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毛坝盖山两虎相争 重庆城外双强恶斗

王炽摸黑往洞口潜行过去,探出半个头朝外张望,只见不远处的山下有一群黑影正往这边徐徐移动过来,估摸着这群人的数量最少也有三四百人。他不由得暗吃了一惊,心想,这些人深更半夜地跑到这山上来做什么?而且看他们那小心谨慎的样子,莫非这山上还有其他的人马驻扎着,他们是来偷袭的?

想到此处,他禁不住心头剧跳起来,从山地上的那些尸体来看,如果说有一部分死的是捻军的话,那么另一部人可能是山匪,根据捻军的举动来推断,这股山匪的力量不容小觑。

王炽转头看了眼拴在洞口的马,寻思着这里肯定又会发生一场争斗,为免遭池鱼之殃,须找个地方躲起来,静观其变。他边想着边悄悄地走出去,伸手抚了抚马背,希望它不要发出声来。他解了缰绳后,迅速地审视了番周围的地形,拉了马往一处山丘走去,直至在丘陵背后隐藏了起来,这才稍微安了些心。

是时,那伙人已慢慢地往这边移动过来,走得近时,隐约可见他们的手臂上同样绑着白丝绢,个个手持武器,及至王炽刚才所在的那处山洞位置时,带头的那人举手示意停下来,差了两人去洞里探个虚实,以防埋伏。

王炽见状,暗自庆幸从山洞里撤了出来,不然的话非被他们逮个正着不可。那些人探得洞中没有异样后,继续往山上走。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意外发生了,王炽身边的马突然嘶鸣了一声。

这一声嘶鸣在寂静的山里倏地响起,无异于惊雷一般,且会随着空旷的山林遥遥传将出去,对于身处在十分静谧的环境里的人而言,足以把人惊得跳将起来。

果然,正当王炽被吓得脸色苍白之时,那三四百人亦停下了脚步,纷纷往声源处望来。可马的这一声惊嘶之效果还远不仅于此,就在山下的这伙人惊慌之时,山上也有了动静。随着叫喊之声响起,山头的火把亦多了起来,一只一只的若鬼火般渐次亮起,然后便是人影幢幢,在密林之间穿梭起来。

王炽怨恨地看了眼身旁的这匹马,心说你早不叫晚不叫,偏偏在最关键的时候叫了这一声,这是要把我往死路上引吗?奈何藏身之处已然暴露,只得站了起来,现身出去。

事实上也怪不得那匹马,因为马的视力较差,它虽能判断远近的物体,但在马看到的世界里,基本没有立体感,特别是在黑暗中,它分不清是人还是什么动物在移动,偏偏它的听力极好,比人的耳光灵敏多了,看到那么大的一片黑影在移动,沙沙直响,又分不清是什么东西,它不惊叫出声那才是怪事。

且说那三四百人本来想要偷袭的,被这一声马叫搅黄了,怒气往上涌,带头的那人喝道:“什么人?”

王炽挪挪身子,站了起来,朝那伙人抱拳道:“诸位切莫误会,在下只是路人而已。”

深更半夜的在山里出现,又在关键时刻及时示警,鬼也不会相信是路人,只听带头那人又喝道:“抓起来!”

话音甫落,便有三四个人朝这边扑过来。王炽心头一慌,迅速地环顾了下四周,此处树多林密、黑灯瞎火的,想跑也跑不了,好在他天生便有一种临危不乱的能力,心里虽慌,却未乱了方寸,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儿,灵机一动,决定赌一把,陡然喊道:“你们可是想要抢那批货?”

领头的那人听他这语气,好像真的不是山上的人,便问道:“你到底是谁?”

这时候那三四人已抢到了王炽身边,不由分说,将他带了过去。王炽望了眼带头的那人,见是个三十开外的中年汉子,长得又高又大,一脸的横肉,再配上他那满嘴如戟的胡子,便知道这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主儿,当下苦笑一声,道:“如果我说我就是那批货的主人,将军信吗?”

那满嘴胡子的中年人闻言,愣了一愣,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那批货少说也得上万两银子,你小子有这实力?”

王炽闻言,心里顿时就有了底,原来这伙人斗得你死我活,果然是为了我的那批货,如此看来,席大哥三人必是在山上。当下他又是一声苦笑,道:“这位大哥好眼力,在下确无那实力,这批货是在下借了巨款购入的,可以说是冒着身家性命做的生意。在下等了十余日,不见马帮到来,这才连夜赶路,到这一带来打探消息。”

那满嘴胡子的中年人咧嘴一笑,道:“看来你的性命注定要赔在这笔生意上了。”

“不然。”

那满嘴胡子的中年人讶然道:“莫非你还能凭一人之力将其夺回去?”

“莫非大哥现在能据为己有吗?”王炽笑吟吟地看着他,眼里冒着精光。

那满嘴胡子的中年人望了山头一眼,是时山上的人马已然集结完毕,拉开了阵势,这时候如果强攻上去,必是一场硬战,胜负难料。他回头朝王炽道:“莫非你有办法?”

