽神色一动,忙道:“小二,让他进来吧!我这桌子上反正还有剩菜,由着他吃便是了。”

那小叫花子一转身,挣脱店小二,边大步往王炽方向走,边笑道:“这位爷,您真是个好人哪!”说话间,走到桌前,在一张椅子上坐将下来,朝着王炽等人陪了个笑,举筷便吃。

是时,另一张桌上的那妙龄少女美目一转,往王炽身上瞟来,眼里露出赞许之色。

王炽怔怔地看着那小叫花子对着剩菜剩饭大快朵颐,尽管他努力地装出一副淡然若素的样子,心中却是波涛汹涌,难以平静。

这小叫花子是李晓茹乔装改扮的,其情形跟在昆明之时,一般无二。那时候王炽押运一批药材,李晓茹也是扮作叫花子,要谋他的货物,若非孔孝纲解围,险些便着了她的道儿。然此时已非彼时,她千里迢迢从重庆而来,带着这番装扮所为何事,是装给哪个看的?

李晓茹吃了个饱后,起身朝王炽作揖,道:“在下李孝儒,天津人氏,原也是熟读诗书之辈,奈何家道中落,沦落到这步田地,让足下见笑了!”

孔孝纲对她的这副打扮印象极为深刻,嘿嘿冷笑一声,不冷不热地道:“世风日下,施舍行善亦须谨慎在意哪!”

王炽看不懂她演的是哪一出,只得装模作样地道:“不过一顿残羹冷菜罢了,小兄弟莫放心上。”

李晓茹再次作揖致谢,也没给王炽任何暗示,举足便往外走了,弄得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怔了许久。

杜元珪不曾看出那是李晓茹乔装的,见王炽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不免有些奇怪,问道:“王兄弟,你这是怎么了?”

王炽回神看了眼杜元珪,突地暗自一惊,心想莫非她这般模样出现,是做给杜元珪看的?

随着这个念头的出现,着实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回头想想,这些人之中,唯独杜元珪跟李晓茹不熟,认不出来她的本来面目,再者此番北上,虽说是为了对付洋人,但终归是生意场上的事,而且官府也明确表态,这件事他们插手不得,那么唐炯为何会指派杜元珪跟在他们的队伍之中?

心中思绪翻飞,却想不出个所以然,因恐杜元珪起疑,王炽微哂道:“刚才那小叫花子颇似在下以前的一位旧识,因此一时出了神。走了一天,大家都乏了,去客房休息吧。”

杜元珪倒也不曾起疑,应了一声,随众人往客栈后院走。临行时,王炽又偷瞄了眼那妙龄少女,恰巧她的目光也正好往这边移来,眼神相交之时,那妙龄少女脸上微微一红,忙不迭低下头去,娇羞无限。王炽也不敢多看,收回目光后,去了客房。

一宿无话,次日一早,王炽等人结了账出来时,正好碰到那妙龄少女及五个家丁也要离店,毕竟是在同一家客栈住了一宿,出于礼貌,王炽朝其报以一笑。正要回头走时,却不想那妙龄少女开口了:“壮士留步!”

王炽没想到一位如此腼腆的少女,竟然会主动与他打招呼,微微一愣,转身过去道:“姑娘请了,不知有何赐教?”

那妙龄少女福了福身子,说道:“敢问壮士可是去天津城?”

王炽闻言,又是一愣。倒不是他不想回答,着实是昨夜李晓茹的乔装出现,让他觉得颇为蹊跷,现在又见那素不相识的妙龄少女问他去向,两件事联想起来,更是叫他生疑。正自疑惑间,孔孝纲心直口快,说道:“我们正是去天津城哩。”

那妙龄少女闻言,看了看王炽的神色,微微迟疑了一下,道:“壮士可否帮小女子一个忙?”

王炽见她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心下虽有疑虑,却也不忍拒,问道:“不知姑娘所托何事?”

那妙龄少女道:“带我入城可好?”

此言一出,不只王炽惊诧莫名,连杜元珪、席茂之、于怀清等一干人也是莫名其妙。要知道她身后跟了五名大汉,青天白日的想要入城去却有何难?再看那五个家丁模样的人,听了那少女之言,脸色一动,一起朝她看去。

王炽忍不住道:“眼下天津之局势虽然紧张,可进城却非难事,姑娘为何要让在下带你入城?”

