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血神桑

所有人都站成一列,双手绑在身后,脖子上套着沉重的木枷,用铁索连着。他们衣衫褴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前方有人栽倒在雪地里。

“这家伙伤得太重,看来走不到邺城。”一匹黑马迈着小碎步走过来,马上之人身材高大,投过来一片阴影。阴影所到之处,俘虏们如同看到瘟神般纷纷低下头,不敢多看那人、那马一眼。

那的确是个瘟神。身上银装两裆铠映着亮光,每一片甲叶都闪闪发亮;白色的大口缚裤上,殷红片片,艳若桃花,却是活人血;铁塔一般的身形,须发赤红,高鼻阔目的脸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疤从眉角延伸至下颚,半边牙床都翻露在外,形如恶鬼。

黑马在倒下的俘虏旁边停下。

“开始了……”独孤信听到自己身边,一个俘虏发出颤抖的声音。那人从黑马上跳下。

“杀了吧。”他笑。有士兵走来,抽刀,寒光斩过。发乱如蒿草的头颅滚落,一腔热血喷射在雪地上,冒出一股热气。

“这个太老了,这个长相是最典型的卑贱汉人,这个留着只会浪费粮食……”黑马主人从俘虏队伍旁边经过,手中的长刀点到的人被揪出来,随即于道路旁斩首。

独孤信闭上了眼睛。一路上,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那些被砍掉脑袋的人,死的时候连一声呻吟都没有。

十万大军,兵败如山倒。尸体狼藉,血流成河。存活的人被射杀、俘虏、**,包括自己这个堂堂河内郡公、骠骑大将军。

独孤信原本能逃得出去。他十岁就纵横军伍,十七岁于乱军之中单枪匹马生擒敌帅,二十三岁任郡守,三十岁拜武卫将军,大小仗过百,威震四方。即便是军崩如山,亦能游走自如。可当他看到宇文泰的帅旗狼狈后撤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退路。主公连家眷都不顾扔下大军狼狈逃命,十万大军陷于敌阵。被切割、挤压、践踏,若无人挺身而出,结果便是全军覆没。逆着人流,他一人骑马飞奔——他要殿后,为大军争取最后的逃离时间,哪怕只有一刻。还有主公的女儿,那个叫他叔父的宇文未央——十六岁的妙人儿,有着雪水一样纯洁的眸子,同样生死不明。

西魏军每个士兵都认识独孤信,认识他的那杆将旗,越来越多的士兵聚集在他的周围,溃败之势暂缓。

三千后军列阵,迎着漫天的飞箭。七进七出之后,独孤信找到了未央,他将她捆在身上,持剑舞槊,妄想冲出。最终却剑钝槊折,力竭落马。

硝烟散尽,六万人战死,两万人被俘。女人被拖入荒草中**,男人中的伤者、老弱惨遭斩杀后,活下来的像狗一般被套上木枷,分队看管,沦为奴隶,于风雪之中押向东方。

已经三天没有粮食、衣衫,饥饿、寒冷、皮鞭、刀锋之下,这支百人小队,如今只剩下不到二十人。一个是西魏第一大将,一个是丞相宇文泰的爱女,皆是难得的人质,敌方传令派精锐严加看护,送往邺城。他和未央可以不必死于乱刀之下。但这种境遇,比杀死他更让他难受。

影子在面前停下,独孤信抬起头,看到那张恐怖的脸。“怎么,独孤大将军,难过了?”刀疤脸的笑声中带着冷意。

“樊将军……”独孤信艰难地张开嘴。

眼前这人叫樊元宝,不过是个从六品的骑都尉。若是以前,如此低微的官阶恐怕连见自己一面都难,可如今虎落平阳,独孤信不得不放下自己的傲骨,只为眼前二十条性命。

“都是行伍之人,虽各为其主,也不必如此吧?”独孤信沉声道。

“你是在质疑我吗?”樊元宝的身影立在阳光里,看不清他的脸。

“败军之将,不敢。”

