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盖特之谜
在一八八七年的春天,福尔摩斯由于过度辛劳,身体都被拖垮了,元气大伤。关于苏门答腊公司一案和穆博图伊兹男爵的野心案,人们至今还有印象。这些重大案件因为涉及到敏感的政治和经济问题,因此我不便在记事簿中多作透露。但是,在另一个方面,这两起案件又各具特色,案情极为复杂,让福尔摩斯借机检验一种新的战斗方式的重要性,这是他一生中用来与犯罪分子周旋的诸多方法中的其中之一。
我查看记事簿,在四月十四日,我曾经收到一封来自里昂的电报。电报上说,福尔摩斯身染疾病,在杜朗宾馆休养。不到二十四小时的时间,我就赶到了杜朗宾馆,看到他的病情并不严重,这才松了一口气。但是,即使是他这样钢铁般强硬的体质,也经不起两个多月的辛劳奔波,才会一下子垮了!在这段时间里,他每天的工作量长达十五个小时,甚至有一次不眠不休地连续工作了五天!就算是意志再坚强的人也无法禁受如此可怕的辛劳,因此破案之后,他一病如山倒,就连胜利的狂喜也不能使他得以完全康复。他非凡的事迹传遍了整个欧洲,堪称家喻户晓,他的屋子里堆满了来自各地的贺电,但他仍然处于痛苦之中,忧愁不已。有消息称,三个国家精心挑选出的警察都对这个案件无能为力,唯独他获得了成功,全欧洲最高明的诈骗分子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纷纷败下阵来。即便如此,接踵而来的称颂也无法将他从深切的疲倦中解救出来。
过了三天,我们偕同返回了贝克街。不过,为了让他得到更好的休养,换个环境显然是可行的。趁着明媚宜人的春光美景,我也很乐意到乡下去呼吸清新的空气。我有一个老朋友——黑特上校,在阿富汗时,我给他治过病。他现在定居于萨利郡的莱盖特附近地区,时常邀约我到他的家中做客。最近,他表示,若是我的友人愿意随我一同前往,他也非常欢迎。我含蓄地跟福尔摩斯转达了他的邀请,当福尔摩斯知道我的老朋友是一位单身汉,并且他可以自由行动的时候,他答应了我的建议。在贝克街住了一个星期后,我们便出现在上校的宅邸。黑特的性格非常豪爽潇洒,见识广博。不出我所料,他一见到福尔摩斯就非常投缘。
我们刚到莱盖特的那个傍晚,用过晚餐后,我们便聚集在上校的藏枪室里。福尔摩斯懒洋洋地横卧在沙发上,我和黑特正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这间小军械库里的东方武器。
“我要提一句,”上校突然开口,“我要从这里挑选一只手枪上楼,作为防身武器。”
“防身武器?”我诧异地问道。
“是的,最近我们这里很不平静,闹得人心惶惶。老阿科顿是此处一名富有的乡绅。上星期一突然有人闯入他的宅邸,虽然没有丢失贵重财物,但是却一直逮不到那些猖狂的强盗。”
“找不到线索吗?”福尔摩斯看着上校,问道。
“目前还没有。但也没什么大事,这不过是乡下地区出现的一起小案件,远没有你经手过的重大国际案件引人注意,你说是吧,福尔摩斯先生?”
福尔摩斯连连摆手,让他停止夸奖自己,但是脸上却不由得露出微笑,看来他很高兴能得到别人的赞美。
“有没有比较明显的疑点?”
“应该没有。那伙强盗翻遍了整个藏书室,尽管花费了大力气,却没找到有价值的宝物。藏书室被翻得乱七八糟,他们撬开了所有的抽屉,翻遍了所有的书,却只拿走了一本蒲柏译介的荷马史诗、两只镶金的烛台、一方象牙镇纸、一个橡木的小晴雨表以及一小团线。”
“怎么拿走这么奇怪的小东西?”我喊道。
“唉,看来,这伙人是见什么就拿什么,胡搅一通。”
福尔摩斯冷哼了一声。
“本地的警察应当从这里找出一些蛛丝马迹,”福尔摩斯分析道,“喂,很显然……”
然而,我伸手示意他。说道:“亲爱的朋友,你是到这里疗养的。眼下你的神经还是很疲倦,不应该再插手新的案件了。”
福尔摩斯无奈地耸耸肩,再瞥了一眼上校,我们便开始了新的轻松话题。
但是,这趟旅程显然是命中注定的,而我作为医生的那番谆谆告诫显然是白费工夫了。因为第二天早上,这个案件的情况急转直下,发生的剧烈变化逼得我们不得不介入其中,而这一趟本应轻松愉快的乡村之旅也偏离了原来的目的。当我们正在用餐的时候,主人的管家顾不上失礼,气喘吁吁地冲进餐厅。
“发生大事了,先生,”他涨红着面孔,说道,“肯宁安的家里出事了!先生。”
“又是偷盗吧!”上校端起一杯咖啡,大声问道。
“不是,出了人命呢!”
上校惊讶地叫起来,“我的天啊!”他说道:“怎么,谁被杀了?是我们的治安官?还是他的儿子?”
“不是他们,先生。是马夫威廉。他被射穿了心脏,再也无法呼吸了,先生。”
“那么,到底是谁干的?”
“就是那个强盗,先生。他一下子就溜走了,踪影全无。他才翻过窗户闯进厨房,就撞上了威廉。这个忠心护主的人肯定是想跟强盗搏斗,却丢了性命。”
“什么时候发生的?”
“在昨夜,大概是十二点钟,先生。”
“这样的话,我们得去看看了,”上校说道,又冷静地坐下来继续用餐。“这件事让人很痛心,”管家离开后,上校跟我们解释道,“老肯宁安是本地最有声望的人士,为人非常正直。他定然会很悲伤,因为这个仆人跟随了他好几年,是一个忠心耿耿的仆人。很明显,这个杀人犯就是那位闯入阿科顿家中的坏蛋。”
“就是偷走那堆五花八门的东西的人吗?”福尔摩斯沉吟地问道。
“没错。”
“哦!这件事情看上去再简单不过了。但是,乍一看来,还是有些可疑,对不对?在人们的观念里,一群在乡村流窜的强盗总会随时更改他们的作案目标,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两次进入同一个地方的人家进行作案。你昨晚上曾提过要采取防卫的措施,我当时就有一种念头:这里可能会是英国境内偷盗现象最少见的教区了。这样看来,我还需要补充很多知识。”
“这必定是本地的小贼做的,”上校斩钉截铁地说道,“倘若如此,他们就不会错过阿科顿和肯宁安两家,因为他们是本地最大的人家。”
“也是最富裕的吗?”
“是的,他们应该是本地最富有的人家。但是这两家多年来一直在打官司。照我看来,为了这场官司他们都花费不少。老阿科顿曾经许诺过,要是能得到肯宁安家一半的家产,就酬谢一大笔钱给律师们。”
“假如是本地小贼干的,那就不难找出这个人。”福尔摩斯懒散地打了个哈欠,说道,“你放心吧,华生,我不会干预这个案子的。”
“弗雷司特警官求见,先生。”管家走进来,通报道。
一个精干的年轻警官走进来。
“早上好,上校,”他说道,“很抱歉打扰你们的用餐,但是我们听说福尔摩斯先生在此。”
上校往福尔摩斯的方向一指,警官便明白了,说道:“我们想请你指导一下我们的行动,你是否愿意呢,福尔摩斯先生。”
“你的意愿恐怕是要落空了,华生。”福尔摩斯满面笑容地说道,“你过来的时候,我们正在讨论这个案子呢。警官,或许你能给我们透露更多的详情。”当他恢复旧习,懒洋洋地向后靠在扶手椅上时,我明白我的打算失败了。
“阿科顿的案子,我们还没有头绪。但是这个新的案件,我们却掌握很多线索,可以进行调查。毋庸置疑,两件案子都是同一帮人做的,有人说他看到了凶手。”
“啊?”