那妙龄少女道:“不瞒壮士,小女子是满州人,那拉氏,名青桐,祖上也算得上是皇亲国戚,现如今外侮入侵,天津城危,父亲念我是女流之辈,恐在战乱中受辱,把家产折兑为银票,叫我带将出来,以防不测。虽此道乃家父拳拳之意,可身为后辈儿女又岂忍心独留父亲大人于危城?奈何出门时,家父指派了五位保镖随行,交代他们务必将我送去京城姨娘家,因此身不由己。昨夜见壮士惠赐乞丐,想来定然是心善之人,故大胆相求,望壮士成全了小女子一片孝心。”

王炽闻言,一时拿捏难定,目光不由得往于怀清瞟过去。于怀清捏须微笑,目中炯炯有光,朝王炽点了点头。王炽见于怀清也有此心,回头朝那拉青桐道:“既是姑娘相求,在下自当尽力而为。”言落间,朝那五名保镖道:“你家小姐不忍离父远行,望诸位高抬贵手,全了她的孝心吧。”

其中一人哼的一声,道:“出行时老爷千叮咛万嘱咐,务必将小姐送到北京,我等也是以人头担保,必保小姐毫发无损地抵达京城,现在刚出了天津城,又踅了回去,叫我等如何向老爷交代?”

另一人道:“天津城危,万一有所不测,小姐岂能有好下场?你等外人还是莫要掺和人家的家事了。”

王炽心想,是啊,万一洋人果真攻入了城去,这么个娇滴滴的姑娘如何在纷乱之中生存?果然如此的话,怕是要害了她了。可抬头看到那拉青桐那眼波含水、楚楚可怜的样子时,又不忍心拒绝,正自为难间,只听于怀清道:“人家的家事,我等外人本不该干涉,但这位那拉小姐的事,不才管定了。”

那五人本也非好欺之辈,听了这话,怒形于色,“你这厮好没道理,恁般的要拉我家小姐入城,究竟存何居心?”

王炽知道于怀清非好事之徒,但他这一副管定了闲事的态度,令王炽也觉得好不奇怪,不由得目视着他,看他要说出什么样的话来。

于怀清的确是有私心的,他们初到天津城,人生地不熟的,要做成征粮售粮之事,何其之难。那拉氏虽是没落贵族,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毕竟是满清八大姓之一,入城之后,若能通过那拉青桐之父联系上相关官员,那么他们的这笔买卖便有希望了。

这就是于怀清打的如意算盘,为了取得那拉青桐的好感,他看着那五个家丁道:“不才与那拉小姐素不相识,能有什么居心?不过是念其一片孝心,不忍她苦苦挂念慈父罢了。倒是你等五人,空怀一身本事,却是这般的胆小畏事,实在让人心寒哪。”

那五人闻言,怒道:“果然是书生嘴刁,我等何来胆小畏事?”

于怀清冷笑道:“你等既然能保护她去北京,却为何不能在天津护她个周全?合你等五人之力,莫非还不能保护一个弱女子吗?嘿嘿,倘若不是想趁机脱身,求个安全,何以如此急急地去京城?”

那五人虽怀了一身本事,奈何论嘴上功夫却是不及于怀清之万一,被他说得面红耳赤,偏生又想不到言辞反驳,钢牙一咬,冲上去就要打。席茂之、俞献建、孔孝纲等人眼疾手快,抢身过去拦了他们去路,只听孔孝纲大喝道:“想要动手吗?爷爷最近正好手痒得紧!”呼地大刀一扬,护在前胸,摆开了架势。

到了这时候,王炽再傻也明白过来了,他虽不想靠这弱女子去走这趟生意,但一来这确实是眼下唯一可行的办法;二来事情已经到这份儿上了,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了,便朝那拉青桐道:“那拉小姐,我等有心相助,奈何你家护卫相拦,为免徒生争斗,到底如何行事,你说句话吧。”

那拉青桐蛾眉一蹙,说道:“家母早故,我自小由父亲一手拉扯成人,危难之际,如何能独留家父在危城受苦?即便是此去性命难保,但要能与父亲在一起,也是无憾了!”她这一番话说将出来虽道是轻声细语,却是自有一股韧劲儿,妙目一转,朝那五人毅然道:“你等让开吧,富贵在天,生死有命,我与父亲是死是活,绝怨不了你们。”

那五人见这般情形,长叹了一声,道:“既然小姐决意如此,我等便舍命陪小姐走一遭,是生是死,由他去吧!”

那拉青桐闻言,甚是感动,微红着眼圈福了一福,道:“多谢!”