樊元宝点了点头:“可你依然觉得自己还是那个位高权重的大将军呀?”然后,他转过身去,挥了挥手,手下士兵立刻会意,将所剩俘虏尽皆斩于雪中。

“樊元宝!吾誓杀汝!”独孤信怒叫,随即被铁盾打翻。樊元宝肮脏的皮靴将他的脑袋踩入泥泞中。

“独孤信,你这天下无二的‘独孤郎’,在我手里,现在不过是一条狗!”樊元宝舔了舔嘴唇,“我要杀你便杀你!即便是宇文黑獭的这宝贝女儿,老子想怎样就怎样。你若不信,我让你开开眼?”

樊元宝朝宇文未央走过去。十六岁的少女,如同惊吓的鸟儿,哭叫起来。独孤信目眦尽裂,想发出声音,但脸埋泥中,无可奈何。

“住手!”一声厉喝,踏尘而来。马蹄声响,一队人转瞬而至。白马黑衣,长袖宽袍,漆纱笼冠,织纹锦履。前头这人年过三十,玉面长髯,飘然若仙。

“见过……司马。”樊元宝见了此人,不得不弯腰施礼。

“混账!”那人见周遭惨状,顾不得责骂樊元宝。快步走来,扶起独孤信,“大将军恕罪,我来迟了!”

“你是……”独孤信不认得此人。

“下官杨衒之,忝为抚军司马,奉主公之命,护送大将军及宇文郡主至邺。”那人狠狠剜了樊元宝一眼,冲身后道,“主公有令,大将军以国士之礼待之,违者斩无赦!”

“得令!”一壮汉来到近前,深施一礼,“长水校尉李苗见过将军!请!”一辆华盖锦车缓缓驶来,停下。

“请郡主入内,我一马足以。”独孤信摆手。

“那就遵大将军令。”杨衒之点头。

车行,两百禁卒押车向前。日光入暮,天色将黑,云层阴沉,大雪又落,纷纷扬扬。转过山岗,天地之间,一座大城陡然铺展于眼前。其上升腾着股股浓烟,满眼皆是残垣断壁,如同一头灰色的巨兽,蹲伏在暮色中,伤痕累累。

“大将军,天色已晚,风大雪紧,今晚我们就歇在洛阳城。”杨衒之淡淡道。

“洛阳城……”马上的独孤信,身体剧烈一抖,一双虎目死死地盯着这横亘的沧桑大城,面色萧瑟。

“十年了。自上次离开已近十年,不知那人可好。”他道。

金刚黑着脸。

白石雕琢的高大金刚力士血脉贲张,张开血盆大口;怒目圆睁,手持金刚宝杵,目光自高处俯视而下。可惜失去了半边脸,剩下的半边也已经被烈火浓烟熏得漆黑。

一只黑色乌鸦落在石像顶,赤红色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一支人马踏着风雪缓缓而来。

“到了。”杨衒之勒住坐骑。

独孤信缓缓抬起头,这一路上他似是染了风寒,头疼欲裂昏昏欲睡,昏天黑地,不辨东西。

“杨司马,此地是?”独孤信有气无力地道。

“皇家永宁寺。”杨衒之下马,扶独孤信落脚。

“这里是永宁寺?不可能!”独孤信如同被蝎子蛰了一般推开杨衒之的手,那张俊脸已经扭曲变形。目光如炬,快速扫过,独孤信的神情变得震惊起来。

这的确是永宁寺。只不过和自己记忆中的那所大寺相比,已面目全非。原本三重阁楼的巍峨南门,如今倾塌成巨大的黑色废墟;其上的画彩仙灵、绮钱青锁、辉赫丽华,俱成灰烬,连那御笔书写的“皇家永宁寺”金匾也烧去了半边,埋在瓦砾中。只剩下“永宁”二字,暗淡无光;不见了雕梁粉壁、青璅绮疏,不见了栝柏松椿、扶疏檐霤,不见了藂竹香草,布护阶墀,这天下第一寺如今别说那一千余间僧房楼观全都随风而散,便是那百丈高的塔也踪影全无。