“对的,先生。凶手在射杀了无辜的威廉·科万以后,就飞快地逃跑了。但是肯宁安先生从卧房的窗户里发现了他,雅利克·肯宁安先生也在后面的楼道里看到这个人。当时是十一点三刻,他们马上发出了警报。那个时候,肯宁安先生刚要就寝,雅利克先生身穿睡衣正在抽烟。他们都听到了威廉的惨叫声,于是雅利克先生赶紧跑下楼查看。后门是开着的,他跑到楼梯脚的时候,看到外面正有两人扭打在一起。其中一人开了枪,另一个应声而倒。凶手马上穿过花园跳出了篱笆,逃得无影无踪。肯宁安先生在他的卧房里,看到这个人蹿到马路上,一下子就不见了。雅利克先生留在原地检查伤者的情况,看能否救活他,结果让凶手跑掉了。我们只了解到凶手身材中等、身穿深色的衣服,除此之外对其他的样貌特征一无所知。但是我们正在全力追查,如果他不是本地人,我们马上就能揪出这个人。”
“威廉呢?他在临终之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没有,他和母亲一起住在仆人房。他平时老实忠厚,我们猜测,当晚他到厨房,可能是想检查一下那里的门窗。因为自从发生阿科顿的偷盗案以来,本地的人家都加强了安全措施。凶手刚刚推开门——他已经撬开了锁——便撞上了威廉。”
“威廉在离开房间时,没有跟他母亲说过什么吗?”
“他的母亲因为岁数太大,耳背非常严重。我们无法从她那里打听到任何消息,她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几乎丧失了神智。但是,她平时也精明不到哪里去。然而,我们还是发现了一个很重要的线索,你看!”
警官打开笔记本,从里面拿出一张撕坏了一角的纸,将它摊在膝盖上。
“我们在死者的手中发现了这张纸条,死者紧紧抓着它,看来是在一张大纸上撕下来的。上面记录的时间正是死者遇难的时间段。如果不是凶手从死者手里撕掉一角,那就是死者从凶手手里夺回这一块。上面的内容看来像是一封邀请短函。”
福尔摩斯伸手拿过这张纸,仔细看着。
“我们暂且判断这是一个邀约,”警官说道,“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就是威廉看似老实,但也可能是他勾结了强盗。他出现在那里,也许是跟强盗会合,甚至要带领他进入屋内。后来不知发生何事,两人扭打起来。”
“这种字体倒是很有意思,”福尔摩斯反复查看着纸条,眉头紧皱,说道,“这件事比我想象当中还要深奥。”他双手抱住头,闭目深思,警官看到就连赫赫有名的神探福尔摩斯都被这个案子难住了,不禁面有得色。
“你方才说,”过了一会儿,福尔摩斯才慢腾腾地说,“怀疑仆人勾结了强盗,那么,这张纸条或许就是两个人之间的秘密约定,这个观点很独特,确实有这个可能。但是,纸条上分明写着……”他又抱住了头部,一言不发地沉吟了片刻。当他再次抬头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他又恢复了健康时候的那种神采奕奕的光彩,只见他双眼炯炯有神,显得精力旺盛的样子,他一跃而起。
“我宣布,”他说道,“我想悄悄地查看现场,了解此案中的一些细节。有些小地方怪有趣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上校,我想暂时跟你和华生告别,跟警官跑一趟,以便检验我新近得出的一两点小结论。半个小时后,我就回来。”
一个半小时过去了,只有警官一个人回来。
“福尔摩斯先生此刻正在原野里四处漫步呢,”他说道,“他还要我们四人到凶案现场探访一番。”
“去肯宁安先生家中?”
“是的,先生。”
“我们去那里做什么呢?”
警官耸耸肩,说道:“说实话,先生,我也很想知道。我想,或许福尔摩斯先生还未恢复健康。他的举动非常怪异,而且情绪很激动。”
“你不用这么大惊小怪,”我说道,“在我看来,一旦他表现出疯癫痴狂的模样,十有八九是握有胜券了。”
“可是有人说,他的方法就像疯子的行为,”警官低声嘀咕地说,“但是他还是急于调查,上校,如果一切都准备就绪,我们最好马上出发。”
当我们看到福尔摩斯时,他正低着头,双手插在裤袋中,在原野上来回踱着。
“事情更加有趣了,”福尔摩斯说道,“华生,你提议的乡村之旅已经发挥了神奇的作用,我度过了一个相当美妙的早晨。”
“我知道,你已经去过凶案现场了吧?”上校问道。
“没错,我和我们的警官在现场作了一番调查。”
“找到什么吗?”
“啊,我们发现了一些很好玩的小东西。边走边说吧,我会把我的计划都跟你们说的。首先,我们查看了那具不幸遇难的尸体。警官说的没错,他的确死于枪杀。”
“那么,你有什么疑问吗?”
“啊,我认为,实地考察才是得知真相的最好办法。我们的劳动还是有所收获的。后来我们见到了肯宁安先生父子俩,鉴于他们准确指出了凶手逃离时翻过花园篱笆的方位,这一点非常重要。”
“那是自然。”
“然后我们又去看望了那个失常的老母亲,可是她年老耳聋,我们无法得知任何情况。”
“那么,你究竟得到哪些结论呢?”
“我的结论就是,这个犯罪的动机很值得我们思考,它非常奇特。或许我们接下来的访问会让这团迷雾清晰些。警官,我们应当一致同意,死者手中的纸片上面记录的时间,就是他死亡的确切时间,这一点非常关键。”
“这是一条线索,福尔摩斯先生。”
“是的,这条线索是有用处的。写下这张纸条的人,就是让威廉在那个时间出来的人。可是纸条的下半部在哪里呢?”
“我搜查了附近的地面,都没有发现它的踪影。”警官说道。
“有人从死者手中撕掉半张纸片。为什么此人迫切想要拿走它呢?因为它可能会暴露此人的面目。得到纸片以后他又会怎么做呢?他马上把它塞到口袋里,却没注意到另一角的纸片还在死者那里。如果我们能找到那半张纸片,显然对破案很有帮助。”
“没错,但我们没抓到凶手,又怎么能从他的口袋中拿到纸片呢?”
“啊,这就需要我们仔细思考了。还要注意一点,纸条是写给威廉的,但写信人却不会直接交给他。否则,他就可以亲口传达纸条的内容了。那么,威廉怎么拿到纸条呢?或许,它是从邮局寄来的?”
“我已经查过了,”警官说道,“昨天下午,邮局给威廉送来一封信,但是他已经毁掉了信封。”
“太好了!”福尔摩斯高兴地拍拍警官的肩膀,大声说着,“你已经找过邮差了,跟你一同办案真叫人高兴。好了,这就是威廉的卧室。上校,如果你想进来的话,我可以指给你看凶案现场。”
我们从死者居住的漂亮小屋前走过,随后走在一条两侧种植着挺拔橡树的大道,最后来到一栋华美的安妮女王时期的大宅,门楣上镌刻着马尔波洛的日期。我的朋友和警官带着我们转了一圈,再来到侧门旁边。侧面的外面就是花园,花园的篱笆与大马路遥遥相对。
一个警察正守在厨房的门前。
“请开门吧,警官,”福尔摩斯彬彬有礼地说道,“当时,小肯宁安先生就站在楼梯上,看到那两人就在我们站着的地方打斗。老肯宁安先生在左数第二扇窗户那边,看着歹徒蹿到矮树丛的左边。他的儿子证实了这个说法。后来,雅利克先生赶快跑出来,跪在死者的身边查看伤势。你们看,这里的地面非常坚硬,没有留下一丝痕迹。”福尔摩斯正分析着。这时有两个人拐过屋角,在花园的小路上走着。其中一人年纪较大,面容坚毅,满布皱纹,神色抑郁;另一人则截然相反,他衣着时髦,神情潇洒活泼,笑容可掬,与悲惨的案件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你们还在查案吗?”年轻人对福尔摩斯说道,“你们城里人总能成功的。但是,我想你或许会遇到麻烦。”
“啊,我们得需要一些时间。”福尔摩斯毫不在意地回答。
“你确实需要,”雅利克·肯宁安说道,“哦,我根本没看出任何蛛丝马迹。”
“有的,”年轻的警察回答道,“有一个线索,只要我们……哦,天哪!福尔摩斯先生,你这是怎么了?”
