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坠入
Z来到烟囱前，探过身子往下看，灰白色的烟雾往上升腾，看不清到底有多深，只能依稀看到嵌进烟囱壁里的铁架子一层层向下而去。他再次让食梦狗抓住自己的肩膀，趴在后背上，然后转过身抓着那铁架子往下爬。原本他以为很快就能到达地面，毕竟爬到屋顶上来用的时间可不多。但他慢慢开始感到不对劲，这个烟囱就好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他越往下爬心中越疑惑，抬起头只能看到一个朦朦胧胧的烟囱口，一层半透明的薄膜在烟雾中像水波一样晃动，如同半睡半醒时看到清晨时的窗口。Z往那边看了一会儿之后就开始头晕，却又觉得很迷恋，感觉自己还没睡够，眼皮很沉，想着再次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他开始慢慢松开抓着铁架的手，幸好食梦狗在关键时刻叫了两声，把他从恍惚中惊醒，赶紧重新抓住那铁架。他停了下来，喘了几口气，不敢再抬头往上看，犹豫着是要继续往下爬还是原路返回。可如果就这么放弃的话，万一再往下爬一点儿就会到达地面，那就未免太可惜了。
他最终还是决定继续往下爬。不知道爬了多久，他的手脚开始不停发抖，只好停了下来，他忍不住再次抬头往上看，那个烟囱口几乎已经看不见了，如同一个小小的光斑，飘忽不定。而下方更是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
这个时候，即使他再想往上爬也已经来不及。他就这样保持着一个姿势趴在那里，像一只壁虎。如果不是想到食梦狗还悬挂在自己的背上，他甚至想放开手掉下去好了。事实上，“如果不是食梦狗还在”也只是他试图说服自己不能放手的理由，假装他起码还能做到“放弃”这件事。现在他想松开手都做不到了，他感觉自己的双手变得异常僵硬，生了锈，和铁架子融为一体了。
他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最上面的那只手，努力去感知它们，控制它们。终于，他感觉到了那只手的存在。过了好一会儿，他几乎都能看到里面的血管和骨肉了。他先是大拇指轻轻地动了一下，然后五个手指同时张开。就在这个时候，趴在他背后的食梦狗从他的背上滑了下去，瞬间，Z感觉全身的力量好像一下子全都回来了，他松开自己的双手，转身去抱住食梦狗。
他们一起掉了下去。
Z紧紧地抱着食梦狗，想到自己还没完成小梦托付他去做的事，心里一阵愧疚。掉落的过程中，他感觉自己的背后有个什么东西拉了他一下，像一根很有弹性的绳子，缓冲了他们飞快往下掉的速度。Z意识到是小梦教会他的空中飘浮能力。他开始尝试着去控制自己的身体，而怀里的食梦狗就是那个被他钓出来的梦的光团。
他们飘浮在了空中，安稳地到达了地面。
Z再次抬头往上看，这次他已经看不到那个烟囱口了。他很好奇，想知道这里的人是怎么爬上去的。
Z把食梦狗放在地上，和它一起向前走去。他们已经看到了一些微弱的光。
光是从一个门缝底下透出来的，他们走到那扇门前，Z敲了敲门，没有人回应，他把手放在门上，正准备加点力气去推，那门就自动打开了。
小男孩真的没有骗他，这里是一个书店，四面墙的书架不知道有多高，看不到尽头。书店里没有人，房间的一个角落有一张桌子，上面点了一支蜡烛。Z这才发现，那在烟囱里涌动的烟雾都是从这支蜡烛上冒出去的。
Z站在房间的中央，环顾四周，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原本他以为自己能向这个书店老板咨询，请老板推荐一些好看的故事书，像梦境一样美妙的书。可Z找不到书店的老板，好像他为Z打开了门，就隐藏起来了。
Z慢慢走到一个书架前，不知道该抽出哪一本。书都包着黑色的封皮，看上去都一样。他绕着书架走动，不知道为什么，好几次停了下来，却不敢动手去抽取，心中有一种莫名的胆怯。
