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柯洛倮姆

夜凉如水,虽无风,却冰冷彻骨。

从灵武出来往东,在洛水坐船往南而下,前往都畿道,计划在河南府与李璘会面。

李亨所带的人不多,除了主船外,只两艘偎船,一艘是高适所率领的军中士卒,约百人,另一艘则是负责通信以及警卫的例竟门人员,也是百来人,以魏长河为首。他们化装成商船,包括李亨在内,都穿了平民衣服。由于是秘密出行,鲜有人知,这一路上来,倒真的是没遇上什么麻烦。

那中年人和武月娘也租了条船,在后面暗暗跟着。由于水面辽阔,没有障碍物,跟一时尚可,要是一天跟下来,傻子都能发现异状。武月娘曾提出过这个疑问:“你这是跟踪吗?分明是欠揍,想招人来打。”

那中年人却不作如是想,道:“老子就是要让他们发现,让所有明里暗里的人都知道,老子在跟着前面的三条船。”

武月娘往两岸望了望,问道:“在暗地里跟踪的会有谁?”

那中年人“嘿嘿”笑道:“莫要心急,这两天所有隐藏在暗中的魑魅魍魉都会粉墨登场。”

武月娘一想也是,不管是相信李亨已得到了神龙令的,还是想要泼脏水引诱李唐皇室内斗的,眼下都是个好机会,看来这一路上不会无聊了。

武月娘靠着甲板屋而坐,那中年人走将上去,在其身边坐下。每个女人都有她独特的气味,此等味道独一无二。那中年人初次接近武月娘时,便觉得她身上的气味很是好闻,此时他是故意去接近的,反正两人在船上闲着也是闲着,不妨找些事情做。在她身旁坐下时,用鼻子使劲儿地吸了口气,那熟悉的好闻的香气立时迎鼻而入。

武月娘见他忽然坐到身边来,警惕地挪了挪身子:“你作甚?”

“躲风。”那中年人早就想好了理由,“甲板屋下风小。”

武月娘却受不了他身上那股浓浓的酒气和臭味:“你滚!”

“嘿,你这老娘儿们!”那中年人叫道,“莫非你坐得我便坐不得吗?”

“你臭!”武月娘起身,离开甲板屋下,宁愿去吹冷风。

那中年人见她迎风而立,脚下使了股暗劲儿,往船体侧面蹬了一下,船身顿时**漾起来,武月娘不曾防备,身子一晃,险些跌倒。那中年人见状,装出一副惊慌的样子跑过去扶,走上去时故意把两脚叉开往两边晃,如此船就晃得更厉害了。武月娘常年隐居山林,很少坐船,见船晃得厉害,失声尖叫。那中年人装作关心地一把将她抱住,温香软玉在怀,不由得心神**漾,连声音都不由自主地有些颤抖:“没事吧?”

武月娘独居多年,何时让陌生男人如此抱过,羞得脸皮发烫,伸手就想把他推开,哪曾想这一推,船又晃了起来,没奈何只得任由他抱着。

那中年人很是得意,嘴里“啧啧”两声:“老娘儿们老虽老矣,身上的气味委实迷人!”

正在船头划船的船夫一看就知道是那男人使的鬼,“哈哈”笑道:“你俩这把岁数了,还如此浪漫,端的令人羡慕!”分明是把他俩当作夫妻了。

那中年人很是高兴:“莫看我俩老了,心态却若年轻人一般!”

武月娘羞得无地自容,正不知如何是好,突地“铮”的一声,一阵悠扬的琵琶声自江面传来。那声音起初疾徐有致,不紧不慢,宛如一位少女在向心爱之人倾诉,端的是小弦切切如私语,细腻委婉。不一会儿,倾诉至动情处,便急切起来,铮铮之音穿透江面,嘹亮细碎,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曲终时,变得幽怨,虽将满腹心事说与他听,可奈他终非知音,欲语还休。

那中年人抬头望去,只见在李亨的那三条船不远处,迎面驶来一艘画舫,虽不华丽,却装扮得颇为精致,几盏灯笼映江水,漪漪江水带红晕,轻纱迎风,纱缦里佳人如画,手捧琵琶,柳眉轻蹙,玉面笼愁,夜风撩拨着她细细长长的刘海,烘托出一位多情俏佳人。

“来了!”那中年人放开怀中的武月娘,“嘿嘿”怪笑两声,“好戏来了!”