“现在我的货在山上,我的身家性命也押在那批货上,而你为了那批货,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王炽道,“我们之间表面上看似乎有些利益冲突,实际上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大哥以为我说的可是实话?”

那满嘴胡子的中年人没有接话,似乎是默认了。

王炽继续道:“既然是一条道上的人,那么便有共同的利益,我们不妨做一场交易。”

那满嘴胡子的中年人似乎被勾起了兴趣,道:“如何交易?”

王炽抱拳道:“在下滇南王四,敢问大哥如何称呼?”

那满嘴胡子的中年人道:“我是捻军旗下的一个小旗主,叫我杨大嘴就是了。”

捻军大多由贫苦农民组成,对于这个称呼王炽并未感到意外,道:“杨大哥,我的马帮有两百人,现在这两百人都被扣在了山上。如果你信得过我,把我放了。我上山去,想方设法让他们把我的人放了,然后咱们里应外合,拿下这座山头,如何?”

杨大嘴疑惑地道:“你知道山头上的人是哪个吗?”

王炽摇了摇头。

杨大嘴道:“是曾幺巴,川湘一带最大的山匪头子,山上有六七百人,还有一门红夷大炮,这一带没人敢去惹他。此人心狠手辣,出了名的凶狠,你却把他当成了傻子。”

“他当然不是傻子。”王炽摆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笑吟吟地道,“但这批货的性质相信杨大哥再清楚不过了,它不仅牵涉在下的性命,更关系到一城百姓的命运。如果我诓他说官兵不日即到,你说他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杨大嘴愣了一愣:“莫非他还能把货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王炽摇头道:“当然不会。但如果能给他些好处,为了山寨的安危,他应该是会放手的。只要我的人被他放出来,咱们便里应外合,一举剿灭了他们。”

杨大嘴看上去虽然大大咧咧的,但他并不傻,道:“到时候万一你跟他们联起手来,把老子一举剿灭了,我岂非成了大傻子?”

王炽笑道:“在下是走茶马道的行商之人,杨大哥想想我最怕什么?”

杨大嘴道:“打劫。”

“不错。”王炽道,“如果能与杨大哥联手,一举将他除了,一劳永逸,何乐不为?”

杨大嘴哈哈笑道:“你可知道我要这批货的目的何在?”

“知道。”王炽目中精光一闪,“你是跟山西会馆合作,想把重庆彻底搅乱了,好从中取利,或者说你们有心借此机会,趁机拿下重庆。”

王炽的这番说辞只是猜测,现下不管是重庆官府,还是王炽本人,都没有拿到捻军与山西会馆合作的证据,因此说完之后,他紧盯着杨大嘴的神情,心头咚咚直跳。

杨大嘴眉头一动,道:“看来阁下果然不是寻常人物!没错,这正是我们要拿下这批货的目的。明人面前咱不说暗话,你是官商,我是义军,水火不容,共同的利益何在?”

王炽眉头一扬,分析道:“现在这批货在曾幺巴手里,如果不合作,咱们谁也得不到。你损兵折将空手而回,难免挨军规处置,而我花巨资购入的货一件没拿回来,赔得血本无归不说,更无法跟官府交代,说到底咱们之间都是因了这批货,徘徊在生死边缘。攻下这座山头后,我自然可一劳永逸,日后行走在这条道上不必再提心吊胆,为此我甘愿拿出一半的货物送给大哥。如此大哥不但可以向上面交代了,而且还能拿下这座山头,说出去脸上也能沾光,这不就是共同的利益吗?”

杨大嘴沉吟了许久,似乎迟疑着下不了决断。是时,山上又有了动静,那些山匪仗着人多势众,开始朝山下逼来。杨大嘴心里清楚得很,如果跟这帮山匪硬碰硬,多半是要吃亏的,当下把钢牙一咬,道:“罢了,我就在你身上押一次宝,你去吧!”

王炽心下一喜,道:“多谢杨大哥信任,请做好攻山的准备,随时等我消息。”说话间,他回身去拉了马,往山头走了上去。

事实上,王炽的心里一点儿把握也没有,一边朝山上走着,一边心头狂跳,害怕至极,毕竟如此贸然上了山去,让对方一刀砍了也是有可能的。奈何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恰如刀架在脖子上,不想走这一步都不行,只有拼命了。

如此牵着马忐忑地往上走,走了些路时,王炽回头望了眼杨大嘴,见他微微张开着嘴,微弱的火光下,脸上带着股企盼之情。王炽的心里猛地一沉,不知为何,掠上一道悲凉。

从王炽的角度来看待此事,毫无疑问,捻军是眼下最大的劲敌,这伙人跟山西会馆合作,劫了他的货不说,还要使重庆陷入巨大的危机之中,他们不除,重庆何安,百姓何安,他王炽的良心何安?

然而,此时此刻,王炽看着杨大嘴的那张脸,依然不免产生了一种愧疚感。人活于世,诚信是金,可他却骗了杨大嘴,事实上他与杨大嘴说的那番话,只是权宜之计。如果事情顺利的话,杨大嘴这伙人就危险了。

他边走边想着,突听山上有人喝道:“什么人?”

