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匹诺曹的监狱
Z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座监狱里待了多久。
在这段时间里,Z和这个监狱长一直待在一起,也知道了他的一个名字——匹诺曹。
他说这是原来那些囚犯给他起的外号,但是他很喜欢。
他跟Z说,要进入那座城市,需要等待一个时机。但是他说那个时机并不能确定,可能是很久,也可能很快就到了。他说这个时机到来的时候,Z就能清晰地感觉到。Z现在需要做的事情就是静静地等待,知道自己真正唯一在等待的是什么。“唯一的等待”是进入那座城市的钥匙。他怕Z不明白,还特意跟他说:“就好像这里的囚犯为什么会逃离这里进入那座城,是因为有一次我不小心透露了这个地下城的秘密,而他们都明白了各自‘唯一的等待’,有的囚犯唯一的等待是出狱,有的囚犯唯一的等待是死亡,有的囚犯唯一的等待是他生命中最爱的那个人能够来看他一次。”
接着,他说:“首先,你应该忘记‘行走’这件事。行走是等待的对立面,你只有放弃了行走,才会发现等待的存在。”
“行走是寻找但也是逃避,行走是自由但也是被放逐。你要忘记行走,你必须成为这座监狱里真正的一名囚犯,只有囚犯最接近等待,真正意义上的等待。”
“我如何成为一名囚犯?”Z问他,不知道为什么,当匹诺曹说Z必须成为一名囚犯的时候,他的内心竟有一种莫名的期待,就好像“成为囚犯”这件事情是他行走的路上必定要经过的一个路口一样。
“承认自己的罪。”他看着Z说。
Z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然后问他:“你有罪吗?”
“我也有罪,”匹诺曹说,“所以,我是这里的看守,也是这里的囚犯。”
Z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
“有的人被爱囚禁,有的人被恨囚禁,有的人被疾病囚禁,有的人被孤独囚禁,有的人被欲望囚禁,有的人被记忆囚禁,有的人被未来囚禁。”匹诺曹说。
“我被寻找囚禁。”Z说。
这次轮到匹诺曹沉默。他好像不是沉默,他只是看着Z。
“我是我的看守,也是我的囚犯。”Z抬头看他。
他点了点头。“我相信,你很快就会找到那把钥匙。现在,你愿意像一个真正的囚犯那样,被关在牢房里慢慢等待吗?”
Z把自己和食梦狗一起关进一间牢房。匹诺曹说他会每天送来食物,他还递给Z一个本子,让他把自己能想起的一些东西记录在上面。
Z从未写得那么认真小心,或者这跟他本身就存在不多的记忆有关。但他却发现一件让他不安的事情,当他写下一个字的时候,和那个字相关的记忆就在他的脑海里消失了。
为此,当匹诺曹送食物给Z的时候,Z问了他,他说这是一本“遗忘之书”:“但凡被你说出的就是你将要遗忘的。”
“你将用遗忘来获得唯一的等待。”这是匹诺曹最后和Z说的话。
Z不知道自己写了多少个字,忘记了多少记忆。他突然觉得自己已经迷恋上“主动遗忘”这件事,在他之前的行走和寻找中,因为害怕“被动遗忘”而去回避记忆,他从未像现在这样,进入自己的内心,去认真地看一看自己还记得多少东西,就好像是,他吹出一个个美丽的泡泡,然后亲手点破它们。
就像是在雕刻一块石头,把多余的部分一点点去掉,最后会呈现出他内心真正想要雕刻出来的东西。
樱儿。他不停地写着那些字的时候,内心里一直在反复念着这个词:樱儿。但他无法将这两个字写出来。
Z感觉到累了,趴在那个本子上睡着了。
Z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他站在一座向下而去的旋转楼梯的入口处。他迈出脚步,一直向下走去,开始的时候,他还能看到一些光亮。这些光亮是在他脑袋中存在的“记忆碎片”。他无法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知道那些光亮在慢慢地熄灭。
后来,那片“梦想”的光亮也消失了,在他面前只剩下最后的一片光亮——樱儿。
他不再试图去看清自己所处的环境,他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樱儿”这片光亮上。他原本是沿着旋转楼梯一直向下而走,现在却是向上而走了。
等他意识到这种情况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一个出口处。那片“樱儿”的光亮慢慢地飞进了Z的脑海。
这里就是那座地下之城的入口处了吧。他想。
Z所站立的地方前有一座大门,门顶上挂着一块巨大无比的招牌,上面用无数的亮晶晶的小灯泡组合成闪闪发亮的“梦想”二字。
Z知道自己正要踏入不知道尽头在何处的黑暗中。
在这条通道里,他看不到任何东西,但是他依然没有任何疑虑地放心前行,仿佛有人在前面等着他一样。而那个人正是他想要见到的人。
不知道在这种黑暗中行走了多久,Z开始感觉有一阵风迎面吹来,之后他听到了像树叶一样沙沙作响的声音。Z听到了一阵飘忽不定的歌声,像是隐藏在树叶背后发出的声音。