武月娘瞟了两眼画舫里的那姑娘:“那娇滴滴的柔弱姑娘,莫非能伤害得了李亨?”

那中年人道:“人不可貌相,这可难说得紧。不过有一点端的是奇怪得紧,从夜郎那边送来的消息,以及从这边观察的情况来看,与金吾卫一起行动的应该是幽冥教无疑,那画舫上的姑娘又是何人,难不成除了幽冥教之外,还有其他帮派参与其中了吗?”

武月娘看了他一眼:“有一点我也觉得很是奇怪,你这老不正经的老浑蛋,究竟是什么人,竟然知道夜郎那边的情况?”

那中年人笑道:“再与你说一遍,我姓老名子,不是老浑蛋,而是如假包换的好人。”

武月娘虽好奇那中年人的身份,但她现在更关心的是画舫里那姑娘。此前曾听幽冥教的孟幽兰说,她曾派人与金吾卫一道去夜郎寻神龙令,如果孟幽兰说的是真的,难不成画舫里的那姑娘并非是冲着李亨来的?倘若孟幽兰隐瞒了什么,那么事情可能要比想象的还要严重,意味着当时的那次行动,有众多帮派加入。按着这个思路往下推测,神龙令在李亨手里的可能性就越来越大了。

高适的目光从武月娘的那艘船上收回,往那画舫望去,是时水面上有微风,风吹起他的袍衫,灰白的胡须在风中飘动,风雅飘逸,不愧是当朝最著名的诗人之一,浑然不似俗世中人。魏长河高大粗犷,与之正好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似乎对画舫上的那姑娘并不太在意,更担心的是后面一直跟踪的那艘船:“高大夫,要不要我去探探那艘船上究竟是什么人?”

高适摇摇头,目光一转,落向站在船艏的李亨。这位皇帝正值中年,对貌美的女性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目不转睛地望那边观望。高适微微一叹,道:“此行的风险很大,莫生事端。”

一曲终了,琵琶声戛然而止,画舫的距离亦近了许多。只见那姑娘放下手中的琵琶,轻移莲步,伸出纤纤玉手撩开纱幔,走上甲板,朝着李亨盈盈一笑。

李亨的船虽比不上画舫,却也是颇为大气,体现出的是一位成功商人财富的象征,与那姑娘的画舫相遇时,彼此的船灯便照耀了那一片水面,水波潋滟,流光溢彩,亦照亮了彼此的脸,使之对方的神色展露无遗。

从李亨的角度看过去,那姑娘的脸上虽带着一抹浅浅的笑意,但她的眉宇间并不快乐,好像是受了什么委屈,或是被什么人给抛弃了,惹人怜爱。李亨自认为此时的心境与她颇为相像,是她的知音人,父亲兄弟均倒戈相向,莫非还不悲凉吗?便也向那姑娘浅浅一笑。

那姑娘端的是有心人,她似乎也看懂了李亨的心思,吩咐画舫停下来,朝李亨道:“七条弦上五音寒,此艺知音自古难,公子若是听懂了小女子音律中的心思,不妨移步至敝舟饮一杯如何?”

李亨刚想移步,高适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袖:“老爷,江湖多险,小心为上。”

“江湖险,险在人心。”那姑娘听到了高适之言,说道:“公子若以为小女子乃阴险之辈,自不必为难,萍水相逢,陌路之人,擦肩而过殊为平常。”

李亨甩脱高适的手,走到船舷边上,待那画舫靠近,跳了过去。高适情知此女子可疑,朝魏长河使了个眼色,魏长河会意,也跟着上了画舫,只不过李亨撩起纱幔走入里面时,他则站在外头,观察着动静。

那姑娘妙目一转,瞧了眼外头站着的魏长河,微哂道:“公子身份应是不低吧?”