王炽周身一震,抬头喊道:“在下滇南王四,有要事与曾寨主商量!”

话音落时,只听山上传来一声大笑,声如洪钟,道:“滇南王四是哪个龟儿,格老子的到爷爷的毛坝盖山来做什么?”

王炽听了这声音,心下暗暗吃惊,虽未见到那曾幺巴,但光听这声音便能料到必是个粗蛮凶狠之辈。思忖间,他强镇了下心神,提了口气道:“不瞒曾寨主,在下……”

王炽的话头未落,突听得上面有人嘶喊一声:“让他上来!”

这一声喊令山上山下的人俱是诧异莫名,何人有如此大的胆子,可代那曾幺巴发号施令?王炽听到这声喊时,心头却微微一怔,那声音他是熟悉的,一时却没想起来是谁,正自沉思间,又听那洪钟般的声音响起:“你个龟儿,搞啥子锤子?”

山头沉默了会儿,估计是在低声商量。须臾,只听那高亢的声音道:“你个龟儿,上来吧!”

王炽没想到如此顺利就答应他上山去了,反而感到有些不踏实。心想,那个熟悉的声音到底是谁,为何曾幺巴会轻易让我上山?

估计是天快亮了,山里拂过一道晨风,带着股清冽的寒意。王炽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他往上望了一眼,总觉得此事透着古怪,心底甚至升起股不祥的预感。

夜色里的朝天门码头,本应是它最安静的时候,结束了千帆竞发、商船往来不绝以及码头工人搬运、装货的热闹场景,进入了浪打水岸的宁静。然而,今天晚上与往常不一样,岸边停了两艘鸟船,码头工人正穿梭着卸货。

鸟船是中国古代比较著名的一种船只,曾被誉为是中国四大古船之一。原是浙江沿海一带的渔民出海捕鱼所用,因其船头尖尖的,像是鸟嘴故名。

清政府对汉人一直采取了防范心理,怕反清复明的团伙在海外壮大,长期限制民用船只的发展,这也是清廷在鸦片战争之前,闭关锁国的重要原因之一。因此清朝的船只制造技术远不如明朝发达,船型也没有前朝大。这种鸟船长十余丈、宽二丈,在当时来说,属于大型船只了,且一度被改造成战船,拉到海上去防御敌人使用,商人或者民间的百姓根本不敢用这种船只去运货。

当然,洋人除外。

这两条船上装载的便是洋人运来重庆的货物,英、俄两国在被骆秉章拒绝后,强行将货运入了重庆,大有不将官府放在眼里,誓要占领重庆市场的霸道和野心。

然而,让英俄两国的洋人没想到的是,就在他们卸货的时候,突然从暗处冲出一大批人,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抢。那些人驱赶了码头工人后,登上鸟船,把船给开走了。

连官府都不敢动他们的船,有人却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将船抢走了,这让洋人在瞠目结舌的同时,有点猝不及防,是谁如此大胆,敢在老虎嘴里拔牙?

叶夫根尼在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气得连胡子都翘了起来,边抽着烟边在屋子里打转。艾布特一如往常地淡定,灯光照在他棕色的须发上,散发着淡雅的光。他看了眼叶夫根尼,然后好整以暇地道:“这应该是捻军干的。那百里遥让我们拒之门外,一怒之下这才抢了我们的货。眼下重庆官府也巴不得我们的货丢了,所以我们得靠自己来解决这件事。”

“怎么解决?”叶夫根尼气愤地道,“捅到清政府的皇帝那里去吗?来不及啊!”

“不不不。今晚注定了是一个不平凡的夜晚。”艾布特笑吟吟地道,“刘劲升还被挂在城头呢,百里遥不可能无动于衷。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他们应该会里应外合,跟城里的官兵为敌。届时我们就以维护重庆治安为由,把我们的洋枪队派出去,帮官兵打杀捻军,一旦百里遥撑不住,就会来跟我们谈判。”

叶夫根尼想了一想,抬头问道:“骆秉章那老头跟犟驴一般,他会让我们参与吗?”

艾布特笑道:“我们的货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人给抢了,出兵维护是正当防卫,他没有理由来阻止我们。”

叶夫根尼闻言,脸上露出了抹笑意:“就这么办!”

已到后半夜了,这是黎明前最为黑暗的一段时光。对重庆的官员来说,恐怕也是最难熬的时候。

骆秉章依然待在城楼之上,没有回去休息。唐炯和王择誉自然也不敢回去睡大觉,办完各自的事后,就一直在这里陪着他。

泼墨般的夜色中,一匹快马踏破浓得化不开的宁静,往城门这边疾速而来。及至城门外时,喊了一声:“战报,速开城门!”

坐在城楼里的骆秉章等人身子微微震了一震,起身走了出去,及至城楼外时,禀报之人已然上来了。唐炯瞥了一眼,认得是跟杜元珪一道出去侦察之人,便问道:“快些说来!”