福尔摩斯的脸上,突然出现极为痛苦的表情。他的双眼上翻,剧烈的痛苦使得他的脸都扭曲了。他痛苦地哼着,脸朝下扑倒在地。他的发病来得太突然,而且还这么严重!我们措手不及,顿时都惊慌了。我们赶快将他搬到了厨房,放在一张大椅子上。他竭力地呼吸了一阵,终于勉强站起来,为自己虚弱的身体而感到愧疚。
“你们都知道,我刚刚摆脱了一场大病。”福尔摩斯艰难地说道,“这种神经病痛反复不定,经常会突然发作。”
“需要我用马车送你回去吗?”老肯宁安问道。
“唉,既然我们已经来了,就不能白跑一趟。我还想要搞清一个疑点,我认为这并不困难。”
“什么疑点呢?”
“啊,我想,威廉很可能是在强盗进屋后才过来的,而不是在他进屋前。也许你们很自然认为,强盗虽然撬开了门,却没有进来。”
“这是毋庸置疑的,”肯宁安先生非常严肃地说着,“唔,那时雅利克还没有入睡,如果有人在屋内走动,他肯定能听到动静的。”
“当时他坐在哪里?”
“我就坐在更衣室里抽烟。”
“更衣室的窗户是哪一扇?”
“左数最后那扇,就是紧邻着我父亲卧房的那扇窗户。”
“那你们的房间里都亮着灯喽?”
“是的。”
“那就很奇怪了,”福尔摩斯笑着说,“一个富有经验的强盗,看到两扇窗户里都还亮着灯,显然还有两人尚未就寝,却胆敢闯入室内,这不是很奇怪吗?”
“此人肯定是个沉着镇静的惯犯。”
“啊,这自然,如果不是这件案子过于古怪,我们也不会贸然惊动你,”雅利克先生说道,“可是,按照你的说法,强盗被威廉撞见以前,他就已经闯进屋中了,这种推测太荒谬了。你看,屋子里整整齐齐,也没有丢失任何东西?”
“这得看他到底要找什么东西了,”福尔摩斯说道,“你要注意,这个强盗并不简单,他有自己的一番考虑。他闯到阿科顿家拿走一堆稀奇古怪的东西,我们来看看这些小玩意?有一个线团、一方镇纸,还有其他奇怪的小东西。”
“好吧,我们全权委托你来处理了,福尔摩斯先生,”老肯宁安说道,“我们一切都遵照你们的指示。”
“是的,”福尔摩斯继续说道,“首先,你最好还是开出一定的赏金。因为通过官方来申请的话,可能会有一些波折,还会浪费很多时间。我已经起草了一份通告,如果你没有意见,那就在这里签字。我想想,五十英镑就够了。”
“我宁愿悬赏五百镑,”这位乡绅从福尔摩斯手中接过铅笔和那张纸,说道。“但是,你写得不对。”他扫描了一眼底稿,补充道。
“这是我在仓促中写出的。”
“你看这开头:‘基于星期二的凌晨零点四十五分发生一桩盗窃案’,等等。但是事实上,这件事是在十一点三刻发生的。”
出了这样的疏忽,使我感到有些伤心。因为我了解福尔摩斯,他对这类的小过错总是耿耿于怀。他总是喜欢把事情做得尽善尽美,这是他的拿手好戏。可是由于大病了一场的关系,他的精力远没有以前充沛了。从这件小事情,我可以看出,福尔摩斯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很自然,他觉得有些尴尬。
警官不敢置信地扬了扬眉,雅利克先生则放声大笑。他的父亲马上提笔改正了这个小错误,然后还给福尔摩斯。
“尽快张贴出来吧,”老肯宁安说道,“我认为这个主意不赖。”福尔摩斯像没有听到一样,小心谨慎地把这张纸夹在记事本中。
“现在,”他说道,“我们最好仔细检查一下这栋屋子,确保这个怪盗没有拿走任何东西。”
进入大厅之前,福尔摩斯认真地查看了那扇损坏了的大门。看来,强盗是拿一把凿子或是生硬的刀子插进来,撬开了锁。木头上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显然是利器造成的。
“你们从不用门闩吗?”福尔摩斯问道。
“我们认为那个东西没有用处。”
“也没有养狗吗?”
“有的,但是它被我们用铁链子拴在房屋的另一侧。”
“仆人们在何时去休息的?”
“大约是十点钟。”
“平时威廉是不是也在这个时间去休息?”
“是的。”
“这就奇怪了,为什么当晚所有人都去休息了,只有他一人外出了。你能否再带我们查看这栋屋子,我将不胜感激,肯宁安先生。”
我们走过厨房旁边用石板铺成的过道,顺着一条木楼梯,来到屋子的二楼。我们爬到楼梯的平台。与它遥遥相对的,也是一条楼梯,这条楼梯通往前厅,因此装饰得要华丽些。沿着平台走过去,就来到了客厅和主人家的卧室,包括肯宁安父子俩的卧室。
福尔摩斯不紧不慢地走着,留意观察这栋房屋的格局,我看得出来,他始终顺着一条线索往前追踪,但是我却猜不出他的猎物在何方。
“先生,”肯宁安先生开始沉不住气了,他不耐烦地说道,“这样转悠是在浪费时间。我的卧室紧挨着楼梯口,我儿子就住在我的隔壁。你倒是给我解释一下,如果强盗溜到楼上,我们怎么可能察觉不到?”
“我想,你还是去房子的周围看看吧,或许还能找到新的线索。”小肯宁安先生不怀好意地笑道。
“请你们再容忍一会吧,我还有几个地方想看看。比如说,我想估量从卧室的窗户里能看到多远的地方?这是小肯宁安先生的卧室吧?”福尔摩斯推门进去,说道,“发出警报时,他就在这间更衣室里抽烟吧!它的窗户朝向哪里呢?”福尔摩斯穿过卧室,打开门,环顾了另一间屋子。
“这下你应该满意了吧?”肯宁安先生尖锐地喊道。
“哦,太谢谢你了,我没有想看的地方了。”
“这样的话,如果你还觉得有必要,不妨再去看看我的卧室。”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很乐意过去!”
老肯宁安先生无所谓地耸耸肩,带头走进了自己的卧室。房间里的摆设很简洁,这是一间很普通的卧室。当我们走向窗户时,福尔摩斯慢悠悠地走着,因此我和他都落在后面。床边放着一盘橘子和一瓶水,当我们经过这里时,福尔摩斯突然把身子探过了我,故意打翻所有的东西。玻璃瓶被摔碎了,水果全都滚到了地上,我被这个变故惊讶得目瞪口呆!
“瞧瞧你,华生,”福尔摩斯冷静地说,“看你把地毯弄得乱七八糟的。”
我慌忙俯身,赶紧捡起地上的水果。我明白,福尔摩斯不会无缘无故把事情赖在我身上,他肯定是有自己的考虑。其他人也帮忙捡起水果,还重新扶起桌子。
“哎呀!”警官突然喊出来,“福尔摩斯先生呢?”
福尔摩斯竟然不见了。
“你们请稍等一下,”雅利克·肯宁安说道,“我觉得这个人古里古怪的,有些不正常。父亲,我们还是一起去找找他吧!”
他们奔出了房间,只留下我、上校和警官在屋内面面相觑。
“哈!我同意雅利克先生的看法,”警官笑嘻嘻地说道,“可能福尔摩斯先生又犯病了,但是我总觉得……”
他的话音未落,突然传来一声喊叫,“快来人啊!来人啊!要杀人啦!”这分明是福尔摩斯的声音,我不禁吓得魂飞魄散,发疯了似的冲向楼梯的平台。呼声渐渐变低了,变成含糊不清、嘶哑的哀号声,正是从我们第一次进入的那个房间传来。我冲进去,一直奔到屋内的更衣室。只见肯宁安父子俩正使劲把福尔摩斯按在地上,小肯宁安双手紧紧卡住我朋友的喉咙,老肯宁安正拼命反扭他的另一只手。我们三个马上用力拽开父子俩,将福尔摩斯救了出来。他摇摇摆摆地站起来,面色惨白,看上去疲惫不堪。
“把这两个人逮捕起来吧,警官先生。”福尔摩斯疲倦地说道。
“他们犯了什么罪呢?”
