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报私仇军前施威 走西北兄弟入川

王炽走到济春堂的门口时,驻足看了会儿,似乎是在欣赏这庄重大气的门庭,实际上在他平静的外表下,内心是十分忐忑的。他倒并不是怕李晓茹会把他怎么样,但是那小妮子刁钻古怪,一肚子的鬼主意,要是进去之后平白受些惊吓,或者皮肉之苦,那也是划不来的。

如此思来想去,在门口转悠了几圈,直至药行内的伙计注意到他时,王炽这才举步入内,说是受李大小姐之邀而来,让伙计去禀报一声。

那伙计听是王炽,便说道:“大小姐有吩咐,现在她还有些琐事要处理,让你先在这里等候。”

王炽应声好,便在药行角落的一处椅子上坐下来。谁知左等右等,直至太阳西沉,还没看到李晓茹的身影。王炽不由得急了,心想莫不是那小妮子收了粮食要赖账吧?现在那六万斤粮食估计已送去了军营,她要是在这时候赖账,并反咬一口向尹友芳说银子已经交给王四了,现在身边又没证人,那真就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想到这里,王炽的心不免慌了起来,按照那小妮子的性子,估计这种事她真的做得出来!

正自胡思乱想间,突然有人出来说,大小姐有请。王炽急忙叫那人带路,往里走去。

李晓茹坐在大堂上首的位置,看到王炽进去,连眼睛都没去看他一眼,只冷冷地说了声坐吧。

王炽真是怕她赖账,就直入主题道:“眼见天色将黑,坐就不坐了,在下是来拿货款的,拿了便走。”

李晓茹抬起头,奇怪地道:“我说过要今日给你银子了吗?”

王炽冷笑道:“莫非大小姐要赖账?”

李晓茹呵的一声:“济春堂在昆明好歹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商行,岂会赖你这么点儿银子。”

王炽问道:“既如此,大小姐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货款我会照付,只当是让恶狗咬了一口,花钱医治了。”李晓茹倨傲地道,“但我不会认栽,我会让那只咬我的狗吃些苦头,叫他从此以后看到我就夹着尾巴逃跑。”

王炽闻言,脸色顿时就沉了下来:“你这话未免欺人太甚!”

“我欺你了吗?”李晓茹“嘿嘿”笑道,“若是你非要承认是那条恶狗,我也没法子。”

“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要你留下来,在这里住上几天。”李晓茹狡黠地笑道,“你要是敢走,我就跟尹友芳说,你独吞了那笔货款。”

话说到这份上,王炽已基本猜到她要做什么了,便转身在椅子上坐了下来,道:“大小姐盛情相邀,在下却之不恭,在这里住上几天,陪大小姐说说话、解解闷儿,也是好的。”

李晓茹看他并无慌乱之色,讶然道:“你怎么不问问我留你下来做什么?”

王炽眼里精光一闪:“我是负责征集军粮的,现如今军粮未全部收缴完成,人却不见了,官府一定着急,一着急就会派人出来寻找,找到这里后,大小姐就会向官府告上一状,说我利用职务之便,公报私仇,敲诈勒索,可对?”

“正是,没想到你并不笨!”李晓茹一脸灿烂的笑意,“你马上就又要去蹲大狱了,为何不担心?”

“请大小姐原谅则个,让您失望了。在下不但不会担心,还可以再给您出个更狠的主意。”王炽好整以暇地道,“依在下之见,大小姐现在就可以把我押送去官府法办了,这样的话更加直接省事。”

“这个你却是不懂了。”李晓茹摇了摇头,笑吟吟地道,“主动送官和让官兵找上门来性质不同。你想想,要是现在把你送去官府,人便在他们手里了,你小子浑身都是歪主意,且在官府也吃得开,万一你小子嘴巴一张,他们法外开恩,岂不就便宜了你小子?而人在我手上,主动权就在我这里,我要是想让你游街,他们绝不敢把你收监。”

“高明!”王炽浅浅一笑,还竖了根大拇指。

李晓茹看王炽兀自是一副悠然的样子,反而有些蒙了:“莫非你不担心在阴沟里翻船,而且这次一翻之后,就永远也不得翻身了?”

