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瓶
“唉!你的性子也太急了,耐心一点儿听我说嘛!你想找出凶手,为初代小姐和深山木君报仇,这我都知道,也愿意帮忙。可你得让我把自己的想法捋顺、讲清楚啊!毕竟我的推理也未必全对,你听完,或许能给我一些意见呢!”
诸户道雄不许我再胡乱发问,像做报告一般,慢条斯理地继续讲道:
“你的问题,我也想过,还专门向附近的邻居询问过。以当时的情况来说,凶手简直是在旧货店老板和看热闹的那些人眼皮子底下逃走的,这怎么可能呢?旧货店开门时,门口已经站满了来看热闹的街坊邻居。所以,凶手就算已经从檐廊下,通过旧货店厨房的拉板,爬上来了,最多也就走到后门或临街的店面,却没办法避开老板夫妇和看热闹的人的眼睛,逃到外面。我这个业余侦探也被这个难题困住了。这里面肯定有什么机关,是常人很难察觉的,就像厨房的拉板一样。啊,你应该知道吧,初代小姐死后,我曾经去过她家好几次,还向附近的邻居问东问西。当时,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儿,案发后,旧货店有没有运出去过什么东西?他家是做买卖的,铺子里什么东西都有,这里面或许有什么东西被带走了呢?所以我去铺子里查探一番,结果发现,案发那天早上,就在警察四处寻找线索、街坊邻居乱成一团的时候,有人买走了一只花瓶,就是和这只花瓶成对的另一只。铺子里只卖出去这么一个大件物品,所以,我断定那只花瓶有问题。”
我忍不住插了一句:“这话,深山木幸吉也说过。可我完全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是啊,我也不知道,可我就是觉得这里面有问题。店铺的老板告诉我,一个客人在案发的头一天晚上,付了定金,并将他要买的那个花瓶用细布包好了才走的。然后,第二天早上,便是专人上门抬走了花瓶。买花瓶和初代被杀,两者在时间上的重合,让人没法不多想。”
“凶手不会是藏在花瓶里吧?”
“不是。你可能不相信,其实我也怀疑过他藏在里面。”
我走到放在房间一角的花瓶跟前,量了量它的口径和高度,对诸户道雄说:“开玩笑吧,这怎么可能?你看看这花瓶,最高也就两尺四五,最宽的地方也只有一尺五左右。还有这瓶口,也太小了,我连脑袋都伸不进去,怎么可能藏人,你当它是神话里的魔瓶吗?”我越说越觉得,这个猜测非常荒唐,不由得哈哈大笑。
“魔瓶?是啊,它或许就是个魔瓶呢!没有人会想到这个花瓶能藏人,包括我在内。可是,事情就是这么荒唐,我有理由认为凶手曾在里面藏身。为了方便研究,我特地把剩下的这只花瓶买了回来。我前思后想,还没研究出什么结果,第二宗凶杀案就发生了。深山木幸吉遇害那天,我碰巧有事去镰仓,半路上遇到你,便跟在你身后去了海边,没想到竟然目睹了深山木幸吉的死。我知道深山木幸吉在查初代小姐的命案,所以对这个案子做了多方面的研究。初代小姐和深山木幸吉都是以一种非常离奇的方式被人杀死的,于是我想到,两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因此,我提出了一个假设,注意,在找到切实的证据以前,它只是一个假设,也可以说,它只是我说的一些胡话。可是,只有这个假设能让这一连串的事件,变成一个严丝合缝的圆环,可以让事情每个环节都说得通、理得顺,于是我想它应该是可信的。”
诸户道雄盯着我的脸——他的眼睛因为酒精和亢奋变得通红——舐了舐干涩的嘴唇,继续演讲般滔滔不绝:
“为了方便理解,我们不妨把初代小姐的命案放在一边,先从第二宗命案讲起,因为我就是按照这个顺序推理的。深山木幸吉在青天白日、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杀死,却没人看到凶手是谁,什么时候动的手。当时,海滩上有数百号人来来往往,他附近,算上你有好几个人,大家时不时就会往那边看一眼,更重要的是,还有四个孩子在他身边玩游戏。可是,没有人看到凶手,一个都没有,这太不可思议了,简直是超自然事件,根本不可能嘛!可是,死者胸口插着一把匕首,这是一个不可辩驳的事实,既然如此,就必定有一个凶手。这个不可能的任务,凶手是怎么完成的呢?我做了种种设想,可我的想象力再丰富,也只有两种情况能让这个不可能的事件变成可能。一种是,深山木幸吉忽然生出死念,然后自我了断了;另一种,这种假设更加恐怖,那就是在那四个不满十岁的天真无邪的孩子中,有一个假借玩沙子的机会杀了深山木幸吉。当时那四个孩子为了把深山木幸吉埋起来,正分散到各个方向拼命往回运沙子,若是有一个孩子想趁其他孩子不注意,借着盖沙子的机会,偷偷拔出藏在身上的匕首刺进深山木幸吉的心脏,想必不是难事儿。在被刺之前,深山木幸吉因为对方是孩子,根本没有任何提防之心,而在被刺之后,他就是想叫,也叫不出来了。接下来,那个孩子为了遮盖血迹和凶器,只要假装什么事儿都没发生,继续往他身上盖沙子就行了。”
诸户道雄的设想近乎疯狂,我被吓得目瞪口呆,盯着他的脸,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
“在这两种情况中,我首先排除了深山木幸吉死于自杀,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讲,这种情况都说不通。那就只剩一种情况了,即剩下的四个孩子中有一个是凶手。虽然听起来让人难以接受,但除此之外,我们已经没有别的解释了。而且,只要采纳了这个说法,就同时解开了这两宗案子里的所有谜团,将那些乍一看不可能的事儿,统统解释清楚。比如,你口中的那个所谓‘魔瓶’的事儿。所有人都认为,想把一个人藏在这个花瓶里,非借助恶魔的神力不可。可是,我们会得出这个结论,完全是因为思维定式的限制。每次说到杀人犯,我们最先想到的就是凶神恶煞、五大三粗的成年男人——犯罪学书籍上的插图多半如此,这其实也是一种迷信。这种惯性思维,让我们自动忽视了孩子是凶手的可能性,谁会想到杀人的其实是个孩子呢?幼童行凶,这个思维盲点让凶手成功地变成了一个隐形人。但只要我们注意到孩子也能杀人,花瓶的谜题马上就解开了。那只花瓶是不大,但藏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不是什么问题。花瓶用布包着,瓶口被挡住了,所以里面有什么,谁也看不到。孩子还能从打结的地方进进出出,只要把绳结整理好,遮盖住瓶口就行了。所谓‘魔瓶’,有魔力的不是瓶子,而是瓶子里的人。”
诸户道雄的推理环环相扣、脉络清晰,他的讲述也很有说服力。可是,听到这里,我还是有些不信。诸户道雄许是看出了我脸上的迟疑,继续说道:
“你还记得吧,在初代小姐的案子里,除了凶手潜入的路径之谜,还有一个谜团,就是凶手在那么危急的情况下,怎么还有闲心拿走一盒巧克力?关于这一点,如果凶手是个只有十岁的孩子,就说得通了。成年人喜欢钻石戒指、珍珠项链,可对一个孩子来说,装在漂亮盒子里的巧克力才是最讨人喜欢的。”
“我不信。”我忍不住打断他的话,“一个天真无邪、对巧克力没有任何抵抗力的孩子,怎么会去杀人,还连杀了两个无辜的成年人?糖果和杀人,这反差也太大了,真是荒唐。在这个犯罪活动中,我们可以看出凶手是个极端残忍的人,他布局严密,准备工作细致入微,行动时冷静机智,杀人时又狠又准,你觉得这是一个稚嫩的孩童能做到的吗?你的推理根本不符合逻辑。虽说要大胆假设,可你这么说,也太牵强了。”