那人显然是跑了许多路,喘了几口粗气后道:“捻军白旗军已至三里之外,约有两万余众,转瞬即至。另外我们在途中接到乐山传来的消息,太平军石达开部在大渡河集结,只怕是要强渡大渡河,但其渡河之后是要取成都还是重庆,目前尚不明确。”

骆秉章摇了摇手,让那人下去继续打探,转头朝唐炯看了一眼,似想听听他的想法。唐炯想了一想,道:“卑职以为,太平军这个时候在大渡河集结,可能跟重庆的局势有关,估计是想跟捻军配合,趁乱拿下重庆。”

骆秉章的脸色本就不好看,是时一夜未眠,白里透着淡淡的褐色,若梅雨时节天上的铅云一般,十分难看。他沉思了会儿,喃喃地道:“捻子白旗军总旗主龚得树,粗通文墨,勇悍有余,谋略不足;太平军翼王石达开,十九岁统军,二十岁封王,三败曾国藩,当世无匹之豪杰,他若趁此机会袭击重庆,我等危矣!”

一旁的王择誉吓得浑身打了个哆嗦,他听说过龚得树,更知道石达开,无论是哪一位,都是搅得天下时局纷乱不堪的主儿。不管是哪一位到重庆来,都是件令人寝食难安的大事。如果两个一起来,再加上眼下乱糟糟的局面,到时如何收拾?王择誉惊恐地望了眼骆秉章,道:“怎么办?”

“我不能再在此坐视了。”骆秉章没去理会王择誉,把目光落在唐炯身上,“我得去江西找曾国藩,让他领湘军与我协同作战,重庆防务就交给你了。”

唐炯一怔,旋即心下暗喜,在危急时刻,总督大人显然还是信任他的,督师防守重庆,责任重大,却也是一名武将大显身手的时候。他忙不迭单膝跪地,大声道:“卑职誓死捍卫重庆,只要卑职还有一口气在,定不教重庆丢失一寸土地!”

“我从未怀疑你的能力,只是太鲁莽。切记凡事都要谨慎,要知道你肩负的是一城百姓之安危。”骆秉章交代完后,又朝王择誉道:“你要好生配合唐炯,合二人之力死守重庆。”

王择誉情知自己作战不行,缺乏胆略,对此安排也无异议,恭身领命道:“下官谨记。”

交代完毕,骆秉章叫人备了马车,带了二十余兵勇保护,连夜出城去了。唐炯放心不下,亲自领兵送出了三里地,这才放心回来。

及至回城时,唐炯发现王择誉的脸色有些不对劲,城里的乡勇也都被调到了城头,一副临战的状态。他问道:“捻军来了吗?”

“不足一里。”王择誉估计是恐慌的缘故,说话都有些不自然,“不知道你是否能及时赶回来,我就把部队先调上城了。”

唐炯点了点头,道:“提前做好战斗准备是好的,但不能把咱们的这些兵力全放在这里,城里已有捻军混了进来,万一他们来个里应外合,如何是好?遣团练使领一百人,到城里去巡查,以防他们在城内作乱。”

王择誉称是,忙叫了团练使过来,叫他领一百人去了。

不消多时,如墨般的夜色里,一大片黑影迅速地往这边移来,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混合着阵阵的马蹄声,若暴风雨前夕的闷雷,一阵一阵传将过来,给人以一种压迫感。

“来了!”王择誉脸色大变,脱口惊呼了一声。

唐炯如刀般的眉头一沉,慢慢地走到城墙前,仔细朝前观望。不一会儿,只见他眼里精光一闪,道:“奇怪,龚得树并没随军而来!”

王择誉壮着胆站在城墙前,也眯着眼往前看,是时双方的距离近了,火光下已略能看清敌军前头那几人的面貌。他边观察边道:“确实没在,倒是看到百里遥了。”

唐炯回过头去,疑惑地看着王择誉道:“重庆攻城之战,并非一般的战役,白旗总旗主去了何处?”

王择誉胆子虽小,可脑子并不笨,眼珠滴溜溜一转,突地惊道:“莫非朝天门码头的货,是龚得树率人劫的?”

唐炯闻言,着实被他这话吓得惊了一惊。如果说捻军白旗的总旗主已经进了城,那么今晚这一战之变数就大了,届时那龚得树在城内一声召令,两厢夹攻之下,后果着实不堪设想!

思忖间,捻军的大军已到了距城门十余丈开外,只见百里遥举起手往后一摆,大军的脚步戛然而止。随即只见他那若痨病鬼般蜡黄的脸皮一动,眼里射出道锐利的光芒,向吊在城头上的刘劲升望了一眼,开口大声道:“城上的人听着,速将刘大掌柜放下来,不然的话,我便要攻城了!”

到了这个时候,唐炯也顾不上许多了,回应道:“百里遥,你也给我听好了!今晚之举动,是兴兵造反的大逆之罪,这是一条不归路,你跨出这一步,不但会毁了你自己的一生,连同山西会馆也将株连,劝你在动手之前好生想清楚了!”

百里遥仰天一声大笑,脸上凶光暴露:“这是我要反吗?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这是你逼的!”

唐炯嘿嘿冷笑道:“如此说来,你今晚领兵攻城,其罪在我了?”

