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夹纻佛

蜡烛灼灼,“啦——”的一声炸了个灯花。烛火映出法昌的半边脸,另半边沉浸在昏暗中。

“小僧的二师兄法觉,喜欢人骨。”法昌双腿盘起,坐在蒲垫上,沉声道。

“人骨?”房间里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杨衒之道:“倒也不奇怪。你们三人修行的是密术一门,我闻此门修法极为特别,有以人骨作为法器的传统。”

“大人说得是。”法昌道,“此传统源远流长,自天竺传来。人骨法器一般有两种来源:一种是高僧大德圆寂之后,自愿将尸骨捐献出来,制作成法器,以供使用。我们修佛的人,看淡了生死。如此做,不过是提醒同门之人,世间一切不过空,皆是幻象。所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第二种来源,则是那些横死之人的尸骨,这种人往往罪孽深重,难以超脱,以骨为法器,经由佛法熏染,可洗清其一世的罪孽,顺利往生。但不管怎样,我们使用人骨并没有外界所说的那种邪恶。不管是制作还是使用,对这些人骨法器我们都心怀敬意。”法昌的介绍,让众人大开眼界。

“你师兄法觉喜欢人骨亦有法因,不足为怪呀。”杨衒之道。

法昌断然摇头:“小僧的二师兄法觉对于人骨,应该说是有一种超乎寻常的迷恋。”

“迷恋?”

“是的。”法昌端坐,道,“小僧师兄弟三人,皆有人骨法器。我们密门往往在修行数年之后,有了基础,主修一门便可。因为这个原因,使用的人骨法器也并不多,一两个便已足够。但二师兄法觉手头的人骨法器,已经足有二三十件了。”

“二三十件?这个的确有点多了。”杨衒之皱起眉头。

“不单如此。”法昌也是一副迷惑的表情,“他对人骨法器已经超过使用、供奉的程度了,而是将其视作为……视作为赏玩之物。”

“赏玩之物?”独孤信也惊愕了,战场之上残肢断躯自己没少见过,白骨累累自己也见过,那毕竟是战场,一个寻常人赏玩人骨,的确是过分了。

“是的。”法昌再次肯定,道,“他时常在修法之后,将那些法器带回自己的僧房,抚摸赞叹,有时候连睡觉都抱着。”

“出现这种事情,你们没有阻止吗?那毕竟是死者的遗骸。”独孤信道。

“大人有所不知,我们虽是师兄弟,但修法上却是独立进行的,各行其是。再说,他除了迷恋,平日里没有什么失德之处,人也很好,实际上在小僧三人中,他的修行也最高。”

“那他问你得手了没有,此事和他这个怪癖有关系吗?”杨衒之道。

“有。”法昌搔了搔头,“几个月之前,他找到我,说开始修习一个特别法门,需要制作一个新的法器。当然,也必须用人骨制成。”

“乱世之下,黄金难得,人骨却是到处都是。”独孤信叹道。

法昌苦笑:“大人,小僧刚才说过,我们密术一门需要制作法器的人骨,并不是寻常的人骨。二师兄告诉我,这一次所需的,必须是一个属虎的妇人的小腿骨,而且这妇人必须是横死的。”

“这个就的确有些难了。”独孤信道。

“是呀。”法昌点头道,“小僧开始也如此告诉他,但他却说已经联系好了,城外有人答应他能够如愿提供,而且来源清净。”

“什么叫来源清净?”杨衒之打断法昌的话。

“所谓的来源清净,指的是提供的人骨并不是作奸犯科而来,须是死者本人同意或者家人自愿捐赠。”法昌看了看众人,微笑了一下,又继续说道,“二师兄法觉说他自己的修行正在关键时,不方便出寺,就交代让小僧出城帮他去拿人骨。这段日子大战连连,到处都是散兵流寇,小僧哪里出得去?所以二师兄为此发火,小僧也是无可奈何。”

法昌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口气说完,房间里陷入一片寂静。

杨衒之出了口气,对李苗点了点头,示意法昌和流支二人可以走了。

流支出来指证,说二人昨晚在一起,而且证据确凿,法昌又将他与法觉的那段对话解释得清清楚楚,暂时排除嫌疑。

法昌听闻自己可以走了,也算是轻松了不少,站起来,走了几步,又退回来,道:“大人,小僧有个请求,不知可否?”

