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这间小包厢是从餐厅加盖部分往右数的第三间包厢,时间正值上午十一点,我靠墙而坐,不管是谁进来或出去,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外面万里无云,连一丝雾气都没有,天气格外晴朗。从酒吧的玻璃窗外到餐厅的另一端,都能看见那个游泳池,在太阳的照射下,池面波光粼粼。扶梯上,一位性感的女郎正向高台上爬去,她身上穿的是一件白色鲨鱼皮泳装,在泳衣与古铜色大腿之间,露出一圈雪白的皮肤,我看着看着,不由得有些心猿意马。然而低垂下来的屋檐忽然遮挡住了她的身影,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又看见她,只见她在空中翻转了一圈半,落入水中,水花飞溅而起,被阳光一照,就像架起一道彩虹,而那彩虹又跟少女一样美丽。

她又沿着扶梯爬上来,将白色的泳帽解下来,抖了抖白色的泳衣,而后扭着臀部走到一张白色的小桌前坐下来。旁边有一个小青年,戴着一副眼镜,穿着一条白色的斜纹裤子,皮肤被晒得黝黑,极为均匀,想必是一位受雇的服务员,单独在泳池边上候命。只见他伸手在她的大腿上拍了拍,她大笑起来,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拳头。一下子我就对她完全失去了兴趣。

其实我听不见她的笑声,不过只需要看到她的牙齿快要咧到耳根,露出了那么一个大洞,就一目了然了。这会儿酒吧里的人寥寥无几,我能听见两个小角色在那儿夸夸其谈,把二十世纪福克斯公司的电影片段搬出来极尽卖弄,他们坐在往下数的相隔两个包厢的小间里,一副非主流的穿着打扮,不伦不类。在他们中间的桌台上,放着一部电话机,每隔三分钟,他们就把最热门的点子打电话提供给制片人查努克,就好像在玩拼凑游戏一样。年轻人嘛,古铜肤色,一腔热血,精力旺盛。每次打电话的时候,肌肉的活动都抵得上我扛着一个胖子上四五层楼梯。

在吧台边上,有一个人正跟酒保聊天,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酒保面带虚假的微笑,一边倾听他的唠叨,一边擦拭自己的酒杯,我看他最想做的事情,其实是放声尖叫那么一两声。这位中年顾客穿着倒是得体,只是明显喝多了,有一肚子话想找人倾诉。虽然他并不是真的想说话,却管不住自己的嘴。这样的人除了晚上睡觉,其他时间都舍不得放下手里的酒瓶子,说起话来逻辑清晰,和善而温雅,但他跟你讲的任何一句话,都是信口胡扯,顶多只是把脑子里所存储的一些记忆改头换面一番再告诉你。他余下的生命,都会在这种状态中度过。全世界任何一个安静的酒吧,都不缺这样的悲情男子。

我抬起手表看了看,二十分钟前我们的这位手握大权的出版商就该到了,可他现在也没到。我打算再等半个小时,到时立马走人。任由顾客牵着你的鼻子走显然不明智。他要是把你当成用人一样使唤,就会认为别人也可以随意指使你,他若仍旧雇佣你,其目的就不会再这么单纯了。何况我现在并不急需生意,一个从东部来的蠢货也想把我当牵马童仆来使唤?别做梦了!这种所谓的经理人,不过是在木板装潢的八十五楼办公室上班,办公室放着一部对讲机,面前一整排按钮,候着一位大眼睛、殷勤渴盼、身穿哈蒂?卡内基设计的妇女职装的女秘书。他这样的人,从来都是要求你九点钟准时报到,而他自己却会在两个小时后,才带着一身双份鸡尾酒的酒气姗姗来迟。如果他没有看到你挂着一脸谄媚耐心地坐在那里等他,他会将你的行为视为对他经理权威的冒犯,会借题发挥好好显摆一下他的才华,直到他在安卡布尔科度完五周的假,才有可能风平浪静。

酒吧服务生从我身边走过去,用询问的眼神在我的苏格兰威士忌加水的鸡尾酒上瞟了一眼,我对他摇了摇头。他的那颗白脑袋也摇了摇。

一个梦幻般的女人从外面走了进来,一时间整个酒吧都落针可闻,赌鬼们停下了手中的纸牌,坐在高脚椅上高谈阔论的酒鬼们也停止了喧哗,唱台上的指挥轻轻敲了一下,高举手臂示意大家安静。这就是现场的气氛。