百里遥寒声道:“莫非不是吗?你且仔细回想一下,今晚大军围城的结果,完全由当日我举报祥和号与太平军交易而起,其后你带兵相继查封了祥和号和山西会馆,才导致重庆物资紧缺的困局,这一点你不能否认吧?我承认你痛恨洋人,是个有血性的将领,因不满让洋人来左右重庆的时局,才愤而查封两大商号,在这件事上我佩服你。可是当你意识到查封了两大商号,重庆的货源也被截断了后,依然瞻前顾后,不曾采取果断措施,就是混账行为了。为什么明知道重庆断货后会乱,你们还是不肯采取措施?究其原因不过是为了面子,官府衙门的面子,怕承认了错误后担责任。于是你们一错再错,把王四当作了救命稻草。可你们想过没有,你们为了维护面子,却大大伤害了重庆商号的感情,你们将其视若无物,不顾他们的利益,将他们残忍地踩在了脚下!今晚之结果,就是你们任意胡为所致。我再告诉你,如今洋人的货在我们手上,王四的那批货也在我们手上,你要是不知好歹,不但城池不保,连城里的百姓都要被你害死!”

王择誉闻言,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如果那两批货真的都在他们手里,那么他们手里所握的就不仅仅是货物那么简单了,无疑是掐中了眼下重庆的命脉。

“放肆!”唐炯的脸色沉了下去,他知道重庆闹成如今这个样子,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在两军阵前,他不甘示弱。“与洋人勾结,跟捻军串谋,还敢到本府面前叫嚣!你且听好了,本府眼里决计容不下沙子,不管你是跟洋人勾结,还是与乱军合谋,想要侵占重庆,祸乱这一方土地,休想!”

话落间,“呛”的一声响,唐炯抽出腰际的佩刀,刀光一闪,指向吊在城头的刘劲升:“本府先杀了他,再与你决一生死!”

王择誉见状,脸色大变,心想,你这一刀下去,端的就没后路可退了!

就在唐炯扬起刀时,突地“嗖”的一声利箭破空之声响起。那箭不偏不倚恰好射在绳子上,绳子一断,刘劲升便掉下城去。底下的捻军士兵早有准备,抢步过去将其接迎了回去。

唐炯没想到他们会来这一招,脸色不由得变了一变。

王炽走到山头的时候,看到了一个人,一个他熟悉的人。他又惊又喜,加快了脚步走过去,叫道:“曾胡子!”

曾胡子虽说长得五大三粗、体形粗壮,但为人并不凶狠,相反是极重义气的。若非姜庚将其带上了山匪的路,他本该是一位老实本分的农户。然而老实的人一般也是忠诚的,要么不相信一个人,相信了他便会忠心不二。

曾胡子对姜庚的感情便是如此,当日姜庚被一箭射杀后,哭得最为伤心的便是曾胡子。从那一日起,他就发誓要为他的姜兄弟报仇,不管有多大的困难,也不管要付出多少心血,他都要王四血债血偿。

“站住!”曾胡子脸色一沉,眉宇间隐隐透着股杀气。

王炽看着他的样子,发现他变了,那老实巴交的样子淡了,浑身上下透着股凶悍之气,倒与这山寨里的人十分相融。王炽怔怔地看着他,心底传来一股痛楚,这个从小一起光着屁股长大的伙伴,变得让他有些不认识了。他停了脚步,与其对视着。

是时,只听有人一声大笑:“格老子的,要打就打,要杀就杀,像情人一样对视着,你们搞啥子嘛!”

王炽转头一看,只见不远处的一块岩石上面站了个大汉,大眼浓眉,一脸的横肉,一手叉着腰,一手拿着把鬼头刀。刀头处雕了只骷髅,刀背厚刀面宽,与其凶狠若屠夫般的样子相互映衬,端的是威风凛然,叫人生畏。王炽料想此人定然是曾幺巴无疑了,正要开口说话,突听得一声断喝,再回头过去时,曾胡子已然朝他扑了过来。

王炽这一惊非同小可,边忙着退开去,边喊道:“曾胡子,你要做什么?”

“杀了你,给姜兄弟报仇!”曾胡子一声大喝,把手里的刀一扬,劈头盖脸地往王炽身上落去。

王炽不是他的对手,也不敢跟他在这种地方恶斗,心念电转间,喊道:“住手!先让我与曾寨主把事情结了,再与你了结私怨,可好?”

曾胡子却是不听,举着刀只管往王炽身上招呼。那曾幺巴闻言,神色一动,扬了扬手道:“你且住手,让那龟儿说说有啥子事跟爷爷了结。”

曾胡子无奈,只得停了手。王炽呼呼地喘了两口气,朝曾幺巴抱了抱拳,说道:“在下此行,是专为那批货来的。不瞒曾寨主,落在你手里的这批货是在下的。”

曾幺巴浓黑的眉毛扬了一扬,诧异地道:“你的意思是说,要爷爷把这批货龟儿的还给你?”

“不敢!”

曾幺巴大声道:“既然不敢,你还上山来搞啥子锤子?”

“这批货是官府的……”未待王炽继续往下说,曾幺巴已迫不及待地打断他的话,道:“天王老子的货爷爷也照劫不误,官府的又咋的,爷爷还怕他不成?”