席茂之道:“大家意向一致,便是同路人了,事不宜迟,我们及早入城去吧!”众人称是,各自牵了马,往天津城而去。

浓得化不开的雾气里,飘起了绵绵的细雨。海面上更是迷蒙,海天之间雾气蒸腾,直如混沌未开的上古天地。

洋人的战舰离岸不足一里,舰船上的炮兵已然准备好了火炮,众洋兵则靠在船舷后面,枪杆子对着大沽口方向,只待一声令下,便枪炮齐鸣,发动攻击。

李耀庭望着对岸,紧张得手心冒汗,不由自主地朝旁边的凌二炮看了一眼。凌二炮回过头来,眼里精光暴射,脸色冷得像铁一般,朝着李耀庭沉重地点了点头,示意其放心,事情一定会按着计划进行,给洋人一个致命的打击。

李耀庭亦朝着他微微点了点头。是的,按照凌二炮与官兵密谋的计划,只要洋人靠近大沽口,岸上官兵就以放火为号,两边同时展开反击。如果这个计划能顺利进行,必然可以打洋人一个措手不及。

李耀庭秀长的眉头扬了一扬,中国上上下下受洋人的气委实太多了,他相信今天是出恶气的时候了!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就在洋人的战舰靠近大沽口的时候,对面的炮台上突然挂出了停战牌!

此牌一现,战舰上的洋人均哈哈大笑起来,有的则边笑边大声喊:“果然懦夫,没打就怕了!”

李耀庭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景象,红着脸望向凌二炮,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凌二炮呼呼地喘着粗气,双目暴突,额前露着青筋,怔怔地愣会儿,突地右脚一蹬,重重地叹了口气,却是没有说话。

李耀庭看得出来,凌二炮是气愤到了极点,明明谋划好的事情,怎么便如儿戏一般,说变就变了呢?不出意外的话,定然还是割地赔款那一套,那么割让的不只是银子,还有尊严!李耀庭紧紧地握着拳头,痛苦地看着对岸,是的,我们的武器不如洋人,但我们有的是人,多的是愿与这片大好河山共存亡的热血男儿,却为何要不战就降,徒受这些洋人的嘲笑和屈辱?

是时,只听指挥舰上有英军用生硬的汉语喊道:“速遣大臣上船来谈判,如有迟缓,我军便要登陆攻城!”

喊声一落,炮台上出现了位戴着顶戴花翎的大臣,拱手遥遥一举,大声喊道:“我乃直隶总督谭廷襄,奉大清皇帝之圣谕,以钦差大臣之身份,督办与贵军谈判停战事宜!”

那英军道:“休要啰唆,速来谈判!”

谭廷襄下了炮台,带着六人出了大沽口而来,及至岸边,上了艘小船,驶向洋人战舰。

看着谭廷襄逐渐向洋人靠拢,并爬上他们的船,对他们笑吟吟的样子,凌二炮两眼充血,形同恶兽一般远远地瞪着谭廷襄,恨不得把他一口吞了。如果说柏贵的行为是卖国求荣,那么现在朝廷向洋人靠拢,一点一点妥协,岂非如柏贵一般,是在一步一步走向那万劫不复的深渊吗?

隔没多久,谭廷襄被洋人请入船舱里面谈判去了,凌二炮回过头来,朝众人使了个眼色。红帮众人会意,装作百般无聊的模样,悄悄地聚在一起佯装闲聊。

凌二炮朝周围留意了一下,见并无引起洋兵的注意,趁机走到众人的中间去了。李耀庭见此情景,料知可能要出事,连忙跟了过去。只听凌二炮悄声道:“众兄弟听着,朝廷并无开战之意,他们是要把祖宗留下来的大好河山割让出去!我等此行,本就做好了与洋人拼死一战的准备,不如现在动手,逼清兵与洋人开战!”

红帮众人闻言,个个紧蹙着眉,点头低声道:“听凭凌大哥吩咐!”

李耀庭闻言,着实吃惊不小,忙道:“凌大哥,可否容在下说一句?”

凌二炮浓眉一沉:“你有何话说?”

“在下以为,现在动手,唯死而已。”李耀庭道,“朝廷旨在与洋人谈判,全无作战的准备,这时候动手,不但会使我帮兄弟平白牺牲,还有可能激怒洋人,逼使他们大举进攻,失去大沽口这道防线。”

凌二炮铁青着脸,正要说话,突见洋兵往朝这边走来,“你们在干什么?”