“他们谋杀了马夫威廉·科万。”
警官愣愣地盯着福尔摩斯,说不出话来。
“啊,先生,别开玩笑了,”警官终于说道,“好啦,你该不是真的……”
“咳咳,警官,你没看到他们的表情吗?”福尔摩斯愤怒地咆哮道。
是的,我从未见过一张如此明显地犯有罪孽的脸。
那位老人呆呆地站在原地,刚毅的脸上呈现出痛悔愤怒的表情;而他的儿子呢,那活泼爽朗的神态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凶狠毒辣的表情,双眼发出困兽一样的凶光,看不到一丝文雅之气。警官沉默了,走到门口吹响了警笛,两个警察闻声而至。
“我必须这样,肯宁安先生,”警官说道,“我相信这完全是一场误会,你会看到——天啊,你想做什么?赶紧放下它!”他举起手刚要挥过去,雅利克手中那把手枪就狠狠地被人打落在地。
“别动,”福尔摩斯慢悠悠地说道,从容不迫地踩住那把小手枪,“这可是证物呢,在庭审时才能派上用场。但是,我们真正需要的是这个。”他得意扬扬地举起一张小纸条,说道。
“这是被撕走的那半张纸条!”警官喊道。
“确实没错。”
“你在哪里找来的?”
“在我认定的地方找到的。我马上会跟你们说清楚这个案子的详情。上校,你可以先跟华生回去。一个小时内我就赶回去和你们碰面。我还有几句话想要询问罪犯,但是在午餐之前我肯定能回去的。”
福尔摩斯如期而至,一个小时后,在一个矮小的老人的陪同下,他准时出现在上校的吸烟室中。
“我认为,阿科顿先生有权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福尔摩斯说道,“所以,他才会出现在这里。上校,我很抱歉,恐怕我的到来给你带来了很大的麻烦吧。”
“恰好相反,”上校热情洋溢地说道,“我非常荣幸能亲身参与到你的办案过程。我不得不承认,结局确实让我大吃了一惊,而且我也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一点线索都看不出来。”
“我的解释恐怕会让你们大失所望的,但是对于那些深知我办案方法的人来说,尤其是我的朋友华生,我的方法可谓再简单不过了。请原谅,鉴于我方才遭到一场可怕的袭击,所以我需要喝点白兰地镇定一下,上校。刚才,我用光了全身的力气。”
“你的神经病痛应该不会再突然发作了吧?”
福尔摩斯哈哈大笑起来。“这件事待会再谈吧,”福尔摩斯说道,“我会把这件事的详情按照时间顺序告诉你们的,并且还要特别点出让我确定罪犯的关键地方。如果你们不明白的话,欢迎随时向我发问。
“在侦探这一门艺术中,最重要的是能在众多纷繁复杂的事实中,分辨出主要和次要部分。否则,你的精力将会被众多无用的线索给耗尽。所以,从一开始,我就确定破案的关键,就在于死者手中的半张纸片。
“在阐明这个问题前,请你们注意。倘若雅利克·肯宁安的说辞是真的,即凶手在杀死威廉以后就马上逃走了,那么,他是不可能再撕掉死者手中的纸条。但是如果不是凶手干的,那只能是雅利克本人撕掉的。因为在老人下楼前,几个仆人就来到现场了。这一点很容易想到,但是警官却没有意识到。因为打从一开始,他就判断乡绅们绝无作案的可能。但是,我始终在公正地看待这个案件,紧紧跟着线索往前推断,并没有忽略他们。因此,一经调查,我就对雅利克先生产生了怀疑。
“我仔细查看了警官拿给我的纸条,我当即看出,这是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它能指引我们找到凶手的踪迹。你们难道都没看出里面隐藏的线索吗?”
“上面的字体很杂乱。”上校说道。
“亲爱的朋友,”福尔摩斯高声说着,“毋庸置疑,这是两个人在纸上轮流写下来的。请你们仔细看‘at’和‘to’两个词,再对比一下‘quarter’和‘twelve’里头那软绵绵的字母‘t’,你们就能看出奥秘了。通过分析这四个单词,你们肯定能看出,写下‘learn’和‘maybe’的人笔劲沉稳有力,而‘what’则由那位笔锋绵软的人写下的。”
“我的天,确实是这样!”上校失声喊道,“他们为何要用这种方式写下这封信呢?”
“显然他们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而其中一人不相信他的同伴。所以,他决定无论做什么都要一起行动。很显然,这两人中,写‘at’和‘to’的人才是主谋。”
“你是依据是什么呢?”
“通过对比两人的笔迹就能判断出来。但是我还有更有力的证据。如果你们的观察够仔细,就能看出来:那个用笔沉稳的人先写完了自己的内容,留下一些空白,另一个人再填完它。当然,这些空白并不够用。你们看,第二个人只能在‘at’和‘to’中间写下‘quarter’这个词,这个词写得很拥挤,表明‘at’和‘to’肯定是事先写好的。而那个先写完字的人,不用怀疑,他就是策划凶案的主谋。”
“太奇妙了!”阿科顿先生热烈地赞扬着。
“哦,这很明显,”福尔摩斯说道,“更重要的是,事实上,专家能够根据笔迹,准确地判断此人的年龄。在正常的情况下,一般都能推断这个人的岁数。我说的正常情况,是因为老年人通常体质衰弱、健康不佳,但是如果一个人年纪轻轻,却身染重病,那他的笔迹也会呈现出老年人的特征。因此,在此案中,只要看到一个人的笔锋稳健有力,另一个人虽然绵软无力,但是笔迹却依然很清晰,虽然‘t’字母缺少一横。所以,我判断,其中一人是年轻人,另一个已经上了年纪。”
“简直太神奇了!”阿科顿先生又情不自禁地大声喊道。
“此外,还有一个奇特的地方。这两人的笔迹有某些共同点,看来他们有血缘关系。你们可以清楚分辨出,那个‘e’写得跟希腊字母‘ε’非常像。但是,在我的眼里,还有很多微小的细节能表明这一点。因此,我敢肯定,从书写风格来看,写字的两个人来自同一个家庭。自然,我跟你们说的这些,只是我从这张纸上得到的推断。此外还有二十三点另外的推理结果,或许专家们会比较感兴趣。这一切都提示我,是肯宁安父子俩写下此信。
“既然我已经得出这种结论,接下来当然要查清所有的犯罪细节,看看它们能否证实我的结论。当我和警官来到他们的宅邸,看到了我想要了解的一切。我当场肯定:有人在四码开外朝死者开枪,因为他的衣服上没有火药的痕迹。
“所以,雅利克说的那些关于凶手在打斗中开枪的话,完全是一派胡言。另外,他们父子俩还一口咬定凶手逃到大马路上。但是,马路附近有一条开阔的沟,沟底非常泥泞,而附近却没有留下明显的脚印。因此,我再次认为肯宁安父子又撒了一个谎言,并且那个所谓的凶手根本就不存在。
“作出这些推论后,我得认真思索此案的犯罪动机了。为了想通这一切,我必须弄清楚阿科顿先生家中的盗窃案到底是怎么回事。上校曾大致跟我们说过两家的情况,还提到你们两家正在打官司。想当然的,我意识到他们肯定是想在你书房中,找到打赢这场官司的某个关键文件。”
“确实如此,”阿科顿先生回答,“他们是想这么做。我有权利得到他们家一半的财产。但是如果他们拿到我那张证据的话,他们就能反败为胜。幸亏我早有准备,把这张纸秘密藏在我律师的保险箱中。”
“你觉得如何,”福尔摩斯笑眯眯地说,“这个行动相当冒险,我认为很可能是雅利克干的。他们找不到文件,就拿走一些东西,布置出一起普通盗窃案的假象。这一点确定无疑,但是还有些地方无法解释。首先,我得找到另外的半张纸条。我相信是雅利克撕走了它,而且肯定他把纸条放在睡衣的口袋中。不然的话,他还能放在哪里呢?我们必须要拿到这张纸条,因此,我们才会一起来到他们的家中。
“哈哈!”上校放声大笑道,“原来你是装作突然发病啊,把我们大家全都吓了一跳?”