面对这种油盐不进、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王炽颇有点儿无奈,只得详细跟他分析现在的处境:“在下知道你不怕下面的那些捻军,正面强攻的话那些人根本攻不上来,也知晓你不怕官府。可曾寨主必须想清楚,这批货是官府的,现下重庆大乱,急待这批货去救急。寨主要是把官府惹急了,就不怕他们派重兵来剿?”

曾幺巴仰头一声大笑,道:“你在吓唬爷爷吗?他们只要敢来,爷爷只管拿洋炮轰死他龟儿的!”

“那重庆的百姓呢,你想让他们都落草为寇吗?”左说右劝无效,王炽着实有些急了,朝着曾幺巴大声道,“重庆已乱成一锅粥了,这批货要是再不到,那里将生灵涂炭。你可以打劫,在这乱世之中,占山为王也是一种生存的方式,没人会责怪你。可盗亦有道,你不能拿全城百姓的性命做赌注,来获取这批货。”

曾幺巴脸色一沉,圆目一睁,铜铃似的眼瞪着王炽,道:“说得好像你是个救苦救难的菩萨似的,难不成这里面你无利可图吗?”

王炽毫不掩饰地道:“所谓无利不成生意,在下一介贩夫,走这一趟买卖,自然是要图利的,但不管是行商还是为人,咱们不能不讲道义,不能为了利益置他人性命于不顾。而且如果这批货不能及时运到,洋人也会从中作梗,我们自个儿窝里斗,却让洋人得渔人之利,那就得不偿失了。”

这番话出口后,曾幺巴眉头一沉,沉默了。他虽然粗鲁,更不知道什么叫作民族大义,也没什么爱国报国的念头,但最起码的良知未曾泯灭。他看着王炽,眼里不断地闪着精光,显然正在权衡着利害。

正在此时,突听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传来:“哥哥!”

话音落时,从寨子的门里走出来一位少女,十八九岁的模样儿,在火光的映射下,只见她肌肤赛雪,目光犹如此时挂在天心的一轮明月,清澈明亮。她着一件低领蓝衣衫,穿一条奶黄色鱼鳞百褶裙,裙摆及膝,莲步轻移间,裙摆随之轻轻地来回摆动,甚是动人。

及至走到曾幺巴跟前,她用那清澈的眼神望着他,略带着丝幽怨,这使她看起来十分楚楚可怜,让人觉得向她大声说话都是种罪过。果然,粗鲁的曾幺巴看到这位少女时,脸上的凶狠之色不见了,露出抹难得的柔情:“幺妹儿,你出来干啥子?”

那少女幽幽地道:“哥哥,把这批货还给他。”

曾幺巴一愣,道:“幺妹儿,这批货龟儿的价值上万两银子啊!”

那少女蛾眉微微一蹙,道:“哥哥,你可以去抢天王老子的,也可以去抢官府的,唯独不能要百姓的东西。我们都是穷苦人家出身,那种忍饥挨饿的日子都曾经受过,现如今我们不缺吃的、喝的,何必将这些痛苦强加到他人的头上?”

王炽怔怔地看着她,静静地听着她说话,一时间不由得魂飞天外,不知今时是何时。

这位少女的容貌举止并不像辛小妹,两者的性格也迥然不同,可是此时此景,叫他油然想起了初见小妹时的情形。

那个时候他被人带去了广西州的统领府,辛作田刻意为难他,想让他多交些税银,也正是在他无可奈何的时候,辛小妹出现了,帮他解了围。

如今眼前的场景,与当时何其相似!

夜风习习,吹起了王炽往日的柔情以及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曾幺巴听了那少女的话后,脸上便已没了先前的蛮横和坚决。曾幺巴回过头去看王炽时,见他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少女的脸,火气又“噌”地蹿了起来,喝道:“你个先人板板的,再看,爷爷把你的眼睛挖了!”

那少女听得这一句话,才意识到王炽一直在盯着她看,不由得俏脸绯红,低了头去。她的脸不红还不打紧,这一红之下,端是柔美无限,道不尽的温柔。

王炽虽不是好色之徒,可见她娇羞地低了头去时,亦不由得心头一阵**漾,忙把眼睛从她身上移开,朝曾幺巴道:“曾寨主误会了,令妹让在下想起了一个人,因此一时出神,得罪了!”

曾幺巴从那块石头上跳下来,朝王炽走了几步,道:“幺妹儿说,让爷爷把货还了,算你龟儿运气,今天爷爷就发发善心,把货还给你。可有件事爷爷须向你问个明白。”

王炽道:“曾寨主请说。”

曾幺巴望了眼山下的那批捻军,问道:“你应承了什么条件,让那帮龟儿放了你上来?”

