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斑马扮演者
汽车行驶在一条笔直的公路上，两旁是无边无际的荒野，零零落落有一些已经完全枯萎的高大树木，偶尔有一些比黑夜更暗的影子一掠而过。在公路的正前方是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从Z的角度看过去，好像这条公路是通往月亮一般。
车上其他乘客都在打量着Z，这让他很紧张。Z坐得直直的，眼睛看着正前方，一动也不敢动。坐在Z身边的那个人向Z越凑越近，眼睛几乎都要嵌进Z的脸庞了。他伸出手在Z的眼前晃了晃，然后在Z的鼻子上按了一下，Z终于忍不住扭过头去看了他一眼。
他这么一动，身边这个人吓得整个身体都往后缩，后脑勺在车窗上撞了一下，“哎呦”叫了一声，然后捂住自己的后脑勺，使劲揉了揉。车上的其他人都笑了起来，那个人红着脸说：“笑什么，我只是不小心按到了他的开关。”
“开关？”Z对着他眨了眨眼睛。
那个人顾不得捂住自己的脑袋了，他把手捂在了胸口上，嘴巴张得很大，好像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你还会说话？”
“我……”Z看到他的样子，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看了看四周，身边所有的人和那个人都是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Z发现他们都穿着一样的黑白条纹的衣服。
“你们为什么看着我？”Z小声地问。
“你，是不是一个木偶？”坐在身边的那个人犹豫了一下，小心地问Z，眼里带着某种期待。
“木偶？不，我不是个木偶，我不知道为什么就上了这辆车，这车要开到哪里？”Z反问。
那个人在听到Z这么说之后显得有些失落，车上其他人的反应跟他一模一样。他低着头说：“园长又骗我们，说要给我们买一个大木偶的。”
看到他们低落的样子，Z说：“不过，我可以扮演一个木偶，他们都说我是全世界最好的木偶人。”
“你没骗我？”
“不骗你，”Z说，“但是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我们要回游乐园啊。”
“游乐园？”
“是啊，你一定会喜欢那里的。”
看到他这么回答，Z想着等下到了那里自己就知道是什么地方了，于是问了他们另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们这么希望有一个木偶？”
“因为我们想要一个木偶啊。”那个人笑嘻嘻地说。
Z一下又想起自己小时候当木偶的那段日子，有点后悔刚才顺口答应说给他们扮演木偶。他说：“可是木偶一点儿也不好玩啊。”
“谁说的，”那个人马上急了，“前段时间，有一个提线木偶剧团来我们的游乐园演出，那木偶可好玩了，可是她们待了几天就离开了，所以我们就让园长给我们买一个木偶。”
“提线木偶剧团？”听到这四个字，Z的心跳突然就加快了，他连忙问道，“那个剧团叫什么名字？”
那个人皱起眉头歪着脑袋想了想，“好像叫什么想……”
“梦想木偶剧团？”Z提示。
那个人摇了摇头，“我想不起来了，不过那个木偶剧团的木偶真的很好玩，我们让她们表演什么她们就表演什么。”
Z有点小小的失望，不过他更期待去这个人所说的游乐园了。他感觉到这个车上的人和他以前见过的那些人有些不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上来。
“你们为什么都穿一样的衣服？”Z问他。
“因为我们园长说我们都是表演家啊，现在我们在扮演斑马的角色，我是斑马7号。”那个人得意地说，“要不，等你到了游乐园，我让我们园长也给你一套衣服。”说着他悄悄趴在Z的耳边，“偷偷告诉你，我们园长和我可要好了，我让她给你，她就一定会给你的，你可别和他们说。”他的眼睛骨碌骨碌转了几下，看其他人有没有在偷听他说话。他开始掰着手指算：“1,2,3……你是16号斑马！”他得意地大声笑出来，瞬间又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大了，赶紧把脖子缩到肩膀上，对Z做了一个“嘘”的手势，不过他马上又把那个手指放了下来。“不行，不行，你不能当斑马，你要扮演木偶。”
Z忍不住笑了笑：“嗯，我扮演木偶。”
