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九尾狐之恋

凭着记忆,茅无极在迷雾遍布的汪府内寻找着汪有龄的房间,一路上随处可见晕倒在地上的家丁与女仆,碎盘子碎碗到处散落着,狼藉不堪。

就在这时,茅无极看到正厅的房檐上有一个人影飞快的跑过,当那人影到了和茅无极平行的位置时,警觉地侧了一下头,刚好和茅无极四目相对,不是阿狸又是谁!

阿狸此时已经变回了妖狐的模样,九条尾巴在身后如同水草般来回抖动着,而阿狸手中则抱着一个浑身瘫软的男子,虽然看不清面目,但茅无极认得他那件深褐色的圆领长衫,正是汪有龄!

阿狸看到茅无极竟然能毫发无损的出现在此处,眼中不禁掠出一丝惊愕,双足一点,如同轻叶般飘了起来。

茅无极厉声喝道:“妖狐,哪里跑!”说罢也跃上了房顶,发足朝着阿狸追去。

这九尾妖狐阿狸是狐精中的王者,轻功绝世无双,瞬息之间便是到了百步之外,茅无极不敢大意,也使出了茅山上层法门的神行御风术,一步抵十步,神行千里。本来光靠这法门要赶上九尾妖狐的脚步也是十分困难的,然而此时刚好刮的是南风,顺风顺水,神行术的效果更是事半功倍。

两人一前一后,不多时便来到了镇外的一片竹林外。阿狸见身后的茅无极穷追不舍,仰天长啸一声,往竹林旁边的一座黑山上跑去。

月华如水,阿狸在黑山中一跃一跃,动作矫健,姿态翩跹,由于怀中抱着汪有龄,此时的阿狸已经是渐露疲态。

就在阿狸披星戴月地飞奔之时,却发现半山腰站着一个人,山风吹拂下,衣袂翻飞,身姿笔挺。

近了,月光照在他那张正气凛然的脸上,更增添了几分神秘与威严。正是一代天师茅无极!

茅无极背对着阿狸,冷冷道:“妖孽,你已经无路可逃了,还是赶快束手就擒吧!”

阿狸一愕,随后竟娇滴滴的笑了起来,那声音销魂蚀骨,听得人心中直发颤。

茅无极回过头来,怒道:“你笑些什么?”

阿狸不答话,妖媚的身上忽然青光一闪,竟化作了一小撮雪白的狐毛,纷纷扬扬地飘落在地上。

茅无极拾起了狐毛,眉头一皱,大惊失色道:“不好,中计了!”

原来往黑山上跑的“阿狸”只是她用来分散注意力的分身而已,真正的阿狸此刻正飞在空中,穿梭在竹林之间。

“相公,你坚持住,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的!”

一滴清泪滴落在汪有龄那张苍老干瘪的脸上,随后又滑落在地。

汪有龄疲惫的睁开了双眼,看了看四周飞快掠过的景物,不禁苦笑道:“我……怎么飞起来了……一定是已经到了黄泉路上了吧……”

汪有龄这时抬头看到了阿狸,不禁愕然道:“狸儿……你怎么……怎么也……”

阿狸急促道:“相公,你还记得吗,我曾说过,我是不会让你死的!”

汪有龄惨白的脸上虚弱一笑:“狸儿,这一生……有你……真好。”

汪有龄说罢眼前一黑,又昏死了过去。

“相公,相公!”阿狸焦急地呼唤道,旋即又加快了飞行速度。

在一处隐蔽的山洞内,阿狸从土里刨出了一个花布袋,随后将花布袋摊开了摆在了地上。布袋里面全是一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奇珍异品,在能见度不高的山洞中熠熠生辉,煞是惹人。

阿狸在这些物品中翻找了一阵,拿出一颗暗红色的小药丸攥在手里。

“相公,这是我在太湖紫阳真人那里偷的还命丹,你赶快吃下去。”