王炽知道跟李晓茹这种人斗,要比她更加镇定,更加处变不惊,她反而会心虚,便装作讳莫如深的样子,微哂着摇了摇头:“不担心。”

李晓茹果然有些按捺不住了,问道:“可否说说缘由?”

“大小姐既然想听,在下就说来给大小姐解解闷儿。”王炽朝桌子上看了一眼,道,“茶楼上说书的尚且有一杯清茶候着,你把我请到你屋里来解闷儿,如何连一杯茶都没有?”

李晓茹给了他个白眼,让人上了茶。王炽端起来呷一口,咂了咂嘴,道:“上等普洱,好茶!”

李晓茹竖着蛾眉,不耐烦地道:“现在可以说了吗?”

王炽又好整以暇地呷了一口,这才说道:“大小姐该知道在下在昆明的处境,先是进购药材,得罪了济春堂,后又逃狱得罪了官府,里外不是人。若非正值乱军攻城,在下在昆明无立锥之地。”

李晓茹轻哼了一声:“倒是有自知之明!”

王炽眼里精芒一闪,看着李晓茹道:“不知道大小姐想过没有,一个上下里外不是人的人,他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李晓茹的容颜微微一变:“你想怎么样?”

王炽倏地沉着脸道:“我不想怎么样,只想要一个公道!”

李晓茹冷笑道:“我明白了,你还在为入狱一事耿耿于怀。”

“非也。”王炽道,“人活于世,要讲信义,信为立世之根本,义为待人。孔孝纲救我于危难,却因此使山寨几百号人死于非命,此仇不报,在下寝食难安。”

李晓茹暗吸了口凉气:“你要怎么报?”

王炽道:“不妨与你说了吧,募乡勇、征军粮都是在下出的主意,眼下昆明被围得铁桶一般,潘铎不得不走这一步。这仅仅是个开头,精彩的还在后面。”

李晓茹听了这一番话后,不免紧张了起来,瞄了他一眼,将信将疑地道:“你如今人在我手里,想走出这道门去都难,却如此大言不惭,就不怕闪了舌头?”

王炽反问道:“大小姐不信?”

李晓茹摇摇头,表示不相信。王炽端起杯子又呷了口茶,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言语间,“啪”的把茶杯往桌上一放,就再也不说话了。

李晓茹自然知道王炽不会睁眼说瞎话,而且看他那副泰然自若的神情,也不像是说谎诓人的样子。但她也不敢尽信,毕竟王炽人在她手里,要想从济春堂逃出去,除非凭空生出双翅膀来。既然人出不去,所谓的报仇也就无从谈起。

李晓茹想了半天,还是觉得不放心,便让人好生看管着王炽后,出来找李春来。

李春来有个好习惯,在晚饭后到入睡前的这段时间,若没什么特别紧要的事,必先看会儿书。这会儿他正在书房里浏览书籍,听完李晓茹的叙述后,眉头一沉,思索了起来,半晌后说道:“他在昆明还有没有其他朋友?”

李晓茹道:“除了马如龙、李耀庭、岑毓英这几个人,怕是没有别人了。”

李春来道:“李耀庭为人沉稳,当日他占领了城头,完全可以反出城去,然在其看到乱军之后,还是留下来全力守城,可见他是忠于朝廷的,断然不会做出格的事;那马如龙虽道是血气方刚,行事有些率性,可他现在得到了他想要的名分,也不可能再做不义之事啊,这可真是让人有些想不明白了。”

李晓茹陷入了沉思,按照王炽所言,他所谓的报仇,不只是想要找济春堂出气,还要找潘铎的晦气,退一万步讲,就算是马如龙、李耀庭肯帮他的忙,公然与朝廷作对,总也要找个适当的时机,伺机而动,可眼下他的时机在哪儿?如果说募乡勇、征军粮只是个开端,那接下去会发生什么?