她的身材纤瘦而高挑,一身恰到好处的白麻纱衣,应是在裁缝铺定做的,脖子上围着一条黑白夹杂斑斑点点的丝巾。她戴着一顶小巧玲珑的帽子,淡黄色的头发像缕缕金丝一样从帽子下柔顺地披散下来,那种颜色如同童话里的公主,那种柔顺如同鸟巢中的小鸟儿。她的眼瞳像最罕见的蓝色矢车菊 那么漂亮,她的睫毛长长的,颜色浅浅的。她径直走到对面的餐台前,将手套脱下,老服务员特意为她将餐台拉了出来。终我一生也享受不到这样的待遇。她款款落座,将手套放入手提皮包的带子下面,微笑着道了声谢。那一个笑容,把他迷得浑身酥软,站都站不稳了。她的笑容是那么干净,那么温柔。她又对他说了一句话,声音轻得如若蚊蚋,可是他却如同接到了毕生中最伟大的使命,低着头急匆匆离去了。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我的目光被她瞧见了,然而她的视线随即又抬高了半英寸,将我忽视了过去。无论我在不在她的视线里,我都不敢弄出一丝声响,甚至连呼吸也小心翼翼起来。

金发碧眼的人,这世上并非独一无二,但金发碧眼放在如今几乎成了一个人人调侃的词汇。除了皮肤白得像是经过漂白的祖鲁族或者脾气温和得像是人行道一样的人之外,任何一个金发碧眼的人都是非常独特的。有那种如同雕像一般的金发美妇,你若见到她们那种冰蓝色眸光,会忍不住驻足流连。还有那种可爱的、一直说个不停的金发小姑娘,还有那种浑身散发着淡淡幽香,耀人眼目,搂着你的脖子,抬头看着你的眼睛,你情不自禁想要带她回家,可她总是让你精疲力竭的金发美人。她表示自己头疼欲裂,摆出一副无奈的样子,你一面想打她一顿,一面又非常庆幸,因为你及早参透了她头疼的原因,因此不必继续在她身上浪费更多的时间和钞票,也不必对她再报以任何希望,因为她的头疼是一种顽疾,连古罗马的贞烈之女卢克雷西亚的毒药瓶都逊色半分,连凶徒的刀剑也要甘拜下风,头疼会成为她屡试不爽的武器,且永不磨损。

还有那种酗酒、温柔、非貂皮衣服不穿、非星光聚顶之屋不去的金发美人,以及一身爷们儿气、什么常识都懂、阳光开朗、精力旺盛、勇猛过人、自己付钱结账、柔道术高超,可以一边阅读《周六热评》,一边用顶多看了一个句子的时间一个过肩摔将一个卡车司机撂倒的金发美人。也有那种因为得了非致命性贫血绝症,面色枯槁,苍白如鬼,说句话轻声细语的金发美人。你根本不敢也不想去碰她一下,她总是捧着一本原版的《荒原》 或原版的但丁《神曲》,又或者克尔凯郭尔 、卡夫卡 的作品,要不就是正在研究普罗旺斯文。她在聆听纽约爱乐音乐团演奏欣德米特 的佳作时,能告诉你同时演奏的六把低音提琴中,哪一把慢了四分之一个节拍,因为她对音乐的痴迷已登峰造极。据说托斯卡尼尼也具有这种本领。恐怕全世界也只有他们俩才是真正懂音乐的。

最后我要说的是那种像艺术品一样,拥有着绝世风华的金发美女。接连有三个凶名远播的不良男友为她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然后她们嫁入豪门,再改嫁到另一个豪门,每次都能赚取一百万,当容颜褪色、徐娘半老后,已经在昂蒂布海角 拥有了一幢浅玫瑰色别墅,以及一辆双座椅的阿尔法?罗密欧 。她们还有一群脸上爬满皱纹的贵族朋友,但是她们对待他们就像老公爵对管家说了一声晚安一样,仅仅是听起来关怀备至,实际上根本没有在想他们。