Z看见了光斑,越来越大。他想弯身去触摸那些光斑的时候,有一扇很厚实但却又感觉毫无分量的大门慢慢地在他的面前打开了。
一道紫色的光线慢慢变大,覆盖了那点亮晶晶的光,覆盖了Z的整个身子。
他已经站在了门的里面。
紫色的光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插在四周墙壁上的火把舞动着的火光。
正对着Z的,是一个很大的舞台。舞台的中间有一个女孩子正在唱歌,除了她之外,便再没有其他的东西了,甚至连个麦克风也没有。这个空间里除了那个大舞台外,四周还有四个小台子,大概有三层楼那么高(这个空间只有普通的一层楼高),顶端正在往外喷水。奇怪的是,那些喷出去的水不知道去了哪里,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只看到它们不断地喷出来,却不见它们落下。
有四个舞女正在跳舞,她们的动作很机械,像是木偶人一样。Z认真去看,发现她们一样的衣服、一样的身材、一样的发型,根本无法分清。
有很多人正围绕在几个舞台周围的桌子上,喝着酒。奇怪的是,Z不论从什么角度去看,只能看到他们和那几个舞女的背影。
唯一和他相对的,是那个唱歌的女孩子的脸。
Z想过去看清楚她的模样,可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像是走进了一个人的梦里,被做梦的人控制。
这个人让他在她的梦里做了一个梦。
Z不知道这是哪一天,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座城市。Z很想拉上一个人,问他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Z只知道,今天他要去匹诺曹的住处。他是Z在这个城市里唯一认识的人。
匹诺曹住在一个古老的小城堡里,Z并不指望能从匹诺曹那里得知关于自己的事情。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到这个城市的,他只知道自己已经在这里很久了。
自从Z认识匹诺曹后,就没见他出过门。他有一个保姆,也是他制造出来的一个木偶,而他却像依赖自己的妈妈一样依赖她。他们在一起很多年了。
Z要乘电梯到达一座新百货大楼的顶楼,再跳上正在旋转的摩天轮,才能到达他那里。
在新百货大楼等户外电梯的时候,Z抬头看到巨大的钟表上一格格像墓穴一样的时间刻度,看到相邻待拆迁的旧百货大楼的一个玻璃橱窗里,有一个**的塑料女模特坐在里面,微微侧着身子,低着头(也可能是抬着头),像是在看Z,又像是什么也没看。
Z站在电梯里还能看到她,电梯上升,她越来越小,最后只成了玻璃上的一点儿反光,可Z知道,她会一直在那里。
走出电梯的时候,Z听到长长的走廊那边传来很奇怪的歌声,Z一句也听不懂。走廊的一边是一格一格的玻璃窗,向阳。Z在走廊尽头处默默数着数,他要在数到第十四的时候,跳上摩天轮才能顺利到达匹诺曹的那座城堡。
城堡的中间广场上有一只巨大的大象雕塑,象鼻子正在往外喷水,水池中有很多只小梦雕塑。
Z推开那扇蓝色大门,看到匹诺曹正拿着一个放大镜坐在一个轮椅上在大厅里到处转,冲入耳膜的歌声一下就变得清晰了。这是一个音乐盒正在播放的音乐,有一个舞女在慢慢旋转。她抬着骄傲的头,闭着眼睛。
大厅里陈列了好多个木偶。匹诺曹是个木偶制造师,他做的每个木偶都是从同一个模型里做出来的。他很爱她们,每天都要和她们说很多的话。他说她们都不一样,在他的心中,她们各自都有编号和名字。
Z理解是,人老了,就会像小孩子一样,喜欢自言自语,变得很怪癖,有很多怪行为。匹诺曹就属于这种情况。
一段时间没见到匹诺曹,Z发现他苍老了很多,原本光滑的脸上多了很多皱纹和老年斑。Z注意到他的腿上盖了一条红色的羊毛毯子——他不记得他以前是坐在轮椅上的。
看到Z走进来,他放下放大镜,手平放在羊毛毯上,那层如同死灰一样的皮下垂得很厉害。
他说自己已经时日不多了,他老是梦见自己的爸爸。
他的保姆给他们端来了西瓜,切成了很小的块。他先吃了一块,红色的汁水从他颤抖的嘴角流了出来,保姆在他的下巴处垫上了一块蓝色格子的手帕。
他用手帕擦擦嘴角,然后告诉Z他的人体模特丢了一个,编号X,中文名叫小梦。他说他本来就患有出门恐惧症,现在这样子更是无法出门了,所以想让Z帮他把她找回来。他说,他就Z这么一个可以信任并委托的朋友了。
他给Z提供了几个关键词和一条线索。
动静,真假,矛盾与共同存在,以及最近有一个离家出走的少女,她总是流连在百货大楼里。
Z接受了他的委托,他觉得这事挺有趣。
临出门的时候,他又在后面和Z说。
“记住,世界只有一个,每个人眼中的世界都是不一样的。小梦离开了我这里,就变成了另一种模样。一切,如同冬天里被吃掉的西瓜。”
Z回过头去,看到门正在慢慢地关上。他看到房间里那些没有五官的人体模特,都脸对着他,仿佛要从缓缓闭合的门缝里奔跑出来一样。
门彻底关上的时候,Z好像一下看到了她们的表情和模样,真的全都不一样。
她们,到底是谁呢?