那曾经是多么辉煌的木塔呀!如同通天巨柱立于洛阳城中心,煌煌壮哉,代表着大魏帝国的雄浑与显赫。

“没了,都没了。”杨衒之昂着脑袋看着那片空****的天空,“我二十岁时,曾登上那塔,视众生为蝼蚁,视洛阳为棋盘,上接穹隆,下临云雨。可惜!千古第一浮屠没了。”

杨衒之叹息的是大魏国的风光不再。和他不同,独孤信为之失落的是一个人。

“大将军,逝者逝矣,风大,还是先进去吧。”杨衒之不忍打断独孤信心中所想,低声道。

车马鱼贯进了山门,有斧劈之声传来。前殿的空地上,一个约莫六十岁的老头正满头大汗地劈柴。天气寒气逼人,这老头只穿件单裤,**上身,光脚立于雪中。双臂壮如虬松,铁斧劈下,干净利索,木屑横飞。

“老丈,寺内可有人?请当家的来回话。”李苗近前道。

面对众多鳞甲军士,那老头视若无睹,也不搭理李苗,专心干活。

“老丈?”李苗以为他没听清,又上了一步。

“南无 悉得哩呀 梯尾 噶那母……”老汉开口,生如洪钟,似龙吟虎啸,声波跌宕,震得人耳膜发紧。

李苗一愣:“老丈……”

“萨瓦 得塔格达那母……”老头一边劈柴,一边说些听起来胡言乱语的词句,面无表情。

“不识抬举的东西!”樊元宝眉头一挑,手中长刀对着老头脖颈呼啸而出。老头却反应极快,手中斧头横挡,躲过致命一击,连人带斧倒于雪中。

老汉爬将起来,好像这才看见众人。瞅着樊元宝,突然无比惊慌,吓得跌跌撞撞,鼻涕直流,哇哇大叫:“贼人!”

谁都看得出来,这老汉十有八九是个傻子,樊元宝大怒,提刀向前。

佛号一声,声音清脆,自上方传来。众人抬头,见前殿台阶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一个年轻和尚。此人身形颀长,体格健壮,高鼻杏眼,神采奕奕。

众人的目光聚焦在这和尚身上时,不由得一愣,随即听到有人不由自主发出的赞叹声。和尚约莫有十七八岁的年纪,身着雪白的衬里,外罩着黑色缁衣,脚踏木屐,立在废墟前头,气宇轩昂。僧衣乃是上好的绸缎做成,上面无一点污秽,映着和尚红唇白齿,以及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瞳眸。

“施主,此乃寺里的一个疯疯傻傻的人,还望不要与他一般见识。”年轻和尚对着众人微微施礼。举手投足之间高贵典雅,没有任何的多余动作,让人顿生崇慕之心。所谓的真正的修行人,便是如此吧。

“大师有礼,我等行军,路遇风雪,恳请于宝刹借宿一宿,实在是打扰。”杨衒之施礼道。

年轻和尚嘴角上扬,微微一笑:“不敢。小僧法号道品,不过是个寻常僧人,将军想住便住,没什么打扰。请!”

道品缓缓走下台阶,做了个手势。

杨衒之回头看了看军士,道:“佛门清净地,不宜带兵入内,还望大师寻个合适的地方安顿这帮粗人。”

道品还未搭话,独孤信在一旁道:“这个好办,西边有官舍,官舍北有禁卫所,我等住在那里就行。”

道品闻言,愣了一下,看着独孤信道:“这位将军似乎对敝寺很熟?”