“是不是不让我把你们二人的事说出去?”杨衒之笑道。

“正是!”法昌满脸通红,又道,“不但是这件事,二师兄法觉的事也请大人保密,他脸皮薄,自尊心强……”

“既然与本案无关,那在本官这里就让它继续成为一个秘密吧。”

“多谢大人!”法昌感激万分。

就在此时,殿外又传来了喧哗声,两个军士把刘白堕带了进来。刘白堕一脸是汗,脸上都失去了血色。

“怎么了?”杨衒之问道。

“禀大人,方才这家伙急冲冲地找到我们,说有要事对大人说。”

“要事?这么晚了,有什么要事?”杨衒之对这刘白堕印象很好,道,“好,讲吧。”

哪知这刘白堕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小的……小的认识那死人!”

“哪个死人?”

刘白堕指着外面:“就天王殿里头的那具死尸呀!”

“你说的是樊骑尉?”

“樊骑尉?”刘白堕吃了一惊,随即摇了摇头,“哪里是什么骑尉,大人,那家伙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强盗呀!”

“樊骑尉是强盗?你看清楚了吗?”杨衒之也是诧异。

刘白堕摸了摸额头上的汗,激动道:“烧成灰小的也认得这个恶人!他当年和圆空和尚两个人干的天打雷劈的事情,小的看得清清楚楚!”

刘白堕话语肯定,说得众人面面相觑。

“李校尉,带法昌和流支出去。”杨衒之吩咐一声,将二人送出。事关命案,闲杂人等自然不能听闻。

“好了,现在可以说了。刘白堕,本官提醒你,你的说辞和命案有关,胆敢有一丝一毫的谎话,本官决不饶恕!”杨衒之沉声道。

刘白堕直起脖子:“小的如有半句瞎话,大人砍了小的头去!”

“好,你坐下说。”

军士搬了个矮榻,刘白堕道了一声谢,坐下道:“九年前的一个晚上,当时高欢带军攻打洛阳,兵荒马乱。永宁寺大火……”

刘白堕摆出一副说书人的架势,情不自禁地跷起二郎腿:“那一把火烧得大呀!百丈高的木塔,呼啦啦就着了。整个洛阳城烧得如同白昼,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只烧得洛阳城混乱一片。乱军入城,四处杀人,死者无数……”

“说你的事!”杨衒之这叫一个无语。

“马上就说到了!”刘白堕抹了一下嘴,道,“那两年,城里本来就不安定,又到处都是乱军。一把火烧得洛阳城哭爹喊娘,作奸犯科者趁机下手,抢劫的,杀人的,后来乱军也出来了。接着是官军,刀光剑影……

“小的那晚上,可惜不在城里,没有见识到那一把火的威力。小的到城西卖酒去了,很晚才回来,大概三更天吧。”

“然后呢?”

“小的卖完了酒,就从西明门回来。也是在那里,碰到了这个强盗。”

西明门是洛阳城西四门之一,也是连接洛阳城和城西的要道。

“当时城内外乱成一团,诸多官军把守城门,门口杀了不少乱军。到处是人头,而且盘查甚严,凡是觉得可疑的,不问原因,抡刀就剁。小的本来就胆小,一见这阵势,哪里敢入城,想着干脆在城外野地里将就一宿,天亮再回去也不迟。于是找了个土坡,放下酒车,躺倒就睡。哪知道刚躺下,就见三个人全身是血跑了过来。前头一个,小的认得,乃是那白马寺寺主圆空和尚,穿着的僧衣,上面血迹斑斑。跟着个和尚,年纪却也不大,同样是灰头土脸,后面一个,却是这个强盗!手里拿着一把长剑,还往下啪啪滴血,背上背着个包裹,极为沉重……”

“你真看清楚了?”杨衒之还是不太信。

“大人,小的眼睛好使得很。经常去白马寺送酒,那圆空老和尚小的如何不认得,他乃是洛阳城闻名的高僧。至于这贼人,那脸上的刀疤吓人,自然不会认错。

“小的还纳闷儿呢,这洛阳城的高僧怎么会和这样的家伙混在一起,而且全身是血。”刘白堕叹了一口气,道,“转眼的工夫这三个人就来到了跟前。那强盗看了看城门那边的官军,不敢进城。折回来,到小的车前,来回看了看,把那包裹往车上一扔,让小的拿吃的给他。

“小的酒卖完了,车上却是刚买回的熟牛肉,又香又烂,只得拿与他吃。他在那儿吃,我这边问圆空老和尚为何搞得一身是血如此狼狈,话还没问完,脑袋上被猛击了一下,一头栽倒。出手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姓樊的。估计他想敲闷了我,然后杀了小的。可惜小的天生骨头就硬,那一下若是别人早晕了,小的却是清醒,只是闭上眼睛假装晕死。

“果不其然,姓樊的举起剑就要杀小的,被圆空老和尚拦住。老和尚说:‘你今晚杀人杀得够多的了,不要再开杀戒了。’姓樊的却说:‘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也是杀,再说这卖酒的认识你。我们干的这桩大事,若是被他透露出去,都难活命。’