“从专业的角度来说,你的表现太出色了,”我大声说道,一边敬佩地看着这位花样百出的神探。
“这是查案过程中必要的一种艺术,我经常用得上这招,”福尔摩斯说道,“当我恢复原样后,便故意诱导老肯宁安写出‘twelve’这个词,以便和纸条上的‘twelve’进行比较。”
“天啊,我简直太笨了!”我喊叫道。
“看得出来,你很担忧我虚弱的身体,”福尔摩斯微微一笑,说,“很抱歉让你担心了。后来我们一起来到楼上,我进入那个房间,看到他的睡袍就挂在门后,所以我故意把桌子打翻,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然后悄悄返回去翻检睡衣的口袋。不出我所料,我果然在睡衣兜里找到那张纸条。我刚把他拿到手,那两父子一下子扑到我的身上。如果不是你们及时赶到,我肯定就会被他们当场杀死。当时,我已经被小肯宁安掐得喘不过气来了,而老肯宁安扭住了我的手腕,想夺回那张纸。你们看,他们原本以为万无一失,可是没想到我已经弄清楚了整件事情的原委,所以决心置我于死地。
“后来。我问了老肯宁安几个问题,想弄清楚他的犯罪动机。他是一个诚实的人,他的儿子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坏蛋。如果不是我眼疾手快打落他的手枪,他肯定会打死别人的。肯宁安看到他们已经陷入了绝境,再也无法挽回,无奈之下就坦白交代了所有的事情。原来,那晚当父子俩突然闯进阿科顿先生的家时,威廉偷偷地尾随着他们,发现了主人所做的勾当。于是威廉在欲望的指引下,要挟勒索他们。然而,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年轻的雅利克先生是玩弄阴谋诡计的好手。他敏锐地发现盗窃案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可以借机除掉这个掌握了他们秘密的家伙。所以他们通过那封信诱出威廉,伺机将他击毙。然而,他们只要拿回那张完整的纸条,并稍微注意作案的细节,就极有可能逃出法网的制裁,逍遥法外。”
“那张纸条呢?”
福尔摩斯把被撕走的半张纸条取出来:
请阁下于十一点三刻在东门等候,你将得悉一件非常隐秘、对你和安妮·穆丽森都极有好处的事情。但请勿泄露给任何人。
“这就是我想要拿到的东西”福尔摩斯说道,“当然,我们不清楚雅利克·肯宁安、威廉·科万和安妮·穆丽森这三个人之间有何关系。从此事的结局可以看到,这个计划是非常巧妙的。当你们看到‘p’和‘g’的尾端都有共同的特征时,你们肯定会觉得很高兴。而老肯宁安先生笔下的‘i’都没有上端的小点,这也是很有意思的。华生,我想这一趟美妙的乡村之旅显然收到了明显的疗效,我已经恢复了元气。明天等我们回到贝克街,我必定会精神焕发的。”
我看了一眼表,此时离午夜还差一刻。往常的这个时间,是不会有人登门拜访的。看来只能是病人了,很可能还是一位需要紧急救护的重病患者呢!想到这里,我有些不高兴,慢腾腾地走到前厅,打开大门。让我惊讶的是,门外的来客竟然是我的好朋友——福尔摩斯。
“噢,华生,”福尔摩斯开口,“但愿这么晚过来,没有对你造成困扰吧?”
“我的朋友,请进来吧。”
“你看起来似乎很吃惊,不过这很正常!我想,你现在不必担心了吧?唉!结婚之后,你竟然还在吸艾卡蒂亚混合烟!我一眼就看到了,你衣服上还残留着一些烟灰。别人一跟你打照面就知道你准是有穿军装的习惯。华生,你再不把在衣袖中藏手帕的老毛病给改掉,怎么看都不像一个普通的平民。今晚我能暂时在你家过夜吗?”
“荣幸至极。”
“你先前说过,你家里还有一间空房,专门留给单身的男客,现在并没有其他客人吧。显然屋内的衣帽架已经告诉我这一点了。”
“如果你能住在这里,我会非常高兴的。”
“谢谢。那我就不客气地在衣帽架上占据一个位置了。但是,曾有一个不列颠工人来过你的屋子,他不会带来什么好事的。我想,该不会是清理水沟的工人吧?”
“哦,不是,他是煤气工人。”
“是吗,我看到他的长筒靴在屋里的地毯上留下两个鞋钉的痕迹,灯光都照在那个地方。不,谢谢你,我已经在滑铁卢用过晚餐了,但我还是很乐意陪你吸一斗艾卡蒂亚混合烟。”
我递给他烟斗,他在我对面坐下来,静静地吸着烟。我深知他的秉性,如果不是遇到难解的事,他怎么也不会在深夜来找我的。所以,我始终耐心地等他主动开口。
“你的诊所似乎很忙?”他打量了我一眼,突然说道。
“是啊,我忙了整整一天。”我回答。“你肯定会觉得,我的问题看起来很多余,”我继续说,“但是我还是很想知道你怎么推理出来的?”
福尔摩斯哈哈大笑。
“我亲爱的朋友,我太了解你了,”福尔摩斯轻松地回答,“当你出诊的时候,如果路程很近,你一般会步行;如果远的话,你更愿意乘坐马车。你的靴子虽然穿过,但却很干净。所以我判断你这段时间的工作很忙,经常乘坐马车出行。”
“你简直太厉害了!”我高声叫着。
“这个案子中有几个不同寻常的特征,”福尔摩斯接着说,“我敢说,这些特征非常罕见,值得我们花费更多时间来分析它们。我早就开始着手调查这个案子,很快就会破案了。当然,我需要你的帮助,帮我破解这最后的谜团。”
“我很乐意帮助你。”
“你明天能到渥尔德肖特去吗?那地方有点远。”
“没有问题,杰克森可以暂时接替我的工作。”
“太好了。我们最好乘坐十一点十分的那趟火车,从滑铁卢出发。”
“这样的话,我会有充足的时间来准备。”
“那么,如果你还不困的话,我可以大致将案情和我的计划告诉你。”
“你还没来的时候,我觉得很困,但现在却清醒得要命。”
“我尽可能简明扼要地告诉你案情,不会漏掉重要的情节。也许你已经从报纸上获得一些消息了。这就是目前正在进行侦查的驻渥尔德肖特的蒙司特步兵团贝科立上校的谋杀事件。”
“我没有听说过这个案件。”
“这么说来,这个案子在别的地区并没有受到足够的关注。此案发生在两天之前,事情是这样的:众所周知,蒙司特步兵团是大英帝国庞大军队中战功最为卓著的一个爱尔兰军团。在克里米亚和印度的两次平定叛乱的战役中,这支军队屡建奇功。
“从此以后,他们屡战屡胜。而直到这个星期一的晚上,这支军队都由詹姆斯·贝科立上校所带领。上校经历过多次战役,不仅勇敢过人,而且富有经验。他本来只是个普通的士兵,因为在对印度叛军的作战中表现勇猛而被上级赏识,后来便被委任去指挥这个团。
“贝科立上校很早就结婚了,当时他还只是一个普通士兵。他的夫人名字叫做南茜·德渥依,她是该团上任上士的爱女。因此,这对年轻夫妇进入到新的环境之后,不可避免地遭受到一些冷遇。但是,这种情况没有维持多久,他们很快就打入了当地的社交圈,得到了大家的喜爱。听说,女眷们都很喜欢贝科立夫人,而贝科立上校本人也得到了军官们的尊敬。补充一下,这位夫人容貌很美,就算她已经嫁人三十多年了,今天看来还是美丽动人。
“贝科立上校的性格有些奇特。平常他是一个强悍而爽朗的军人,但有时候他又很暴躁,显得报复心很强。
“然而,他从不对他的夫人发脾气。我找过另外五名军官,他们中的三人和莫菲少校一样,都曾发现过上校的异常状况——他时不时就会出现一种丧失意志的颓唐现象。少校回忆说,贝科立上校在餐厅和周围的人愉快地谈笑的时候,似乎总有一个无法看见的阴影,伸手抹去他脸上的笑容。在遇难的前几天,他时常处于这种阴晴不定的消极情绪中,显得格外忧郁。这种消极的情绪和一些难以言喻的迷信思想,是他身上迥异于同伴的唯一特征。说到迷信,他非常不愿意一个人独自待在某个地方,特别是在黑夜。这种孩子气十足的举动想当然会引起人们的多方揣测和怀疑。