“来过几次而已。”独孤信勉强一笑。

“如此也好。”道品在前,众人在后,绕过前殿往北缓行。

永宁寺的真容,便显现在面前。

永宁寺极大,占地1800亩。四面各开一门,四门连接的两条甬道交叉处,便是那天下第一高塔永宁寺塔。此塔位于寺中心,所有僧舍殿堂皆是围塔而建:从南门入,东有东僧舍,西有西僧舍、杂役房;北行穿过广场,有前殿,前殿东有伙堂,西有药堂。绕过前殿,顺着南北大道,左有天王殿,右有罗汉堂;再往北,左是钟楼,右是鼓楼,钟楼西一片的连绵建筑是官舍,此地乃是当年朝廷礼佛时各级官员歇息之地。鼓楼东,有一片风格与中原截然不同的建筑,是胡僧院,为当初安排各国异僧修行之所;再往北,便是那座永明寺木塔废墟。木塔北,仍是一处大广场,广场东有下僧院,为永宁寺高级僧人修行之地,广场西有禁卫所,用来安置皇室礼佛时带来的禁军。

大广场往北,乃是永宁寺的主殿——大佛殿,形制完全按照当初洛阳皇宫太极殿所建,耸立在十一级高台之上。

大佛殿西北,有一片建筑。假山怪石亭台楼阁,是为行宫,乃皇家礼佛时皇室成员居所。大佛殿东北的一片殿堂,名上僧院,居住的是永宁寺的寺主。

大佛殿北,有转轮殿,殿西为西库,东有东库,是储物之所。转轮殿再往北,便是北门了。

李苗等人将一两百军士安排在禁卫所。又派人将官舍打扫干净以安置杨衒之、独孤信等人自不必说。这边道品领着杨衒之、独孤信、樊元宝等绕过木塔废墟,进入大佛殿。

一路上,众人皆默默无语。原本富丽堂皇、气势巍峨的一所大寺,如今满目疮痍,废墟中枯草丛生,着实令人伤感。主殿大佛殿,倒是并无多少损毁,立于黑暗中,隐隐透出昏黄的灯火。

众人进了大殿,脱鞋卸甲,见殿中众多佛台空空****,只有正中矗立一尊大佛,慈眉善目,身上满是刀削斧劈的痕迹。

此情此景,让杨衒之为之感叹:“我记得,这大佛殿,原先中间有一丈八尺的金像一尊,另有中长金像十尊,还有绣珠像三尊、金织成像五尊、玉像二尊,做工奇绝,冠于当世,怎么如今……”

道品双手合十:“战乱之下,众生如狗,何况是佛?”

“大师说得是。”杨衒之颔首。

“此言差矣!”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众人侧脸,却见大殿西边,还坐着四个僧人,中间一个站了起来。

这和尚,年纪在四十开外,体格健硕,十分肥胖,但动作干净利索。

“非色异空,非空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切成像,不过是烟花幻影,心中无佛,就是金尊,也不过是一堆破铜烂铁,施主不见佛,乃是心中无佛,佛就在那里,你看不到而已。”肥胖和尚大声道。

“寺主高论。”胖和尚这番言语,让独孤信为之信服。

胖和尚摆摆手道:“贫僧非寺主,听闻这位施主一番话,忍不住跳出来。”

道品接话道:“此乃法照师父。各位,寺主素来身体抱恙,无法出来招待,还望见谅。”

“无妨。”独孤信摇头,在这几个僧人身上看了看,发现了异样。

算上道品,大殿里共有五个僧人。有一个中年僧人穿着上与道品相似,皆是白内里、黑缁衣,而以法照为首的三个和尚,却是一身赤红色袈裟,装扮各异。这些僧人聚集此地,一看就是在修行晚课,可方式不同——与道品装扮相同的那僧人,蒲团上跏趺而坐,手结一种奇怪法印,双目微闭。除此之外,身无一物,而法照三人,蒲团前摆放经书、木鱼、金刚铃杵,还有小小的护法神像,林林总总,却是游戏坐姿,低声念咒。这样的景象,就算独孤信不是佛门中人,也能看出这几个和尚恐怕不是一伙。

正要开口相问,听见道品在耳边道:“各位,馆舍已经安排好,我等也便要修行了。”

“打扰。”独孤信一行人转身离殿。

法照转身道:“法昌,施主们对寺内不熟,你陪同照顾一番。”

“是!师兄。”蒲团上跳起个小和尚,年纪在二十左右,长得灵秀青涩。笑嘻嘻走过来,躬身施礼,调皮一笑:“各位施主,走吧。”

