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这时候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沙发那边,坎迪拿着一把折叠刀,站在那里看着我。他在弹簧上一按,刀刃就弹了出来,再按一下,刀刃又落了回去。
“先生,我向你道歉,一百万个对不起。我错得太离谱了,杀死老板的人原来是她,我看……”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折叠刀的刀刃又弹了出来。
我站起来,把手伸向他,说道:“坎迪,不能这么干,把刀子给我。你好好当你的墨西哥好用人。警察就等你这么干呢,他们巴不得拿你来顶包呢。他们最拿手的好戏就是掩人耳目,混淆黑白。如今他们把事情弄得乌烟瘴气,已经无法收场了,根本不会去想如何拨乱反正。他们想要的仅仅是尽快从你那儿得到一份自白书,甚至不等你把全名说清楚。等星期二一过,不出三个星期,他们就会迫不及待地把你关在圣昆丁的监狱里,永远不会让你出来。你可能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但是我知道他们一定会这么干的。”
“我不是墨西哥人,我以前跟你说过。我是智利人,来自维尼亚杜玛尔,离瓦尔布莱索很近。”
“你没有卖身给别人,而且还存了一些积蓄,老家可能有八个兄弟姐妹,这些我都知道。听着坎迪,别干糊涂事,把刀给我,然后从哪儿来回哪儿去,这里的饭碗儿已经丢了。”
他淡定地说道:“找工作容易。”他把刀递给我,“看在你的面子上。”他眼睛望向阳台:“夫人……接下来我们干什么?”
我把刀揣进兜里:“什么都不干。夫人累了,我们别去打扰她了,她所承受的压力也蛮大的。”
斯宾塞用不容商量的语气说道:“必须报警。”
“为什么呢?”
“天啊,马洛,我们必须这么做。”
“明天再说吧,带上你的这些没写完的作品,走吧。”
“不行,我们得报警,除非世界上没有法律。”
“这样做没意义,我们手头的这点儿证据连只苍蝇都拍不死。交给执法者吧,这是他们这些流氓该干的。至于怎么定罪,律师们会想办法的。法律被他们创造出来,让第一批律师引用里面的条条款款,讲给另一批名叫法官的高等律师听,而后法官就见招拆招,肢解它们,以便让其他裁判说第一批法官存有谬误,而到了最高法院那儿,法律又可以被用来证明第二批法官才是错的。法律确实存在,但它的功能只是给律师们提供财路,对于我们来说,只是无法逃脱的牢笼和泥沼。你想啊,凶徒和富豪为什么能像不倒翁一样?还不是因为背后有律师们在给他们出谋划策?”
“你说的这些跟这件事毫无关联。”斯宾塞生气地说道,“他是一名作家,在这所房子里被人枪杀,他是个很受欢迎的重量级作家,当然这也跟事件本身无关。起码他是一个人,被杀害了,而我们知道凶手是谁。难道这个世界已经完全不讲正义了吗?”
“等明天吧。”
“马洛,我现在很怀疑你,你想放任不管,让她逃脱法律的制裁,你和她根本就是狼狈为奸!我怀疑今天下午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你们演的一场戏。如果你当初警惕一些,他就不会死,你就是想帮助她逍遥法外。”
“说得太对了,我们演了一出爱情剧,原来你也看出来了,艾琳已经迷恋上我了。只要等这件事风波过后,她就会嫁给我,她早就有这种打算了,我也迫不及待了,况且我为韦德家付出那么多,还没拿到一分钱的报酬呢。”
他把眼镜摘下来,擦了擦眼镜上和眼窝里的汗水,戴上眼镜后,盯着地板发愣。他说:“抱歉,罗杰的自杀本来就让我难以接受,现在让我知道了另一种真相,对我来说,今天下午无疑是更加沉重的打击。单单只是知道就让我无法承受,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傻子。”
他抬起头来望了我一眼,问:“我可以信任你吗?”
“哪方面?”
“无论哪方面,只要是正确的举动。”他把那堆黄纸稿捡起来夹到腋下,“算了,算了,我想你知道自己正在干什么。我只是个擅长出版的商人,遇上这种事,我根本手足无措,我充其量只是一个狂妄自大、实则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他从我旁边走过去,坎迪赶忙给他让路,并且紧走几步来到前门将门打开,站在那儿等着。斯宾塞冲他点了点头,出了门。我也走到门口,路过坎迪时停了一下,我盯着他那漆黑而闪亮的眼眸,说道:“兄弟,别干蠢事。”
他淡淡说道:“先生,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是个糊涂蛋。你说的话我会遵从的。夫人很疲惫,她回房休息了,不想我们去打扰她。是这样吧?”