“不过一商人耳!”李亨苦笑道,“然富甲天下又当何如?天下之事非是拥有了权力和金钱,便能让人畅快。”

两人在桌前坐下,那姑娘命侍女上了一壶酒,几样精致的小菜,待斟了酒后,玉手一抬:“公子请。”

一杯酒下肚,李亨的心情便畅快了许多。夜晚的江心上,风虽凛冽,却是美酒当前,美人作陪,身心为之温暖舒畅。

“公子是有心事吗?”

那姑娘的这一句问话,恰好对了李亨之心思。这些日子以来,父子反目,兄弟寻仇,让他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却又无处能够诉说,见那姑娘问起,幽幽一叹,道:“家父年迈,年老昏聩,使之产业败落。我不忍心家业衰败,便接了过来,本意不过是想替父打理罢了,哪料家父以为我是要夺取家产,从此怀恨在心。我那弟弟乃是我一手带大,本兄弟情深,无异手足,奈何弟弟受父亲唆使,亦与我反目成仇。如今我虽掌握了家产,却众叛亲离,端的是心如死灰。”

那姑娘静静地听着,像一个安静的聆听者,时不时地挑动两下眉头,或微微地点下头,十分专注,听李亨说完,叹息一声,又敬了杯酒,道:“所谓的亲人、友人之情,大多可共患难,无法同富贵,一旦涉及利益,十有八九产生怨隙。”

李亨饮下杯中酒,苦笑道:“姑娘说得是。”

那姑娘忽然问道:“公子既如此苦恼,何以不放下呢?”

“放下?”李亨一愣,随即又是一叹,倘若放下,那么他要放下的便是这天下,慢说甘不甘心,眼下叛军未除,江山不稳,此时放下,天下只怕会更乱。他眼神一转,看了眼那姑娘,隐隐看出她似乎另有所指:“姑娘让我放下什么?”

那姑娘盈盈一笑:“放下他们争抢的。”

李亨笑了:“姑娘应非池中之物。你我此番相遇,果然是偶遇吗?望不吝相告。”

那姑娘掩嘴一声娇笑:“公子疑心如此之重,莫非随身带了贵重之物不成?”

“所谓贵重之物,皆为身外之物,若真是有倒也罢了,问题是果真没有。”李亨无奈地摇摇头,“姑娘信吗?”

“小女子又非强盗,你有无贵重之物,与我何干呢?”那姑娘“咯咯”一声笑,“你我萍水相逢,不过是志趣相投,相互解忧,聊以慰藉罢了,此一别后,注定陌路,无须在乎对方是谁,有无贵重之物,公子说可是?”

李亨闻言,大是汗颜,心想:堂堂七尺男儿,心胸倒不如一介女子。当下起身行礼致歉:“在下多心了,望姑娘海涵!”

那姑娘只是掩着嘴笑,笑毕了,又拾起那把琵琶,说道:“萍水相逢也是缘,小女子便再为公子弹奏一曲,此一曲后若是有缘,江湖再见。”未及李亨说话,纤纤玉指往弦上一拨,“铮”的一声,音律于指间若流水般而出。

武月娘一直观察着那边的动静,见无甚异常,整个水域更是没见其他可疑船只,此前的紧张也就一扫而空,内心便松懈了下来。刚要与那中年人说话,划船的船夫忽然放下桨跳起舞来。

武月娘见状,起初尚觉得奇怪,然当注意到船夫的表情时,不由得吃了一惊。

那船夫一看就知道是个敦厚的老实人,且上了些年纪,更无什么拈花惹草的邪心思,大晚上的出来,无非是赚些银两图生计。可是此时他歪眉斜眼,手舞足蹈,仿佛在他的眼前有一位倾国倾城的姑娘,令她垂涎三尺,欲罢不能,完全是一副花痴的模样!

这是怎么了?武月娘吃了一惊,喊道:“船家……”

“快塞住耳朵!”那中年人走到她面前,神色无比严肃,“此琵琶的声音非同寻常。”

一阵箫音在夜晚的天空遥遥传来,在场的都是高手,知道那不是普通的箫音,乃是某个势力的长安密语。

待那箫音一落,众人正彼此看来看去,猜测着是哪方势力传来的,李颇黎开口道:“此乃我神剑帮的密语。”

葛青辉笑道:“神剑帮的动作倒是快,说了些什么?”