众人离了大佛殿。南行,来到木塔废墟前。几丈高的夯土台上,残砖断瓦、焦梁破柱堆积成一座黑黝黝的小山,遥想木塔当年辉煌,不免又感叹一番。正说着往事,却见李苗一人快步走来。

“李校尉,都安排好了?”杨衒之问道。

李苗点头:“安排好了,军士安排在禁卫所,大人你的房间以及独孤将军的房间也已铺好床铺。”

“郡主呢?”独孤信道。

李苗指了指西北方:“原想也安排在官舍,但毕竟男女有别。正好寺中有女尼,住在行宫之中,我将郡主安排在那里,派兵丁看护,将军自可放心。”

独孤信谢了一声。

“寺中还有女尼?”杨衒之有些诧异。方才大佛殿中,可没看到什么女尼。

“就一个,也是可怜人。”李苗回道。

杨衒之摇头道:“当初永宁寺光僧人便有三万余人,现在只剩下这些,唉……”

独孤信点头道:“恐怕这几个僧人,也是临时搭伙。”

“将军也发现了?”

“和道品装扮一样的那僧人,双手结的一种奇特的手印,名叫‘禁五路印’,这是种最近特别盛行的修禅手印,而法照那帮和尚,我看不出修什么法,但明显和修禅不同。”独孤信道。

杨衒之点头称是。独孤信转身向小和尚法昌求证。

法昌笑道:“我们和那两个,不是一路人。”

“怎么不是一路人了?”独孤信道。

“我们来到寺中不过一年有余,到这里时那两个就已经在了。”

“小师父宝刹何地?”

法昌指了指西边:“城西,白马寺。”

白马寺?独孤信不由得点头。那也是一处名刹。

当年汉明帝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位圣尊,全身金赤脑后光环围绕,从西方飘来,降落在御殿前。汉明帝十分高兴,第二日早朝将梦告诉群臣。太史傅毅博学多才,告诉汉明帝:听说西方天竺有位得道的神,号称佛,能飞身于虚幻之中。陛下你梦见的就是佛呀。于是,汉明帝派人远去西域,访求佛道。三年后接两位天竺高僧回洛阳,带回经书佛像。汉明帝命人在洛阳建造白马寺,自此佛法西来,中土闻度。明帝梦佛、白马驮经,此事家喻户晓。自汉以来,虽历经朝代更迭,作为佛法第一寺的白马寺始终被认为是“祖庭”,备受重视。

“小师父既然是白马寺的僧人,为何跑到这永宁寺来?”独孤信问道。

法照叹了口气:“这些年战乱不断。寺里的僧人死的死跑的跑,师兄带我们来这里,也是为了避难。”

说到这里,大雪又纷纷扬扬。已是深夜,天气寒冷,众人不愿久留,往官舍而去。

走了一段路,独孤信突然面生异样,转身离开大道。杨衒之等人诧异,紧紧跟随,见独孤信立在一棵苍天大树下,神色黯然。

这树如同盘根老龙,有五人合围之粗。枝干于空中盘旋伸展。可惜似遭大火,已死了半边。主干上方有巨大空洞,大风吹灌,发出呜呜之声。

独孤信绕树而走,举目观之,潸然泪下。

“将军何故因树流泪?”杨衒之问道。

独孤信只是摇头,沉默不言。

倒是小和尚法昌搭了话:“看来将军也知道这永宁寺神桑。”

“神桑?”一旁的樊元宝忍不住问道。

“嗯!”法昌见众人目光都对准了自己,十分高兴,道,“这古桑听说还没有永明寺的时候就有了,不知多少年月,乃是此地一景。先前还不叫神桑,因为一件怪事,才得了这名。这桑树原本就长得蹊跷,枝条横绕,形如伞盖。往上五尺,又是如此,总有五重伞盖。而且长出来的叶子也形状各异,很多年前洛阳人就觉得奇怪了。”

“你说的这个,我倒是知晓,不过当时也没听说有神桑之名。”