李晓茹觉得最有可能跟王炽合作的是马如龙,这个人与李耀庭、岑毓英之辈都不一样,他有胆识、有血性,是个真英雄,却是个如项羽一般的英雄,头脑一热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如果真是马如龙与王炽串通了,她觉得要在适合的时候拉他一把。

少女都崇拜英雄,一如少男都想当英雄一样,谈不上什么爱,只是一种痴迷抑或幻想。李晓茹对马如龙的感觉也是如此,一想到他那伟岸的身子、英武的脸,心头便如小鹿乱撞,突突直跳。

次日一早,李晓茹就去了军营,看到马如龙的时候,就笑着迎了上去,不想迎接她的是一张冰冷的脸。

马如龙并不喜欢她,自然也不知道她对自己有意,甚至有些痛恨这个冷如冰霜、诡计多端的女人。如果不是因为她设计陷害王炽,也就不会发生他大闹总督府一事,更不会危及虎头山一干人等,所以在看到她的时候,马如龙的内心是比较排斥的。

李晓茹从小娇生惯养,及至成人后又负责打理济春堂,即便是在整个昆明城,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哪个人敢当着她的面给她脸色看?现在看到马如龙的那张冷脸,心下暗暗生气:“马将军似乎不想看到我?”

马如龙冷冷地道:“李大小姐来军营,所为何事?”

李晓茹盯着他的脸,道:“如果我说为你而来,你信吗?”

马如龙一怔:“我一介武夫,有什么事值得李大小姐上心?”

“王四就在济春堂。”李晓茹边说边留意着他的神色变化,“他说他要报仇,替那虎头山的上百号兄弟报仇。”

马如龙浓眉一扬,道:“那又如何?”

李晓茹道:“自古民与官斗,都不会有好下场,我劝你不要跟他混在一起,免得毁了自己的前程。”

马如龙虽然倨傲,有时甚至有些目中无人,可他不傻,听得出是在向他套话,冷笑道:“李大小姐怎么会认为我与王四穿一条裤子?”

李晓茹问道:“如若不然,当日在酒席上为何会与他一同离开?”

马如龙道:“当日他的话犹如一盆冷水泼醒了我,人不能无知,更不能得意忘形。我们只不过是小胜了一场,乱军尚在城外,有什么值得庆祝的?况且这几场大战下来,死了那么多人,强敌当前,我们有什么脸庆祝?”

李晓茹看着他一脸的愤然,开始怀疑起了自己的判断。这个刚正不阿的骄傲男人,一心只想要摘掉乱军的身份,怎么会跟王炽同流合污,去干那不法之事?

李晓茹淡淡地道:“果若没有便好,你好自为之吧。”说完就从军营里走了出来。

接下来的几天,尹友芳天天都去济春堂,开始时只是说好话,有什么话大家坐下来谈,把王炽软禁了算怎么回事?李春来父女则避而不见,有时只让下人传话,说这是他们跟王炽之间的事,与你无关,你的货款到时自然会结,绝不会赖账。后来见说情无果,尹友芳就恼怒了,他如今与王炽有着利益关系,王炽的事不解决,他心里也没底,就在济春堂威胁说,要是还不将王炽放出来,他就去报官。

李晓茹巴不得他去报官,所以依然没出去见他。

直至第六日早上,李晓茹刚洗漱完,正在用早膳,便见得一名伙计急步走进来,说道:“大小姐,良友粮行的尹友芳又来了,说是出事了,今日务必要见到王四。”

李晓茹放下饭碗,问道:“可曾说是什么事?”

那伙计道:“说是那批军粮出了问题,具体没说怎么回事。”

李晓茹心头一震,预感到可能有大事要发生,便吩咐人去把王炽叫出来。

须臾,王炽走了进来,他也是刚刚用过早膳,精神大好,见了李晓茹后唱了个喏,道:“这些天多谢大小姐款待,让在下这个山民野夫也过了把锦衣玉食的瘾儿。”

李晓茹却没心情与他抬杠,问道:“尹友芳说军粮出了问题,到底是怎么回事?”