“此事即便是曾寨主不问,在下也要与你商量。”王炽道,“那帮人抢在下的货,是想要挟制重庆官府,搅乱重庆,趁机攻进城去。如若他们的诡计当真得逞,城内将生灵涂炭,人人不得安生。因此在上来之前,在下诓骗他们说要跟他们里应外合,攻占山寨,事成之后就分他们一半的货。”

曾幺巴哈哈笑道:“龟儿倒是机灵。”

“此乃权宜之计,不得已而为之。”王炽苦笑道,“曾寨主你看如此可好,在下也不能让山寨的弟兄们白忙活,愿拿出三百两银子送予山寨,好给弟兄们买些酒食。但寨主须帮在下把那帮人剿灭了,拿下那个叫杨大嘴的领头人,让在下押解去重庆。”

曾幺巴回头看了眼那少女,本是想看看她同不同意收下三百两银子,却看到她秀长的眉头蹙了一下,转头朝王炽道:“为何要杀了他们?”

王炽看她虽身处山寨之中,却如出泥而不染的莲花一般,不受尘世的沾染,芳心之中满是悲天悯人之情怀,便将重庆的形势简略地说了一遍。那少女听完,幽幽地叹息一声,转身走入寨子去了。

王炽呆呆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不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曾幺巴笑道:“幺妹儿心软,平日里连只蚂蚁都不忍伤害,她进屋是不想看到残杀的场面。”

王炽闻言,这才释然,心想这姑娘着实心善。曾幺巴又道:“爷爷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帮你把那帮龟儿剿了后,再把你这批救命的货送到重庆去吧。”

王炽大喜,连忙拜谢。旁边的曾胡子见他们相谈甚欢,皱了皱眉头道:“寨主……”

“寨你龟儿的锤子!”曾幺巴未待他说将下去,轻喝道,“要以大事为重,你这些鸡毛蒜皮的事算什么?不准再提了。”

王炽看了眼曾胡子那怨恨的脸,道:“曾兄弟,你我的恩怨,此事过后,王四定给你一个交代。”

曾幺巴却催着道:“漫说这些鸟事了,格老子的说说怎么打吧。”

王炽称是,走到曾幺巴跟前,与其轻声说了几句。曾幺巴点头道:“就这么办!”回头吩咐人去把席茂之等人放出来。

不消多时,席茂之、俞献建、孔孝纲和那两百名马帮工人一同走了出来,两厢相见,自是十分欢喜。王炽问候了番众人后,把方才跟曾幺巴商量的事又与众人说了一遍。众人会意,喝一声杀啊,佯装跟山寨里的人打斗起来。

待杨大嘴的这些人到了山头,王炽和曾幺巴把枪头一转,一起杀向捻军。杨大嘴见状,吓得面无人色,大喊道:“王四小儿,你给老子玩阴的!”

曾幺巴哈哈笑道:“爷爷这就送你们龟儿的去阴间!”

捻军一来在人数上不及对方,二来大乱之下全无斗志,不消多时,这三四百人就被杀得一干二净。杨大嘴则被活捉了,绑了起来。

杨大嘴兀自骂骂咧咧,王炽走上去道:“捻军起义乃为民请命,你却在此杀人越货,不怕辱没了贵军的名声吗?若在下猜得没错的话,举报祥和号之事,也是你们白旗军干的勾当吧?重庆有今日之乱,白旗军脱不了干系,你嘴上若再不消停,在下便让那曾幺巴将你杀了!”

杨大嘴闻言,神色一变,看了眼那曾幺巴,果然住了嘴。

曾幺巴抹了把额头的汗,道:“格老子的,今天倒是杀得痛快!”他命人收拾了打斗过的地方后,亲自选了三百人,帮王炽送货去重庆。

临下山时,那少女又从寨子里面出来送行,嘱咐曾幺巴路上要小心谨慎。待他们兄妹说完后,王炽作揖道:“适才让姑娘受惊了,在下该死!”

那少女眉头微微一动,淡淡地道:“乱世为人,无愧于心便是了,或许是我太刻意了,愿你的这批货能够拯救那一城的百姓。”

王炽辞别了那少女,与曾幺巴等人下得山来,路上在曾幺巴口中才得知,原来那少女名唤曾小雪。听了这名字,他心里不由暗想,那姑娘端的如雪花一般纯洁无瑕。

刘劲升被吊了一天,亏的是他平时勤于锻炼身体,体质较好,喝了几口水后,便有了些力气。是时,抬头望向城楼上的唐炯时,只见唐炯的脸涨得通红,眼里似要喷出火来,似乎想要将其一口吞了。

刘劲升却是平静地看着他,由人搀扶着往前走了几步,开口道:“你还想要杀我吗?”

唐炯愤怒地道:“莫非本府还杀不得你吗?”