Z跳上摩天轮,跳回那座新百货大楼顶楼,走过忽明忽暗的长长的走廊。Z的影子也时隐时现,在光滑冰冷僵硬的大理石墙壁上。
“或许,如此深刻地忧伤和怀念生命中曾经出现过的女人,是因为我开始感觉到孤独了吧。”Z在电梯上看到下面繁华的街道时这般想到。
可是,他无法确定,自己的生命中是否曾经出现过一个可以让他怀念的女人。
“小梦”,Z反复念叨这个名字。多么熟悉的名字,可是他想不起和这个名字有关的任何记忆。
再次到达地面的时候,Z依然无法感觉到真实。不同以往,每次从匹诺曹的工作室离开后,他都会觉得自己刚刚从臆想的世界里抽身离开,觉得这个世界亲切无比。
Z看到对面橱窗里的女模特,依然保持着原来的那个姿势,给人时光不曾流逝的感觉。
日落天沉,已经快接近黄昏了。
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虚假的?
Z带着依然无法自拔的困惑慢慢地走回自己的住处。他想认真地看一看身边存在的这些景象。他充当了一个在自己过往的历史里四处游**的恍惚者,那些熟悉的街巷,有的已经变得陌生,有的沉淀得太深,似乎只在梦里或者幻觉里存在过。
无数实体和虚体重叠起来,却没有任何的冲突与矛盾,一切都是永恒共存的,他并没有分身却能同时行走在无数个不同的时空里。
他恍惚了很长的时间,身边的一切像是与他脱离。回到住处后,Z轻轻地抚摸了食梦狗。自从来到这座城市后,它就一直在沉睡。这座城市里只有木偶,Z没有地方去为他钓来好梦。Z整个人趴倒在**,迷迷糊糊地睡去。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去了曾经去过的那片废墟,看到那里无数的木偶残肢,它们张大着嘴巴在笑。她们说:“我是小梦,我是小梦,带我回家……”
醒来的时候,Z看了看窗外钟楼的时间,刚好是午夜十二点。
床尾相对的电视机已经很久没有被关掉过,所有的按钮都已经坏掉了。他看了一会儿电视,看久了,就发现自己投影在电视机的屏幕里。他和所有的一切都是共同存在的。
电视终于变成了雪花屏,然后是各种不一样的雪花屏。
他起床,在窗口站了一会儿,想了想匹诺曹跟他说过的那些线索。他决定出去走走。
深夜的城市慢慢变得安静。野猫从一条小巷闯向另一条小巷。这个时候Z也在想匹诺曹的木偶小梦,会不会正躺在某个垃圾筒旁边,任野猫从她的身体上跳到垃圾筒。
Z想,匹诺曹给的几个关键词,本身就可能是一个假象,动静已经包含了无处不在的可能性,而所谓的共同存在,就是指全世界所有的木偶都可能是小梦。
他能依靠的也就是那条线索了。
经过旧百货大楼的时候,他抬头看了看橱窗,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Z来到了新百货大楼下,户外电梯停留在半空中。整栋大楼一片死寂,玻璃上反射出一些冰冷的光。
他在门口看到一个女人站在那里,面朝着商场,一动不动。
“难道这个就是匹诺曹要我帮他寻找的小梦吗?”Z在心里嘀咕。
他不知不觉靠近了她。
当他看到玻璃门里自己影子的时候,看见她也正在看着他。她的眼神过于平静,直瞪瞪的空洞,让Z无法阅读。
她不会说话,眼睛一眨不眨。但是Z却能感觉到她正在和他说话。
她说:“带我进这个百货大楼。”
Z弯身背她从地下车库进入大楼内部。她的身体光滑冰凉。
商场里黑乎乎的,Z看到玻璃橱窗里的每个木偶都在看着他们。Z看到那些橱窗里的木偶们都张大着嘴巴。无数的笑声在这个新装修的商场里盘旋着。Z听到笑声里夹杂着一个女人的声音:“我是小梦,带我回家。我是小梦,带我回家。”
“你冷吗?”Z问道。
“我一直冰冷。”
“要不要找些衣服给你穿?”
“不要了,我刚出生就没穿衣服。”
这个晚上,Z一直背着她在商场里逛。他们看了商场里的每一个木偶,他知道,这些木偶都不是他要找的。可是他又觉得,小梦一定就在这里。
他没有问她的名字叫什么。
“如果她是小梦,我该怎么办?把她送到匹诺曹那边去,重新变成一个没有生命的人体模特?如果她不是小梦,那我是否应该立刻放下她去寻找小梦?”Z的嘴里轻轻地念着,“最近有一个离家出走的少女,她总是流连在百货大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