7号伸出他的右手，握拳，然后伸出小拇指：“我们拉钩。”
Z腾出抱着食梦狗的手和他拉钩，继续看着前方，开始期待起那个游乐园。月亮越来越大，汽车好像是真要开到那上面去。
7号看到他正看着前方，也跟着往前看，不过他没办法静止太久，又开始扭头四处看，然后双手趴在窗户上，看着外面的荒野喃喃自语：“那些树看上去很不快乐，我真想叫它们一起去游乐园玩，可是它们都太大了，又不会走路，真可怜。”
Z看到在路的尽头处出现了一座看上去像城堡的建筑，四周有高大的围墙。远远的，月亮像是一块发光的布幕，建筑像是那上面的投影。
汽车终于在这座建筑的院子里停了下来，Z跟着车上的乘客一起下了车。有一个老妇人站在大门前的台阶上等着他们。他们自动排成一队，然后一个个走上台阶。
“1号，2号，3号……”老妇人数着数让他们一个个走到房子里去，看到Z和食梦狗的时候，她愣住了，“你是？”
“你好，我叫Z。”Z说。
“你怎么会来我们这里？”老妇人问。
“我也不知道，我看完电影，就莫名其妙地跟着他们上了汽车，然后就到这里来了。”
老妇人看了看他怀里抱着的食梦狗，微微笑了：“没关系，没关系，既然是这样，这么晚了，你就先在这里住下来吧。”
这个时候，7号从房子里跑出来拉住Z的手：“你晚上跟我一起住。”
“他是客人，怎么可以和你住。”老妇人有点气恼。
“当然要和我住，他是我们的木偶。”7号理直气壮地说。
“木偶？”老妇人有点诧异。
Z不好意思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刚才我在车上答应他了，说给他扮演木偶。”
“园长你说话都不算数，说要给我买一个木偶都不买，还好，我自己捡了一个。”7号说。
老妇人很无语，看到Z并没有表示什么反对，只好摊开手：“你要是不反对的话，晚上你就和他们一起住吧，刚好那里也有几个空床铺。”
Z跟着7号去了他的房间，那是一个圆形的大厅，四周有很多高高的窗户，每扇窗户下都有一张单人床。他们一走进来，原本已经回到这个房间的其他人马上包围了过来，他们有老有少，高矮胖瘦，都用很好奇的眼光打量着Z。这让7号很骄傲：“我给大家介绍一下，他是我们的新伙伴，他是一个木偶。”
有个和Z看上去年纪差不多的伸出手小心地碰了碰Z，又立马收了回去。Z在这个瞬间，已经让自己变成了一个木偶，一动不动地站着，这让所有的人瞬间都兴奋起来，还有人想要摸摸食梦狗，它却抬起头来叫了一声把那人吓了一跳。
“你们这样会吓到他的，”7号把他们都挡了下来，“这个木偶可神奇了，他还会说话呢。我们让他表演什么他就能表演什么。”7号说着爬到**站着，他也瞬间进入了角色，真的把Z当成了一个木偶，而他开始扮演主持人了：“现在我们就请他先来自我介绍下吧。”
Z把食梦狗放到一张空**，它无精打采地看了这些人一眼，然后又趴在那边继续睡。Z想到以前马戏团里的那些演员，他把右手横放在胸口，微微弯腰。“大家好，我是木偶Z。”
“原来你叫Z啊，”7号低声咕哝着，“你会表演什么呢？”
“你让我表演什么我就表演什么，尊敬的先生。”Z说。
大家开始七嘴八舌地叫嚷起来。每个人想要看的表演都不一样，7号挥了挥手：“安静安静，你们这么吵，让他怎么表演啊，再这么吵，等下园长来了怎么办？”
听他说到园长，大家这才安静了下来。“这样吧，我们就按照顺序请木偶Z先生给我们轮流表演好不好？”7号当主持人当得有模有样。
在所有人都表示同意之后，7号开始点名让他们提出自己想要看的表演，不过唯独他自己没有提出要求。
Z按照他们的要求为他们逐一表演，他这才发现，当一个木偶很容易，当一个会表演的木偶就难多了，幸好，他以前在马戏团控制那些演员演出的时候多少学到了一些，在森林里游**的那段时间也让他更适应直接站在人们的面前进行表演。即使是这样，一轮表演下来，他也感到有些累了，他体会到为什么当时马戏团里的其他演员会讨厌他。
这个时候，窗外传来午夜整点报时的声音，像是有人绕着这个房间走了一圈，敲了十二下钟。园长也推门进来了，她是进来催他们准时睡觉的。
在看完Z的演出后，这些人也感到困了。他们心满意足地爬到**睡着了。Z睡在7号相邻的床铺上，在所有人都睡着之后，7号又悄悄地爬起来，来到Z的床边，瞪着眼睛看着Z。
他们就这样互相瞪了一会儿，Z忍不住说：“我现在能说话吗？”
“当然能。”
“可是我是个木偶啊，要你让我说话我才能说话。”
“你现在不是木偶了，表演的时候你才是木偶。”
“你刚才为什么没有说想看我表演什么呀？”
“因为是我在表演啊。”
“你在表演？”