“军粮出事了?”王炽惊了一惊,然后奇怪地看着她道,“在下天天在这里过着少爷一般的生活,从不曾出门,如何知道是怎么回事?大小姐要是想知道,把尹掌柜叫过来问一声便是。”

李晓茹无奈,往那伙计使了个眼色,伙计会意,回身走了出去。不消多时,尹友芳抖动着一身的肥肉,小跑着进来,看到王、李两人时,眉头一皱,哭丧着脸叫道:“两位祖宗,你们要是再不见我,我这脖子上这颗吃饭的家伙就难保了!”

李晓茹笑道:“尹掌柜这颗吃饭的家伙大得紧,哪个摘得动?”

尹友芳急道:“大小姐莫说笑了,我捐上去的那批四千斤军粮,说是长了米象[1],那东西像虱子一样到处乱爬。马将军知道后大发雷霆之怒,说我用陈米以次充好,糊弄官府。我估摸着潘大人知道此事后,定要将我带去巡抚衙门。”

李晓茹转头看了眼王炽,见他依然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暗想这种事如果不是王四指使,以尹友芳的为人借他十个胆也不敢做,现在出事了,看你如何收场。不想王炽道:“尹掌柜莫慌,潘铎要是找你,你就说这事是我指使的,让他只管来找我便是。”

李晓茹没想到他会一力承担下来,着实十分意外。尹友芳诧异地道:“军粮的事非同儿戏,搞不好是要掉脑袋的,要是如此说的话,潘大人岂能轻易饶你?”

王炽微微一哂,道:“无妨,你只管如此说了便是。”

是日下午,官兵果然到了,不由分说就把王炽抓了起来。李晓茹见这等情景,心下暗喜,你指使尹友芳以次充好,把发了霉的粮食拿去缴军粮,要是我再去告你一状,说你趁火打劫,敲诈勒索,你要是还不死,那才是咄咄怪事!

思忖间,她便对李春来道:“阿爸,这厮拿着鸡毛当令箭,胡作非为,我也跟着去趟巡抚衙门。”李春来知道她要做什么,便轻轻地点了点头。

王炽怪笑道:“大小姐这是要去落井下石吗?”

李晓茹冷哼道:“你这种人便如米象一般,人人得而诛之!”

王炽脸色一黑:“在下劝你还是不要去的好。”

李晓茹的脸上分明露着幸灾乐祸的神色:“怕我看到你出丑的样子吗?”

“非也。”王炽正色道,“怕你去了会后悔。”

李晓茹暗暗一震,想起了多日前他说过的话,不由得向李春来看了一眼。事情发展到现在,李春来也是越来越看不明白了,到了这种地步,王炽好比是砧板上的肉,只差那一刀了,还如何能掀起风浪来?

“好啊!”李晓茹把头一仰,道,“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让我后悔!”

在任何一个时代,粮食都是管理的重中之重,特别是在特殊时期,放在老百姓身上,那就是保命用的,放在军中,便是胜负之关键,断然出不得差错,更不容许掺水。要是谁敢在这种节骨眼儿上弄虚作假,那无疑是在跟自己的性命过不去。

昆明军营的粮草储备仓库内,潘铎的脸色阴森得像块黑铁,冷冰得令人生畏。他旁边站着马如龙、岑毓英、李耀庭,一个个也是神情肃穆。尹友芳则站在这些人的下首,一脸惨白,额头满是冷汗。

王炽被带进去后,潘铎阴沉沉地道:“说吧!”

王炽瞟了眼面无人色的尹友芳,说道:“此事是我指使的,没我的许可,他不敢这么做。”

潘铎怒笑道:“你得了多少好处?”

“你以为别人也像你这么脏吗?”王炽铁青着脸喝道,“我且问你,剿匪一事你又收了多少好处?”

潘铎拍案而起,大怒道:“你好大的胆子,与山匪勾结在一起,本官本已不想追究,没想到你还反过来质问本官,莫非本官剿匪还错了不成?”