“圆空老和尚却无论如何也不让他下手,算是救了小的一命。然后三个人就坐在车边吃肉,具体说了什么,小的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圆空手下的那个和尚要分金银,姓樊的不愿意,圆空老和尚却是长吁短叹,似乎干了什么事没干成。后来,年轻和尚就和姓樊的争吵起来,被他一剑杀了。

“圆空老和尚恼怒异常,却对那姓樊的无可奈何。然后,姓樊的和老和尚脱去了外面的血衣,推着俺的酒车,乔装打扮,进城去了。

“他们一走,小的赶紧就跑了,在外面躲了一宿。第二天才回家。”刘白堕摸了摸自己的脑袋,道,“唉,真是捡了一条命。也是天意,小的今夜睡不着,四处溜达,见天王殿外面有守卫,一问,死了个人。小的就去看个热闹,想不到竟然是这个强盗!”一通叽叽歪歪,总算是讲完了,却说得杨衒之心头大乱。

让人带走刘白堕之后,杨衒之叹道:“这个樊元宝,想不到竟干过此等事情。”

李苗笑道:“大人,这不奇怪。樊元宝此人,一看就是凶煞之人。我也听说过他过去不光彩,却想不到是个强盗。”

众人都纷纷感叹。

这时候,一直不说话的独孤信站了起来,对杨衒之道:“大人,方才刘白堕说的这件事情,倒是让我觉得不这么简单。”

“大将军何意?”

“我也是瞎猜。”独孤信背着手,“方才刘白堕进来说认出樊元宝是个大盗,并且说看到他和圆空老和尚在一起的时候,大人注意到没有,那法昌似乎有些异常。”

“哦?”杨衒之想了想,“法昌有些慌张,以至于打翻了灯罩。”

“嗯。”独孤信点了点头,“还有,刘白堕说那个圆空老和尚是白马寺寺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法昌这师兄弟三人,不也是白马寺的和尚吗?”

杨衒之站了起来:“要不是大将军提醒,我差点将此事放了过去。”

“樊元宝当年和白马寺的和尚干了一桩恶事,还是件大事,而且分赃不均杀了一个和尚,会不会是这白马寺的和尚认出了樊元宝,为报当年之仇而杀了他呢?”

“有这个可能。”杨衒之十分赞同。

李苗站了出来,道:“大人,白马寺的和尚何止百千。当年最多时也曾有万人。法昌师兄弟三人,若是当年也和樊元宝同流合污,恐怕刘白堕早就认出来了。刘白堕先前就没认出他们,说明当年他们都没有和樊元宝一道,也有可能三个人和此事无关。”

“你说的固然有道理,但必须得问一问!”杨衒之心意已决。

“那我就将三人押过来给大人审问。”李苗提刀欲走。

杨衒之拦住:“这三个和尚,法照和法觉都历经世事,想从他们嘴里撬出真话来难。只有法昌,年轻无城府,容易审问,你带他来就行。”

“是!”李苗转身下殿,刚出殿门,就见流支匆匆跑了进来,差点和李苗撞了个满怀。

“杨司马在吗?”流支低声道。

“何事?”李苗一眼就看出流支有事。

“法昌刚才给了小僧一张纸条,让小僧交给司马大人。”流支将纸条塞给李苗。

李苗接下,打发走了流支,转身回来说明了缘由,双手将纸条递给了杨衒之。

杨衒之满怀狐疑地拿了纸条,道:“这个法昌,倒还能掐会算,知道我找他,自己先送上门来。”

展开纸条,凑近灯火,见上面写了一行字:“有要事禀告大人,还请大人独自来大佛殿。”

字写得极为潦草,似乎匆促而就,下面落款“法昌”。

“这个法昌,行事奇奇怪怪。”杨衒之沉吟了一下,将纸条递给了李苗等人。

“难道和樊元宝的事情有关?”独孤信看了纸条后道。

“有可能。”杨衒之道。

“太放肆!竟然让大人去见他,不知道天高地厚,我带人去押了来!”李苗道。

杨衒之摆摆手:“可能有他的苦衷,我去见了便知。”

“那怎么行?大人身份尊贵,独自一人,万一……”李苗担忧道。

杨衒之笑道:“我一个小小抚军司马,有什么尊贵的?”