凌二炮暗吃一惊,使了个眼色,示意大家散开。李耀庭挨着凌二炮,边走边小声道:“倘若凌大哥信得过在下的话,在下倒有一计,一会儿再与大哥细说,可好?”凌二炮斜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约两个时辰后,谭廷襄从船舱内走了出来,脸色阴沉,似乎谈判并不顺利,跳到自己的船上后,也不跟洋人辞行,头也不回地走了。

谭廷襄的遭遇是在李耀庭意料之中的,洋人作为强势的一方,提出的要求必然苛刻,而那谭廷襄奉皇命而来,在重要问题上又不能全权做主,谈判遇阻在所难免。李耀庭脸上露出抹浅浅的笑意,向凌二炮道:“凌大哥,朝廷与洋人的谈判并不顺利,我等正好在从中取事。”

凌二炮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忙问道:“如何取事?”

李耀庭望着大沽口炮台的方向,说道:“大哥如何看待那僧格林沁?”

“此番里应外合之策,便是与他商议的。”凌二炮道,“倒是个有血性之人。”

李耀庭道:“入夜之后,大哥不妨潜入大沽口,再去见僧格林沁一面,与他商议开战之事。若他同意,你便取几套清兵的制服来,我等换上,在这里杀他几个洋人,逼朝廷与洋人作战。”

凌二泡闻言,两眼泛出精光,道:“兄弟果然是大将之才,就依此计!”

人说春雨如油,可柏贵看着这淅淅沥沥的雨,心头却如那风里的雨丝一般,纷乱繁杂。

他醒来后,便听到了这雨声和外面隐隐约约的老百姓抗议之声,这些声音杂糅在一起,一丝一丝地侵入他的脑袋里,并产生了共振,嗡嗡作响,响得他坐立难安,烦躁得恨不得将眼前所有的东西统统撕碎了。

柏贵从**坐起来,旁边的侍女见状,要过去扶,柏贵蹙着眉轻斥道:“出去!”下人吃了一惊,忙退了出去,将门轻轻地挨上。

柏贵想要从**下来,可刚刚站起来,便觉眼前一黑,险些栽倒,连忙扶住床角,定了定神,缓慢地走到窗前。雨依然不停地下着,天空布满了阴霾,看这阵势一时半会儿放不了晴。

柏贵长长地吐了口气,心想我这身体怕是好不起来了,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所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诚然不虚。若是我果然大限已至,不妨在离开人世之前,做一件有利于朝廷之事吧,至少在临终之时也好走得心安一些。

思忖间,叫了心腹进来,吩咐道:“速速日夜兼程赶往天津,伺机把穆克德纳杀了。”

那心腹闻言,脸色大变,“大人,您这是……”

柏贵喟然道:“我这一生啊,前半世浮浮沉沉,并无大作为,但起码对得起天地良心,每日晚上能睡得安稳。洋人入侵后,广州成了重灾区,我的心便乱了,彷徨了,总想着自个儿如何在这乱世生存下去,却将国家百姓抛置在了脑后,及至觉醒时,已是万劫不复,没了回头的路。我知道我已时日无多,在走之前想做一件让自己心安的事。穆克德纳欺压百姓,沦为洋人走狗,如今正驱逐着百姓进攻天津,倘若这时候将他杀了,被逼上战场的百姓就会生乱,如此一来,即便不能让洋人知难而退,至少也可以给他们制造些麻烦,为我大清将士多赢得些战机。”

“大人……”那心腹还待再说,柏贵皱着眉头摇了摇手,阻止他道:“事情紧急,休再啰唆,马上去办吧!”

那心腹无奈,恭身领命,急步而出。柏贵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又是喟然一叹,转身去了**。

此后数日,柏贵的精神状态日益萎靡,于是年五月郁郁而终,享年五十七岁。

夜幕降临时,风逐渐大了起来,呼呼地刮着,大有要肆虐这座城池之意。

那拉老爷见到女儿去而复返,尽管心中不快,但到底是大户人家,又是读了一辈子书的,没在众人面前露出不快,反倒是好生招待了王炽等一干人。

晚饭毕了,一干人移至客厅奉茶,王炽见那拉老爷时不时地看着那拉青桐,皱眉叹息,便起身走到他面前,恭身施了一礼,道:“小子王四向老爷赔不是了!”

那位老爷忙不迭扶了他起身,“小兄弟多礼了,老朽并无怪责阁下的意思。”

王炽趁机拉了那拉老爷的手,道:“老爷是识大体的前辈,想来也看清了眼下天津之局势,不知可有想过为朝廷分忧?”

那拉老爷愣了一愣,花白的眉头一蹙,不可思议地看着王炽,道:“莫非阁下此行乃为朝廷分忧而来?”