信息公开的主意是杜啸林提出来,并得到大家认可的一个主意,目的在于排除可疑之人,揪出真正的内鬼。李颇黎光明磊落,自不会吝啬一条消息,说道:“我师父传来消息说,已确认金吾卫和幽冥教一同来过夜郎。”

“幽冥教?”杜啸林的神色十分意外,“嘿嘿”一声怪笑,“那是个邪教,以装神弄鬼著称,手段更是阴险毒辣,为名门正派和官府所不耻。”言下之意是说,皇家更不会与那种帮派合作,那么他和肖如梅的疑嫌就可以排除了。

“哈哈!”葛青辉笑了一声,“你的意思是不是想说,死在这里的那些幽冥教教众与我们有关?”

杜啸林咧咧嘴,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你说呢?”

“安禄山叛国乱政,为了夺取天下,无所不用其极,他派幽冥教这种邪门人物而来,不足为奇。”肖如梅靠在石壁,虽身体尚有些虚弱,听到李颇黎的消息后,忍不住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奎尼听得肖如梅的话,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这位情窦初开的少年心头仿佛被刺了一下,隐隐作痛,然后愤怒地看着杜啸林,大声道:“杜统领,莫要误导大家,你别忘了甬道内还有大批的金吾卫尸体,那里并无打斗过的痕迹,说明他们是一起来的。”

“不见得。”杜啸林存心想一口咬死了奎尼,颇有自信地道,“万一是先后抵达夜郎的呢?幽冥教利用金吾卫,玩了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把戏,满以为可以顺利拿到神龙令,却没想到这里步步危机,结果还是送了性命。”

奎尼一愣,他虽掌管了拜火教,毕竟欠缺阅历,跟杜啸林这等审讯高手对质,占不了丝毫便宜,被他如此一说,顿时哑口无言。要知道如果幽冥教和金吾卫是先后来此,双方并没碰面,那么没有交手就合情合理了。

正自争执,蓦地听得另有一阵箫音传来,这回是拜火教众受安禄山指使发来消息,是说眼下幽冥教正在向李亨报复,说是他得到了神龙令后过河拆桥,初步判断金吾卫应是李亨所派,至于神龙令是否还在夜郎,尚未可知。但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除了李亨、李隆基和大燕外,还隐藏着一股可怕的力量,他们故意栽赃李亨,欲搅浑这潭水,趁机浑水摸鱼。

奎尼将这个消息说出来后,众人都吃了一惊,如果说除了已知的三方势力外,还有一股力量隐藏在暗中作祟,那实在是太可怕了。

会是谁呢?可能会是李隆基的其中一个儿子,也有可能是江湖上某个有野心的帮派,在真相未浮出水面时,一切皆有可能。

公开并分享消息,本是想通过这些消息解开疑惑,没想到消息来源越多反而越乱了。李颇黎转头看向杜啸林,问道:“杜统领,我等此行九死一生,大家都在玩命,请务必实言相告,李亨有没有得到神龙令?”

杜啸林游目看了大伙儿一眼:“说实话吗?”

李颇黎再次郑重强调:“望坦言相告。”

“我不知道。”杜啸林说了这句话后,微微叹了口气,神色间亦平和了许多,“尔等细想一下,便能知道我说的是实情。若说皇上得到了神龙令后过河拆桥,对幽冥教赶尽杀绝,尔等以为我如果知道此事,是否能活生生地站在此地?说穿了大家都是各自主人手里的一枚卒子,只有往前没有后退的道理,要么死亡,要么完成任务走出此地。”

李颇黎笑了一声,笑声中多少带了些无奈,显然他也认同了杜啸林的话,既然是卒子,多想无益,不如抛开一切,勇往直前。

琵琶声越来越急促,浑如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铮铮之声不绝于耳,耳耳挠心,江面上无风起涟漪,连船上的灯都无故动**起来。再看船上的那些禁卫和士兵,无一不若魔障了似的,纷纷手舞足蹈。

武月娘连忙运内力抵抗,这时,突听那中年人厉喝一声:“水鬼!”