不过以上的这些类型都不包括对面那位梦幻一般的女子。她与她们的那个世界根本一点儿边都不沾。你甚至无法给她归类。她就像山间的清泉那样清纯而旷远,就像水色那样无从捉摸。

“对不起!”当旁边多了一个声音时,我仍旧在盯着她恋恋不舍。

“我迟到了这么长时间,真是不好意思,都是它惹的祸。显而易见,你是马洛,对吧?我是霍华德?斯宾塞。”

听到他说话,我扭过头来。这个是中年人,衣着很随意,身材较为魁梧,胡子刮得干净利索,头发稍显稀疏,梳了个大背头,将两个耳朵中间的一片不毛之地小心翼翼地遮盖上了。他穿着一件土里土气的双排扣马甲,这种马甲大概也只有前来加州做客的波士顿人才会偶尔穿一穿,反正我很少见加州本地人穿。他鼻子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手在一个破旧的公文包上轻轻拍了拍,显然他所说的“它”就是指它。

“里面是三部新小说,还是手稿,全部内容都在这里了,要是没有退给人家就弄丢了,事情就大条了。”斯宾塞向老服务员打手势,让他过来,“我对金酒 加柳橙汁情有独钟,说实在的,那种酒挺滑稽的。你要不要来一杯尝尝?”这时老服务员正把高高的一杯绿色**放在那位金发碧眼的美人面前。

我点头表示同意后,老服务员就走开了。

“你都没看它,就知道要退稿吗?”我指了指他的公文包。

“好作品不会出现作者亲自送上门,而且还送来酒店这样的情况。通常而言,应该是纽约的经纪人先去拜访他才对。”

“那你为什么还要收下呢?”

“一来不想驳朋友面子,二来任何一个出版商都有投机心理:万一是一部好作品呢?哪怕这种概率只有千分之一。其实最具主导性的原因是,在一场鸡尾酒会上,你总会被介绍来介绍去,跟形形色色的人物打招呼,不免就要多喝几杯,然后酒精上头,你也就变得感情丰富、意气用事起来,而恰好有些小说已经完本了,你怎么着也得瞧几眼吧。我想,你对他们或者是出版商的话题都不感兴趣吧?”

这时服务员把饮料送过来了,斯宾塞把自己的那一杯端起来一通海喝。他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我这边,根本没有朝那位金发碧眼的美人看上一眼。显而易见,他是一位称职的业务员。

“我时不时也会看点儿书,当然,只跟工作有关。”我说。

他漫不经心地说道:“在我们这一片儿住着一位响当当的作家,他叫罗杰?韦德,或许你看过他的书。”

“哦?”

他苦笑了一下,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历史浪漫传奇之类的作品,你好像很排斥。不过那种作品往往能大卖。”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他的书我也浏览过几眼,不过,斯宾塞先生,恕我直言,很垃圾,你觉得我说的不对吗?”

“不不,有这种评价的人并不只有你一个。”他笑了笑,“可关键在于,他的书目前很火,哪怕随手乱写都极受欢迎。眼下出书成本节节攀升,所以每个出版商都力捧着一两位这样的作家。”

坐在对面的金发美人已经喝完了杯中的饮料,可能是青柠檬汽水一类的东西,她现在正在看手表,就像观察显微镜似的。酒吧现在算不上多么喧嚣,不过人已经渐渐多了起来。那两个赌鬼的手依旧没有闲着,坐在吧台椅子上自斟自饮的那位也多了两个酒伴。我回过头来,看着霍华德?斯宾塞问道:“这位姓韦德的人和你今天找我有关系吗?”

他点了点头,再次认真打量了我一番。

“马洛先生,”他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还是聊聊你的事吧。”

“你指哪方面的事?我业已中年,是个穷鬼,一直单身,拥有私家侦探执照,在这行干了不短的时间,从不接手离婚案件。我坐过不止一次牢。下棋、女人、醉生梦死,我都喜欢。我就出生在本市的圣塔罗沙,父母双亡,没有兄弟姐妹。我认识一两个关系不错的警察,不被警察所待见。哪天如果我被暗杀在某条巷子里,没有人会觉得自己的人生从此失去光彩。干我这一行的遭逢意外是常有之事,当然,其他职业,哪怕是混吃等死的人也避免不了这一点。”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了,不过你并没有说出我想知道的。”他说。

我喝完杯中的金酒加柳橙汁,撇了撇嘴,味道很怪。

“斯宾塞先生,我遗漏了一条,”我说,“我还有一张‘麦迪逊头’,就揣在口袋里。”

“麦迪逊总统的头像?我不是太……”

“一张面值五千美元的大钞,我把它当幸运符,随身携带。”我说。

“天啊!”他压低嗓门儿,“你就不怕危险吗?”