“是啊，你是木偶，我是提线木偶师，是我在让你表演啊。”
Z没想到7号居然把自己当成了提线木偶师。
“你能跟我说说那个木偶剧团吗？”
“当然可以。”他想了想，“她们也很厉害，跟你一样会表演。”
“你知道她们现在在哪里吗？”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你可以问我们园长，她什么都知道。”
7号转身看看这个房间，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音。他跟Z说：“我们这里还有很多其他人呢，你想不想认识？他们很奇怪的，我们园长说他们是幻想家。”
“想啊。”Z很好奇。
7号带着Z来到一扇窗口前：“看到那个人了没？他总说自己是个稻草人，每天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
他们又来到另一扇窗口前：“看到没？花园里的也有一个人，他说他的身体里住着很多蝴蝶，我们这里的蝴蝶都是从他的身体里飞出来的，他说他以前是个捕蝶人，全世界的蝴蝶都被他捕光了。”
在另一扇窗口前，他指着一片黑乎乎的树林：“那里面也有一个人，他说他曾经是一个养蜂人，现在他是一朵不枯萎的花，蜜蜂最喜欢他了。你可要小心点，不要走到那里，不然你也会被蜜蜂当作花的。”
在第四扇窗口，7号说：“看到那座钟塔没，刚才给我们报时的人就住在那上面，他从来不下来的。”
“还有那里，”在第五扇窗口前，7号指着这里最高的建筑说，“那是一个大火炬，熊熊烈火在燃烧。那里也住着一个人，他说自己是守夜人，还不让我们靠近他，说会被他烧着的。”
“真是一些奇怪的人啊。”Z感叹。
“以前我们这里还有一个更奇怪的人呢！”7号说。
“更奇怪的人?”Z问。
“他总说我们这些人都是由他创造出来的，他说这个世界只是他的一个梦境，我们都活在他的梦境里，不过我们都不喜欢他，他可凶了。有一次他很生气，还说要把自己弄醒，这样，这个世界就毁灭了。”7号说到这里把声音压得很低，好像这是一个最大的秘密一样，并且能感觉到他有点害怕。
“那他现在人呢？”Z想到他说的是以前，想到他是不是真的把自己杀了，背后一阵发凉。
“后来他逃走了。”7号说。
“为什么逃走？”
“我也不知道，”7号耸耸肩膀，“还好他走了，不然我们每天感觉都是活在他的梦里，都担心哪一天他醒了，我们就都消失了。”
“他叫什么名字啊？做梦的人？”Z顺口问道。
“不是，”7号说，“他的名字和你一样。”
“和我的一样？”Z吓了一跳。
“他叫A。”7号说。
Z一阵无语。
“对了，你会不会也是一个幻想家？”7号问，“我知道你不是木偶，我们园长都说我是最聪明的斑马。”他的眼神有点狡黠，他坐回到自己的**，看着自己晃**的双腿。
Z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跟他说自己是个提线木偶师，要是他让自己操控房间里的其他人表演给他看就麻烦了：“我是一个钓梦人。”
“钓梦人是做什么的？”
“就是把别人的梦都钓走。”Z不由得又开始担心，万一他要看自己做梦钓梦该怎么办才好。
“好厉害，跟我们园长差不多。”
“你们园长？”Z再次好奇。
“我们园长是个点灯人，她每天等我们睡着了后，就把我们脑袋里的一根芯点亮。她说那样我们就能做梦了，就能放开玩了。”7号说着躺了下来，“好了，我们现在到游乐园去玩吧！”
“游乐园？”Z快被7号搞糊涂了。
“是啊，等我们睡着了，我们园长过来把我们脑袋里的那根芯点亮，我们就可以到游乐园里面了啊，”7号翻了个身，看着Z，“你可不要偷偷把我们的梦钓走。”说完他就紧紧闭上了眼睛。
Z也躺了下来，他发现自己的心脏跳得特别快。他闭着眼睛却没有睡着，在静静地等那园长进来，很紧张。
他没注意到有一个影子正偷偷地从门缝里溜出去，不然他就会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莫名其妙上了那趟汽车。
影子停在门外轻轻嘘了口气：“真是怀念和A一起在这里的时光啊，该去看望那些老朋友了。”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这个房间里的时候，房间里的那些人纷纷醒来。Z等了一个晚上，那个老妇人都没有进来。
7号醒来后跟Z说：“昨天我怎么没在游乐园里看见你？”