武月娘忙睁开眼去看,琵琶声中,水声哗哗,水底下跃起几十人来。那些人身上穿着特制的泅水服,若鱼一般黑不溜秋的,很是光滑,脸上戴了面具,狰狞可怖,应该是河水之中的某个河神模样。他们露出水面后,分别跃上了李亨的三艘船上,见人就杀。船上那些人疯了一样只顾舞蹈,浑然不知危险临近,任由人砍杀。

一场压倒性的屠杀,在“铮铮”的琵琶声中开始了。

那中年人拿起船篙,使劲儿往水底一撑,他内力深厚,一撑之下,船只若箭一般往前冲将出去。将近李亨的那三艘船时,把桨往水里一抛,纵身跃起,半空中单脚在船桨上轻轻一点,身子再次跃起,跃上李亨的那艘主船。情急之下终是将从未拔过的剑拔了出来,剑气如涛,一剑挥出,周边之人恍如被一股强大的暗劲儿一撞,纷纷往后倒。

武月娘站在船头,分明看到他矫若游龙,身法如电,特别是当他的剑拔出来的那一刻,那强大的气势,俨然是一派宗师风范,身上那老不正经的痞气瞬息**然无存。她知道他的功夫不低,但全然没有想到竟是高到如此程度。

他是谁?武月娘来不及细想了,如法炮制,娇躯一纵,腾空而起,在水面的船桨上一点,跃向画舫,她必须让勾魂摄魄的琵琶声停下来。

画舫里的那姑娘见武月娘登上船来,嘴角一弯,掠过一抹冷笑,五指倏然一拨,琵琶的声音陡然一变,一如刀剑交击,万马奔腾,杀气大盛。画舫上的李亨本是痴痴地坐着,看着那姑娘,一时经受不起这凌厉的琵琶声,“哇”的一声喷出一口血,昏厥过去。魏长河想去救,奈何琵琶声实在太厉害,有心无力。武月娘在隐居的这些年,一直勤修武功,内力毕竟高于魏长河,虽也不甚好受,终究尚可抵挡,一声厉啸,一式“风卷寒梅”,袭将上去。

武月娘的武功以灵动为主,但是这一招不同,剑身未至,剑气先行,大片的寒光直如风雪狂舞。那姑娘见状,眼里精光一闪,指间一停,长袖一扬,把倒在地上的李亨卷了过去,拥入怀里,脸上兀自娇媚无限:“你再动一下试试。”

武月娘急忙收了剑,立在她的对面,问道:“你究竟是谁?”

那姑娘抬起一只手,掩嘴一笑:“忘了?你若是男人,这般的忘恩负义,早死了。”

被她如此一提醒,武月娘隐隐从她的声音中听出了什么:“你是……”

“没想到一只女鬼竟可以如此妩媚吧?告诉你,女鬼若是勾起人来,比之狐妖更让男人无法自拔。”孟幽兰“咯咯”笑着,眼波一转,道:“让你那臭男人住手吧。”

武月娘看向那边,琵琶声止时,那边的禁卫和士兵大多恢复了神志,有些甚至加了入战团,然当李亨被劫持时,俱皆停了手。那中年人挑翻一个水鬼,气呼呼地看着这边。

“走!”孟幽兰娇喝一声,画舫移动起来,“你若想死,便跟着。不过眼下的这个局面,你解不了,我们还是谁也别为难谁了,相持下去,谁也得不了什么便宜,你说呢?”

武月娘看了眼魏长河,道声“走”,转身离开。魏长河见李亨兀自昏迷,人事不省,不敢擅离,禁卫的职责便是誓死捍卫皇帝的安全,现在李亨落入贼人之手,命在旦夕,他如何能独自逃命?

“你留在船上,只会让他死得更快。”武月娘回头向魏长河说了一句,身子在船舷上一蹬,掠向水面,魏长河跺跺脚,大叹一声,只得跟着离开。

那几十个水鬼,又跃入水里,很快消失不见。水面上又恢复了平静,大家的心却再也无法静下来。孟幽兰出现在此尚可理解,那些水鬼又是什么帮派,究竟有多少江湖门派卷入了这个漩涡?