“司马若是同意,我陪你走一趟吧。”独孤信道。

“好!有大将军同行,便无忧虑了。”杨衒之大笑。二人起身,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径直走向大佛殿。

已经是深夜了,周围空寂无人,很快就来到殿门前。却见殿里一片昏暗,鸦雀无声。看来僧人们已经做完了晚课。

独孤信在前,杨衒之在后,进了大殿,里头黑漆漆的看不清。

“法昌……”独孤信低低喝了一声。

“大人,在这里。”里头应了一声,接着点了一根火。蜡烛亮了,法昌从隔间里露出了头。

这大佛殿,极为宽敞,中间供奉着佛像。两边都是朱红色的漆柱,各有帘幕。若是有人,将帘幕撩起。若是无人,便将帘幕放下,两边就隔出了暗间。此时,法昌手持蜡烛就站在帘幕的后方,探出了个脑袋。

杨衒之和独孤信掀起帘子,进了里头的隔间,法昌跑到角落里,搬了几个蒲团,三人坐了。

“半夜三更,有何事找我?”杨衒之也不把话说破,笑着盯着法昌。

法昌沉吟了一下,似乎很为难:“这件事情,照理来说,和小僧无关,小僧本来也不想说。但方才听了那卖酒的提到了圆空前辈,又提到了樊骑尉,小僧回来思前想后,觉得还得告诉大人。再说,大人对小僧不薄,小僧也不想看着大人为这命案为难。”

果然如此。杨衒之心中大动,脸色依然如常,于是装作一副吃惊的样子,道:“你且说来。”

“大人,那卖酒的是不是说,圆空和樊骑尉杀人越货干了一桩坏事?”

“正是。”杨衒之点了点头,然后盯着法昌,“你又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你参与了?”

法昌连忙摇头,道:“小僧要是参与了,哪里会告诉大人。大人,你知道那圆空和尚是谁吗?”

“白马寺寺主。”杨衒之淡淡道。

法昌垂下头来,道:“是的,圆空前辈不仅是白马寺寺主,还是法觉师兄的师父。”

“既然他是寺主,难道不应该是你们三个人的师父吗?”独孤信问道。

法昌摇头:“大人有所不知,我们修行的是密术一门,之前法照师兄也说过,此门修行极为严格和隐秘,向来都是师徒口耳相传。圆空前辈虽然是寺主,却并不是我们的师父。只有法觉师兄,修行上有天赋,才有资格被寺主看中选为秘传弟子。”

“哦。”独孤信明白了。

法昌又道:“密术一门,师徒之间的关系远远比正常的僧门师徒要密切,情同父子,生死与共。所以法觉二师兄和圆空前辈的关系,非同寻常。所以,小僧猜测圆空前辈所做的事,法觉二师兄肯定知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杨衒之死死盯着法昌,话里有话。

法昌摇头道:“大人,圆空前辈做了什么事情,小僧是不知道的。九年前,小僧还未入白马寺,此事还是后来听说的。圆空前辈在僧门德高望重,不仅是闻名天下的高僧,更是大魏国的钦命国师,深受皇家敬重。但是九年前,就突然失踪了。”

“突然失踪,什么意思?”杨衒之问道。

“白马寺乃是佛教传入中原的第一寺,是祖庭。白马寺主何等人也?但一夜之间,寺主就不见踪迹,而且再也没有出现,自然人人猜疑。这件事情成了白马寺的一桩悬案,议论纷纷,小僧入寺之后,常听人谈论起。”

“后来,小僧就无意问了问法觉师兄,法觉师兄狠狠地训了小僧一番,不仅表情愤怒,而且十分悲伤。小僧记得当时他还说了一句现在想起来十分可疑的话。”

“什么话?”

“法觉师兄当时说:‘可惜师父何等高僧,竟然一时鬼迷心窍,做出破戒违法的事。’”

独孤信缓缓道:“佛教破戒违法的事情不多,杀生可谓一。”

“看来九年前圆空的确是做了杀人越货的事,而且法觉也知晓。”杨衒之道。

独孤信问法昌道:“法觉有没有参与?”

“不晓得。”

“那他认不认识樊元宝?”

法昌摇头:“这个小僧亦不晓得。”

“现在看来,法觉杀樊元宝的可能性极大。”杨衒之对独孤信道,“圆空和樊元宝合伙干了一桩恶事,分赃不均樊元宝先杀了跟着圆空的徒弟。虽然当时刘白堕没有看到樊元宝杀了圆空,但圆空那一夜之后就突然消失,很可能也被樊元宝杀了。”

“法觉是圆空的弟子,对圆空的所作所为应该很了解,说不定也参与其中认识樊元宝。师父死在樊元宝手里,如今又再次看到了他,为师报仇,出手杀人,这动机足够了。”独孤信接着道。

杨衒之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忽然听到外面啪嗒一声轻响。

“谁?!”独孤信双目一睁,身形斗转,快如闪电冲出帘幕。杨衒之紧跟而出,见独孤信早将外面的人拿下。那人趴在地上,痛得龇牙咧嘴。

“刘白堕?”杨衒之看清那人面目,吃了一惊,“你三更半夜跑到这里听我们谈话?”