他走到了那张书桌前，上面正放着一本书，像是为Z准备好的。Z翻开书之后，傻了眼，他意识到自己并不识字，在此之前他从未看过书。
那些字嵌在纸里，是Z见过的最神奇、最说不清楚的东西。他极其想要认识它们。它们静止不动，看上去像被缩小无数倍的木偶整齐地排列在那里。Z的手悬在这些字的上方，他不敢以操控木偶或者钓梦的方式，强行去让它们被自己掌握。他觉得它们是有生命的，只是在那里沉睡而已。
Z想到之前陷入的那个梦境，想到那个人伏案疾书的样子，那些字就那样从他的笔尖下流淌出来，永远地刻在了纸上面。Z终于忍不住伸出手，用食指尖去碰触那些字，像是手落在钢琴键上，“叮”的一声，让他的心一跳。
Z的手指在那些字上滑过，它们一个个都苏醒了过来，向Z传达着亲切快乐的情绪，并顺着他的手指进入到脑海，变成声音和图像。
Z完全沉溺在这一本书里，直到“看”完这本书他才抽回自己的手，把书合上，默默地沉思。这是他见过的最完整的梦，可还是觉得意犹未尽，于是他又随意抽出一本书继续看。
Z在各种各样的世界里游**，他去了很多很多地方，看到很多人的喜怒哀乐。他慢慢无法自拔，甚至觉得这书里的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这里有很多他熟悉的东西，而他自己却又只是一个在这些世界里四处游**的影子，他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他没有看到海边的日出，没有看到小梦在哪里、正在做什么，也没有遇见小梦以前的木偶剧团。他没能在书中找到自己所在的这个世界，也恰恰是这种缺失感让他欲罢不能，让他想要翻阅这里所有的书。
食梦狗从来没有吃下过这么多的梦境，撑得它只打嗝儿。它从桌上跳下，趴在Z的脚边闭起眼睛慢慢消化，把它们变成一个个光团储存起来。Z发现自己居然比食梦狗还能储存更多的梦，仿佛永远也装不满。
Z不知疲倦地在由这些书构成的世界里慢慢游**。他开始感觉到这里所有的书之间都有一种若隐若现、复杂的联系，像是永远无法走出的迷宫。这让他更急切地想要找到一个出口，而在这些书里，似乎有很多能给他指明方向的人，可是他们为他指的方向又都不一样。
Z听到自己的背后传来一声叹息，开始的时候他以为听到的是幻觉，这声叹息是从他自己心底发出来的，此刻正是他想要叹息的时刻。
突然一只手搭在了Z的肩膀上，让那声叹息变成了真实的存在。Z并没有感到害怕，在他走进这家书店的时候，他隐隐地感到有一个人存在，只是他无法确定这个人在哪里，也一直在期待他的出现。
Z扭过头，看到站在背后的那个人——一个不知道有多少岁数的老人，站在他的影子里，慈祥地看着他。
“你到底在找什么？”老人问他。
Z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你为什么来这家书店？”老人继续问。
“我想看一些故事。”Z回答。
“你看到故事了吗？”
“看到了。”
“你满意吗？”
“开始的时候很满意，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越来越不满意了，我总觉得好像还缺点什么，它们之间有很多模糊不清的联系，我试图去弄清这些。我看得越多，问题就越多，有时候感觉答案出现了，解答了我之前的疑问，但是又同时诞生了新的问题。我不知道为什么。”
“这里只有故事。没有问题也没有答案，你心中的疑问只能靠你自己去回答。”老人说，“你有疑问，是因为你想要得到的东西太多了。”
Z皱起眉头。
老人指着房间里的书：“这个世界诞生过多少人，就有多少书。这里记载的是每一个人的故事，问题和答案也只是他们每一个人自己的，你的问题究竟是什么？”
Z想问些什么，老人摇摇手说：“不要告诉我，你告诉自己就好了。”