“跟上去。”高适是文人,体质无法与习武之人相提并论,被刚才的琵琶声影响后,身体未完全恢复,但他及时下了决断,天下本已乱,李亨不能再出问题了。

船开动后,那中年人走到高适面前,问道:“还记得老子吗?”

高适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裴老前辈在上,容在下一拜。”

武月娘见高适果然对他十分恭敬,暗暗咋舌,两者年纪相仿,高适身为当朝贵人,为何对他这般尊敬?当今江湖,能有如此武学修为者,为数不多,且又姓裴,莫非他是……

猜到那中年人的身份时,武月娘几乎不敢相信,如此一个为老不尊的老浑蛋,怎么可能是天下剑法正宗的神剑帮帮主裴旻?

“你是裴旻?”武月娘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一脸的不可思议。

裴旻“嘻嘻”笑道:“你觉得老子不配叫裴旻吗?”

高适问道:“刚才多亏裴老前辈出手,不然后果更加不堪设想。敢问前辈,何以出现于此?”

“找你。”

高适一愣:“专程为找在下而来?”

“正是。”裴旻道,“老子问你,神龙令到底有没有在李亨手上?”

武月娘看着高适,心跳倏地加速,一路跋山涉水,历经艰辛,为的就是神龙令的去向,从如今的形势来看,那一枚谁都不曾见过的神龙令,关系到的已不仅仅是家国命运,还涉及父和子、兄与弟的恩怨,以及李唐皇室会否骨肉相残等重要问题。

高适迎着夜风,长长地吐了口气,然后目光一转,看向裴旻,反问道:“在前辈眼里,当今皇上是一个怎样的人?”

裴旻笑了笑:“在老子眼里,但凡牵涉权力和利益,人便不是人了,与禽兽无异。”

高适灰白的眉毛一挑,他显然并不认同裴旻的话,只是顾及对方的身份、地位,没有出言反驳:“皇上身上所背的负担太重了。”

武月娘有些着急,不由问道:“此话怎讲?”

高适道:“天下人都认为,皇上登基早有预谋,马嵬驿之变便是其预谋的一环,眼下神龙令一事又扑朔迷离,于是人们便自然而然地认为,皇上早就拿到了神龙令,不然的话他哪儿来的底气,敢在灵武登基?”

“莫非不是吗?”武月娘紧跟着问了一句。

高适看了她一眼,问道:“这位女侠是……”

“我乃梅花卫宗主武月娘。”武月娘道,“受太上皇所托,追查神龙令一案。”

高适闻言,一声苦笑:“太上皇是否也认为皇上预谋篡位,并已取得神龙令?”

武月娘毫不讳言地道:“正是。”

“皇上何其无奈啊!”高适又是一声长叹,“杨国忠乱国,安禄山叛乱,皇亲国戚、一干重臣撤出长安,眼看着国将不国,作为当时的太子,他深感责任重大,这才在我的鼓动之下,策动了马嵬驿之变,随即转而北上,目的是要阻止安禄山的叛军南下,以保我大唐江山不失。然而马嵬驿风波尚未过去,朝中恨皇上者大有人在,以太子的身份独力抵抗叛军,胜了则罢,一旦战事不利,谗言妄语、悠悠之口会要了皇上的命不说,更会延误战机,让安禄山顺利南下,统一南北。到了那时,李唐江山便真的要亡了。为此,在李辅国的建议下,为了能心无旁骛地全力御敌,这才在灵武登基。作为当时的太子,想要光复江山,他只能如此做了。”

武月娘听完,似乎明白了李亨的心思,从太子的角度来看,李亨的做法无疑是正确的,他不是谋乱篡国,而是在偿还其父亲欠下的债。思忖间又问道:“如此说来,神龙令并没在他手上?”

高适摇了摇头:“迄今为止,在下尚不知神龙令为何物。”

“这下端的是好玩了。”裴旻冷笑道,“你们可曾查到是哪个要害李亨?”