王炽讪笑道:“若是如此说,着实是抬举后辈了,天津局势紧张,军方的军粮,民用的民粮,定是紧缺得很,在下是想运一批粮食进来,以解天津之急。”

那拉老爷是读书人,还是没有明白王炽的言外之意,讶然道:“小兄弟啊,天津粮食的缺口怕是大得紧哪,连朝廷也没能拿出有效的方法,请恕老朽直言,你小小年纪,亦非殷实人家,如何解得天津之急?”

王炽没想到那拉老爷身处上流社会,心地居然这般的纯朴,便低头沉吟了下,想好了措辞后,又道:“不瞒老爷,在下是生意人,天津之急自然也是以从商之道去解决。”

那拉老爷白眉一动,清癯的脸突地一红,似要发作,终究是忍了一忍没有发作出来,回头看了看女儿,朝王炽道:“你拉了小女回来,便是想要通过老朽,从中周旋?”

王炽见他脸色不对,正要解释,于怀清起身道:“老爷误会了!不才之学虽难及老爷之万一,但好歹也是读书人,知道咱们这些读书人之情怀,国家危难,匹夫有责,自当以此有用之躯,投效国家,岂可趁乱取利,发这战争财乎?可老爷您也知道,天津之难,连圣上都作难,凭区区我等之力如何能解了眼下之困境?因此,以行商之道去助朝廷一臂之力,缓解天津上下的困难,乃眼下最是行之有效的办法了。”

那拉老爷哼的一声,沉着脸道:“果然最是商人奸猾,不妨与你等说,老朽目前自顾尚且不暇,难以跟尔等为伍,请回吧!”

王炽情知他多少有些迂腐,更清楚像这等读书人不会因了银子眼红,见他下了逐客令,不由得急了,大声道:“老爷乃读圣贤书之人,自是难与我等商贾为伍,可老爷也莫要忘了,那拉氏乃满族八大姓之一,是大清朝贵族之后,莫非忍心看着这大好河山,由着洋人糟践不成?”

那拉老爷闻言,蹙眉凝思着,微微地抖动着颌下的一绺银须,目视门外,久久不曾言语。

那拉青桐虽也是刚知道王炽的目的,但她比父亲看得开些,王炽等人以救国之名义行商,乍听起来的确让人难以接受,可仔细一想,不管是何种方式,只要能救得了国家,又何须拘泥于形式?思忖间,朝其父亲道:“爹,请恕女儿妄言,我大清朝内忧外患,百姓之气愤,读书人之念想,远解不了时下之困局,他们这些商人,虽说并无忧国忧民之大情怀,可他们所说的这些,却是最为实际的,与其在家里徒自悲切,倒不如尽己之所能,做些微末之事,尽些绵薄之力。”

王炽见她在关键时刻,越过其父,自作了这主张,更是对她刮目相看,说道:“现在正是初春时节,早稻尚不曾下田,百姓手中并无粮食,在下想通过老爷和小姐,结识朝中权贵,拿得调度粮食之权力,这才可保天津军粮民粮不缺。”

那拉青桐妙目一转,看了其父一眼,见父亲兀自没有开口,便径朝王炽道:“我倒是识得僧格林沁麾下的一员参将,名唤格世宁,想那僧格林沁乃当世之名将,定也不同意就此罢战议和,若是通过他让僧格林沁知道天津会有防守之粮,此事十有八九可成。”

王炽大喜,忙拜谢道:“王四谢小姐大德!”

那拉老爷却是痛心疾首地道:“女儿啊,为父送你离津,便是想你远离这战祸,现在你却要卷入祸端里去,万一有什么不测,让为父如何是好?”

于怀清走到杜元珪身边,背地里推了他一下,一下子把他推到前面去了。杜元珪本是授令而来,无意参与王炽在生意场上的这些事,奈何被于怀清一推,一个踉跄,正好站在了那拉氏跟前,只得硬着头皮道:“我乃绵州知府唐炯唐大人麾下的总兵,可保小姐的安全!”

那拉老爷还待再说,那拉青桐却将蛾眉一扬,道:“爹,您也说过,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我辈身为贵族之后,莫非不如匹夫吗?”

那拉老爷虽然迂腐,可毕竟是识大体的,大叹一声,道:“我女儿既有此等气节,为父还能说什么呢?”