“可是，我觉得有些书是一样的，这些书说的是同一个故事，但是里面产生的问题和答案却又完全不同。==他们是同一个世界，又好像不是同一个世界，”Z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很奇怪。”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了多少年了，我以为自己能看完这里所有的书，却发现，我活得再久也不可能看完了。这个世界上的人太多了，正在发生的故事也太多了，永远多于我阅读的速度，”老人第一次摇了摇头，“不过，我觉得我找到了对这个世界的一种理解。”
“对这个世界的一种理解？”Z问。
“好比你和我，还有你曾经见过的其他人，我们活在同一个世界里，但我们又活在不同的世界。这么说吧，比如，有一天我死了，那我的这个世界就彻底毁灭了。是不是？”
Z想了想，点点头。
“可对于你来说，你的世界里只是少了我这么一个人而已。所以说，这个世界是一个共同存在的世界，又是由无数个世界组成的。”
“好复杂。”
老人笑了，拍拍他的肩膀：“复杂就不要去想了，或者以后哪一天你就突然理解了。也可能，你会有不同的理解。那样最好。”
Z点点头。
“好久没有人来到这里了，你不会介意我说了太多话吧？”老人说。
Z笑了笑，摇摇头，“为什么我可以一直看下去，感觉即便这里的书都看完了，也装不满我的脑袋，而它却很快装满了。”他指了指地上的食梦狗。
“这只狗是食梦狗吧，好久没看到它了。上次看到它，它还跟在一个女孩子的身边呢。”
“你是说，小梦？你见过她，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Z急切地问。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她离开后我就没再见过她。”老人摇头，“你看，你刚才问我的问题自己马上就解答了。”
“我自己解答了什么问题？”Z疑惑。
“为什么这里的书装不满你的脑袋，那是因为你一边看一边忘记。就好像，我说到那个女孩子，你就马上忘记了之前问我的那个问题，”老人说，“所以你总有问不完的问题。”
Z沉默。
“你来这里之前，是做什么的？”老人问道。
“我？我是一个马戏团的提线木偶师。”
“不错的工作。马戏团，提线木偶师。”
Z突然意识到，老人的话很有含义。他认真想了想，说：“你的意思是说，这些书其实是一个巨大的马戏团，书里的一切都是木偶，作者是优秀的提线木偶师。”
“这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老人大笑。
“他们自己既是木偶，又是木偶师?”Z继续说。
“我以前倒是听另一个人说过，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囚犯，又都是自己的看守，”老人微笑着点点头，“其实你已经不用在这里看书了。”
“为什么？”
“因为这里的书永远不够。”
“为什么？”
“对一个人来说，这个世界上即使有再多的书，也总是缺少一本自己的书。等到你生命结束，你自己的经历最后也会变成一本书，在这里的某一个角落被人翻阅。”
Z低头想了一会儿，然后抬头和老人说：“嗯，我不能一直沉溺在别人的世界里，我还有那么多要去做的事。”
Z推开门离开这个书店，他没有看到书桌上又慢慢浮现出了一本书。
老人翻开那本书，念道：“小梦。”
Z站在书店的门外，抬头就看到了那个烟囱口，并不高，不过他已经不在意这个问题了。他听到了打雷的声音，然后听到了一个小男孩的哭声，是那个牧羊人男孩。Z决定爬到屋顶上去看发生了什么，他没有选择飘浮上去，而是决定还是抓住那个铁架爬上去，至于为什么这么做，他也不清楚。
屋顶上所有从烟囱里冒出来的烟雾都改变了原来的形状，变成了各式各样的蘑菇，遮住了大半个屋顶。小男孩一边哭喊着一边在屋顶上来回奔跑，手里不停地挥舞着那根枝条。乌云密密麻麻地从四周围拢过来，天空中洁白的云朵快完全消失了。Z看着那些不时闪现的雷电，怕小男孩有危险，跑过去试图拉住他，带他躲到蘑菇下面，可是他根本碰触不到小男孩的身体。