“剿匪本身没错,可你在这时候去剿却是错了。”王炽道,“何为匪?值此大乱之世,上上下下贪得无厌,大官大贪,小官小贪,老百姓活不下去了,才上山为匪,说到底那都是大清的百姓。朝廷要去管本身没错,可你与济春堂勾结,将我打入大狱,出兵攻打虎头山,你敢说你仅仅是为了剿匪吗?你跟桑春荣、李春来一起联起手来,是要将我等一竿子打死吧?”

潘铎气得抖着白胡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王炽却兀自红着脸,神情激动地道:“我本不想跟桑春荣过不去,可你们却处处与我为难。我虽是一介平民,可并非泥人,生死任由你们左右。辛小妹死后,你们非但无丝毫悔过之意,还变本加厉为难于我。知道她是谁吗,是我喜欢的女人,你老婆让人杀了,却还让人陷害,被置于上下左右都不是人的境地,你会如何?”

站在王炽旁边的李晓茹闻言,心头一怔,这才明白原来这小子身上背负着此等深仇大恨。再看潘铎时,只见他气得脸色发白:“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不取你性命,军威何在。来人,将他拿下,拉出去斩了!”

就在后面的士卒冲上来时,王炽身子一动,突然把旁边的李晓茹一把拉过来,用手臂扣住了她的脖子。李晓茹虽也练了些身手,但王炽自小走南闯北,臂力颇大,被他如此一扣,竟是动弹不得。只听王炽大喝道:“谁敢动!”

士卒见状,都停了脚步。李晓茹大惊失色,道:“你要做什么?”

“我说过,跟着来你会后悔的。”王炽抬头喝道,“取火把来!”

众人闻言,不知道他是做什么,俱皆失色。马如龙则向杨振鹏使了个眼色,杨振鹏会意,出去拿了只火把进来。

王炽拿了火把在手,带着李晓茹退至粮食旁边,看着潘铎道:“我现在只需把手一放,这里的粮食就会化作灰烬,只要军粮一烧,昆明必破。届时就算杜文秀不杀你,朝廷也不会留你于世,你也就走到头了!”

潘铎慌了,再怎么恨王炽,他也不敢拿一座城池和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赌:“你要如何?”

王炽道:“去把桑春荣、李春来叫来,今日我们便把恩怨了了。”

如果说潘铎慌了神儿,那么李晓茹则是怕了,她不知道王炽会做出什么事来,说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王炽却没去理会她,径直朝潘铎叫道:“快去叫他们来!”

潘铎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恨不得将王炽一刀剁了,怎奈他一手握着人质,一手拿着火把,只得由着他差人去请桑、李两人。

不出多久,桑春荣、李春来赶了过来,见到这里的场景,脸上均是一变。

王炽环视了周围的人一番,大声道:“你等现在没有选择,下面我说的事必须一件一件做到,不然的话,咱们同归于尽。待了了恩怨,我再送一计,解昆明之危。”

桑春荣沉着张老脸道:“说吧!”

王炽看着桑春荣,神情显得有些激动,红着眼道:“你向着辛小妹坟墓的方向跪下,磕三个响头。”

此话一落,在场众人都是吃惊非小。要知道桑春荣目前虽只是代理云贵总督,可好歹行使着总督的职权,是当朝之重臣,堂堂的封疆大吏,让他向一个民女下跪磕头,是亘古未有、闻所未闻之事!

桑春荣为人固执,说一不二,虽然辛小妹只是个单纯的姑娘,可他的哥哥却是乱军的头领,要让他向一个乱军头领的家属磕头下跪,真比杀了他还难受得多。只听他沉声道:“你要辱我,不妨杀我。”

“我无意辱你。”王炽毅然道,“人死为大,一个如花般的少女,无辜被你所害,一条活生生的生命,莫非还不及你的三个响头吗?”见桑春荣兀自迟疑着,王炽把手里的火把一抖,喝道:“到底跪是不跪!”

桑春荣周身一震,双膝一屈,“扑通”跪倒在地,“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见此情景,在场每个人的心头都别有一番滋味。马如龙自是暗中大呼痛快,恨不得上去再在他头上敲他几下。而李耀庭、岑毓英思想较为传统,虽然并不认为王炽做得不对,但看着桑春荣这位朝廷大员,公然下跪磕头,依然十分震惊,皱起眉头,大声叹息。

李春来父女倒是对王炽刮目相看,这个不起眼的小子行事居然如此决绝,丝毫不给自己留条退路!