“你觉得古怪,是因为你把行凶的孩子当成了这场凶杀案的策划者。布局的人当然不会是那个孩子,这个案子背后还藏着另外一个人,一个真正的恶魔,他才是真正左右这个案子的人。至于那个孩子,则是他训练出来的杀人高手,一个机械工具。这个计划如此特别,想一想就让人寒毛直竖。谁会想到凶手是个十岁的孩子呢?就算被发现了,孩子受到的处罚也比大人要轻得多。有些盗窃团伙会训练天真无邪的孩子,把他们变成真正的窃贼。这个计划是对这种思想的极端运用。孩子可以藏在花瓶里,被人安全地运出去,孩子可以让谨小慎微的深山木先生不加提防。你可能会说,一个喜欢吃巧克力的孩子不会因为受到训练就对人痛下杀手。可是,每一个儿童学家都知道,和大人相比,孩子其实意外残忍。孩子会活剥青蛙的皮,把蛇折磨得半死不活,这些成人无法接受的游戏,却能让孩子喜笑颜开。对孩子来说,这些杀戮无须任何理由。在进化论中,儿童象征着人类的原始时期,他们比成人残忍得多。把这样的孩子挑选出来,训练成杀人机器,藏在暗处的真凶在作恶方面的智慧,还真是让人叹为观止。你或许认为,再好的训练也无法让一个十岁的孩子,成为一个心狠手辣的杀人高手。是啊,这件事儿难度极大。那个孩子要悄无声息地从檐廊底下穿过去,然后从拉板下方爬上来,潜进初代小姐的房间,迅速、准确地刺中对方的心脏,而不给对方留下一点儿呼救的机会,之后,他要原路返回旧货店,在花瓶里蜷缩整整一宿;除此之外,他还要和三个不认识的孩子在海边玩耍,要趁他们不注意杀了深山木幸吉。这么困难的事儿,一个十岁的孩子真能做到吗?就算他能做到,他能在事后严格保密,不和任何人说吗?有这些疑问,再正常不过。可是,现在我们面对的,是正常的情况吗?只有不了解训练的力量有多强大的人,不知道世间有很多荒唐事儿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想法。中国的杂技师能让五六岁的孩子腰身柔软到将头从**伸出来;查理涅[6]的杂技师能让不足十岁的孩子像鸟儿一样,在两个离地面足有三丈远的秋千间,来回飞跃。如果真有一个丧心病狂的人,使尽千般手段教导一些不满十岁的孩子如何杀人,你怎么能断定他们学不会呢?就像撒谎骗人一样,有些乞丐为了刺激路人的同情心,会雇一些孩子让他们假装缺衣少食、饥寒交困,假装身旁的乞丐就是他们的亲生父母,你知道他们扮得有多像吗?你知道他们的演技有多好吗?经过训练的孩子,有时候连大人都比不上。”
诸户道雄的这套说辞,听起来合情合理,可我实在无法相信,或者说,我不愿意相信。居然有人会利用天真无邪的孩子来实行血腥的犯罪,这太邪恶、太可怕了。我绞尽脑汁想要驳斥他的话,像竭力要从噩梦中逃出来的人一样,茫然地用眼睛在房间里四下张望。诸户道雄不再说话,屋子里静得吓人。我在喧闹的地方住惯了,现在四周一片安静,总觉得这屋子像个诡异的异世界:因为天气炎热,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了,只是一点儿风也没有;外面一片漆黑,像是一堵极其厚重的墙壁。
我的视线落到墙角的花瓶上。曾经有个小小的杀人犯在这样一个花瓶里蜷缩了一宿,只要想到这,我心里就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与此同时,我也在考虑诸户道雄这番恐怖的猜测,是不是真的无懈可击。我直勾勾地看着那只花瓶,忽然灵光一闪,立即振奋精神,兴高采烈地反驳道:
“我在海边看到的那四个孩子,从身形上看,没有一个能藏进这个花瓶里。这个花瓶也就两尺四五,孩子想要藏进去,只能蹲着,可他若是蹲着,花瓶的宽度又太窄了。再有就是这个花瓶的口径也很小,再瘦的孩子怕也钻不进去!”