“所有超过某个点的危险都是一样的。这话是谁说的来着?”

“应该是瓦尔特?巴戈尔特吧。他说的是建造烟囱的人。不过马洛,”他笑了笑,“我是一个出版商。你没有任何问题,我为我的冒昧向你道歉。我必须在你身上冒个险,不然你恐怕也不想再跟我浪费口舌了,是不是?”

我冲他笑了笑。他把服务员叫过来,又点了两杯酒,而后斟字酌句地说道:“是这样的,罗杰?韦德给我们带来了很大的困扰,他现在连一本完整的书都无法写下来了。好像无法控制自己了一样,成天喝酒,动不动就大发雷霆,有彻底崩溃的征兆。这背后一定有不为人知的原因。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莫名其妙消失几天。前些日子他居然把自己的妻子从楼上推了下去,造成五根肋骨断裂,进了医院。可他们之间连一点儿通常意义上的矛盾都没有,那纯属他发酒疯干的。”

说到这里,斯宾塞一脸苦恼地看着我,仰靠在了椅背上。

他又说道:“我不能把饭碗砸在他的手里,所以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必须令那本书尽快完稿,可我们需要的还不止这些,那毕竟是一位才华横溢的作家,他应该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我们得把他拉回正轨。有一件事我越想越觉得有问题,现在他都拒绝与我见面了。我知道你想说这事应该找心理医生解决,但是韦德太太不同意。她坚持认为他现在一切都正常,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在害怕某种事情,比如敲诈勒索什么的。很可能是很久以前的所发生的某件事,比如开车撞死了人,肇事后逃逸什么的,而现在事情暴露了。虽然只是胡乱猜测,但也并非没有这种可能。你想啊,他们结婚都已经五年了。至于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我们一无所知,但我们很想知道,为此我们愿意多花一些钱。假如是医学方面的问题,我们无能为力,但如果是别的原因造成的,我们就必须找出真相。而且这也是在保护韦德太太,谁能说得清下一次他发作会不会害死她。”

他说完,又接着喝酒。我的那杯酒一动没动,只是点了一支烟,看他咕咚咕咚一口气把半杯酒喝下肚子,看得我张口结舌。

我说:“我能起到什么作用?你需要的可能是一位魔法师,而不是一个私家侦探。你是想让我瞅个合适的时间找上他家,如果觉得他并不是很难对付,就一下子敲晕他的脑袋,把他扶到**?不过这种概率可能不超过百分之一。而且我必须亲自去冒险。你觉得呢?”

斯宾塞说:“论个头,你不逊色于他。而且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显然不如你,你随时可以到场。”

“你有什么把握?酒鬼是最狡猾的,他会挑一个我不在场的时候发作。我不是来人才市场求职当男护士的。”

“罗杰?韦德一点儿都不愿意让男护士接近他,就算你是男护士也没用。他是个才华出众的人,不过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他写的东西的确垃圾,但架不住读者喜欢,让他赚了那么多钱。不过作家除了写书外,还有什么法子能救赎自己的?但凡他身上有任何优点,都有显露出来的一天。”

“随便吧,我相信他很了不起。”我生出一股不耐烦的情绪,“但他也是个危险分子。他隐藏的秘密如果和犯罪有关,而酗酒只是为了麻痹自己,那么斯宾塞先生,这种问题我恐怕不能胜任。”

他看了看手表,一副愁容,脸皱成了一团,显得更加苍老、瘦削了。

“好吧,我明白了。但我必须试试。”他说。

他伸手去拿他的公文包。这时我看到对面的金发美人好像准备走了,正在付钱给那名白头发的服务员,她还微笑着给了他点儿小费,他乐得如同跟上帝握了一下手似的。她唇角上扬,戴上那副白色手套,服务员将餐台推到一边,给她让开道,她迈着从容的步伐走了出来。我把目光转移回斯宾塞身上,他把公文包就放在双膝上,正皱着眉头盯着桌子边缘的杯子出神。