刘白堕哭丧着脸:“大人,小的狗胆,怎么敢偷听大人谈话。”

“那你跑到这里鬼鬼祟祟的干什么?”独孤信喝道。

刘白堕指了指供在佛殿中央的大佛:“小的刚刚不是撞见了那强盗的死尸了嘛。多晦气呀,回去睡不着,想了想,不如来拜拜佛,让佛祖他老人家帮小的除除晦气。”

独孤信有些不信:“这永宁寺那么多佛,你为何偏偏跑来拜这个?”

刘白堕道:“大人,这尊佛大有来头。”

“什么来头?”杨衒之示意独孤信放了他。

独孤信撤回了自己的脚,刘白堕从地上爬起,揉着肩膀,道:“两位大人,这尊佛,原先在洛阳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永宁寺的大佛,当然人人知道。”杨衒之道。

刘白堕摇头:“大人,这尊大佛不是永宁寺的佛。”

“是吗?”杨衒之不信。

独孤信回头仔细观察了下那大佛,道:“似乎还真不是。杨司马,你看这佛不管是在尺寸上还是在风格上,都与这佛台不搭配,相比之下,佛台太大,佛像太小。”

“嗯,好像还真是如此。”杨衒之道。

刘白堕道:“当然!两位大人,这尊佛像乃是永明寺的那尊夹纻佛呀!”

“永明寺的夹纻佛?难道是孟仲晖造的那尊?”杨衒之闻之大惊。

“大人真是天上星宿下凡,无事不知!”刘白堕大拍马屁。

“杨司马,这尊佛像很有名吗?”独孤信道。

杨衒之看着那尊佛像,道:“何止是有名,当年在洛阳可是一桩奇案!”见独孤信一副疑惑状,杨衒之赶紧解释。

“孟仲晖乃是洛阳名士。他父亲为金城太守,家势显赫。孟仲晖自小聪明,通晓诗书,尤其好佛法,修研了得,造诣之高,便是高僧也叹而拜服,故而孟府常常僧客云集。

“此人无心为官,经常入寺与僧人论议。当时人称‘玄宗先生’,与永明寺寺主为至交。一日,夜宿永明寺,梦见佛祖踏金光而来,口宣佛法。孟仲晖将此事告诉寺主,寺主叹之,请其造夹纻佛一尊,以谢佛祖。

“孟仲晖高兴,重金请人造夹纻佛像一尊。宝相庄严,天下绝有!放在永明寺前殿之中,万人来观,香火鼎盛!”

独孤信插话道:“我听闻造佛像本来就难,夹纻佛更是难上加难。有人说:‘金像万尊,不如夹纻一个!’”

刘白堕在旁边听了,插话道:“小的只知道那佛像庄严,好看得很,却不知其中奥妙。大人,这造夹纻佛和造金像佛,难道有什么不同吗?

“当然大有不同。”独孤信道,“造金像佛并不难,夹纻佛却不容易。金像乃熔铜水倒入模型中,冷却之后铸成。夹纻佛非是如此,材质不同,需手工精雕细琢。”

“材质不同?难道夹纻佛不是用铜铸造的吗?”刘白堕道。

独孤信道:“世间佛像,有金像、木像、玉像,而夹纻佛则是漆像。”

刘白堕:“漆像?”

“正是。”独孤信道,“此种造像之法始于汉代,又称脱胎漆器或者干漆夹纻。所谓的‘纻’,就是麻布的意思。夹纻胎就是以麻布为胎,利用麻布之张力和漆之黏性,乃成像。

“我听说,用此法造像时,先用泥巴捏出一个具体形状的佛型。需要惟妙惟肖,然后在泥胎表面刷上一层漆,利用漆的黏性贴上一层纻布,再在纻布上刷漆,再贴纻布,如此反复。经过几十道甚至上百道工序,形成极厚的漆层后,将其阴干,最后褪去里面的泥巴模型,再在佛像表面进行彩绘,如此便告完成。”

“居然要上百道工序?!”刘白堕听得目瞪口呆。

“这还是小型的佛像。若是大的,如这一尊,恐怕要成千近万道工序了。此种造像之法,成功率极低,造出的佛像精致的,就更少了。我曾经听说,胡太后当年造一夹纻佛,试验千次,三年未成功。”独孤信道。

刘白堕吐了吐舌头:“那小的就不明白了,既然如此难,为何要造夹纻佛呢,金佛也是佛呀。”

“夹纻佛的好处,非金佛能比。首先,这种佛像因为是手工制作,所以各种细节之处最容易出彩;其次,纻布纹理细腻,造成的佛像,骨肉如真人,极有肌理;还有,夹纻佛里面是空心,比起一般的金像要轻上许多,便于移动。”

刘白堕拍手,道:“听了二位大人的介绍,我今日才晓得这夹纻佛的好处!”