“这一点我也考虑过,还专门找了一个同龄的孩子试验。不出所料,那孩子确实钻不进去。可是,只从体积上看,这个花瓶是可以装下一个孩子的,只要那孩子能像橡胶一样随意弯折身体。不过,人的手、脚和身体,到底不是橡胶,所以很难藏进去。那孩子千方百计往里面钻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一件非常奇妙的事儿。很早以前,有人跟我说过,有个越狱高手,只要给他一个脑袋那么大的洞,他就能任意弯折身体,然后让整个身体都过去。当然,这里面可能有什么特别的秘术。如果有人连那么难的事儿都能做到,那让一个十岁大的孩子藏在这个花瓶里也不是不可能,毕竟这个花瓶的口比孩子的头大,花瓶的容积也够用。要说什么样的孩子能做到这一点,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儿童杂技师。他们从小就每天喝醋,身上关节和骨头灵活得像海蜇一样,想怎么弯就怎么弯。说到杂技,你知道吗?我曾经看过一个表演,几乎和这起案子一模一样。那场表演的看点是脚上的功夫:杂技师用双脚顶着一个大坛子,坛子里装着一个小孩子,杂技师快速地蹬动双脚,让坛子飞速旋转。你看过这种杂技吗?坛子里的那个孩子,要把身体扭成各种形状,最后变成一个圆球。他们的身体非常柔软,以腰为中心将身子折成两半,然后将头从两膝间伸出来。一个能把身体团成一个球的孩子,想要躲进这个花瓶里,想必不是什么难事儿。凶手利用花瓶来设计罪案,或许就是因为他刚好认识一个这样的孩子。想到这点之后,我找了一个喜欢杂技的朋友了解情况,他告诉我,莺谷附近刚去了一个表演这种杂技的曲马团。”
听到这儿,所有的疑问都解开了。和诸户道雄刚见面,他就说家里有个小客人,难道是那个曲马团的小演员?上次我在莺谷见到诸户道雄,他应该就是去确认那孩子的长相的。
“于是,我立即去那个曲马团看杂技表演。表演足艺的孩子,看着像是镰仓海边那四个孩子之一,但我不能确定。他们的长相,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不过,无论如何,这个孩子一定要查清楚,因为他住在东京。而海边的那四个孩子中,有一个恰好就来自东京。为了不打草惊蛇,放走幕后真凶,我必须格外谨慎。所以我想了个迂回的办法——利用我的职业特点,把孩子单独带出来。我告诉他们我是一个医学工作者,想要研究杂技对儿童身体发育的影响,让他们把孩子借给我用一晚。为此,我费了好大一番力气,贿赂了管理巡回艺人的领导,通过他给曲马团的班主送了一大笔钱,又和那孩子许诺,说会给他买很多他喜欢的巧克力。”说到这儿,诸户道雄将放在窗边小桌子上的纸包打开,里面是三盒包装精美的铁盒巧克力和一盒纸盒巧克力。“今天晚上,我总算得偿所愿,将那个小杂技师单独请了过来,我之前不是说有个客人在餐厅里吗?就是他。不过他才到,我们还没聊过,也不知道是不是海边的那个孩子。正好你来了,我们可以一起查案。你还记得那孩子长什么样吧,我们也可以现场试试,看他能不能钻进这只花瓶里。”
说完,诸户道雄站起身,带我去餐厅。诸户道雄的推理,如果只看结论,确实非常荒谬,让人难以置信。但他冗长复杂的解说,却也算得上条理清晰、环环相扣。我被说服了,再也找不出什么话来驳斥他。我们离开房间,来到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