法昌摇头:“这还得说一年前。当时我们来寺不久,有一晚,一伙贼兵押着俘虏来的百姓住寺。天寒地冻没有柴火,那伙贼兵砍树生火。哪料想刀斧下去,有血从树中汩汩流出,百姓向树跪拜,都称佛祖显灵。把那伙贼兵吓得半死,扔下百姓仓皇逃命。自那以后,都以‘神桑’称之。虽是乱世,前来祭拜的信众也络绎不绝。”法昌一边说,一边双手合十朝那古桑膜拜。

众人啧啧称奇,唯独樊元宝,双目圆睁,不以为然:“说的混账话!我杀人无数,只知道刀斩人身,区区一棵树,青皮包着木心,哪儿来的血?!定是你们这帮僧人为了骗香火钱编出来的鬼话!”

法昌大呼冤枉:“将军,我等僧人视妄语为大戒,怎敢信口雌黄?”

“我不信!砍了这树,便能一验虚实!”樊元宝抽出佩刀,大步向前。

法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将军万万不可!佛法神桑,怎能以刀剑戮之,还请将军慈悲!”

“不砍了这树,如何知道你的话是真是假?”樊元宝大叫道。

法昌苦苦哀求:“贫僧也是为了将军好!神奇之物,必有灵气。将军如此,会有报应!”

樊元宝大怒,一脚将法昌踢飞,咆哮道:“我这一口刀,杀人何止千万。莫说一棵树,便是佛祖来了,也一刀斩之!”言罢,举刀就要砍树,早被独孤信拦住。

“樊将军何苦为一棵树如此?若斩树,不如先斩我!”独孤信以身护树,表情坚毅。

樊元宝笑了一声:“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放肆!”杨衒之厉喝一声,摁下了樊元宝的刀,“佛门清净地,舞刀弄枪谈何体统。回去歇息,明日一早还得赶路!”

樊元宝这才悻悻收了刀,极为不情愿地白了那古桑一眼。有了这番风波,众人都觉得疲惫,径直回到官舍,各自休息。

官舍占地极广,完整的房屋却不多。独孤信被安排在了杨衒之对面的一间小殿,院子里布置着守卫。进了房间,床铺早已铺好,独孤信和衣而卧,听着外面风雪之声,万千思绪,难以入睡。

“大将军睡了没?”正辗转反侧时,门外传来声响。

皮肤黝黑的一个大汉,满脸短须,鳞甲鲜亮。

“你是——?”独孤信坐起身来。

那大汉抱着稻草,铺在地上,道:“禀大将军,小的名唤彭乐,乃司马手下典刑官,杨司马命我前来伺候大将军。”典刑官,乃军中执掌刑罚的不入流小官。看来杨衒之派此人来,是怕自己逃跑吧。

“彭典刑自便。”独孤信笑了笑。

那彭乐铺好了稻草,坐在地上,昂首看着独孤信,目光复杂。

“彭典刑如何这般看我?”独孤信被他看得有些莫名。

“大将军不认识我了?”彭乐道。

独孤信闻言愣了愣,仔细看了看彭乐。彭乐往前蹭了蹭,昂首任凭独孤信打量。

独孤信摇了摇头:“我还真不认识彭典刑。”

彭乐哈哈一笑:“也是,大将军驰骋天下,所见之人万千,自然忘了小的。”

“恕我眼拙。”

“不是,小的没有任何责怪大将军的意思。”彭乐正襟危坐,道,“大将军还记得定州那个一夜屠三户的贼人吗?”

“定州?一夜屠三户?”独孤信眉头紧锁,想了想,突然大笑,“你就是那个……”

彭乐大笑:“正是我!”