阿狸唤了汪有龄几声,却是没有任何反应,她探了探汪有龄的鼻息,已经是气若游丝了,阿狸心中一急,便强行掰开了汪有龄的嘴,将还命丹塞了进去。

过了半晌,汪有龄仍是没有任何起色,阿狸无法可想,这时她的目光留意到了袋子里的一枚千年灵芝上面。这千年灵芝乃是三百年前阿狸在极北苦寒之地修炼时采得,若是吃下去可以大为提升功力,是补药之中的极品。这灵芝她自己十分宝贝,本来是打算留给自己他日功德圆满,拔地升仙之时再使用的。阿狸看了看汪有龄,又看了看灵芝,最后咬了咬牙,将灵芝拿了出来。

由于汪有龄早已失去了意识,不能自己咀嚼,阿狸便将灵芝放在口中嚼碎,一点点的尽数喂到了汪有龄的口中。

然而出乎阿狸意料之外的是,汪有龄吃完千年灵芝,不仅没有康复,反而呕出了一大口污血,接着就不省人事了。

望着面如死灰的汪有龄,阿狸瘫软在地上,目光呆滞,口中喃喃道:“难道……难道相公真的阳寿已尽,回天乏力了么……”

阿狸秀眉微蹙,虽然满脸难掩的伤感,但口中仍是坚定道:“就算需要用到那个方法……我也一定要救他!”

夜黑如墨。清冷的月华穿过葳蕤繁密的竹叶,投射在地上,留下一道道光怪陆离的光影,呼啸的晚风毫无顾忌的在竹林中纵横肆掠,吹得竹叶沙沙作响。

茅无极站在一个野草丛生,青苔遍地的山洞口,看了看手中嗡嗡作响的阴阳轮,一副如临大敌状。

“就是这里了。”茅无极喃喃说道。

山洞的洞壁里爬满了各式奇怪的藤蔓,不时还可以看见饥饿难耐的蚊虫在半空中飞来飞去,让人不禁有些心烦意乱。

茅无极神情紧绷,一面查看着阴阳轮上指针的变化,一面紧张地四处张望,随时提防着藏在暗处的危险。

约莫着往洞内走了七八来丈远,茅无极来到了阿狸和汪有龄所处的洞心内。洞心位于整个山洞的中央位置,面积比山洞的过道要开阔不少,洞心的角落里有一张长满苔藓的青石床,茅无极一眼就看到了两人。

此时的阿狸正和汪有龄嘴对嘴传递着什么,嘴缝间光华四溅,将整个洞心染成了一种迷离而诡异的色调。

躺在青石**的汪有龄面容枯槁,如同一具死尸一般,看不到丝毫生气,茅无极心中一惊:“这孽畜莫不是又在吸汪兄的元气?”

“孽畜,你还害得他不够么,快住手!”茅无极厉声喝道。

听到茅无极的声音,阿狸神色一慌,眼睛斜瞥了他一眼,却并未停止传递的动作。

茅无极勃然大怒,捏了一记掌心雷手决,翻手一推,一道紫色光波毫不犹豫地朝着阿狸直击了过去。

掌心雷落在阿狸旁边的泥地上,炸开一个碗状的大洞,焦黑的泥土落得满地都是。阿狸受到鸣爆的波及,发出一声“呀”地尖叫,身子被弹开了两尺远。

茅无极探了探汪有龄的鼻息,知道已经是回天乏术了,不禁悲愤道:“汪兄,都怪我!只怪我当初一念之仁,放这妖狐离开,才会让你今日含冤九泉!”

阿狸捂着胸口,摇头道:“道长,你误会我了……”

“闭嘴!”茅无极呵斥着。

“两年前,我本可以毁去你道基,让你神形俱灭,但我见你千年修行实属不易,才给你一次机会,只是希望你从此以后能够一心向善,哪知你竟然变本加厉的害人,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阿狸见茅无极油盐不进,深呼吸了一口气,说道:“现在没时间和你解释了,再过一会相公的魂魄就会被阴差带走,我一定要救他!”

阿狸这时一跃而起,抓住汪有龄的手臂想要带着他离开,却被茅无极给摁住。

“他都快死了,你还不肯放过他,今天我茅某就是死,也要保护汪兄的周全!”