我从衣兜里掏出折叠刀还给他,他冲我笑了笑。
“坎迪,虽然别人都不相信我,但我相信你。”
“谢谢,先生,我们是难兄难弟。”
斯宾塞已经在车上等我了,我上车将汽车发动起来,从车道上把车倒出去。我先开车把他送回贝弗里山的大酒店,他在酒店门口下车,下车的时候他说:“回来的一路上,我想了很多,没准儿她有精神疾病,没准儿他们会因此裁定她无罪。”
我说:“他们压根儿就不会自找麻烦,是她自己不知道罢了。”
他用力地拽了拽胳膊下的那叠黄纸稿,把纸张抹齐,而后冲我点了点头,推门走了进去。我目送他进去后,松开刹车,开着我的奥兹莫尔比从白色的路栏杆那里离去。这是我与霍华德?斯宾塞的最后一次见面。
回到家时天色已经很晚了,我浑身疲惫,心里也堵得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月亮,投下它朦朦胧胧的影子,空气凝滞不动,噪声如同从遥远的黑暗中传来,如同闷雷。我隐约还听到某一个角落传来无休无止的嘀嗒声,但屋子里没有任何发出嘀嗒声的玩意儿,声音是直接响在我的脑子里的。我是守灵队的一员,但这个守灵队只有我一人。
初见艾琳?韦德时的情景在我的脑海里清晰起来,接着还有第三次、第四次,我回想她的时候,她变得越发模糊,像是幻影一样,而不再是一个真真切切的人。当你知道某个人是杀人犯的时候,他就会在你的心中变得虚幻起来。有的人杀人,是因为仇恨、恐惧或贪婪,有的人是因为单纯喜欢死亡,把杀人当投影式的自杀。他们都是精神病人,不过和斯宾塞所指代的那层含义不一样。
直到破晓时分我才上床睡觉。睡得正香时,一阵电话铃声把我吵醒。我翻过身,趴在**去摸找拖鞋,这时才知道原来我只睡了两个小时。我从**下来,拖着沉甸甸的步子,向客厅走去。我感觉自己就像在餐厅里一块被吃进肚子却只消化了一半的油腻腻的肥肉。眼皮分不开,嘴巴也像被水泥糊住了。我拿起电话说了一句:“稍等。”而后放下电话到浴室里撩起冷水洗了把脸。
窗户外面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我迷迷糊糊地往外面看了一眼,看见一张人脸,棕色的,不带任何表情。原来是日本园丁,每周都来一次,我给他取了个外号,叫“残忍的哈瑞”。他正按照日本园丁修剪金钟花树的方式修剪金钟花矮树。你一连问了他四次,他才答复你“下周”,刚刚六点钟,他就跑来在你的卧室窗外开工作业了。
我擦干脸,回到电话机前。
“有事吗?”
“我是坎迪,先生。”
“哦,早安坎迪。”
他用西班牙语说道:“夫人死了。”
死了!夫人死了!不管用任何一种语言说这样的字眼,都会让人觉得寂静、冰冷、黑暗。
“但愿不是你干的。”
“我猜是杜冷丁,是药物干的。原本瓶子里应该有四十五粒,但是现在一粒也没了。昨天她没有吃晚餐,今早我搭了把梯子朝窗子里面瞧了一眼,她还穿着昨天下午的那身衣服。我拉开窗帘后发现,夫人死了。她身体冷了,像冰水一样。”
身体冷了,像冰水一样。
“你有没有给其他人打电话?”
“洛林医生,他报了警,不过没来呢。”
“洛林医生?这位晚出现的人才是正主儿。”
坎迪说:“我没有把信交给他看。”
“写给谁的?”
“斯宾塞先生。”
“听着坎迪,把信交给警方,千万不要让洛林医生拿到,交给警方就行。另外,把我们去过那儿的事原原本本告诉警方,不要有保留,不要说谎,这次一定要实话实说,每一句话都必须是实话。”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好吧,我知道了。再见,我的朋友。”
等他挂断电话后,我立马拨打丽兹比弗利山大酒店的电话,想跟霍华德?斯宾塞通话。
“别挂断,我这就转到前台。”
接着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这里是前台,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
“帮我找下霍华德?斯宾塞。我知道时间太早,不过事情紧急,拜托了。”
“斯宾塞先生昨天傍晚就退房了,说是要乘坐晚上八点飞往纽约的航班。”
“好吧,抱歉,我不知道。”
我进厨房开始煮咖啡。大份的,浓稠、香浓、苦涩、滚烫、残酷、消沉——消沉男士的补血剂。
两个小时后,我接到了伯尼?奥尔斯打来的电话。
“聪明仔,别来无恙!过来吃苦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