那拉青桐朝父亲行了一礼,拜辞出来后,便坐了辆马车,带着王炽等人连夜往大沽口而去。

晚上亥时,风声呼啸,海面上浪涛汹涌,惊浪拍岸之声不绝于耳。

王炽等人抵达军营的时候,僧格林沁正在秘密接见凌二炮,门口有亲兵守卫,等闲人谁也进去不得。

其麾下参将格世宁听说那拉青桐所带之人是来解决天津粮食问题的,冒着被责骂之险,领了他们到门口,“你们且在此稍候。”言落间,闪身入内禀报去了。

僧格林沁乃时下大清少见的骁勇之将,从咸丰三年至今,与太平军鏖战数百场,鲜有败绩,咸丰五年正月,生擒林凤祥,同年六月,又活捉了李开芳,名动海内。今与洋人对决,其决战之心更是强烈,如果说听了凌二炮之计时,他摄于朝廷之威,尚在犹豫的话,可当听格世宁说,门外有人能解决天津粮草的时候,眼里禁不住大放光彩,道:“让他们进来!”

那拉青桐带着王炽入内后,福了福身,口称:“晚辈那拉青桐参见世叔!”王炽等也随后参见行礼。

入座后,王炽抱拳道:“在下滇南王四,不过是一个行脚商贩,本无权参议军国大事。但行至天津时,听说洋人入侵,时局危艰,因此就起了心思,欲用我等商人之办法,调度天津之粮食。”

僧格林沁浓眉一扬,道:“且说说你的想法。”

王炽道:“眼下早稻未种,民夫无粮,要想从农夫手里去收粮,确有难度。不过在下以为,商人的粮仓里是不会缺粮的,如果能将天津城内及周边乡县商人手里的粮食调动起来,必能解天津之急。”

僧格林沁闻言,心想直隶总督谭廷襄便是以天津无一日之水、隔宿之粮来威胁于我,若是我手里有了粮食,那么与洋人决战,也就理直气壮了。心念转动间,朝王炽道:“天津商户虽众,却是都想着囤积居奇,牟取私利,没一个有远见的大生意人。你自谦是行脚商贩,倒是个有远见之辈,说吧,需要让我做些什么?”

王炽闻言,便知此事已成了,说道:“需要都统大人一纸命令,可让在下行收购粮食之便。”

“这个不难。”僧格林沁道,“不过朝廷一意议和,我也没有军饷可调拨,你却要如何收购?”

王炽笑道:“这个无须将军担忧,在下自有办法。”

僧格林沁听说无须军饷,便能解了粮草之急,不由得笑出声来,“当真?”

王炽起身抱拳道:“大敌当前,在下岂敢戏言!”

僧格林沁连叫了几声好,“你为我担了军粮这头等大事,我自是感激不尽,但务必依我两件事。”

“都统大人只管吩咐便是。”

“第一件,朝廷主张议和,现在直隶总督谭廷襄就在我军营,负责与洋人谈判。因此,非到万不得已时,不可将我那一纸命令轻易示人,免得有小人撺掇,去皇上面前非议,坏我大事。”僧格林沁郑重地道,“第二件,有了粮食做保障,我便能放开手脚,与洋人死战,你务必要给我搞到粮食,不然的话,军法处置,你可敢答应?”

所谓军中无戏言,王炽既然答应了筹集军粮,自也敢领授军令,提了一口气,大声道:“大人所托,在下绝不敢负!”

“好!”僧格林沁赏识地看了王炽一眼,笑道,“我这便予你一道手令,可全权调度天津及周边乡县之粮食。”

旁边的凌二炮见僧格林沁果然给那王炽写了手谕,不由得暗自窃喜,心想看来他已经决心与洋人一战了!待得僧格林沁写了手谕,交到王炽的手上,凌二炮就迫不及待地道:“将军可是同意了我的计策,去杀他几个洋人?”

杜元珪脱口说道:“去哪里杀洋人?”

凌二炮瞟了他一眼,问道:“你却是何人?”

杜元珪道:“在下绵州唐炯唐大人麾下总兵杜元珪便是。”

僧格林沁曾数年间与太平军作战,听了唐炯之名,浓眉一动,问道:“可是与骆总督一同参与了大渡河之战的那个唐炯?”

杜元珪本不善言笑,听了这话,极为中听,不由得眉间一喜,大声道:“正是!若是去杀洋人,可否算卑职一份?”