阿狸知道就算自己怎样解释,茅无极也是不会相信的了。当下变得目光森然,说道:“既然这样,我也只好先扫清拦脚石了。”

阿狸的一双狐眼中忽然红光大盛,两排锋利的獠牙竟开始自行变长,一直延伸到颚下。只听阿狸一声长嘶,当下也不犹豫,迅捷如电地将一记妖掌朝着茅无极拍去。

茅无极见那狐掌中夹带着阴风,距离两尺开外便已被掌风环绕,当下不敢怠慢,双手环出盘陀手决全力抵挡,一声土石撞击般的闷响过后,茅无极感觉脚下一松,身子竟不由自主地被击退到了三步之外。

九尾狐妖一族之所以千万年来能在混沌不堪的三界中立足,自然会有着它们独步天下的本领。九尾妖狐共有着九条命,每条命都代表着一百年的道行,每次被杀死后,涅磐重生,第二次生命将会继承前一次生命的所有道行,茅无极之前共击杀了阿狸七次,而今阿狸是第八次重生,也就是有着八百年的道行,其实力自然不能同日而语。

阿狸冷冷道:“道长虽然是人界翘楚,但毕竟只修炼了短短的几十年,而我在涂山白莲洞中已修炼近千年,你说说,哪个胜算会高一些?”

茅无极正气凛然道:“人界道术和妖界法门本就不属一系,修习方法更是各有不同,怎能如此简单的做比较?我看今日胜负还未可知!”

茅山道术固然精妙,但许多高深的法术需要倚仗对应的法器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效用,因为今日事态紧迫,茅无极只带了桃木剑,攻势上被削弱了许多,十几个回合下来,防多攻少,渐渐的也开始感觉有些力不从心了。

阿狸打得也是心不在焉,她时不时地看看青石**的汪有龄,脸色十分焦急。不一会,阿狸忽然用哀求的口吻说道:“道长,先别打了,你今日若是肯放我和相公离开,等我救了他后,一定会再来找你,到时候任凭你处置,好不好?”

茅无极冷峻道:“无知妖孽,你祸害苍生,本就是天理难容,现在竟然还敢和我谈条件。哼,多说无益,受死吧!”

茅无极脚踏九凤罡,一跬一步,一前一后,一阴一阳,双手交叉形成俞树手决,意指神剑万把,斩妖辟邪。只听茅无极怒喝一声,手腕一震,桃木剑如蛇吐信,化出万道寒芒,将俞树决的奥义尽数使出,只待那阿狸稍有破绽,立时便会殒命剑下。

阿狸只感觉四面八方都是剑光,还没触碰到,身上的衣物便已经被剑气划破,阿狸不敢硬接,只能用狐爪划出锋利的脉波来将剑气逐一化解。就在这时,阿狸又习惯性地朝着汪有龄一望,还没回过神来,柔软的小腹上已是被茅无极推来的一阵气浪击中,阿狸只感觉脑中一昏,忙捂住隐隐作痛腹部,嘴角渗出一条殷红的血线。

阿狸用一种清冷的声调说道:“我无意伤你,你却一再苦苦相逼,接下来……别怪阿狸不客气了……”

此时的阿狸面无表情,双目慢慢合上,额头上的一抹朱砂闪闪放光,就在这时,令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只见阿狸竟然从身上分出了八个幻象,将茅无极围在中央,每个幻象都是栩栩如生,和真阿狸一模一样。九个阿狸开始环绕着茅无极疾速旋转,九位一体,个个都是逼真至极,难分真假。

茅无极感觉眼中的景象忽然变得扭曲了起来,如同水中波浪一般上下起伏着,轻柔舒缓,让人昏昏欲睡。茅无极知道这是幻术,他一面紧张地提醒着自己,一面使劲甩头,想让自己变得更清醒一些。

四面八方都是狐影,虚虚实实,似真似幻,茅无极无法分辨,便随意一剑刺向其中的一个“阿狸”的胸口,哪知她丝毫未感疼痛,反而朝着茅无极奇怪一笑,随即倒在了地上。在这昏倦的环境下,茅无极如同雾里看花,一边强振精神,一边化解着狐影的攻击,剑光飞龙走蛇,掌风纵虎跃豹,当茅无极将桃木剑刺进最后一个“阿狸”的胸膛时,桃木剑也“咔嚓”一声断成了两截。

茅无极手持着半截桃木剑,开始数着地上的妖狐尸体,一、二、三……八。一共八具尸体。

一个妖冶清冷的身影忽然出现在茅无极身后。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住了一般,茅无极额头上沁出了一滴冷汗,从眉间一直滑落到他的鼻头,再滴落到地上。