那应该是二十多年前了。当时独孤信未满二十。

独孤部落地位显赫,为拓跋氏镇守北塞。且与拓跋王室联姻,出身显赫的独孤信不仅血统高贵,更因为一表人才、风度翩翩、文武双全被边塞将士广为赞叹。后来,大魏腐败堕落,引得各处民众纷纷起义。独孤信领兵平叛,纵横边塞,从无败绩,战功赫赫。那时的独孤信,是个翩翩少年,风流倜傥,才貌出众,北人爱之,称其为“独孤郎”。

有一年,独孤信率军于定州平乱,路遇友军一队,正欲于道边斩杀一个黑少年。那少年力大无穷,虽被木枷锁着,依然能够突然跳起连伤数人。独孤信叹其武勇,令人解来询问,才得知这少年独自一人手持利刃连屠三户八十多口。因他所杀之人,乃是当地的豪族,故而非斩他不可。

独孤信细问缘由,那黑少年才道出实情:那三户豪族,强征暴敛,鱼肉乡里。先逼死黑少年老母,又掠了黑少年幼妹,所以他才舍命搏杀仇家。独孤信做人向来孝义为先,大怜之,令人将其释放。

这件事,独孤信早忘得一干二净,想不到二十年前的亡命黑少年,成了现在眼前的典刑官。

“离开大将军之后,小的就从了军。辗转各处,刀口过活,这些年百般艰难存活于世,就是想将来有机会报大将军大恩!想不到老天有眼,今日随杨司马前来遇见了你!”彭乐双目噙泪,对着独孤信磕了几个响头,道,“大将军放心。今晚拼了小的一条性命,也要放大将军出去!”

独孤信将彭乐搀起,道:“彭典刑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不是贪生怕死之人。若放了我,你自身难保,置你性命不顾而逃,是为不义。宇文郡主也被俘,我弃主公之女逃走,是为不忠,此等不忠不义之事,我独孤信做不出。”

彭乐大急,道:“大将军,逃一个是一个……”

还要说下去,听见门外院中传来笑声:“大将军睡了没?杨衒之请大将军于官舍下棋,不知可否?”

……

灯火昏黄,两个人,跪坐对弈。

空**的殿堂里,铺着蒲草垫,门廊开阔,其外雪下得铺天盖地,沙沙作响,只能隐约看到洛阳远处群山的剪影。

两人,一个白衣博带,一个素布淡颜,默默落子,天地入棋盘。

“大将军和这永宁寺,应该有段故事吧。”杨衒之落子后,温酒。

“杨司马慧眼。”

“非我慧眼,乃是大将军真性情。适才山门外,大将军望寺黯然,刚刚又为一棵古桑落泪。若无心结,怎么会如此?”

独孤信微微直起身子,扭头看雪:“年少时,读桓公传,有一事觉得实在是史家滥情。”

“莫非是桓公哀柳?”

独孤信点头:“桓公何其英雄也,北征经金城,见到当年种下的柳树,已粗有十围……”

“乃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遂攀枝执条,泫然流泪。”杨衒之接话,笑了一声,“古有桓公哀柳,今有大将军哭桑,皆是叹世事沧桑、物是人非之状。”

独孤信无言,良久,兀自道:“我第一次来洛阳,是在永安二年,离现在已经十四年了。”

“当时大将军随尔朱荣讨伐乱军,大胜,拜武卫将军。”杨衒之笑道,“当时我也在洛阳,亲见将军英姿,风华绝代。”

独孤信惭愧一笑,道:“胜利回来,便住在这永宁寺中。那时也是这样的天气。夜半出去,在那古桑之下,邂逅了一个女子。”

杨衒之微微一笑,没有打断独孤信。此时的独孤信,已经完全沉浸在对往事的甜蜜回忆中,容颜温存。

“你能想象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夜半竟然在爬树?”独孤信推开棋盘,走到廊上,背起双手,“当时我未有婚配,忙于军旅是原因,更主要的是我从未遇见一个自己心仪的女子。”

“这我倒不信。”杨衒之小酌一口酒,“我早就听闻一段逸事:大将军任秦州刺史时,一日出去狩猎,归来已到日落时分,城门将关,大将军纵马奔驰,头上锦帽被风吹斜了也不自知。晚霞满天,鲜衣怒马,绝代英杰,引得路人目眩神驰,心向往之,翌日一早,秦州城里人人都将帽子歪戴,只盼能跟上大将军的一厘半分……”

独孤信微微一笑,算是默认此事。

杨衒之说:“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但若文武双全、风度翩翩者,恐怕也就大将军一人了。世人倾心,美人思慕,在那之前,大将军怎么会没有遇上个心仪的女子?”