潘铎则转过头去,不忍卒睹。然而就在他刚刚转过头去时,又听王炽大声道:“潘铎、李春来,向着虎头山方向跪下,也磕三个响头!”

李春来倒没觉得什么,连桑春荣都跪了,他还有什么可放不下的,两腿一屈就跪在了地上。可潘铎却受不了这等奇耻大辱,如果说桑春荣是给一位无辜死去的姑娘落跪,尚在情由之中,那么他给土匪下跪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他瞪着王炽喝道:“你不要欺人太甚!”

“上百条人命,换你一跪,是我欺人太甚了吗?你连尊严尚且难以放下,可知那些死难者家属更无法放下他们的丈夫和父亲!”王炽眦裂盛怒道,“今日不管你愿是不愿,非跪不可!”

潘铎蓦地仰头一声大笑:“今日被你这小人挟持,本官无话可说,但让本官给山匪下跪,却是想也休想。来人,牵马来!”

王炽横眉道:“你要做甚?”

潘铎道:“本官戎马一生,宁战死沙场,亦不愿受这奇耻大辱!”话落间,已有人牵了马进来。潘铎翻身上马,纵马奔出营地去。

“潘大人……”李耀庭似乎想去阻拦,但是已然晚了。潘铎骑着匹快马,一骑绝尘,很快就已跑出了军营去。李耀庭回过身来朝王炽道:“王四,你做得有些出格了,该收手了!”

王炽“嘿嘿”笑道:“李将军,晚了,你认为我现在还有退路吗?”

李耀庭痛叹一声,低头不语。片刻后,有人来报,潘大人让杜文秀射杀了!众人闻言,皆是喟然长叹。潘铎虽然固执,甚至心胸有些狭窄,可人并不坏,对一个国家来说,值此国难当头之际,少了这样的人才,委实可惜至极。

王炽扔了火把,扣着李晓茹往前走了两步,道:“今日我与你等恩怨已了,从此再无瓜葛。入夜后送我出城,我去讨救兵来,解昆明之危。”

马如龙眉头一蹙,看着王炽努了努嘴,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来。事情做到这个份儿上,他知道王炽已无法再在昆明待下去了,眼见分别在即,他突然有些后悔伙同王炽做下这些事了。

从向潘铎建议募乡勇、征军粮,到今日发生的这些事情,都是王炽与马如龙两人商量好的。尽管马如龙并没有直接参与,只是暗中做一些诸如让尹友芳的劣质粮食运进来,故意举报触怒潘铎等事,可是这些日子以来,他与王炽站在同一条阵线上,同进共退,已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突要分离,且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面,不免黯然神伤。

就在这时,只听李耀庭道:“我与你一道去吧。一来官场上我好歹熟悉一些,好讨救兵;二来路上也有个照应。”

如果说此话出自马如龙之口,谁也不会意外,以他的性子做出这等事来并不为奇。但李耀庭以沉稳著称,心思也是十分细腻,这时候说要跟王炽一起出去,意味着什么?会联想的人一定以为这个局是他跟王炽一起设计的,即便是从眼下的情况来看,王炽大闹军营,逼死云南巡抚,无论哪一条都是死罪,这时候你跟着他走,不就是同流合污吗,前途不就全葬送了吗?

实际上在李耀庭的心里,在昆明经历了这些事后,对官场已然心灰意懒了。他是将领,但他更是书生,书生有书生的意气,有书生的节操,当他看清楚了官场这摊浑水,宁愿将来露宿街头,亦不愿与之同流合污。再者报国并非只有做官一途,身在乱世,只要不为非作歹,哪行哪业不能为国出力?