“蒙司特步兵团,原名为老一一七团,它的第一营长久以来一直在渥尔德肖特驻扎。那些成了家的军官都居住在营区的外头。上校多年来都住在一栋名为‘兰静’的别墅里,离北营约有半英里的路程。别墅坐落在庭院之中,但它的西边离公路很近,不超过三十码。上校只雇了一个马车夫和两个女仆。因为他们一直没有孩子,平时也很少有人前来拜访,所以整栋别墅只住着主仆五人。
“接下来我要告诉你,在上星期一的晚上九点到十点这段时间里,发生在‘兰静’别墅的事情。
“贝科立夫人是虔诚的罗马天主教的信徒,她很关心圣乔治救济会。这个救济会是由沃特街的小教堂组织的,他们的工作就是施舍旧衣物给穷苦的人。当天晚上八点钟,救济会要召开会议。贝科立夫人在匆忙用过晚餐之后,就出门参加会议。她出去的时候,马车夫听到她跟上校说了几句平常的话,说她很快就回来。然后她便去找梅丽森小姐——住在附近的一位年轻女士——一同前往教堂。这个会议大约持续了四十分钟,贝科立夫人于九点一刻回到家中。到达梅丽森小姐的家时,两人便分开了。
“这栋别墅有一间清晨时使用的起居室,它朝着公路的方向,房间里有一扇很大的玻璃门通往草地。草地约有三十码宽,只有一面装了铁栅栏的小墙将草地与公路隔开。当晚贝科立夫人就是直接进入这个房间,当时屋内的窗帘还挂在挂钩上,因为晚上一般用不着这个房间。贝科立夫人在房间里点亮了灯,然后按铃让女仆简·斯彻尔德端杯茶过去,她平常可不这样!当时上校坐在餐厅里,知道夫人回来后,便立即起身到起居室去找她。马车夫眼看着上校从走廊经过,走进了起居室,再也没能活着出来。
“她敲着门,却无人应答,她又试着转动门锁,却发现门被人从后面锁住了。她立刻跑回厨房通知了女厨师,她们和马车夫一同来到走廊,上校夫妇还是吵得不可开交。他们三人一齐作证,说当时只听到夫妇俩的说话声。贝科立上校的声音向来低沉,又断断续续的,他们分辨不出他都说了什么。然而,他夫人的声音却很悲痛,她高声地斥责她的丈夫。‘你这个混蛋!’她反复地嚷着这句话,‘现在可好,到底应该怎么办?我的青春全都葬送在你的手里,我再也不要和你这个混蛋生活了!你是个混蛋!混蛋!’她断断续续地说着这些话。紧接着,上校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同时用人们还听到一个沉重物体倒地的声音,还有那女人发出惊恐万分的尖叫。她不停地尖叫着,马车夫觉得不对,他马上冲到门口,想要强行闯进去。但是,门已经被反锁上了,他无法进去。两个女仆已经被这突发状况吓得面无人色,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这时,他想出一个好办法,从大门跑出去,从公路那边进入草地,一扇法式的长窗正对着草地。而窗户正敞开着,马车夫很轻易地爬过窗户,进到屋内。这时候,贝科立夫人早已不再尖叫,她昏倒在沙发上,僵硬地躺着;而她的丈夫倒在一大摊血泊中,双脚直挺挺地翘着,摆在单人扶手椅的扶手上,头在地上,就靠近壁炉挡板的角落。
“马车夫清楚上校已经死了,便想要打开房门,但出乎意料的是,钥匙没有插在锁孔上,他找遍了整个屋子都找不到钥匙的踪影。所以,他还是原路返回,请来了一个警察和医生。上校的遗孀自然是重点怀疑的对象,但是她依然昏迷不醒,所以被送回自己的卧室中。
“他们将上校的尸体放在沙发上,然后,开始仔细检查现场遗留的痕迹。这个可怜的人遭受到的致命袭击,位于后脑勺,这是一处二英寸长短的创伤,很明显是被某种钝器猛击在脑后而造成的。不难判断出凶器是什么。一根雕花的带着骨柄的硬木棒,就放在尸体的旁边。上校生前酷爱收藏各种武器,这些武器来自不同的国家,都是他在打仗的地方得到的。警察分析,说这根木棒很有可能是他的收藏品之一。但是用人们从没有见过这根硬木棒。当然,也有可能它与一大堆贵重的收藏品放在一起,人们一时疏忽便没有发现它。警察并没有在屋里找到有价值的线索。但是有件事情让所有人都匪夷所思:那把消失的钥匙,既不在夫妇俩的身上,也没有掉在屋内的其他角落。没有办法,他们从渥尔德肖特找到一个锁匠,才打开了房门。
“我在查看屋子之前,曾经仔细地问过用人,我方才所说的情况,全都是他们告诉我的。女仆简·斯彻尔德还想到另外一个重要的细节。你还记不记得,当她在门口听到上校夫妇在争吵时,就马上跑去找其他用人过来。一开始当她单独站在那里的时候,夫妇俩的声音都很低沉,听不清楚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因此,她并不是因为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而是通过他们异常的语调,判断出两人正发生争执。但是,在我不依不饶地询问之下,她说她似乎曾听夫人两次提到大卫这个名字。这个线索对于找出他们两人为何争吵的原因是至关重要的。你应该记得,上校的名字可是詹姆斯。
“有一件怪事,让用人和警察们都深感诧异,那就是死者的表情极为吓人!他们说,死者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极度惊惧的神情,他的脸异常扭曲,完全不像正常人的脸。这副恐怖的面容,几乎吓晕了每一个见过他遗体的人。他肯定已经预料到自己悲惨的命运,所以极为惊骇。当然,这不过是警察的说法,他们认为上校猜到夫人预谋要对他下毒手,而他脑后的伤口跟这个猜测也并无明显冲突,也许他当时正想转过来逃开这一记猛击。而贝科立夫人突发急性脑炎,暂时失去了神智,我们无法从她身上得到更多的情况了。
“警察告诉我,当晚贝科立夫人是和梅丽森小姐一道出门的,这位小姐发誓并不清楚她的女伴为何回家后会发火。
“华生,当我掌握到这些情况后,我不停地抽烟,陷入深深的思考。我要想办法区分眼前的各种情况,找出哪些是有价值的线索,哪些并无意义。很显然,在这个案件中,最奇特也是最让人费解的一点是,房间钥匙的下落。我们在屋内展开地毯式的搜索,但是一无所获。因此,我判断一定是有人拿走了钥匙。这是毫无疑问的。现在,上校和夫人肯定没有拿着钥匙。所以,一定还有另外一个人进过这个房间,并且这个人也是通过窗户进入的。我想,必须要对这间起居室和屋外的草地再仔细地搜查一下,才能找到这个神秘人遗留下的蛛丝马迹。你很清楚我在办案中用的调查方法,华生。在这桩案件中,我用到了所有的方法,最后终于被我发现了破绽。可是这与我原先的设想大相径庭。确实有第三个人进入房间,他从公路那边,穿过草地过来的。我找到五个这样清晰的脚印:他在公路边翻过小墙跳下来的脚印;草坪上有两个;另外两个不是很清楚,那是他翻过窗户进入屋内时,在窗户旁边的地板上留下的。很明显他是从草地上飞快跑过去,因为脚尖的印迹深陷在地面上,脚跟的相对就浅一些。但是让我吃惊的并非这个神秘人,而是他带来的同伙。”
福尔摩斯从口袋中掏出一张薄薄的大纸,小心谨慎地摊在膝盖上。
“你看纸上的痕迹是什么?”福尔摩斯问道。
某种小动物的爪痕赫然印在纸上,五个清晰的爪指印,长长的爪尖,这个爪印就像一个点心调羹。
“看上去像一只狗。”我说道。
“狗会爬上窗帘吗?但是窗帘上留下了这只动物清晰的抓痕。”
“那么,或许是猴子?”
“猴子的爪印不是这个形状。”
“那么,这到底是什么呢?”
“这不是狗,不是猫,也不是猴子。总之,它并非我们熟悉的小动物。我曾想办法根据爪子的形状和大小勾勒出这只小动物的大致形象。这是它静止时候的四个爪印。前后爪之间的距离,相差十五英寸。再计算头和颈部的长短,可以看出它约有二英尺长,有尾巴的话,它的身形还要再长一些。现在看看其他尺寸,它曾在屋内走动过,我们测量出它每走一步的长度,大概只有三英寸。因此,这是一只身形很长,四肢却很短的小动物。它虽然没有掉落毛发,但它的体型肯定和我说的一致。除此之外,它还能爬上窗帘,是肉食动物。”
“你怎么知道它是肉食动物?”