独孤信笑道:“扯远了,还请杨司马说说这尊夹纻佛的奇异。”

杨衒之切回正题,道:“这尊佛的奇异,不是在夹纻工艺,而是在这尊佛本身。此佛造成之后,起先并没有什么异常。但在永安二年的时候,这佛像每天晚上都从佛座上下来,绕着佛座行走。第二日僧人打扫,见佛座周围都是脚印。事情传出去,前来观者甚众,都称神佛,京师传为奇谈,而且在此佛像前发愿,据说心想事成。但是永熙三年,孝武帝跑去长安,高欢大军进入京师,毁洛阳,迁都邺城,这尊佛像也突然失踪,不知去向。众人都说:国之将亡,神佛匿迹。没想到佛像竟然跑到了永宁寺来。”

“也有可能是大乱之中,有人怕神佛被毁,悄悄将佛像转移到了永宁寺。”独孤信道。

“不管如何,此佛能留存于世,也是功德一件。”杨衒之双掌合十,沉声说道。

刘白堕也恭敬磕了头,嘴里嘀嘀咕咕,无非说的是让佛祖帮他除去晦气之类的话,然后走了。

看着刘白堕的背影,杨衒之笑道:“被他一番打扰,差点把正事忘了。”

杨衒之将法昌从里头唤出来,问道:“你师兄法觉现在何处?”

法昌道:“大人是想拿住二师兄审问?”

“当然了。”

法昌道:“小僧来之前,去过他的僧房,他不在。”

“不在?”

“往日这个时候,他肯定都在僧房修行。现在不在,恐怕是出去了。”法昌道,“如果小僧猜得没错,二师兄极有可能是出寺去取他那人骨法器了。这件事交代给小僧有段时间,小僧一直没有办,他早按捺不住了。”

“出寺了?不太可能,我早已经命令军士把住寺门,不放寺中人出去。”杨衒之道。

法昌呵呵一笑:“二师兄的身手,躲过几个军士绰绰有余。”

“法觉身手了得?”杨衒之目中精光一闪。

“深藏不露。”法昌道。

杨衒之和独孤信相互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点了点头。

随后,杨衒之将李苗叫来,让他带军士去法觉僧房。李苗去后不久折回,果然说僧房内不见了法觉,寺里头找了找,也不见踪影。

“不会是杀人之后,见行迹败露,逃了吧?”李苗道。

法昌摇头:“绝对不会。二师兄的那一二十件人骨法器都在,那可是他的心头所爱。他若是逃,也会带着法器一起逃的。大人放心,二师兄肯定是出城取法器了,肯定会回来。”

“李苗,派人盯着,一旦发现法觉,立刻拿下见我!”杨衒之道。

“遵令!”李苗答应一声,带人布置去了。

法昌交代完了事,也悄悄回去了。

走出大殿,杨衒之、独孤信向天而立,只见漫天大雪,阴云密布,一片苍茫。

“我还真希望这法觉不回来。”杨衒之喃喃道。

“为何?”

“这样就证明是他杀了人。我只需传令京师周围大军,此贼便逃脱不了法网。”杨衒之笑了笑,然后看着独孤信道,“到时,我们就可以脱离这羁縻之地,早早上路了。”

……

翌日晨。醒来之后,杨衒之在大殿呆呆地看着对面墙上的一幅画。不知何年何月的画,绢本斑驳发黄,依稀带着烟熏火燎的痕迹。当年,也许它出自一个和尚之手,也许那和尚也曾如自己这般坐在**呆看这画。

画上 ,茂密的野草茁壮生长,一头健硕水牛走入草丛之内,全身隐没,只能看到两只尖利的牛角。牛背上有个孩童,披着蓑衣,倒骑吹笛。远处是大片大片的空白,只有隐隐山影。这幅画一直挂在这大殿里,杨衒之从未正视过,但不知怎的,今日起来,突然觉得这画格外有味道。那种味道是无法说清的。作画者分明想说明什么,却又隐忍不发,含蓄地隐匿在画中的牛、牧童、远山、云水以及更大的空白中。正因为如此,杨衒之敢断定画这画的定然不是一般的文人、画师,肯定是个和尚。

独孤信进来的时候,杨衒之已经目不转睛地看了半个时辰。

“画的,是玄理吗?”杨衒之道。

“不,我觉得是禅。”独孤信坐下来,仔细看了看,“虽不是名家之手,却妙得很。”