“在下也是一头雾水。”高适道,“父子成仇,兄弟反目,皇上也十分苦恼,这趟出行,皇上不顾安危,为的只是见永王一面,欲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李璘放下兵戈,莫做下那等教仇人快、亲人痛之事。”

武月娘十分不解道:“这等事差人送一封书信便罢,何至于冒着大险出来?”

高适道:“永王是皇上一手带大的,皇上觉得只有他当面与永王谈,才有效果。”

武月娘这才明白了李亨的苦心。李璘奉李隆基旨意,实际上也是左右为难。李亨若是不跑这一趟,端的是难以化解。“莫非真是安禄山在暗中作祟,想要搅浑这潭水吗?”

“从目前来看,还很难说。”高适道,“不能排除还有一股势力,想要趁乱夺权。”

裴旻看了眼前方的水面,估计是将近凌晨了,水上起了层薄雾,画舫隐没在雾气里,若隐若现。当下的局势犹如这江面,雾里看花,却又暗藏凶机。想着要面对的局势,他不禁想起了远在南边的李颇黎以及他的女儿裴小小,随着越来越多的神秘帮派的出现,夜郎那边的情况,只怕也会越来越复杂。

天亮了。

今天依然是阴沉沉的,一股浓雾锁着远处的山头。

大家急切地想要知道前方是否就是夜郎的皇城,天刚蒙蒙亮便都站在悬崖上张望。这时候,虽雾锁远山,但悬崖下的情景依然是一览无遗,那里的确是一座城,一座气象磅礴、巍然不凡的大城。

从悬崖这边依次望将过去,整座城有九个垭口(山与山之间的下凹处,这里指的是山岭之中的交通要道),每个垭口皆设一座兵营,每座兵营设九哨,每一哨设十八个关卡。皇城便在九个垭口的中央位置,城墙高一丈有余,用方砖所砌,城内建设虽大多坍塌,难见其原先繁华之景象,但是中央的皇城依然耸立,在雾气之中气象万千,庄严肃穆。

皇宫是一座八角宫殿,其八角分别对应周围的八座高山,从正面的宫门分析,皇城应该有十六道大门。随着岁月的流逝,皇城内部那些五彩斑斓的颜色,已被剥去了色彩,但是依然随处可见镂雕的九龙图,其威严之气势,至今看来,仍教人心生敬畏。

“柯洛倮姆!”李骆谷兴奋地道,“这就是柯洛倮姆,传说中的夜郎皇城!”

历经艰辛,终于见到这座传说中的皇城时,大家不禁为之振奋,清晨的风吹来,吹在脸上,昨夜的疲惫一扫而光。

“下去!”杜啸林按捺不住地往悬崖下看了看,此崖虽高,然怪石嶙峋,对于有一定武学修为者来说造不成障碍,身子一纵,率先借着凸起的山石纵跃而下。

奎尼走到肖如梅身前,道:“肖姑娘,我背你下去。”

“不用了。”由于大家都怀疑是安禄山事先派人来过夜郎,那么奎尼就极有可能便是内鬼,这位纯真的涉世未深的少女便直白地拒绝了他的好意。

奎尼见她那冷冰冰的样子,心下好不难过:“我会证明给你看,内鬼另有其人!”

“那又如何?”肖如梅依然对她怀有丝敌意,言下之意是说,即便你不是内鬼,也是安禄山叛军手底下做事的人,而梅花卫则是效忠于李唐皇室的,他俩之间本来就水火不相容。

看着教主受气,葛青辉本想劝两句,可话到嘴边又觉不妥,改口道:“教主,我们走吧!”

李颇黎看了眼李白,道:“阿爹,我先背你下去。”

李白看了眼躺在崖壁下的肖如梅,笑道:“你阿爹行走四海,攀山涉水,这点儿困难岂能把我难倒?我自己下去即可。”他轻功不如在场诸人,但由于这里长久无人进来,崖上树根缠绕,藤蔓无数,便借着这些攀崖而下。

李颇黎看着李白安然下去,这才放心,转身走到肖如梅面前,蹲下身道:“在下背姑娘下去可好?”