“这样吧,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可以去见一见那个人,先估摸一下情况。如果他没有立即把我扔出来的话,我还想跟他的妻子谈一谈。”我说。

没等斯宾塞开口,就有一个声音说道:“不,他不会这么做的,马洛先生。他或许对你很有好感也说不定呢。”

我抬起头时,她正站在餐台的另一边,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一双深蓝色的眼眸。我手忙脚乱地站起来,退缩到小隔间后面的空隙里,就像是想要逃走一般,不过最终只能站在原地不动。

她说道:“您不必起身。”

那声音就好像夏日蓝天上的白云一样柔美。她接着说道:“我叫艾琳?韦德,本来早该过来做自我介绍的,不过我觉得我有必要先了解一下你的为人,还请你不要介怀。”

“艾琳,”斯宾塞一脸阴郁地说,“他不想接我们的这单生意。”

“我有不同的看法。”她微微一笑。

那一笑实在太美了!就像一个刚出校门的女生,甜得能让人骨头发酥。我张口结舌,脑袋晕乎乎的,双腿发软,连呼吸也无法顺畅了。

“我可没说不愿意接这个案子。我只是说,韦德太太,我只是担心不能胜任这项任务,甚至可能会帮倒忙,越帮越忙。”

她的笑容消失了,变得极为严肃:“太快下决定未免有些草率。判断一个人,我觉得应该是通过他们的本性,而不是他们的行为,不是吗?”

我点了点头。忽然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特里?卢恩诺克斯不就是这样吗?单看他的行为举止,绝不能归为好人一类,充其量只是在散兵坑里光辉了短短的一瞬间——假如梅隆德斯没有编瞎话的话。但他的其他方面,又岂是这些外在表现所能看得出来的?任何一个局外人,都不可能讨厌他这样的男人。或许你活一辈子也遇不到几个像他这样的人。

“况且,你至少也得亲眼看到他们是这种人吧?马洛先生,希望我们能够再见!如果你改变主意的话,”她利索地打开手提袋,从中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随时欢迎你的到来。”

她冲斯宾塞点了下头,就率先离开了。我一直望着她的背影,看着她走出酒吧,沿着玻璃加盖部分走到餐厅,然后又望着她绕转到通往大厅的拱门下,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雅致、优美。最后,她的白色麻纱裙在拐角处一闪而逝,彻底离开我的视线。我浑身轻松地回到小隔间坐下,端起金酒加柳橙汁。对上斯宾塞的眼睛时,发现里面汹涌着怒火。

我开口说道:“坐在这样一位梦幻般的女子的对面,长达二十分钟时间里你都视若无睹,你的表现真的很不错。其实你理应偶尔看上她两眼才对。”

“我是不是很蠢?”他硬挤出一个笑容,但我知道他其实毫无笑意,我刚才看她的眼神,已经激怒了他,“人们对私家侦探的认知挺奇怪的。你想啊,如果在家里潜藏着一个……”

“我这个侦探是不可能潜藏进你家的。你还是另编一个故事吧。”我说道,“我实在无法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人忍心把那样一位梦幻般的美人推下楼,害她摔断了五根肋骨,哪怕他喝醉酒了。”

“你的意思是,我说谎骗了你?”他的双手用力地抠在公文包上,面部充血,红得可怕。

“差不多吧。你的表演结束了。我有理由怀疑,你对那位美人存了觊觎之心。”

他猛地站了起来,说道:“我很不喜欢你这种口吻。我不能确定是否喜欢你这个人。我看,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就当我从来没有找过你。这点儿钱就当付给你的钟点费,够了吧?”

他掏出二十块钱,外加给服务员的一点小费,一起撇在桌子上。然后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居高临下盯着我,目光灼人,脸色依旧红得厉害。好一会儿后,他很突兀地来了一句:“我是已婚人士,有四个孩子。”

“那祝贺你!”

“咕噜!”他喉咙里响了一声,愤然转身,逃也似的离去。我一直看着他走远,然后把剩下的酒喝完,摸出香烟盒,抽出一根点上。老服务员走了过来,看了眼桌子上的钱,问:“先生,您需要些别的什么吗?”