当他猛地一回头时,胸口却是重重的挨了一击,他仿佛听到肋骨被折断的声音,整个身子都飞了起来,撞在冰冷的洞壁上,沉闷的声响回**了整个山洞。

茅无极半坐在地上,一脸的不可置信,胸口上仿佛压着千斤巨石一般疼痛,忽然,他感到喉头一阵腥甜,竟忍不住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阿狸走到茅无极跟前,虚弱的喘着气,这幻魅之术已耗去了她大半的真气,然而倔强的她却仍是尽力维持着那一份优雅与翩跹。

“道长,一切都结束了,你的偏见会跟着你一起进入棺材!”

阿狸说完,身后九条毛茸茸的,纯白似雪的尾巴忽然齐刷刷地向茅无极游了过去,紧紧地将他给缠绕了起来。

“狸儿……别伤害道长……”阿狸身后这时传来一阵虚弱的男音。

阿狸一愕,回头看去,却见汪有龄正扶着床沿,双眼半睁半闭地看着自己,忽然,他发颤的手臂一松,竟从青石**滚落了下来。

阿狸收回了狐尾,赶紧跑了过去。没了狐尾的束缚,茅无极立刻感到周围的空气清润了不少,使劲喘气呼吸着。

“相公……相公你怎么样了……”

阿狸泪眼朦胧的呼唤着,然而汪有龄却没有任何回应,看来只是他弥留之际的回光返照罢了。

“相公……别怕……你一定会醒过来的……”

一滴晶莹的泪水滴落在汪有龄的嘴唇上,阿狸掰开他的嘴唇,同时将自己两片柔软的秀唇贴了上去,两嘴相对,依旧是阿狸主动,一如他和她洞房花烛夜里的情景,只不过一个是人间极乐,一个却是生离死别。

阿狸的小腹和胸口次第起伏着,喉咙一咽一咽的,像是有什么东西一般,不多时,她的嘴角缝里再次溅出光泽,四周也变得流光溢彩了起来。

“这件事因我而起,就让我来结束它吧。”茅无极这样告诉自己。

几抹惨淡的乌云在天际划过,皎月也倏忽变得黯然失色,苍天大地顿时都陷落在一片凄惨惨的阴霾之中。

洞心内,一道寒光凛凛的紫芒如同蛟龙出海,毫不留情的朝着阿狸疾飞而去。

阿狸如同被一枚巨大的铁钉给钉住了一般,身子贴在洞壁上,脚却不能着地。她愕然地望着小腹上那半截桃木剑,看到自己的鲜血顺着桃木剑柄如瀑布般的流出。由于劲道过大,桃木剑已经深深的嵌进了洞壁之中,阿狸不能上,也不能下,就像是墙壁上的挂画一般无奈。

重伤之下的茅无极由于强行催动了真气,胸口一阵剧痛,又是呕出了一大口血,眼中金星直冒。

这桃木剑上加持了茅山的镇妖决,威力巨大,阿狸的自愈功能也完全失去了效用,只能任凭生命之血一点一滴的从腹中流出。

茅无极惨淡一笑:“汪兄,大仇已报,你在九泉之下也可以安息了……”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让茅无极也感到毛骨悚然。

只见阿狸竟吃力地向后反推住洞壁,将身子一点一点的往前蹭,想要将身子从桃木剑上拔出来。由于小腹被桃木剑贯穿,伤口深可见肉,每向外挪动一寸,阿狸的皮肉都会被剑锋划开一分,疼痛刺骨,火辣钻心,好几次都让她差点晕了过去。

“嗷!”阿狸忽然大啸一声,整个身子从三尺来高的洞壁上跌下,只听一阵骨裂筋断之声,阿狸重重地砸在青苔遍布的青石**,随后又滚落到地下。

“相公……相公……”

阿狸的头被磕破了,鲜血直流,她却仿佛丝毫没有觉察似的,只是双手努力地支撑着地面,将早已僵麻的身子一点一寸地拖向汪有龄。沿途都是她的血迹,整个洞心中顿时溢满了浓浓的血腥味儿。