“杀不得,这场仗也打不得。”刘劲升轻轻地摇了摇头,“真要打起来,你我就都没有退路了。于我来讲,此战端一开,山西会馆就无法在重庆立足。而于你们来说,且不论能不能守得住城,即便是守住了,也会有三个难题摆在面前。一则是我们的人盘踞于此,就算王四那小子把货运到了,如何进城?二则是这里的战事一起,太平军便会闻风而动,朝这里杀过来,到时候你还能守得住吗?三则是我们在这里自相残杀,洋人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如果让他们浑水摸鱼,趁机得了便宜,我想那样的局面每一个中国人都不想看到。鉴于此三点,老夫奉劝唐大人克制。”

“这都是形势所逼,无奈为之。”刘劲升叹息一声,道,“大人可知做生意讲究什么?老夫不妨也与你说三个讲究之处:一则是声誉,做生意如做人,无信而不立,你们默许那王四与祥和号合作,购货入重庆,此事传将出去,对我山西会馆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失信于官府、失信于民,就像是一个孩子让父母抛弃了,日后如何立足?二则是时机,王大人知道我与魏伯昌是重庆地区两家最大的商号,他魏伯昌投机取巧,利用王四暗中运作,而我依然让你们扣押着,在原地不动,所谓不进则退,日后我要想再与魏伯昌并驾齐驱怕就难了;三则是市场,魏伯昌虽也被扣押着,可他依然在运作市场,不需要多久,他的市场份额占有率会越来越大,这就意味着我的市场在丧失,甚至会被挤出这个市场。声誉、时机、市场这三样东西一旦失去,对商人来说是致命的,你让我怎么办?此番与捻军联合,并不是想与官府对抗,只是想跟你谈判,条件是解封山西会馆。”

开战是最后的一步棋,谁也不想把重庆拖入不可收拾的局面,刘劲升把话说到这份儿上,显然是带着诚意的。唐炯虽是武将出身,但他显然也听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更清楚这里面的利害。唯一让他为难的是,先前大张旗鼓地查封两大商号,如今却在他们的逼迫之下下令解封,官府的脸面何在?

王择誉看着唐炯的脸色变化,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伸手把他拉到一边,小声道:“大人,骆大人都说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是不可以放下的?答应了他的条件,少去一场兵燹之灾,不亏。”

唐炯浓眉一蹙,突地想到了骆秉章向百姓赔礼致歉的情景。是啊,在生命面前,面子几可不论,还有什么是不可以放下的?思忖间,他朝王择誉看了一眼,转身走,向城头,说道:“如果解封了山西会馆,城内城外的捻军便会全部撤走,是吗?”

刘劲升知道唐炯已同意了他的条件,精神为之一振,道:“我虽无权指挥捻军,但愿不惜代价,让捻军全部撤走。”

捻军起义并无重大的政治目的,他们攻城略地只为求财,或者说求生存。唐炯深信刘劲升有此能力,便道:“本府答应你了!”

刘劲升大大地舒了口气,微哂着看了百里遥一眼。百里遥的脸上虽依然冷如冰霜,但目光之中透露出一丝欣慰之色。他此番如此大费周章,总算有惊无险地助山西会馆渡过了危机。

是时,天色微亮,东方露出了鱼肚白。在所有人都认为重庆的黎明即将到来,美好而轻松的一天马上就会来临时,突的一声枪响,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亦使得重庆城头刚刚松弛下来的氛围,陡然又紧张起来。

秋天的凌晨有一点点的凉意,而对王炽来说,这个凌晨足以令他血脉偾张。这是他生命中的第一笔大生意,尽管其间经历了些波折,但不管怎样,他现在即将抵达重庆,一旦这批货入城,他不仅能够拯救那座城池,还可以赚到很大的一笔利润。

想到这些,王炽浑身的热血都沸腾起来,他看着东方那一片微微发亮的天空,眼里闪闪发光。这只是首批货物,在此后的几天,他将把货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城内,从此之后,他便会在重庆立足并发展,这是何等令人兴奋!

正在王炽想象着未来蓝图的时候,突然“乒”的一声响,划破了凌晨的宁静,惊醒了栖息的鸟儿,亦震惊了一路行走的人。似乎随着这一声枪响,整个世界都被惊醒了,亦预示着这一天将不会平静。

曾幺巴瞪着眼愣了会儿,惊道:“格老子的,这是鸟枪啊!”

王炽也是吃惊不小,让大家先停下来,带着曾幺巴和席茂之两人跑到前面去查看。只见城前大军压城,城头之上,除了官兵之外,还有一支洋枪队,一边把枪口对着下面的捻军,一边有人跟城头上的唐炯和王择誉交涉。看他们的样子,似乎颇有些分歧。

曾幺巴道:“龟儿的洋人也来了!”

王炽凝视了会儿,道:“洋人把枪口对着捻军,分明是要挑起战争,但唐炯似乎在阻止他们。看来官府与捻军已达成了协议,并不想开战。”

“这就简单了!”曾幺巴道,“杀了那些狗日的洋人便是。”

席茂之苦笑道:“怕是动不了他们。这些洋人连朝廷都敬畏三分,要是把他们杀了,洋人就会以国家的名义向朝廷提出抗议,到时候被撤职杀头的还是我们自己人。”

“他娘的先人板板,朝廷龟儿的怎么想的?”曾幺巴捏着双铁拳,愤然道,“杀又杀不得,跟他们讲理,那无疑是跟狗讲为人的道理,没他龟儿的用。”

说话间,陡然听得“乒乒乒”地一阵枪响,城上的洋枪队开枪了。站在城下的捻军之中,几十个人应声倒地。

城上城下一阵哗然,与此同时,战争的阴云再一次笼罩在重庆的上空。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