“看不透,悟不了,却分明觉得看到了什么。”杨衒之笑,“就像我们现在的情境。”

“或许,很快就水落石出。”独孤信指了指那对牛角,“你看,即便是再隐匿也会露出来。”

两人相视大笑。

昨夜,他们等得很晚,一直等李苗那边的消息,但一直到天快亮了,那法觉依然踪影全无。无奈之下,杨衒之和独孤信只得各自休息。

“喝点茶吧,我刚刚讨了点好茶。”独孤信笑道。

二人喝茶,水刚沸,李苗急冲冲地跑了进来。

“怎么?找到法觉了?”杨衒之端起水壶,注水。

李苗脸色十分不好:“找到了。”

“那将他带过来。”

“大人,带不过来了。”李苗声音冷冷的,“法觉死了。”

杨衒之手中的水壶跌落在地上,咕噜一声滚了开去。

法觉死在了大佛殿。

等杨衒之、独孤信赶到的时候,殿里站满了人。寺里面的一帮和尚、军士,将大佛殿挤得水泄不通。

“怎么回事?”杨衒之的心情,如同此刻的天空,阴沉欲雪。

一番周折,命案刚刚有了点眉目,因为法觉的死,戛然而止。

“咱们的军士发现的。从昨晚开始,从大佛殿到下僧院,都埋伏着我们的人。一直到早晨,中间没有任何间断。刚刚道品他们如同之前一般到大佛殿做早课,发现殿门从里面被反锁,根本打不开,就让我们的军士撞开,结果进去就发现法觉死在了里面……”

杨衒之点了点头,带着众人迈步入殿。进了殿内,一股浓烈的香味熏得杨衒之咳嗽连连。

“这什么味道?”杨衒之捂着鼻子道。

“应该是某种香料。”彭乐口鼻上蒙着汗巾,站起来嗡嗡地说道,“寺里面可能用这种东西贡献佛祖或者熏除、净化殿堂吧。”

杨衒之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终于看清眼前的景象,不由得为之愕然。

虽是白天,大殿里面光线也极为昏暗。那尊夹纻佛下,摆放着一个蒲团,法觉以跏趺坐姿端坐其上,双手置于肚脐之下,结了一个奇异的手印。身体笔直地端坐着,双目微闭,岿然不动。这是典型的僧人端坐修行的姿势。

蹊跷的是法觉脸色不变,直坐不倒。若不是李苗之前说他死了,杨衒之还真看不出来。

“死了多长时间?”杨衒之看着蹲在法觉尸体前的彭乐道。

彭乐道:“应该是后半夜,只有两三个时辰,身体还没有僵硬。”

“两三个时辰?昨夜我们很晚才离开大佛殿,那岂不是说没多久他就进来了?”杨衒之惊诧道。

“是的,他昨夜恐怕根本就没有离开过这寺里。一个人跑到此处静修,害得我们白等了一个晚上。”李苗懊恼道。

守候法觉的士兵就在大殿外百米,于寒风中苦熬了一个晚上,哪里想到对方就在这殿里。

“怎么死的?”杨衒之低声道。

“正在查。”彭乐道。

大殿里满是人,尤其法照和法昌,两个人围着法觉尸体,悲痛无比。

“二师兄呀,你怎么说去极乐净土就去极乐净土了!”法昌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差点晕过去,“我对不起你呀,昨晚我还说你的坏话……”

出家人看淡生死,法照的修行远超法昌,对着师弟的尸体,抹了抹眼泪,取出佛珠,低声念着佛号,为法觉超度。

“大人,法觉师兄怎么死的?昨天还好好的!”法昌擦干眼泪站起来,大声道。

众人齐齐看着彭乐。这也正是杨衒之想问的问题。

“应该是魔火攻心吧。”法照看着法觉的尸体道。

“魔火攻心?”独孤信不明白此话何意。

法照双手合十,解释道:“贫僧等修行的是密术一门,之前贫僧也说过,此种修行格外艰难凶险,走错一步便坠深渊魔道,修法越到高处,越是如此。法觉师弟天赋极高,修为也比贫僧和法昌精进。他修的乃是寂灭本尊法,以自心观三千世界,以三千世界观自心,将所有孽障融于心头净火烧去,得大光明。修行此法,到深奥处,需默念神咒呼唤本尊护法前来守护心神,不受万魔侵犯。”

法照声音威严、洪亮,听得众人屏声静气:“法觉师弟原本修行极好,无我,无空,无二念。但近一年却有些走入歧途,他对人骨法器的迷恋,就是表现。贫僧曾多次提醒过他,不要私自修行,若要修行,也要招贫僧和法昌二人为他守护,想不到他昨夜竟然私自修此法……”