“不用了,谢谢。这些钱都是你的了。”

他捡起钱来说道:“先生,那位先生拿错了吧,这是一张二十块钱的。”

我说:“他分得清楚。这些钱都给你。”

“那实在太感谢了!先生,要是你真的——”

“千真万确。”

他用力地点了下头,然后就立马走开了,似乎有些不太放心。这会儿酒吧里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了,两个身材挺不错的年轻女郎一边唱着歌,一边挥手从我身旁走了过去。她们显然认识不远处的那个小隔间里的两位青年。桃红色的指甲在空中挥舞,一声声“甜心”在空气中飘**。我的好心情全都没了,皱着眉头抽了半支烟便起身离开了。我回头去拿烟盒的时候,背后有个东西碰了一下我的脑袋。真是不胜感激。我转过身,只见一个穿着一身褶皱的牛津法兰绒衣服的浑蛋,正侧着身子从我边上走过去。他嘴角含笑,大张双臂,想方设法地卖弄,摆出一副深受大家欢迎的派头。

我越看越觉得他就像拍卖会上那种从来只占便宜不吃亏,得意忘形咧嘴大笑,笑容足有两英寸高六英寸宽的家伙。我一把抓住他伸出来的胳膊,拧着他转过来。

“愣头儿青,怎么的?这么宽的过道都容不下你?你哪号人物?”我说。

他挣扎了几下把胳膊抽出来,恶狠狠地威胁道:“哥们儿,劝你别给自己找不自在,小心我将你的下巴打下来。”

我哈哈大笑:“就看你能不能替扬基队守住中外野,用长面包打出一击全垒打了 。”

他那肥嘟嘟的拳头攥了起来。

我说道:“小东西,舍得你这些刚刚修过的指甲吗?”

他一听强压下怒火,用蔑视的口气对我说道:“你觉得你的脑子很好使吗,被门挤了吧?下次要你好看。我可不会再有这么多顾虑。”

“下次就比这次少吗?”

他吼了起来:“滚开!给我滚!我看你是想换一副新牙床了,不信你再说句笑话试试!”

“小东西,记得给我打电话。”我冲他笑了笑,“不过要挑好听的说。”

他的面色忽然大变,突兀地笑了起来,说道:“你,朋友,你的照片上过报纸!”

“除非是那种挂在邮局里的海报。”我说。

他说:“我是从警方的人像簿里看到的。”他一边笑着,一边走开了。

其实,他不过是为了压制内心的某些感受罢了,才会发生这种滑稽之事。

我沿着加盖屋一直往前走,穿过旅店大厅,来到正门口,站在门下把太阳镜戴上,然后就回到自己的车上。直到这时,我才想起应该看看艾琳?韦德送给我的名片。这并不是那种正式名片,上面写着她的电话号码和住址。

罗杰?斯特恩斯?韦德夫人

艾德瓦利路1247号

电话是艾德瓦利516324

艾德瓦利这个地方我一点儿都不陌生,那里以前在入口处设有门房和私人警力,湖上开着赌场,找女郎的话,有五十块钱一晚的那种,不过我知道现在已经彻底改头换面了。那里的赌场早已被关停,洗白的钱换成了大量的地皮,这些钱使得那些炒地皮的商人成了最大赢家。比如有一个买下整片湖泊以及湖泊前的土地的俱乐部,如果你想再去湖上玩上一番,就必须在他们的首肯下加入他们的俱乐部,否则想都别想。这不仅仅是在炫耀奢华,更是一种排外性的体现。如果我去了艾德瓦利,那就跟在香蕉船甜点上摆了一圈洋葱一样,完全不搭调。

就在当天下午,我接到了霍华德?斯宾塞的电话,他似乎消了气,向我道歉,声称是他的过错造成那种场面,还让我再考虑考虑。

“如果雇我的是他,我可以考虑去瞧瞧情况,如果不是,那就免了。”

“我懂你的意思,但如果是一笔丰厚的酬劳……”