茅无极此时想做些什么,可无奈伤势过重,每挣扎一下都是疼痛钻心,眼睛发黑,只能强振着精神不让自己昏过去。

终于,阿狸艰难地爬到了汪有龄身边,她紧紧地握住汪有龄枯槁的双手,因失血过多而惨白不堪的脸上终于挤出了一丝笑容。

“相公,你知道么,是你教会狸儿生命的宝贵,是你让狸儿知道……原来自己是这样的重要……”

“也是你让狸儿知道……在乎一个人……原来……是这样幸福的事情……”

此刻的阿狸已经是涕泗交流,声音也是越来越虚弱,只听她柔声道:“相公,你在下面一定也很孤独吧,狸儿……下来陪你好不好?”

茅无极见这狐妖阿狸竟然如此情深意重,心中的疑团足足缠绕了上百圈,当他开口想要问些什么时,却发现阿狸已经一动不动了。她的双手紧紧地攥住汪有龄,眼神中仍是一片温柔,只是早已失去了生命的色彩……

就在这时,汪有龄的尸身忽然开始迅速的腐败,不多时竟化为了一堆白森森的枯骨!

这种现象在道术界中称为“过尸”,意指阳寿本已耗尽的濒死之人,通过药物或异法强行维持其生命不熄,一旦药物或异法作用消失后,尸体便会脱离自然规律,加速腐败,名义上虽是新死,实则是可能已经是死去多年了。汪有龄的尸体腐败到这样的程度,在空气潮湿的南方,至少是需要半年有余。茅山一脉数百年前也曾有先驱悟出过这“过尸”之术,但强扭生死,颠倒循环,终究有违天道,因此这位先驱晚年自毁根基,这门异术也就逐渐失传了。

茅无极望着那堆枯骨,又回想着阿狸之前的一举一动,顷刻间仿佛明白了些什么,嘴中喃喃道:“难道说……是我错怪了她……”

想到此处,茅无极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般,什么样的感觉都有。这时阿狸的尸身也开始发生了奇妙的变化,茅无极先是闻到一股奇怪的暗香,随后阿狸的的尸身竟开始隐隐放光,不多时,她整个身上都被镀上了一层乳白色的光泽,仿佛披上了一件白色的纱衣一般。那股光泽越来越强烈,晃得茅无极睁不开眼,随后,她满是光芒的尸身竟化作无数个白色的小晶体,纷纷扬扬地飘满了整个洞心。

这些小晶体通体透明,像是夏夜的萤火虫一般,照得整个洞心亮堂堂的,俨如白昼。就在这时,茅无极惊奇地发现每个晶体中竟然都有着一些活动的影像,有阿狸的,有汪有龄的,而且他还看到了自己,一切都显得如此历历在目,简直就像是刚发生的一般。茅无极恍然大悟,原来这些都是阿狸的记忆晶体,她所有经历过的事情,所有的喜怒哀乐,爱恨纠葛,全都在这些小晶体里面。

茅无极一边催动着心法疗伤,一边观看着这些晶莹剔透的记忆,渐渐的,阿狸和汪有龄之间那段令人唏嘘的情感历程也被还原了出来……

这还得从汪有龄四十年前的一次奇妙的经历说起。

那时的汪有龄刚刚四五岁年纪,长得虎头虎脑,聪慧可爱,十分受家里人的疼爱。汪父在村子里是一位颇有些名望的郎中,汪有龄从小便受到言传身教,两年下来,已经是会识别百余种草药了,连汪父也是称赞不已。由于家中清贫,供不起他上私塾,平常遇上天气好的时候,他便拉着自家耕牛去附近的山上吃吃新鲜的野草,听听鸟语,闻闻花香,日子过得也算悠哉悠哉。

这天,汪有龄像往常一样在山中放牛,这时走来一个衣着奇怪,脸上涂着各式油彩的怪人,这可引起了小汪这山里娃的强烈兴趣,然而,最让汪有龄好奇的并非这个怪人的装束,而是他手中木笼子里的那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狐狸。汪有龄见这小狐狸十分娇俏可爱,便冲着它微微一笑,然而,这白狐却十分有灵性,竟一直望着汪有龄,那眼神仿佛在哀求汪有龄去救救它,甚至还流下了眼泪。