肖如梅妙目一转,看着李颇黎那英气逼人的样子,不由得脸上发热,轻轻地道了声:“多谢!”

李颇黎转了个身,让肖如梅爬上他的背,站起来道:“姑娘小心了。”刚要走,便听裴小小叫道:“师兄,你不管我了吗?”

裴小小见李颇黎只顾着去背人家姑娘,却没理会她,醋劲儿大发,气呼呼地站在那儿,只等李颇黎去哄她。

“小师妹莫闹。”李颇黎转头道,“区区断崖岂能拦得了你。”说话间,纵身往崖下跳。

裴小小气得直跺脚。李骆谷笑道:“裴姑娘,咱俩一道下去便是,在下定会照顾你些。”

“哪个让你照顾了!”裴小小两脚一蹬,跃下山崖去。李骆谷手抚长须,摇头失笑。

待众人都下了山崖,杜啸林已向前走出了一段路,他似乎想急切地证明,内鬼是另有其人,或者说想要率先得到神龙令。既然到了地头,神龙令必然就在这皇城之中,其余人都急着跟过去,生怕神龙令落于他人之手。

李颇黎背着肖如梅走在最后,裴小小故意使小性子,赌气跟众人走了。李白跟上去,想哄她开心,不想这小姑娘被李白一说,竟差点儿哭出来。

李颇黎知道那小妮子的脾气,不哄是决计不会消气的,心想:小师妹太不懂事,肖姑娘受了伤,而且是被我所伤,我岂能丢下她不管?

“李少侠,放我下来。”肖如梅道,“快去劝劝你的小师妹。”

李颇黎笑了一声,道:“她便是这脾气,无妨的。”

“她是喜欢你的。”女人的心十分敏感,肖如梅一眼便能看出裴小小喜欢她的师兄,“她那么在乎你,而你却背着别的女人,哪个女人的心都不会好受的。”

“肖姑娘,你被我所伤,我岂能不管你?”李颇黎也颇是固执,“等你的伤好了,再去哄她不迟。”

“放我下来吧。”肖如梅在他背上挣扎了两下,“伤了你师妹的心可不好。”

“别动。”李颇黎兀自紧紧地抱着她,用一种近乎命令式的口吻道,“好好地在我背上趴着。”

肖如梅一愣,他的语气虽然强硬,但不知为何,听着这话,心里一阵温暖,心想:他倒是有情有义、有始有终,若是日后跟了……想到此处时,不由得心头如小鹿乱撞,面红耳赤。便又想:肖如梅啊肖如梅,人家只不过是伤了你,见你伤势严重,这才背着你走,你却想到哪儿去了?

走过一道垭口,从几个破败的哨所经过,前面不远处就是皇城前门的广场。肖如梅兀自胡思乱想,忽觉李颇黎的脚步停了下来,以为他发觉到了自己的小心思,轻声问道:“怎么了?”

“糟了!”

肖如梅一愣,抬头时看到了极为可怕的一幕。只见前方不知何时变了,广场那边飞沙走石,半空中一团巨大的乌云铺天盖地,与天相齐,正向这边席卷过来。云团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涌动,时隐时现,看不真切,但可以隐隐听到龙吟虎啸之音。

前面所有的人都不见了,想来已然被卷入其中。

肖如梅娇躯一震:“那是什么,是幻术吗?”

“不是。”李颇黎显然也被前面的景象吓着了,连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异常,“幻术只会给人造成幻觉,实际是不存在的,更不会破坏周围的东西的。”

这时候,肖如梅果然看到那股与天相齐的云团所经过之处,若摧枯拉朽一般,石板、木头、树木俱被卷上半空。

“怎么办?”肖如梅不知如何面对,两条手臂紧紧地箍着李颇黎的脖子。是时,两人的身体紧贴在一起,李颇黎不仅能感受到她的体温,还能清楚地感到她的身体在轻微地发抖,一时男儿的气性被激了起来,道:“有我在,莫怕!”正要转身跑,倏然发现那股云团在广场的中央停住不动了,像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它一般,只原地打转。

肖如梅道:“莫非是有人在操控着它吗?”