我懒得听他放屁,直接打断了他,说道:“斯宾塞先生,你听着,你没有资格跟命运做交易。韦德太太应该自己拿主意,要是她害怕她的丈夫,她可以搬离那个家,可成天盯着她的丈夫,二十四小时保护她,这样的保护闻所未闻。况且你的目的远不止这些,你还想知道他有没有外遇,何时何地有的外遇,以及为什么会有外遇。你不想让他再犯这毛病,最起码在他写完那本书之前不想让他再犯。可是最终的决定者是他,假如他打算写完那本垃圾书,他理应在写完之前暂时先戒酒。你的要求太多,我真的无法胜任。”

他说:“这些问题凑到了一起,就变成了同一个问题。不过我想我明白了,你的职业比较敏感。既然这样,那就再见了。今晚我会飞回纽约。”

“祝你行程愉快。”

他说了声谢谢,然后把电话挂断了。之后我才想起我居然没有在电话里告诉他,我把他的那二十块钱给了服务员。本来我还打算为此再打给他,后来想想,他已经够可怜了,就作罢了。

打烊后,我不由得想起特里的嘱托,便朝维克托酒吧的方向走去,想去喝一杯“螺丝起子”,可是走到半路就改主意了,转而去了罗瑞酒吧,喝了一杯马提尼,吃了一份牛肋眼肉排,一份约克夏布丁。我想,一定是因为我的心情不够感伤。

我回到家后就打开电视机,看了一段索然无味的拳击比赛。只见几个拳击手一刻不停地跳来跳去,除了刺拳、蹦跳躲闪,来来回回地以佯攻干扰对方外,其他的什么都不会。我觉得他们应该去给阿瑟?默里 打工才对。要是有谁能一拳把他家正犯困的老奶奶给打醒,就很了不起了。观众们不断地喝倒彩起哄,裁判一个劲叫他们进攻,可是他们神经兮兮地扭了半天屁股,最后打出来的却是一记左长拳。

我又换了一个台,看了一会儿侦探剧。故事的案件发生在一个衣柜里,里面的脸孔熟悉到让你有种疲劳感,完全不觉得有丝毫美感。剧情对白全是怪词滥句,哪怕是填字游戏都不会出现的那种。好在剧中的侦探是个黑人用人,倒是增添了一点儿喜剧效果,其实他的存在就足够滑稽了,完全不需要额外营造。插播的广告更是俗不可耐,恐怕给圈养在铁丝网和酒瓶堆里的山羊看,它们都会恶心欲呕。

我关掉电视机,点上一支卷得紧绷绷的长杆儿凉烟抽了起来。这种烟草不错,不伤喉咙,不过我忘了是什么牌子。就在我准备上床睡觉时,电话响了,是凶杀组的格林警探打来的。

“这件事你可能有兴趣听一听,卢恩诺克斯,就是你的那位好朋友,在两天前下葬了,地点就在他死亡的那个墨西哥小镇。代表家属去那里参加葬礼的是一位律师。马洛,这次算你走运,不过下次再想帮助朋友越境出逃,就要三思而后行了。”

“他身上有多少弹孔?”

“你还想多管闲事?”他咆哮道,沉默了片刻后,他又非常小心翼翼地说道,“我认为是一个吧。通常来说,只要在头上来上那么一枪,就一了百了了。他兜里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被律师带回来了,当然,还有他的指纹。你还有想知道的吗?”

“当然有,不过我估计你不肯说。卢恩诺克斯的妻子究竟是谁杀的?这就是我想知道的。”

“格伦茨难道没有告诉你吗?他留下了一份完整的自白。你不看报纸吗?报纸上也是这么登的。”

“警官先生,多谢你的礼貌,以及打电话告诉我这些。”

他嗓音粗重地说道:“马洛,你记住,这件案子已经结案了,你该彻底遗忘。本来事后从犯是要在本州坐五年牢的,只能说你很走运。要是你针对这件案子还有什么愚蠢的念头,胡乱说话,可能会惹来无妄之灾。我不妨再多一句嘴,我当了这么多年警察,深谙一个道理,坐牢的人并不是因为他真的做过什么,而是他在法庭上表现得如何。言尽于此,祝你好梦。”

他是对着我的耳朵把电话撂下的。我把听筒放回去,觉得很滑稽,一个正直的警察,因为心存愧疚,总是容易故作凶狠。当然,其实所有人都是这样的,不正直的警察也一样。我自己好像也在其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