汪有龄虽然年纪不大,但从小就十分有爱心,哪怕是遇到一只小小的虫蚁也不忍心踩死,他这时便跑了过去,央求那个身材高大的怪人将白狐送给他。这没好处没报酬的事,那怪人哪里肯,汪有龄见白狐楚楚可怜,便咬了咬牙,打算用自家耕牛做交换,在其他人看来,这本来是一桩极划算的买卖,哪知那怪人竟对耕牛也提不起任何兴趣,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便离开了,留下一脸落寞的汪有龄委屈地站在原地。

怪人离开后,汪有龄脑子里全是那白狐可怜巴巴的眼神,和瑟瑟发抖的身躯。他觉得自己必须得做点什么,不能让可怜的白狐就这样被那怪人给抓走了!

到了晚上,黑衣怪人点燃了篝火,开始炖着山雀汤,眼看着柴禾不够了,他便准备起身去拾些柴禾。这本来是救白狐绝佳的机会,然而那怪人却十分警觉,哪怕是离开一小会儿也将装着白狐的木笼子提在手中。

一计不成,一直藏在附近灌木丛里的汪有龄心中不禁焦急万分。这时他注意到不远处的樟树下开着一簇姹紫嫣红的曼陀罗花,于是乎小眼珠子一转,立时计上心头。

眼见着怪人走远后,汪有龄采下几株曼陀罗花,用石头碾成粉末,随后蹑手蹑脚地走到汤锅前,将曼陀罗花粉给尽数倒了进去,接着又用汤勺使劲搅匀,直到看不出任何痕迹为止。他自小跟着爹识别草药,知道这曼陀罗花是制作蒙汗药的主要材料,碾成粉末后无色无味,能麻痹人的神经,足以让人在一段时间内陷入昏迷状态。

那怪人回来后,眼见山雀汤已经炖好,香气萦绕不绝,不禁一阵垂涎欲滴,当下也不多想,竟将满满的一锅汤都给喝了下去。果不其然,还没过多久,那怪人便开始感觉头晕脑胀的,随后眼睛一闭,瘫倒在了地上。

小汪有龄见计谋得逞,高兴得一跃三尺高,忙跑过去将木笼子打开,放出了白狐。当他将白狐抱在怀中的那一霎那,白狐仿佛知道感激似的,亲昵的在他怀中蹭来蹭去。望着如此美丽可爱的白狐,他本想带回家去据为己有,但最终却没有这样做。以前在他调皮捣蛋时,爹也会经常将他关进小黑屋里,他想他能了解那种笼中鸟儿的痛苦。小白狐和白狐妈妈分别这么久,一定很想它妈妈了,他不能这样自私,大自然才是真正属于它的家。

小白狐最终还是走了,临走之前一步三回头,仿佛想要记住恩人的模样。汪有龄因为回家太晚,也被他爹暴揍了一顿,虽然受了些皮肉之苦,但当他想起白狐那柔情似水的眼神时,心里却还是乐滋滋的,他终于做了一件让自己这辈子想来都不后悔的事情。

然而,令小汪有龄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他所救的白狐却并不是普通的狐狸,那个衣着奇特的怪人也并非一个简单的粗大汉。那个鬼鬼祟祟的怪人其实是一个心怀不轨的南疆巫祝,他知道白狐乃是千年狐妖,有着上千年的道行,便用秘传巫术将其控制,打算带回南疆,再取出其体内的千年真元内丹据为己用。然而,没想到费了一番周折,最后却让一个小屁孩给破坏了,巫祝心中十分恼怒,对汪有龄立下了最恶毒的诅咒,夺走他三十年的阳寿。虽然巫祝本可以在百里之外将他咒杀,但他没有这样做,他要让汪有龄一辈子痛苦下去,慢慢折磨他,直到他死去。

三十而立,本是男儿大展身手的好时机,然而汪有龄的身体机能却在一天天的衰退,面容也在一天天的老去,别人是越来越精神,他却是越活越萎靡。到了四十来岁的时候,汪有龄的老龄化趋势更加严重,满脸的皱纹,外表看上去已经像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了,如此大好的青春时光,他几乎都没有享受到,因为手脚不便,他每天只能呆在小黑屋中迟钝的望着天空,孤独地等死,这样的日子,简直比死还难受。几年之后,就在汪有龄脏器衰竭,行将就木之时,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的事发生了,他小时候救的那只白狐居然回来报恩了。