王炽看着他的眼睛,似乎已明白了这位少年儒将的心思,便朝他点了点头。

是日晚,马如龙、岑毓英以给潘铎收尸为由,带兵出城去,让王、李二人混在军中,待收了潘铎的尸体后,趁黑送走了两人。

虽说混出了城来,但是时城外已让杜文秀军围住,要想继续往外走,唯有穿过起义军的军营。好在马如龙带兵出来时,引起了对方的注意,也派了一支人马出来查探。王、李二人趁乱出来后,便混在了这支起义军里,随他们去了军营。

起义军穿的都是平民服装,虽有特殊的标志可分辨,但在这夜色之中,也无人特别去留意,如此让两人安然混到了军营里面。

王炽往四处看了看,敢情是起义军料准了官兵不会来偷袭,因此军营里十分平静,巡逻的人也不是很多,不由得心下暗喜,朝李耀庭道:“一会儿趁人不注意时,我们就逃出去。”

李耀庭边往四处留意着往前走,边点头称好。及至将近军营北边的外围时,走在前面的王炽突然停了下来,李耀庭心头一震,问道:“怎么了?”

王炽没有回答,只侧着耳朵仔细听着,听了会儿,回过头来道:“你且在这里候着,我去去就回。”身在他人军中,李耀庭不免有些心虚,正要相问去做什么时,王炽已迅速地走开了。

王炽走到一处营帐外,竖着耳朵听里面之人的说话声,越听越是吃惊,终是没忍住,将营帐的门帘一掀,走了进去。

李耀庭见状,这一惊端的是非同小可,心想,我们身处险境,你这样进去不要命了吗?思忖间,他忙不迭也赶了过去。

不想刚到帐外,就看到门帘一掀,见王炽带了三人出来。李耀庭借着帐内射出来的火光一看,那三人一个是紫赯脸的大汉,一个是瘦瘦高高的马脸汉子,另一个则是又矮又胖的圆脸中年人。此三人李耀庭均不曾见过,心想,王四这小子不要命了吗,居然还引了三个乱军出来!

王炽看上去异常兴奋,也不说话,只招呼了李耀庭一声,便往军营外走。及至出了军营,见周围并无异状,王炽突然跪倒在地,向那三人磕起头来。

李耀庭讶然地看着他的举动,见那三人去扶他时,他却是死活不肯起来,以额伏地,说道:“王四该死,害得虎头山一干兄弟死于非命,只求一死,望三位大哥成全!”

李耀庭一听,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三人便是虎头山的三位头领。

席茂之俯身扶着王炽的双手,道:“此事也怪你不得,你且起来说话。”

李耀庭道:“现在潘铎已死,也算是给兄弟们报了仇了,此非久留之地,如此僵持着恐有不测。”

孔孝纲闻言,问道:“来剿我们山头的那狗官死了吗?”

李耀庭点点头,将日间昆明城内发生的事简略地描述了一遍。三人闻言,大感王炽忠义,生拉硬扯着把王炽扶了起来。

王炽起身后,便问虎头山的情形,他们又是如何到了起义军的军营里来的?

席茂之叹息一声,道:“当日一支上千人的官兵杀上山来。我等几百兄弟非其敌手,尽数被杀。我兄弟三人被生擒活捉,说是要带回昆明发落。谁知到了这边后,恰逢乱军围城。那些官兵躲之不及,让乱军发现,悉数被杀。他们见我三人不是清兵,就押了我等去见杜文秀。那杜文秀听说我等是山里的土匪,就撺掇我等入军。我想山寨被灭,左右没容身处,就留了下来。”

王炽听完,唏嘘不已,说道:“从今往后,只要我王四还有一口饭吃,定然不忘了三位大哥。若大哥不嫌弃,与王四一道在这乱世之中,去闯他一番事业,可好?”

席茂之抬手捏着他那浓密的黑须,笑道:“承蒙王兄弟看得起,我等兄弟也没什么好说的!”

王炽哈哈一笑,拉着众人的手,一同往西北方向走去。五条大汉,五颗沸腾着热血的心相交相融,走向浓浓的夜色。

也许在此时此刻,连他们自己也想不到,许多年后,他们凭着自己的智慧,开创了一个无可匹敌的商业帝国,控制了整个云南的经济命脉!

[1]米象:俗称蛘子,是谷物中的主要害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