Z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知道了，一定是我们园长没有把你脑袋里的那根芯点燃，所以你没办法进来。”7号拍了下脑袋，“我昨天忘记跟她说了，让她今天晚上一定要让你也进入游乐园。”
这些斑马扮演者排队走出这个房间，Z和食梦狗也跟了出去。老妇人已经站在那个台阶上面等着了，在问过他们昨天晚上在游乐园玩得是否开心之后让他们在院子里自由活动。Z本来想去找老妇人的，他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她，可是7号已经拉住他的手，说要给他介绍一个好朋友。
7号的那个好朋友是一只小木马，躲在一个角落里。
7号絮絮叨叨地和Z说自己跟小木马的故事。
“我小时候没有什么伙伴，因为他们都说我是幻想家，害怕跟我一起玩。后来我的爸爸妈妈就把我送到这里来，说这里是幻想家的游乐园。可是到了这里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我却弄丢了我的幻想，我好难受，它原本是我最好的朋友啊。从那以后，我再也睡不着了，因为我丢了我的幻想。我躺在**闭着眼睛，我开始想，有很多的羊从我头上跳过去，一只、两只……本来以前我都会看见他们跳过我的头顶后就变成了白云姑娘，可是这次没有，他们跳过去后，就消失了。我从**爬了起来，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
“我开始想我的爸爸妈妈，开始想小猫卡卡，想麻雀路路，可是他们现在都不在我的身边。我在想，我丢掉的幻想可能也在某个地方睡着了吧。后来，我在这里遇见了这只小木马，我过来和他打招呼，可是小木马不和我说话，我当时就想啊，难道可怜的小木马也丢掉它的幻想了吗？然后我坐在小木马的身上，轻轻地摇了起来。”
7号摇了摇小木马，跟Z说：“当时我坐在小木马上不停地说话，‘小木马，小木马，你睡着了吗？’‘小木马，小木马，你做梦了吗？’‘小木马，小木马，你能带我一起飞起来，去找我的幻想吗？’也不知道我和他说了多少的话，小木马像是被我吵醒了，他终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说，‘我不能飞了，我的幻想和你的幻想在一切，除非你能找到你的幻想。这样我就可以带你飞到天上去。’‘可是我要怎么找到我的幻想呢？’‘你再认真想想，你的幻想是什么时候不见的？’于是我就坐在木马的身上想啊想啊。我想是不是出门的时候，把它丢在了家里，是不是被麻雀路路叼走了，是不是在城市里迷了路，是不是贪玩跑去找那些树和小鸟了，是不是被园长的针管给抽走了……
“他一定知道我很想他们。我跟小木马说，‘小木马，你给我跳舞吧，每次我的幻想和我捉迷藏时，我就会让我的小猫卡卡给我跳舞，这样，我的幻想就会跑出来。’‘小木马，你给我唱歌吧，每次我的幻想和我捉迷藏时，我就会让麻雀路路给我唱歌，这样，我的幻想就会跑出来了。’‘小木马，你给我说个故事吧，每次我的幻想和我捉迷藏时，我就会让树伯伯给我说个故事，这样，我的幻想就会跑出来了。’”
“小木马晃啊晃，说：‘我不会跳舞啊，但是那棵柳树会跳舞，你让她给你跳舞吧。’小木马刚说完，那棵柳树就动了起来。当时我就想，我的幻想一定看到了吧，他一定会往这边走，然后找到我。”
“小木马晃啊晃，他说：‘我不会唱歌啊，但是那只黄鹂鸟会唱歌，你让她给你唱歌吧。’小木马刚说完，就有一只小黄鹂鸟从屋顶上飞了下来，开始唱歌。她的声音好甜美，把池塘里的睡莲都弄醒了，还有藏在水底的小蝌蚪，他们开始大合唱，真好听。我的幻想一定听到了吧，他一定会往这边走，然后找到我。我已经能听到他的脚步声了。”
“小木马晃啊晃，他说：‘我不会说故事啊，但是那盏路灯知道很多故事，你让他说给你听吧。’小木马刚说完，那瘦瘦高高的路灯就亮了，他向我眨着眼睛。他开始说他知道的美丽的故事。他的故事把星星都吸引了，她们都睁开了眼睛。还有蒙着面纱的月亮也忍不住探出了头来听。”
7号终于说完了他的故事，他摸了摸小木马的脑袋：“谢谢你，小木马。”
小木马轻轻摇动，好像是在回应他。
食梦狗咬了下Z的裤脚，摇着抬头看着他。Z知道食梦狗想让他把7号说的这个故事也存进它的身体里。
“你是不是也在找你的幻想？”7号突然问Z。
Z没有回答，他抬起头来看到老妇人还站在台阶上，看向他们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