杜元珪同唐炯一样,骨子里是有血性的,特别是在重庆的时候,他亲眼见到了洋人的蛮狠和强势,更是对那些黄毛鬼恨之入骨,见有机会可杀洋人解恨,马上就毛遂自荐。

僧格林沁看了眼凌二炮,哈哈笑道:“这兴许就是天意啊,老天授意要本都与洋鬼子拼死一战,夺回我朝之尊严。凌头领,你就将杜总兵带去吧,可使你如虎添翼。”

凌二炮巴不得有个帮手,以全好事,就爽快地答应了,在僧格林沁处要了六套清兵的衣服后,就带了杜元珪出了军营去。途中凌二炮将这次行动的细节与杜元珪说了,杜元珪听完,热血沸腾,说我人称杜无常,那些洋鬼子定然难逃我这口九环刀下!

说话间,已然出了大沽口的门,到了海岸上,两人不敢怠慢,借着岸边的石头猫着身子慢慢往海边靠近,到了水边时,迅速地潜入水里,往洋人的战舰泅去。

李耀庭及红帮一干兄弟,整夜都留意着海面上的动静,见凌二炮的头探出水面,欣喜不已,众人谨慎地观察了下周围,见没什么异状后,就扔了绳子下去,提两人上来。

到了甲板上,李耀庭打眼一看,见杜元珪亦随行而来,端的是又惊又喜,“杜将军如何会到了天津?”

杜元珪道:“奉唐大人之命,护送王炽至此。”言语间就把重庆的局势及王炽远行跟洋人斗法之事简单地说了一遍。

李耀庭叹道:“王兄弟身在商场,心系国家,委实让人敬佩!”

说话间,为免船上的洋人起疑,凌二炮叫人都散开,约定今晚子时,待洋人熟睡后动手。

却说王炽等辞别僧格林沁,随着那拉青桐离开军营,往那拉府而来,一行人正自闷头赶路,突地从路边跳出个人来,把众人吓了一跳。王炽定睛一看,正是扮作乞丐的李晓茹,摸了摸心口道:“原来又是你啊!”

那拉青桐从马车内探出头来,见是个乞丐,朝王炽问道:“这是何人?”

未待王炽答话,李晓茹目光朝那拉青桐脸上滴溜溜一转,笑道:“你这小贩子不做正经事,莫非专骗美貌姑娘的吗?客栈一遇,竟是成了同路人!”

王炽知道她嘴刁,不与她争辩,说道:“你这人好没道理,我惠赐了你一顿饭,你却又来痴缠于我。”

王炽见她如此相问,更是觉得唐炯让杜元珪相跟着来颇是耐人寻味,道:“他有要事留在了军营。”

李晓茹“哦”的一声,又是看了眼那拉青桐,道:“这位究竟是什么人?”

王炽与李晓茹虽论不上熟稔,但这些日子以来也多少了解了她的性格,听其口气,定有紧要之事,说道:“这位是那拉青桐小姐,满清贵族之后,是个可信之人。”

李晓茹闻言,这才正色道:“我离了重庆,日夜兼程赶来,有要紧事要与你等说。”

于怀清清瘦的脸微微一变,道:“何事?”

李晓茹道:“你们身边潜伏了杀手,随时都会要了你们的命!”

孔孝纲大怒道:“是什么人?”

席茂之脸色一沉,道:“莫非是杜元珪不成?”

“正是他!”李晓茹大大的眼睛闪了一闪,道:“马如龙离开重庆的时候,与我偷偷地说了一件事,当日他跟唐炯去见了骆秉章,临行时骆秉章特意将唐炯留了下来。那唐炯是骆秉章一手提拔起来的,单独相见本无不妥,可奇怪的是那杜元珪也相跟着进去了。试想他们间亦师亦友,若是要说些贴心的话,要那杜元珪进去做什么?因此马如龙留了个心眼,便在府外不远处候着,待唐炯与那杜元珪出来后,两人的表情都很是难看,杜元珪的神色更是奇怪,好似有什么事叫他去做,却是极不情愿的样子。两人走了一段路,唐炯便与其说话,好像是在劝导什么,可惜的是马如龙怕被他们察觉,没敢走太近,因此听不太真切,只隐隐约约地听唐炯说,此事既是总督大人指示的,再难也要去办。”

王炽讶然道:“让杜元珪为难之事,莫非就是跟着我等同行?”

“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李晓茹给了他白眼,道:“这事马如龙与我说了之后,本来我也没放在心上,可你等出行之时,唐炯却让杜元珪相跟着而来,这才叫我留了心。当日送走你们后,我便去找了唐炯套话,此人是武将出身,与马如龙一样直来直去,不善于圆谎,我虽没从他嘴里套出话来,却在其神色之中看出了些端倪——此中有鬼。”

王炽蹙着眉头道:“即便是唐炯语焉不详,又能说明什么?”