终于，最后的白云也被乌云吞噬了，小男孩也疲惫地停了下来。他坐在一朵蘑菇上号啕大哭，泪水变成大雨倾盆而下。Z冒着大雨来到小男孩的身边，劝他下去跟自己一起躲雨，小男孩抱住他痛哭：“那些可恶的大灰狼把我的羊群都吃掉啦。”
Z抱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想要拭去他的眼泪，却越擦越多。小男孩哭着哭着就睡着了，Z抱起他躲到了一朵乌云下。
两个人的身体都已经被雨水彻底淋湿，Z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而小男孩抱着自己小小的身体，在睡梦中不停地抽泣，微微发抖，像是在经历着最痛苦的梦境一般。Z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食梦狗咬住他的裤脚然后抬头看着他，Z发现自己已经能够看懂它的眼神了。Z知道是食梦狗想让他抱着它取暖，它正努力让自己的身体散发出一些热气来，这是它在燃烧身体里储存的梦境。可是这样对它来说消耗太大，Z摇了摇头，食梦狗继续咬住他的裤脚不放。Z弯下腰拍了拍它的脑袋，表示自己理解它的想法，但是他没事的，不用替他担心，他现在更担心的是那个小男孩。
这个时候，他看到通向那个书店的烟囱里有火光正在慢慢升起，书店里的老人举着蜡烛出来了。老人走到他们这里，蜡烛散发出的热量慢慢地烤干Z和小男孩被淋湿的衣物，只是小男孩依旧无法停止身体的颤抖。
“他住在哪里？我还是先送他回家看看吧。”Z跟老人说。
老人摇了摇头：“他没有家。”
“可是他说他是这个小镇里的人。”Z说。
老人点点头：“可以这么说，他的家就是这里，这里所有的屋顶。”
“他的父母呢？”Z问。
“他没有父母，他是在屋顶上被人发现的，然后他就一直在这里成长。不是这里的人对他不好，大家都很照顾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从来不肯到房子里去，就一直在这屋顶上待着。”
“真是奇怪的孩子。”Z看着那个小男孩说，不过他又立马想到自己，自己又何尝不是被人当成一个奇怪的人呢。
“他是个好孩子，”老人说，“要不是他一直在这屋顶上，估计我们现在下面的那些巷子里都挤满了人，他可是你们的指路人。”老人停了一会儿又说：“不过他的记忆力不好，他睡一觉醒来后，就不大记得之前见过的人了，除了我们镇上这些他经常遇到的老不死。他一直都认定自己是个牧羊人，一辈子的牧羊人。”
“那他现在这样子该怎么办？”Z问那个老人。
老人摇摇头，“每次下雨的时候，他都这样，我们也只能看他痛苦地睡一觉，然后期待雨早点停了。”
Z看着小男孩痛苦的样子，心里也感到很难受。
“要是有人能改变下他的梦境就好了。”老人摇摇头，然后放下蜡烛，走到自己的那个烟囱口，准备回自己的书店去了。
“可是，改变梦境的话，不会影响到他吗？”Z问。
“那要看改变他什么样的梦境了，有时候改变只是一种安慰，而且，最主要还是看改变的人出于什么目的，被改变的人自己愿不愿意了。我相信他一直都愿意脱离这种噩梦的。”老人的声音消失在烟囱口。
Z站在小男孩的面前，烛光映红了他们的脸。他像一个指挥家那样，举起了自己的双手。他看到了小男孩的梦境，一片荒芜的草原，小男孩抱着自己躲在一堆篝火旁，四周有无数的大灰狼，眼里冒着红光，恶狠狠地盯着他，嘴里低声咆哮。
Z想要去帮小男孩把这个噩梦钓走，可是Z又想起老人之前跟他说的是“改变”而不是“钓走”，如果只是钓走，难保他下次不会再做这样的噩梦，自己不可能一直这样陪在他的身边，帮他钓走所有的噩梦。
Z没有过改变他人梦境的经验，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的手就一直停留在那里，心里不停地想这个问题。
Z想到了上次自己掉入梦中的经历，想到自己在他的梦中，可以打开关上那些门，可以在他的梦中行走。他抬头看着那些越下越大的雨，然后俯下身子，慢慢地，进入到小男孩的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