独孤信笑:“杨司马,你看过山崩吗?一个人的内心,宛如一座高山,平素沉稳巍峨,纵使春风万千,亦坚固如是。但时候到了,天雷阵阵,雨雪齐下,便崩塌滚落,不可收拾。爱上一个人就像山崩,没有任何理由,只需那一道雷鸣,就倏忽而至。”

“我很好奇那女子是何人,竟有如此魔力。”杨衒之道。

“看到她第一眼,对于我来说她是何人已经不重要了,她只是她,世间无二。”

杨衒之哈哈大笑道:“看来大将军当年是一见钟情。让我猜猜,定然是那女子攀树滑下,大将军英雄救美,然后两情相悦……”

“她一身胡袖短衣,高立于树上。见我来,引箭射之……”

“啊?”杨衒之大感意外,正要开口,听见外面一阵慌乱脚步声。

校尉李苗满头大汗:“司马,不好了!”

“何事惊慌成这样?”杨衒之站起身。

李苗对独孤信点头示意后,大声回禀:“樊元宝将那神桑砍了!”

杨衒之闻之顿足:“这混账!不过,砍就砍了,随他去吧。”

李苗顿了顿,沉声道:“那神桑传言果真不虚,刀斧所砍之处,血流满地!”杨衒之和独孤信几乎同时睁大了眼睛。

利斧落在地上,樊元宝脸色苍白地站着,许多士兵围绕在旁边相互窃窃私语。古桑的根部被劈开一个巨大的裂缝,暗红色的**自树体中流出,在雪上漫延。

小和尚法昌跪倒在地,面对神桑双手合十,号啕大哭:“说是神桑,你们不信!这下好了,砍了神桑会有报应的!”

杨衒之气冲冲来到樊元宝跟前,大声道:“放肆!刚才不是不让你砍吗?”

樊元宝此刻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戾气,盯着那树中流出的鲜血,嘟囔道:“我……我哪里知道真的会流血……”

“好了,别看了,都回去睡吧。明日还得赶路。”杨衒之摆了摆手,一帮军士散开,唯独那樊元宝立在原地,呆若木鸡。

出了这等事,不管是独孤信还是杨衒之,都没有了继续下棋的心情,各自回房。

“大将军,树真的会流血吗?”彭乐服侍独孤信洗了脚,低声道。

独孤信看着外面的夜色:“草木亦有情,谁说得准呢。”

彭乐见独孤信心情不佳,不好多说,吹灭了灯:“大将军,早点休息吧。”

躺下后,独孤信面向窗户。外面漆黑一片,静寂无声。

“伽蓝,你在哪儿,如今可好?”他低声道。

翌日晨。雪虽然停了,但天空依然阴霾。

小和尚法昌手持笤帚低着头一边扫雪,一边低声诵着经文,有飞鸟在他身后落下,翻食草籽。

“呱——”几声乌鸦的高叫声传来。法昌抬起头,发现足有上百只黑色大鸦在前方盘旋,落下。

“这群乌鸦今日是怎么了?”毕竟是年轻人心性,法昌放下笤帚,走上前去。

经过木塔废墟,拐了一个弯,法昌的脚步蓦地停住了!脸色苍白,嘴唇颤抖,随即尖叫一声跑开了:“有人上吊啦!快来人呀!”

参天的古桑上,密密麻麻落满了一树的乌鸦。斜斜伸出的一根粗壮树干上,吊着一个人。尸体早已僵硬,落满了雪,风一吹,晃晃悠悠。双目赤红的乌鸦跳到尸体上,疯狂地啄食尸体。群鸟争抢中,一颗眼珠掉在地上,发出吧嗒一声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