“当初对付我时你满肚子心眼儿,怎么遇上了别人就不开窍了?”李晓茹嗔道,“那骆秉章是何许人,你以为他在你们中间安插个人,当真是为了保你周全吗?”

“看来李大小姐想得要比我等深远啊,不才惭愧得很。”于怀清叹了一声,朝王炽道,“骆大人虽非奸邪之人,但他却是忠于朝廷的,此次的北上之旅,官府是没有参与,可我等在官府却是备了案的,若是成了那自然是国家之幸,百姓之福,若是败了,嘿嘿,冤有头债有主,出了事总得找个人出来顶黑锅,以息洋人之怒火,而那顶黑锅之人当是无财无势之辈莫属。”

俞献建沉声道:“依我之见,把那姓杜的杀了便是,到时就说在半道上遇到了劫匪,不幸身亡。”

“杀不得。”王炽摇头道,“杜将军行伍出身,颇有血性,这般的英雄人物,我等岂能起歹心害他性命?”

孔孝纲道:“你不杀他,他便会要了你的命。”

王炽道:“能不能活着回去,全凭买卖城一行是否成功,若是败了,功亏一篑,又能怨得了哪个?”

李晓茹闻言,不由得嘿嘿一阵怪笑。心想当初为保魏伯昌,你甘愿陷囹圄,今日为留杜元珪,你宁愿身处险境,倒是英雄得很哪!

那拉青桐目光往王炽身上瞟了一眼,见他浓眉大眼,气宇轩昂,目光转动间,炯然有神,说话时更是凛然不凡,隐然间威严自生,看得她芳心怦怦直跳,忙不迭别过头去。

李晓茹听他如是说,嘿嘿怪笑一阵后,道:“如果我说你的危险不止于此,你可还会坚持这想法?”

王炽吃了一惊,问道:“你还发现了什么?”

李晓茹道:“这一路上来,在你们的后面,还跟了两拨人。”

“他个祖宗!”孔孝纲忍不住骂道,“北上买卖城对付洋人,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怎么有那么多人要与我们过不去?可知是哪方面的人,爷爷回头去结果了他们!”

李晓茹似笑非似笑地看着王炽,道:“我虽没看出是哪方面的人,但他们的目的就算用脚指头想,也是不难想到的。”

王炽仰首深吸了口气,道:“看来是生意场上的人。”

“你也莫怪人家盯着你不放,此番北上莫非你心里就没有所图吗?想做英雄可以,但做得太英雄,不免瓜田李下,惹人嫌疑了。”李晓茹又是嘿嘿一声怪笑,“临行时,你说这次北上只为对付洋人,不敢图利,只需要一些走马帮的行脚钱便是,这话连我都不相信,如何能骗得了刘劲升?”

王炽听了这话,心头一震。李晓茹说的话里虽然带着刺,却无疑是大实话,这一次北上买卖城,他嘴上虽说得漂亮,实际上是存有私心的。当初抵达重庆时,他雄心万丈,欲在那座商贾辐辏的城里做出一番事业来,哪承想人算不如天算,竟是让人挤压得无立锥之地,甚至差点枉送了性命。

所谓的北上买卖城对付洋人,实际上只是一个出走的借口,换句话说,这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对付洋人之计,也是对付刘劲升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要如何在一座城池内立足?那便是实力,只有拥有了足够的实力,才能昂首挺胸地向世人宣布,在哪里跌倒,我就要在哪里站起来!

王炽在洋人和重庆商界卖弄个人情,离开重庆,实际上是为杀回重庆做打算,而天津就是为此埋下的伏笔。他看着李晓茹,回头又看了眼坐在马车上的那拉青桐,心头突地掠上一抹内疚,为了杀回重庆,为了做出一番业绩,他把里里外外的人都当作了可利用的棋子,如此做法是无情的、残酷的,可又能如何呢?

“不错。”李晓茹道,“虽说你王四对魏伯昌有些恩情,可既然你动了私心,人家也不是傻子,岂能容你野蛮生长,然后再回到重庆去把他挤压出局?”

王炽闻言,只觉心头传来阵阵凉意,暗叹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昔日之伙伴在关键时刻,亦可为了利益相互算计。可转念一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假如有一天自己果然回了重庆,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就真的不会对魏伯昌造成威胁吗?

想到此处,王炽深吸了口气,夜凉如水,一口凉气吸入后,使他清醒了不少,说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要斗,那就在这天津城与他们斗一斗吧!”说此话时,颇有些要在天津大干一场的豪气,但他心里明白,天津城的这一战是绝地反击,更是背水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