“窗户上挂着一只鸟笼,里面有一只金丝雀。它爬到窗帘上,看上去是想要捉到那只可爱的小鸟。”
“那么,这究竟是什么小兽啊?”
“啊,我要是能够知道它的种类,就能很快破案了。总之,它可能是鼬鼠一类的动物,但是比平时见到的那些都要大。”
“但是它跟这个案子有关系吗?”
“我还没弄清楚这一点。但是,你要知道,目前我们已经了解了相当多的情况。我们再来分析一下,屋内的窗帘没有放下来,房间里点着灯,有一个神秘人站在公路上窥视这个房间,他看到贝科立夫妇起了争执。并且,这个人的身边还跟着一只猜不透来历的小兽,他穿过草地,翻窗进入屋内,也许是他猛击上校,但或许是上校一看到他,惊骇之下失足跌倒,他的头重重撞在壁炉的边角上。还有,这里有一个匪夷所思的细节,这个闯入的神秘人离开的时候,顺便带走了钥匙。”
“你的分析好像把这个案子弄得更加复杂了。”我说道。
“确实如此,这些线索表明这个案子比当初推断的情况还要混乱得多。我又仔细思考了整件事,最后下了一个结论,我得寻找另外一个角度重新审视这桩案件了。但是,华生,很抱歉的是,恐怕我已经妨碍了你的休息。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发去渥尔德肖特,在路上,我会把其他情况原原本本告诉你的。”
“谢谢你的体贴,可是,你的叙述是如此生动有趣,我已经听得入迷了。”
“我先前猜测,梅丽森小姐或许跟上校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私情,在那天晚上,她向夫人坦承了一切。所以夫人会怒不可遏地冲回家,而梅丽森小姐矢口否认她知道某些内情的原因也可以得到解释。这个推测和用人们透露的主人们的争吵内容并不矛盾。但是,我们知道夫人曾在盛怒中提及大卫,而上校对夫人的感情自始至终都忠贞不渝,这都跟我们的猜想不符。此外,神秘人的突然介入,又完全推翻了之前的猜测。因此,很难在这些线索之前选出正确的顺序。但是,上校和梅丽森小姐之间存在某种私情的猜测,理论上来说是行不通的。所以,我更倾向于这位小姐或许知道贝科立夫人突然厌弃她丈夫的原因。要想知道这个分析是否正确,其实很简单,只要去拜访梅丽森小姐,直接跟她说明,她与整件事情无法脱离关系,她肯定知道个中详情。并且,我必须让她相信,如果她不说实话,她的好友贝科立夫人将会被送上法庭,作为杀人凶手而接受惩罚。
“梅丽森小姐身形纤细,举止文雅,眉目含羞,她有一头淡黄色的头发,整个人透着一股机灵聪明之气。我严肃地说明事情的利害关系,她沉默地坐了一会儿,随后转过身,表情坚定而认真地跟我说了以下的事实,我现在简单叙述一遍。
“‘我曾向亲爱的南茜发誓,决不向任何人透露这事,我本应遵守我的誓言,’梅丽森小姐郑重地说,‘但是现在可怜的南茜危在旦夕,她背负着如此可怕的指控,却又因为疾病缠身而无法出声辩解。除了我之外,还有谁可以帮她呢?所以我宁愿违背我的誓言,将那天晚上的遭遇,原原本本告诉你。
“‘八点三刻左右我们就从沃特街的救济会回来。黑德逊街是我们的必经之路,这条街道非常安静。路边只亮着一盏街灯,就在左边。当我们走到街灯的附近,一个人朝我们直直走来,他的背很驼,几乎无法站直,肩上还背着一个小箱子一样的东西。这是一个残疾人,他的身体因极度佝偻而迫使头颅垂向地面,行走时膝盖蜷曲着无法伸直。当我们经过他时,在街灯的照耀下,他抬起头来看了我们一眼。他突然停下脚步,发出一声骇人至极的惊叫:‘天啊,你是南茜!’贝科立夫人面无血色,脸上惨白得吓人。幸好那个长相可怖的人及时搀住她,不然她就会因为极度的震惊而跌倒了。我正想报警,但我的朋友阻止了我,她对此人的态度非常温和亲切。
“‘“我的确早就死了。”他回答道。此人说话的语调,沙哑低沉,总让人觉得害怕。他面色阴郁可怖,他那骇人的眼神,至今仍时时在我梦中出现。他须发皆白,脸庞也干枯褶皱,活像一个干瘪的苹果。
“‘“亲爱的,我想跟他说会儿话,你先稍微离开几步吧,放轻松些,不用害怕。”她竭尽全力保持语调的轻松,可是她的脸色仍泄露了内心的惊惧,她脸蛋发白,嘴唇不停发抖,几乎无法发出声音。
“‘我照她的话走开了些,他们低声交谈了几分钟。随后她火冒三丈地走过来,那个可怜的人站在街灯下,不断狂乱地挥舞紧紧握着的拳头,像失去了理智一样。回来的路上她始终沉默着,到了我家之后,她才握紧我的手,央求我不要将方才发生的事情泄露出去。
“‘“他是我的一个老朋友,现在过得很凄凉。”她这样解释。我答应帮她保守秘密,她亲了我的脸颊,跟我道了晚安。那天之后,我们都没有再见到对方。我已经把我知道的情况全都告诉你了。在此之前我不愿意跟警察说,是因为我对她目前的危险处境并不知情。现在,为了帮助她,我说出了全部的事情。’
“梅丽森小姐隐瞒的秘密就是这些,华生。你要知道,她透露的情况对于我来说,简直不啻于在黑夜中抓住一丝光明。从前那些混乱纷繁的线索,都各自归位。我甚至隐约瞧见这个案子的真正面目。接下来我打算去找那位神秘人。如果他现在还在渥尔德肖特的话,我不难掌握他的行踪。要知道这一带的居民很少,而一个残废的人是相当引人注目的。我用了一天的时间,就在今天的傍晚,我终于找到他了。此人名叫亨利·沃德,寄宿在他们相遇的那条街道上。五天前他刚到达这里。我借着登记人员的名义取得了女房东的信任。她说这个残疾人靠变戏法为生,每天傍晚他都跑到士兵聚集的各个私人俱乐部,在那里表演节目。他的身边总是带着一只小兽,装在一个小箱子里。房东看上去很害怕这只小动物,她表示对此动物闻所未闻。这个残疾人就是依靠这只小动物来表演节目,耍把戏来养活自己。女房东只知道这么多。另外,她还说,很难相信这么一个饱受痛苦折磨的可怜人,硬是活了下来。有时候他会嘟囔一些听不懂的话,这两天他表现得更加怪异,她听见他在自己的卧房里哀鸣痛哭。他并不缺钱,但在交押金的时候,他却把一枚弗罗林式样的银币交给房东。我看过这枚银币,它是印度的卢比。
“华生,现在你应该知道:为何我会在深夜来找你。显而易见的是,他跟那两个女人分开后,便远远跟在她们后面。他在窗户外窥视到夫妇俩的争执,就闯进屋中,但那只装在小箱子中的动物却跑出来了。我可以肯定是这种情形,但是屋内发生的具体事情,此时也只有他能回答我们的疑问了。”
“是的,但是我还需要一个证人。”
“你口中的证人该不会是我吧?”
“当然,你要是同意的话。如果他愿意把事情都说清楚,那再好不过了。如果他不愿意的话,出于无奈之下,我们只好逮捕他。”
“万一我们到那里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呢?
“你大可放心,我都部署好了,我已经派了一个贝克街上的小孩盯住他。他走到哪里,这小孩就跟到哪里。我们明天就去黑德逊街访问他。华生,我不能再打扰你的睡眠时间了,这简直就像犯罪!”