白狐便是阿狸。为了寻找医治汪有龄的办法,阿狸只得暂时用妖力为汪有龄续命,汪有龄每存活一天,都要耗去阿狸几年的修行。但阿狸对此无怨无悔。当她自己还是一只小白狐的时候,他愿意为了素未谋面的自己舍身相救,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她深深的了解到,原来自己也是这样重要的存在。

情之为物,一往而深。哪怕,在她用尽种种办法,最终也无法挽回汪有龄的生命后,她也愿意用自己的千年真元内丹来换回他三十年的阳寿,让他能够继续生活下去,完整他未尽的理想。这是她欠他的,是她的债。只要看着他平安,快乐,比什么都重要。这是用千年修行,也换不回来的幸福……

至此,茅无极终于明白,之前看到的阿狸和汪有龄嘴对嘴的情景,原来是阿狸为了救他,要将自己的真元内丹输入到汪有龄的体内。要知道,真元内丹乃是妖类的根基之所在,没有了它,阿狸的千年修行也便不复存在,而她的躯壳也将会被摒弃在六道轮回之外,永世不得超生。纵然是这样严厉的结果,她依然无怨无悔,足以见得她的情之深,爱之切。

寻遍了每一个记忆晶体,茅无极几乎都没有发现阿狸有发自内心真正的笑过,她的眼神为何如此忧伤?茅无极发觉自己对这只妖开始有些捉摸不透了。

山中岁月容易过,世上繁华已千年。或许,千年久居深山的孤独,让她那颗纯真之心早已麻木不堪,直到汪有龄的出现,才真正点燃了她那潮湿阴冷的内心世界,让她开始了解到,原来这世上,竟还有一个人肯怜惜她,肯在乎她,让她重新鼓起对生活的勇气与信心。多少帝王费尽周折想要寻求长生不老,孰不知真正的长生却是最悲惨的诅咒,看到一批批和自己亲近的人次第逝去,而自己只能在黑暗中独自忍受寂寞与痛苦,这是多大的嘲讽与惩罚呵!

“世有无情人,却有深情妖。”茅无极长叹一声,想自己为了人间正道奋斗了几十年,除魔卫道,斩妖辟邪,有哪一次不是毅然决然,有哪一次不是威风八面,但唯独这一次,为何会如此优柔寡断,难道是自己真的做错了么?

妖窟魔穴内,竟是妖非妖,魔非魔。一直在世人看来十恶不赦,一心想除之而后快的狐妖,竟都懂得人间真爱,知恩图报,而那些穷奢极欲,勾心斗角,为了利益甚至不惜骨肉相残的人类究竟情何以堪?

谁才是魔?谁才是妖?是这些外表狰狞的妖物们,还是那些丑陋不堪的世俗人心……

茅无极感觉自己长久以来建立的三观开始剧烈动摇了,他面目呆滞,脑海中一片空白。

这时,阿狸的记忆晶体开始彼此拼合在一起,组成一条长长的光带,悠悠地朝着洞外飞去。自此,阿狸已经失去了八条命,她第九次生命也即将要诞生了。或许,它会永远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再也不要回来,从此像个普通人一样过着平平淡淡的生活,让所有人都找不到她。因为今生,她已不欠任何人了。

一滴晶莹的物事从茅无极眼中滑落下来,茅无极将它捧在手心,不禁呆住了。修道者本应抛却七情六欲,这是他自懂事以来,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眼泪,也是他第一次品尝到流泪的感觉。这样令人心痛的眼泪,不知她又曾流过了多少次?

水本无忧,因风皱面,山原不老,为雪白头。

在茅无极看来,如果说是这辈子他最对不起的人,媚儿是一个,你阿狸也是一个。他这辈子过得实在是太糊涂了,一个是让人家错等了自己十年,一个却因自己的偏执而枉死了八次。

“希望你今后一切安好……”望着光带离去的方向,茅无极祝福道。

乌云含悲,烈风声噎,竹林也变得多情了起来,沙沙作响的竹叶,仿佛正在诉说着一个悲伤而遥远的故事,只是那故事里的人儿,此刻又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