身后一帮军士等人,虽然对他的话听得不太懂,但觉得十分有道理,纷纷随念佛号,惋惜而叹。

“恐怕……”这时候,彭乐的声音在肃静中响起。

他缓缓走到法照面前,昂首道:“恐怕,我的检验结果要让法照大师失望了。”

接着,他转身,看着众人,道:“法觉师父的死,并没有这么简单。”

“何意?”杨衒之道。

彭乐带领大家,来到法觉尸体一侧,将法觉的耳朵微微拨过,一块黑色的伤痕赫然出现。

“这……”杨衒之双目圆睁。

“人的耳后乃是致命之处,这伤痕紫黑无比,定是受到了重击才会如此。看来法觉和尚是被人杀死的。”独孤信道。

伤痕就在眼前,不由得不信。

“我有疑问。”杨衒之捻着胡须,“这伤痕固然证明是他杀,但也不太可能呀。”

然后,杨衒之转身看了看大殿,又看了看大门,道:“李校尉,你说殿门反锁,进去之后才发现法觉死在里面,当时里面除了他的尸体,就没有别的人了?”

“当然没有了。”李苗道,“我们当时搜了,空无一人。”

杨衒之沉吟道:“那就奇怪了!诸位请看,这大佛殿墙壁极其之厚,四周虽有窗,但直到此刻窗户都是从里面反锁的,除了大门没有任何的入口……”

李苗似乎也明白了杨衒之的意思,接道:“大人来之前,我们将大殿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屋顶完好,也不存在任何的地道之类的东西……”

杨衒之闻言,脸色更是铁青了许多:“那就是说,这里就是一个密室呀!凶手杀完了人,从这封闭的场地凭空消失了!”

杨衒之一席话,令大殿里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呆了起来。

大佛殿窗户紧闭,其他地方也不可出入,唯一能进出的大门是从里面反锁的,法觉却死在了里面,而且是从耳后的伤痕判断出来是他杀。那这凶手真的如杨衒之所说,杀完了人之后,凭空消失了!

“难道有鬼呀!”

“我看呀,这法觉和尚修什么密法,还以人骨做法器,定然是魔神取了他性命!”

军士们交头接耳。

“大人,彭典刑的判断让贫僧也陡然觉得有道理。”法照收了手中的佛珠,沉沉道。

“大师何意?”

法照的目光落在了法觉的那一双手上,指着那手对杨衒之道:“大人,你难道没看出来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杨衒之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做出了恍然大悟状。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呀?”李苗看得糊涂了。

众人皆是如此。

杨衒之解释道:“法觉师父修行的是密术一门,密术一门以神咒、经本、观想为主,有属于自己的独特方式。但你们看看,法觉师父此时的坐姿——跏趺而坐、双手结的是‘禁五路印’,这种坐姿和修行方式,却是属于……”

“属于贫僧二人!”站在道品旁边的道弘站了出来,昂起头,大声喝道。

“道品,你们太心狠,二师兄虽然平日里与你们性格不合,你们也不应该下此毒手!”法昌站起来,大声嚷道。房间里气氛陡变,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唇红齿白的道品身上,带着深深的怀疑。

“南无!”道品无惊无慌,啪的一声打开了折扇,道,“仅仅凭借一个‘禁五路手印’,就判断是我等杀了法觉,实在是有些牵强。难道凶手就不能杀了他之后,将他摆放成这般模样,嫁祸给我等吗?”

“不可能!肯定是你杀了二师兄!”法昌此刻情绪已经崩溃,一把扯住道品,转脸对杨衒之道,“大人,此二人早就想杀小僧等人了!”

“法昌,你这话何意?”杨衒之听出了法昌话里有话。

“大人……”法照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长长叹了口气。

“将道品、道弘羁押!带法照、法昌到官舍大殿!”杨衒之果断做了决定,转身出门。

走到门口,他回头看看大殿,又道:“封闭现场,不准任何人进入!”

所有人都被军士请了出来,随着吱嘎一声响,两扇沉重的木门缓缓闭合,那具诡异的尸体也慢慢被黑暗吞没。

铜炉里燃了一炷香。风吹过来,青烟袅袅。

“贫僧真的不敢相信是道品他们杀了法觉。”法照盯着那股淡淡升腾的烟,喃喃道,“但他们二人一直对我等处心积虑,却是事实。”

房间里寂静得让人吃惊。外面光线开始暗下来,又一场大雪即将来临。大殿内极其寒冷,冷得如同大家的心境。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看着法照那张胖胖的脸。

“唉。”法照长叹了一口气,似乎是在内心里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后,低声说道,“事到如今,有些话,也需要告诉各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