我们到达凶案现场时已将近中午,在福尔摩斯的带领下,我们马上赶到黑德逊街。尽管我的朋友竭力隐藏自己的情绪,我还是能看出他此时兴奋非常。出于猎奇和好奇的心理,我的心情也很激动,每次随同福尔摩斯一同办案时我都有这种体验。
“就是这里了,”当我们走进一条两边都是低矮的二层砖瓦小楼的街道时,我的朋友说道,“啊,辛普森要来汇报情况了。”
“他就在里面,头儿。”一个瘦小的小流浪儿跑向我们,大声叫着。
“干得好,辛普森!”福尔摩斯赞许地拍了拍小孩子的头,对我说,“到这里来,华生,他就在这房子里。”他给门房递进一张名片,声称有事拜访。不一会儿,我们就见到那位神秘人。
现在天气已经很热了,尽管如此,此人还是蜷缩在壁炉旁,而屋里就像烤箱一样燥热。他佝偻着身子,驮着背,把身子尽量缩成一团,使人下意识认为他的容颜丑陋不堪。但是他将面孔朝向我们时,这张脸尽管枯黑焦瘦,却依稀看出从前英俊的模样。他的眼珠发黄,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我们。他一言不发,也没有起身,只是指着椅子示意我们坐下。
“我猜,你就是在印度待过的亨利·沃德吧,”我们的朋友和气地说,“因为贝科立上校的案子,我们特意专程来拜访你。”
“我恐怕帮不上你们的忙。”
“不见得如此,要知道,如果不弄清真相,你的老朋友,也就是贝科立夫人很有可能因为蓄意谋杀罪而判刑。”
他猛然受到了震动。
“我不认识你,”他大声吼着,“更不知你如何知道此事,但你敢对天发誓,保证你所说的都是实情吗?”
“当然是实情,要知道,她一旦恢复知觉,他们就会逮捕她。”
“上帝啊!你也是警察吗?”
“不是。”
“那么,你为什么要卷进来呢?”
“为了正义奔走,这是每个公民应尽的责任。”
“这样的话,你相信我吧,她是无辜的。”
“那么你是罪犯吗?”
“不,我也是无辜的。”
“那詹姆斯·贝科立上校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让我们从头说起吧,先生。我现在的样子是如此丑陋,弓着驼背,肋骨畸形扭曲。谁晓得我会是当年的下士亨利·沃德——一一七步兵团里最英俊的小伙子。那时,我们团在印度的一个军营里驻扎,那个地方叫做布儿第。我和那个恶棍贝科立是同一连的士兵。当时陆战队的上士有一个女儿,她的闺名叫做南茜·德渥依,是我们团里最漂亮的姑娘。那时有两个士兵疯狂地爱着她,她爱上了其中一人。你们看现在的我只是蜷缩在壁炉前的可怜虫,再想到刚才我说她是因为我长相英俊才爱上我的话,你们肯定会觉得可笑至极。
“噢,虽然我得到了她的心,但她父亲却对贝科立更满意。我当时只是一个莽撞而又冲动的少年,而贝科立却接受过高等教育,眼看就要提升为军官了。但是我亲爱的姑娘啊,她始终对我忠贞不渝,若非发生了后来的印度叛乱,全国都发生了大暴动,我们肯定能顺利结婚。
“叛乱发生后,我们被围在布儿第,无法冲出去。我们有一个团,半个炮兵连,一个锡克教徒组成的连队,还有很多无辜的平民和妇孺。上万的叛军将我们牢牢包围住,他们就像数不清的恶狗一样,虎视眈眈地围着一只纤细的鼠笼。我们的水源,在被围后的第二个星期就已经用完了。当时尼尓将军的军队正要开往内陆,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我们必须要取得他们的帮助,这样才能在掩护所有平民的前提下,冲破叛军的封锁。所以,我挺身而出,愿意接受这个突破重围去联系尼尔将军的任务。上级允许了我的请求,于是贝科立中士和我商议,他熟知附近的地形,我让他帮我画了张路线图,确保我能够根据地图的指示突破重围。当晚十点钟,我就出发了。军营里有上千条性命正焦急地等待着援兵,但是当我爬下城墙的时候,心里只反复念叨着一个人的名字。
“我需要穿越一条干涸的水道,它本来能够掩护我顺利避开敌人的耳目。但是当我正匍匐前进到水道的一处拐角时,六个敌人正躲在黑暗中等待我入网,他们早就埋伏在这里了!我在毫无防备之下被打晕了,手脚都被捆得结结实实的。但是最让我痛苦的不是身体上的伤口,而是心理的创伤。我醒来时偷听到他们的交谈,尽管我并不精通他们的语言,但对于我已是足够了。我的同伴,就是那个好心给我绘制路线图的人,他事先派出一个当地的仆人,将我的行踪出卖给敌人!
“只是步入晚年之后,我时常想起故乡,难以抑制悲伤之情。这些年来,我总想再亲眼看看我梦中魂牵萦绕的家园。最后,我终于做出了回乡的决定,在我死之前,我渴望再见到我的故乡。我攒够了回国的费用,就来到军队驻扎的地方,我熟悉士兵们的生活,明白怎么做才能让他们开心,我就靠这个维持我的生活。”
“你的故事凄婉动人,”福尔摩斯说,“可是我听说某一天晚上你偶然遇见贝科立夫人,你们认出了彼此。然后你跟在她后面回到别墅,并从窗外看到他们的争执,我想贝科立夫人当时肯定在激烈痛斥他对你的恶行。你再也忍不住了,冲过草地,闯进那个房间。”
“的确如此,先生,但是他一看见我,脸色就变得异常扭曲,我还没见过比这更加恐惧的表情。然后他直直倒向后面,头部猛地撞在壁炉的护板上。事实上,他在向后摔倒之前就已经停止了呼吸。他脸上灰白的气色正宣告了他的死讯,我对此再清楚不过了。他猛然瞧见我,就像一颗近距离的子弹准确而快速地击碎了他的心脏,那一颗作恶累累的心脏啊!”
“后来呢?”
“后来南茜就晕倒在地,我急忙从她手里拿到房门的钥匙,想要打开房门叫人。可是我转念一想,我应该立即放下这件事,一走了之,因为我的立场很微妙,如果我被警察抓到,一切的秘密就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于是我把钥匙揣进口袋,丢下拐杖去捉爬到窗帘上的特蒂,我把它关在箱子里,就赶快奔出了这个屋子。”
亨利·沃德俯下身子,打开角落里一只小笼子的铁门,一只红褐色毛皮的小动物瞬间溜了出来,它看上去很神气也很漂亮,身子瘦长而纤细,四肢像鼬鼠,鼻子很细长,眼珠呈现美丽的宝石红,如此动人的眼睛真是生平罕见呢。
“这是猫鼬!”我惊奇地喊出来。
“是的,有人这么叫它,但也可以把它称做獴。”他回答着,“我管它叫捕蛇鼬,特蒂的捉蛇本领很厉害,迅疾如风。我捉住了一条拔掉牙齿的毒蛇,小特蒂每天晚上都在那些士兵聚集的俱乐部里表演捕蛇的绝活儿,大家都很爱看。
“你是否还有疑问?先生。”
“没有了,若是贝科立夫人遭遇不测的话,我们会再来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不用你们过来,我自己就会出现的。”
“若非如此,也不必重新翻出死者从前做过的那些罪恶的勾当。你应该很清楚,过去的三十年来,他每时每刻都在为曾经的罪孽而饱受良心的谴责,这就够了。啊,那是莫菲少校。再见了,沃德先生。我想先去打探下这段时间有没有发生新的波折。”
没等少校走到街道的拐角处,我们就来到他的身边。
“啊,是你啊,福尔摩斯,”少校说道,“你应该知道这件事情已经落下帷幕了吧,我们完全是在庸人自扰。”
“怎么说呢?我很好奇。”
“法医刚刚检查完尸体,证明上校是因为中风而亡。看吧,这不是一件很简单的案子吗?”
“是啊,再简单不过了,”福尔摩斯神采飞扬地说道,“亲爱的华生,我们可以走了,渥尔德肖特已经不需要我们了。”
“对了,”我们到达车站后,我说,“她丈夫既然叫做詹姆斯,而那个可怜的人的名字是亨利,那大卫到底是谁呢?”
“亲爱的朋友,如果我确实是你心目中最理想的那种分析家,单单一个词,我想我还是可以推断出它的用意的。很显然,这不过是一个表示责备的词。”
“表示责备的词?”
“是的,要知道,大卫也曾和贝科立一样,出于嫉妒之心犯下罪孽。你还记得伍里雅和芭诗巴的故事吗?我对《圣经》的这个小故事记不清了。你可以翻翻《圣经》中的《萨姆尔记》的一二章,就可以清楚地知道这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